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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 頁 東 華 大 學 中 國 語 文 學 系 2009 年 12 月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郝 譽 翔 摘 要 在 沈 從 文 作 品 中, 以 都 市 為 題 材 的 小 說 份 量 幾 乎 與 鄉 土 相 當, 鄉 土 與 都 市 可 說 是 沈 從 文 同 時 擁 有 的 兩 副 臉 孔 兩 種 聲 音, 矛 盾 並 存 在 他 的 作 品 裡 故 本 文 從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生 活 和 書 寫 入 手, 分 析 北 京 如 何 刺 激 並 從 而 創 造 他 的 湘 西 想 像 會 館 是 沈 從 文 初 到 北 京 的 住 處, 後 來 遷 到 北 大 沙 灘 附 近 的 公 寓, 而 從 會 館 到 公 寓 正 代 表 1920 了 年 代 知 識 份 子 形 象 的 轉 變, 會 館 的 書 生 變 成 了 公 寓 的 浪 人 而 身 處 在 軍 閥 統 治 之 下 的 北 京, 國 家 道 德 倫 理 秩 序 皆 發 生 了 嚴 重 的 危 機, 故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充 滿 了 虛 無 的 無 政 府 色 彩, 以 酷 語 色 語 和 穢 語, 刻 畫 食 色 的 慾 望 情 愛 的 過 度 消 耗, 和 精 神 上 的 狂 躁, 也 瓦 解 了 國 家 話 語 的 義 正 嚴 詞 沈 從 文 要 從 人 的 惡 德 和 原 欲 中 去 找 尋 美, 並 將 這 種 美 的 追 求, 投 射 到 他 回 憶 之 中 的 湘 西 故 鄉, 以 抒 解 現 實 之 中 的 焦 慮 緊 張 直 到 最 後, 他 在 有 著 帝 國 深 厚 傳 統 底 蘊 的 北 京, 才 終 於 找 尋 到 一 平 國 立 中 正 大 學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所 教 授

2 258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衡 現 實 與 幻 念 的 美, 並 以 此 作 為 一 個 二 十 世 紀 個 人 主 義 者 的 終 極 救 贖 關 鍵 詞 : 北 京 都 市 書 寫 沈 從 文 現 代 小 說 湘 西

3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59 一 沒 有 北 京, 何 來 湘 西? 歷 來 關 於 沈 從 文 的 研 究, 大 多 是 著 重 在 他 作 品 中 所 展 現 的 牧 歌 或 田 園 詩 般 的 抒 情 特 質, 而 把 他 定 義 成 一 位 鄉 土 寫 實 作 家, 或 是 擅 長 描 寫 景 色 神 髓 的 印 象 主 義 者 1 誠 然, 沈 從 文 筆 下 的 湘 西 世 界 確 實 獨 樹 一 幟, 不 過, 若 是 檢 閱 他 的 全 部 著 作, 則 以 都 市 為 題 材 的 小 說 份 量 幾 乎 是 與 鄉 土 相 庭 抗 禮, 難 分 軒 輊 2 尤 其 是 在 寫 作 階 段 的 第 一 個 十 年 中 間, 從 1925 年 開 始, 沈 從 文 在 北 京 晨 報 上 發 表 作 品, 直 到 1934 年 出 版 邊 城 為 止, 在 他 的 小 說 中 卻 竟 幾 乎 有 三 分 之 二 以 上, 皆 是 以 都 市 的 中 上 階 級 作 為 描 寫 的 對 象 不 止 如 此, 更 值 得 注 意 的 是, 沈 從 文 對 於 都 市 生 活 的 關 注 和 捕 捉, 並 不 因 為 湘 西 之 作 如 邊 城 或 湘 行 散 記 等 等 的 成 功, 而 宣 告 終 止, 相 反 的, 他 持 續 地 書 寫 都 市, 譬 如 八 駿 圖 主 婦 集 新 與 舊 等 集 之 中, 皆 不 乏 此 類 作 品 而 且 有 趣 的 是, 在 對 面 湘 西 以 及 都 市 生 活 這 兩 種 截 然 相 反 的 題 材 時, 沈 從 文 也 似 乎 在 有 意 或 無 意 之 間, 採 取 了 不 同 的 寫 作 策 略 王 德 威 曾 經 指 出, 若 是 以 中 國 現 代 小 說 的 抒 情 特 質 而 言, 沈 從 文 和 五 四 作 家 最 大 的 不 同, 就 在 於 他 不 耽 溺 於 主 觀 的 情 緒, 而 改 出 之 以 節 制 含 蓄 的 詩 意 3 不 過, 這 一 點 特 質 似 乎 也 只 有 展 現 在 他 的 湘 西 書 寫 之 中, 譬 如 邊 城 所 刻 意 營 造 出 的 曖 昧 朦 朧 的 時 空 距 離, 而 使 得 全 篇 充 滿 了 哀 而 不 傷 的 溫 婉 與 寧 靜 然 而, 當 沈 從 文 轉 過 身 去 描 寫 如 夏 志 清, 中 國 現 代 小 說 史 ( 臺 北 : 傳 記 文 學 出 版 社,1992) 第 八 章 中 以 牧 歌 式 文 體 稱 呼 沈 從 文 小 說, 並 讚 譽 他 的 寫 實 的 才 華, 是 中 國 現 代 文 學 中 最 偉 大 的 印 象 主 義 者 在 沈 從 文 文 集 中 的 小 說, 有 七 十 六 篇 以 城 市 為 主 題, 八 十 七 篇 以 鄉 村 為 主 題 見 王 潤 華, 沈 從 文 小 說 理 論 與 作 品 新 論 ( 臺 北 : 文 史 哲 出 版 社, 1998), 頁 87 見 David Wang, Fictional Realism in 20 th -Century China:Mao Dun,Lao She, Shen Congwe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2), p.205.

4 260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現 代 都 市 生 活 時, 卻 是 流 露 出 了 截 然 不 同 的 氣 質, 他 多 半 緊 扣 時 下 社 會 的 脈 動, 或 是 刻 畫 公 寓 生 活 的 處 境, 或 是 捕 捉 民 國 以 來 仕 紳 階 級 和 知 識 份 子 的 形 象, 或 是 辯 證 中 國 未 來 的 前 途, 皆 往 往 是 與 他 生 活 經 驗 的 轉 折, 緊 密 地 扣 合 一 起, 而 且 具 有 濃 厚 的 自 傳 和 自 白 性 質, 主 觀 情 緒 也 相 形 強 烈, 與 郁 達 夫 郭 沫 若 等 人 的 風 格 可 以 說 是 絕 相 類 似 換 言 之, 故 鄉 與 都 市 就 彷 彿 是 沈 從 文 同 時 擁 有 的 兩 副 臉 孔, 兩 種 聲 音, 兩 條 旋 律 ; 一 是 屬 於 過 去, 一 是 屬 於 現 在, 而 兩 者 竟 一 直 以 複 格 的 曲 式 般, 在 沈 從 文 的 生 命 之 中 並 存 交 響 共 鳴 我 們 又 要 如 何 解 釋 這 種 故 鄉 與 都 市 的 二 元 對 立 矛 盾 與 共 生 呢? 而 這 又 彰 顯 出 了 什 麼 意 義? 我 以 為, 若 只 是 單 看 沈 從 文 的 鄉 土 小 說, 恐 怕 並 不 能 妥 切 地 掌 握 這 個 作 家 的 文 學 核 心, 因 為 在 他 的 創 作 歷 程 之 中, 故 鄉 與 都 市 過 去 與 現 在 回 憶 與 此 刻 始 終 相 互 伴 隨, 也 因 此 若 要 瞭 解 沈 從 文 的 鄉 土, 非 得 要 參 照 這 些 都 市 書 寫 的 作 品 不 可 後 者 不 僅 在 沈 從 文 的 著 作 中 佔 有 極 大 的 比 重, 更 能 夠 說 明 他 在 面 對 時 代 遽 變 之 時, 內 心 所 開 展 的 一 條 迂 迴 周 折 的 歷 程 事 實 上, 自 從 1922 年 沈 從 文 受 到 五 四 新 文 學 運 動 感 召, 而 離 開 湘 西 故 土 後, 他 就 一 直 是 居 住 在 都 市 之 中, 輾 轉 於 北 京 上 海 青 島 昆 明 等 地, 而 其 中, 尤 其 是 以 北 京 這 一 座 都 市 最 為 重 要 北 京 不 但 是 沈 從 文 寫 作 生 涯 的 起 點, 更 是 他 一 生 中 生 活 最 久 的 地 方 值 得 注 意 的 是, 在 三 年 代 爆 發 京 派 與 海 派 之 爭 時, 他 不 僅 領 頭 論 戰, 甚 至 還 成 為 京 派 作 家 群 中 首 屈 一 指 的 代 表 人 物 故 在 沈 從 文 的 身 上, 這 兩 個 擁 有 巨 大 反 差 與 對 比 的 世 界 一 是 代 表 中 國 主 流 士 大 夫 傳 統 的 京 派, 一 則 是 出 之 於 邊 陲 蠻 夷 的 湘 西 鄉 土, 竟 然 是 奇 異 地 融 合 在 一 起 了 而 我 以 為, 從 此 一 角 度 出 發 探 索, 或 將 更 能 夠 解 答 沈 從 文 何 以 走 出 一 條 與 三 年 代 左 翼 文 學 截 然 不 同 的 鄉 土 路 線? 也 將 更 能 夠 幫 助 我 們 確 切 地 把 握, 沈 從 文 又 是 如 何 將 主 流 與 邊 陲 這 兩 股 文 化 揉 絞 成 為 一 辮? 並 進 一 步 將 中 國 的 抒 情 傳 統 灌 注 入 現 代 小 說 之 中?

5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61 就 象 徵 意 義 而 言, 在 沈 從 文 的 創 作 生 涯 裡, 北 京 正 是 一 座 聯 繫 起 中 國 京 派 與 鄉 土 主 流 與 邊 陲, 乃 至 傳 統 與 現 代 的 橋 樑 正 如 同 沈 從 文 不 斷 自 稱 自 己 是 鄉 下 人 一 樣, 如 果 不 是 置 身 在 都 市, 又 何 以 對 照 出 他 鄉 下 人 身 份 的 格 格 不 入 呢? 而 若 不 是 置 身 在 繁 華 的 北 京 大 都, 又 何 以 令 他 興 起 一 股 濃 濃 的 邊 陲 鄉 愁? 故 沒 有 北 京, 何 來 湘 西? 沈 從 文 自 己 便 曾 經 把 北 京 比 喻 成 是 邊 城 中 的 一 艘 渡 船, 帶 領 著 他 與 讀 者, 共 同 划 向 了 沈 澱 在 記 憶 與 幻 想 深 處 的 美 麗 故 鄉 : 到 了 北 平 新 環 境 中, 和 這 一 切 離 遠 了, 即 這 種 痛 苦 回 憶, 竟 也 成 為 我 生 存 的 最 大 快 樂 和 支 柱 了 這 個 發 展 既 醞 釀 於 成 熟 的 生 命 中, 自 然 會 同 時 影 響 到 後 來 的 寫 作 生 活, 一 看 即 顯 然 的 作 品 中 的 鄉 土 情 感, 混 合 真 實 和 幻 念, 而 把 現 實 生 活 痛 苦 印 象 一 部 份 加 以 掩 飾, 使 之 保 留 童 話 的 美 和 靜, 也 即 由 之 而 來 歷 來 批 評 者 對 於 這 一 點, 都 忽 略 了 作 者 生 命 經 驗 的 連 續 性 和 不 可 分 割 性 唯 有 一 個 劉 西 渭 稍 得 其 解 也 還 不 夠 4 北 京 遂 成 為 他 啟 動 湘 西 回 憶 的 敘 事 關 鍵, 而 沈 從 文 之 所 以 屢 屢 把 湘 西 描 繪 成 一 個 保 留 童 話 的 美 和 靜 的 世 界, 更 是 與 他 的 北 京 經 驗 息 息 相 關 那 是 混 合 真 實 和 幻 念, 而 把 現 實 生 活 痛 苦 印 象 一 部 份 加 以 掩 飾 的 結 果 由 此 亦 可 得 知, 對 沈 從 文 而 言, 湘 西 書 寫 之 偏 重 田 園 靜 美, 而 非 湘 西 之 貧 窮 或 兵 亂, 實 乃 因 為 在 北 京 孤 獨 疏 離 的 異 鄉 寂 寞 所 致 換 言 之, 是 北 京 經 驗 才 從 而 塑 造 了 沈 從 文 筆 下 靜 美 恬 適 的 湘 西 故 在 這 一 篇 相 當 珍 貴 卻 鮮 少 有 人 提 及 的 一 個 人 的 自 白 文 中, 沈 從 文 坦 白 道 出, 邊 城 中 爺 爺 的 形 象 其 實 並 不 是 來 自 於 湘 西, 而 是 北 京 西 城 中 一 個 每 到 黃 昏 即 搖 鈴 鐺 串 街 賣 煤 油 的 老 頭 子 當 沈 從 文 寫 下 這 篇 文 章 時, 正 值 1949 年, 國 內 政 局 丕 變 之 際, 多 重 4 沈 從 文, 一 個 人 的 自 白,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二 十 七 卷 ( 太 原 : 北 岳 文 藝 出 版 社,2002), 頁 14

6 262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的 人 事 壓 力 和 接 踵 而 至 的 思 想 批 判, 再 再 逼 使 他 精 神 崩 潰, 數 度 自 殺 沒 有 成 功 之 後, 他 被 送 入 北 京 的 精 神 病 院, 遂 寫 下 了 這 一 篇 短 文, 以 白 心 境 1949 年, 可 以 說 是 沈 從 文 一 生 中 最 為 鬱 結 狂 躁 的 歲 月, 他 不 斷 試 圖 回 顧 自 己 以 湘 西 作 為 題 材 的 小 說, 好 尋 求 心 靈 的 歸 屬 與 慰 藉 譬 如 在 丈 夫 的 題 記 下 他 寫 道 : 我 應 當 和 這 些 人 生 命 長 在 一 處, 移 植 入 人 事 複 雜 之 大 都 市, 當 然 毀 碎 於 一 種 病 的 發 展 之 中 5 與 世 隔 絕 安 靜 單 純 的 湘 西, 與 政 爭 頻 繁 喧 囂 擾 攘 的 北 京, 竟 在 他 生 命 中 最 為 困 頓 的 時 刻, 成 為 心 底 來 回 擺 盪 矛 盾 掙 扎 的 兩 極 而 在 此 同 時, 沈 從 文 更 寫 下 了 另 一 篇 今 日 讀 來 怵 目 驚 心 的 文 章, 描 述 北 京 的 瘋 狂 與 毀 滅 : 北 平 似 乎 全 靜 下 來 了, 十 分 奇 怪 不 大 和 平 時 相 近 遠 處 似 聞 有 鼓 聲 連 續 我 難 道 又 起 始 瘋 狂? 我 在 毀 滅 我 自 己 什 麼 是 我? 我 在 何 處? 我 要 什 麼? 我 有 什 麼 不 愉 快? 我 碰 著 了 什 麼 事? 想 不 清 楚 夜 靜 得 離 奇 端 午 快 來 了, 家 鄉 中 一 定 是 還 有 龍 船 下 河 翠 翠, 翠 翠, 你 是 在 一 四 小 房 間 中 酣 睡, 還 是 在 杜 鵑 聲 中 想 起 我, 在 我 死 去 以 後 還 想 起 我? 翠 翠, 三 三, 我 難 道 又 瘋 狂 了? 6 妻 子 張 兆 和 與 邊 城 中 翠 翠 的 形 象 疊 合 在 一 起, 彷 彿 是 湘 西 故 土 對 於 漂 泊 遊 子 的 聲 聲 召 喚 遙 遠 而 溫 暖 的 昔 日, 再 對 應 於 今 日 充 滿 肅 殺 氣 氛 的 北 京 城, 形 成 了 虛 實 難 辨 的 分 裂 以 及 拉 扯 而 全 文 破 碎 凌 亂 的 語 句, 更 是 讓 人 不 禁 要 聯 想 起 魯 迅 的 狂 人 日 記, 只 是 這 一 回, 它 再 也 不 是 虛 構 的 小 說 創 作 了, 而 是 一 個 作 家 血 肉 真 實 的 生 命 情 境 如 此 看 來, 北 京 城 似 乎 造 就 了 沈 從 文, 但 卻 也 毀 滅 了 他, 而 始 終 維 繫 生 存 給 5 6 沈 從 文, 沈 從 文 家 書 ( 臺 北 : 臺 灣 商 務 印 書 館,1998), 頁 150 同 前 註, 頁

7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63 予 安 慰 的, 才 是 一 直 存 在 於 他 心 靈 深 處 的 湘 西 不 過, 弔 詭 的 是, 沈 從 文 卻 畢 竟 沒 有 回 到 他 鍾 愛 的 故 鄉, 相 反 的, 他 選 擇 繼 續 留 在 北 京, 甚 至 終 於 找 到 了 一 個 與 它 和 平 共 處 之 道, 一 直 到 1988 年 生 命 的 最 後 一 刻, 他 在 北 京 的 歲 月 累 積 起 來, 絕 對 是 要 遠 大 過 於 湘 西 也 因 此, 過 去 關 於 沈 從 文 的 研 究, 大 多 著 重 在 湘 西 部 分 而 不 提 他 的 北 京 經 驗, 難 免 缺 憾, 也 忽 略 了 在 沈 從 文 的 筆 下, 北 京 與 湘 西 多 是 二 元 對 立 甚 而 並 立 的 存 在 故 本 文 以 下 將 要 重 新 回 到 沈 從 文 創 作 的 起 點, 解 讀 他 進 入 北 京 這 一 座 都 市 時 所 體 會 到 的 現 代 經 驗, 如 何 刺 激 並 從 而 創 造 了 他 所 特 有 的 湘 西 想 像? 而 都 市 和 鄉 村 又 是 如 何 矛 盾 地 共 存 共 生, 並 成 為 中 國 文 人 在 跨 越 大 時 代 轉 折 之 際, 一 條 突 破 生 命 關 隘 的 出 路? 二 北 京 浪 人 : 從 會 館 到 公 寓 1922 年, 年 僅 二 十 歲 的 沈 從 文 第 一 次 離 開 湖 南, 踏 入 北 京 這 座 都 市 當 時 的 北 京, 是 在 中 國 僅 次 於 上 海 的 第 二 大 都 市, 不 過, 它 有 別 於 商 業 氣 息 濃 重 的 上 海, 而 更 能 夠 吸 引 全 國 的 青 年 前 來 朝 聖 的 原 因, 乃 是 源 自 於 五 四 運 動 的 影 響, 早 已 經 如 同 漣 漪 一 般 散 佈 到 各 個 偏 遠 的 鄉 鎮 去 雖 然 在 1920 年 代 以 後, 五 四 的 思 潮 便 已 然 沒 落 轉 型, 甚 至 消 失, 但 是 它 帶 給 青 年 最 大 的 遺 產, 莫 過 於 創 造 出 想 像 中 的 文 化 北 京, 於 是 乎 有 了 所 謂 的 後 五 四 世 代 出 生 於 1900 年 左 右 的 一 代 知 識 青 年 7, 在 7 史 華 慈 (Benjamin Schwartz) 曾 經 指 出, 我 們 應 該 要 從 世 代 之 間 的 變 動 來 觀 察 五 四, 方 才 能 夠 從 中 解 讀 出 新 的 意 涵, 至 於 所 謂 的 五 四 世 代 則 是 包 括 了 老 師 一 代 : 出 生 於 年 之 間 者, 譬 如 陳 獨 秀 胡 適 魯 迅 等 人 : 以 及 學 生 一 代 : 出 生 於 1895 到 1905 年 之 間 者, 譬 如 徐 志 摩 傅 斯 年 羅 家 倫 等 人, 見 史 華 慈 著, 周 陽 山 節 譯, 五 四 的 回 顧 五 四 運 動 五 十 週 年 討 論 集 導 言 五 四 的 回 顧 五 四 運 動 五 十 週 年 討 論 集 導 言, 載 於 周 陽 山 編, 五 四 與 中 國 ( 臺 北 : 時 報 出 版 社,1990), 頁 對 五 四 世 代

8 264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家 鄉 藉 由 閱 讀 新 青 年 創 造 小 說 月 報 等 刊 物, 受 到 五 四 思 潮 的 感 召, 便 各 自 展 開 了 一 段 起 點 不 同 但 是 終 點 一 致 的 旅 程, 奔 向 了 共 同 的 夢 想 與 目 標 : 北 京, 而 五 四 運 動 的 核 心 陣 地 : 北 京 大 學 燕 京 大 學 等, 更 是 他 們 旅 程 終 點 中 的 終 點 正 如 郁 達 夫 寫 給 沈 從 文 的 信 裡 所 言 : 吸 引 你 上 北 京 來 的, 是 一 個 國 立 大 學 畢 業 生 的 頭 銜 8 這 句 話 雖 然 語 帶 譏 諷, 但 卻 也 說 明 了 五 四 運 動 在 二 0 年 代 初 期 所 造 成 的 餘 緒 和 浪 潮, 一 時 之 間, 竟 促 成 了 北 京 大 學 和 文 化 事 業 的 繁 榮 光 景, 這 一 繁 榮 光 景 約 莫 維 持 十 年 左 右, 便 在 1928 年 之 後, 因 為 政 治 因 素 而 轉 移 到 了 新 的 陣 地 : 上 海 沈 從 文 正 是 當 年 離 鄉 赴 京 的 青 年 隊 伍 其 中 之 一, 也 成 為 了 後 五 四 世 代 中 的 佼 佼 者 當 他 剛 抵 達 北 京 時, 首 先 是 居 住 在 湖 南 會 館, 亦 即 位 在 楊 梅 竹 斜 街 的 酉 陽 會 館, 距 離 魯 迅 在 五 四 運 動 之 際 居 住 的 紹 興 會 館 並 不 遠 這 些 會 館 乃 是 明 清 兩 代 各 地 世 子 赴 北 京 趕 考 時, 居 住 溫 書 的 地 方, 故 多 集 中 在 前 門 崇 文 門 宣 武 門 和 琉 璃 廠 一 帶 9, 距 離 科 舉 的 考 場 最 近, 也 因 此 形 成 了 北 京 重 要 的 文 化 圈, 直 到 二 十 世 紀 初 年, 仍 然 是 知 識 青 年 來 到 北 京 時 最 重 要 的 落 腳 地 不 過, 隨 著 新 的 國 號 紀 元 來 臨, 科 舉 取 消, 會 館 早 就 不 復 昔 日 盛 況, 而 淪 為 一 些 窮 途 末 日 的 異 鄉 人 盤 據 在 此, 最 終 貧 病 老 死 之 處 沈 從 文 形 容 酉 陽 會 館 的 情 景 : 會 館 裡 四 合 院, 住 的 同 鄉 有 卸 職 候 差 的 科 長, 報 考 落 第 的 窮 學 生, 退 伍 的 小 軍 官, 領 少 額 乾 薪 的 掛 名 部 員 夜 裡 到 處 房 中 都 有 咳 嗽 聲, 從 聲 音 中 即 可 辨 別 得 出 有 多 少 是 老 病 的 討 論 見 郁 達 夫, 給 一 個 文 學 青 年 的 公 開 狀, 晨 報 副 刊,1924 年 11 月 16 日 一 文 見 侯 仁 之, 北 京 城 市 歷 史 地 理 ( 北 京 : 燕 山 出 版 社,2000), 頁 , 指 出 會 館 在 明 清 時 期 的 興 盛 與 變 化, 因 為 貢 院 在 東 單 牌 樓 殿 試 在 紫 禁 城 內 的 保 和 殿, 它 的 位 置 也 就 決 定 了 會 館 的 分 布, 而 它 的 建 築 也 是 以 四 合 院 為 主 見 沈 從 文, 一 個 人 的 自 白,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二 十 七 卷, 頁 13

9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65 這 和 魯 迅 所 言 的 S 會 館, 竟 是 一 般 的 蕭 索 淒 涼, 也 是 一 個 注 定 走 向 消 逝 和 死 亡 的 封 閉 所 在 會 館 一 座 沒 落 又 破 敗 的 傳 統 四 合 院 建 築, 就 彷 彿 是 魯 迅 所 言 的 鐵 屋 子 似 的, 至 此 儼 然 變 成 了 故 鄉 的 隱 喻 和 象 徵 在 魯 迅 的 創 作 生 涯 之 中, 會 館 始 終 是 一 道 揮 之 不 去 的 陰 霾, 終 其 一 生 都 被 困 鎖 的 原 罪, 甚 至 由 此 指 向 了 令 他 愛 恨 交 織 的 故 鄉 : 紹 興 不 過 到 了 後 五 四 世 代, 這 種 情 況 卻 已 然 出 現 了 微 妙 的 變 化, 以 沈 從 文 為 例, 很 快 地, 他 便 從 會 館 / 故 鄉 的 枷 鎖 中 脫 身, 因 為 那 決 不 是 他 心 目 中 所 嚮 往 追 求 的 充 滿 了 五 四 新 青 年 蓬 勃 朝 氣 的 北 京 在 酉 陽 會 館 居 住 沒 多 久 後, 他 便 在 表 弟 黃 村 生 的 安 排 之 下, 遷 往 了 北 大 沙 灘 附 近 的 銀 閘 胡 同 公 寓 11 從 分 布 在 宣 武 門 琉 璃 廠 一 帶, 提 供 世 子 進 京 赴 考 的 會 館, 到 環 繞 北 大 沙 灘 一 帶 的 公 寓, 這 一 遷 徙 和 轉 換 可 以 說 是 饒 負 意 味, 不 但 說 明 了 會 館 / 故 鄉 已 對 後 五 四 世 代 產 生 不 同 的 意 義 以 鄉 土 作 為 連 結 的 人 際 關 係 樞 紐 更 形 淡 薄 了 ; 而 從 昔 日 的 科 舉, 到 今 日 的 大 學, 更 是 代 表 著 這 一 批 出 生 於 二 十 世 紀 初 年 新 世 代 的 心 靈 活 動 乃 是 以 北 大, 也 就 是 現 代 大 學 為 中 心 來 開 展 只 是 在 二 年 代 軍 閥 統 治 底 下 的 北 京, 此 一 大 學 相 形 顯 得 更 加 自 由 鬆 散, 不 論 是 教 學 行 政 體 系 或 學 生, 都 出 現 了 某 種 程 度 的 荒 弛 和 混 亂 12 至 於 所 謂 的 公 寓 生 活, 則 是 為 這 些 青 年 帶 來 了 一 種 全 新 的 生 活 經 驗 和 文 化 型 態 北 京 公 寓, 乃 是 自 從 1911 年 滿 清 覆 亡 後, 北 京 陷 入 軍 閥 連 年 的 戰 亂, 中 央 權 力 式 微, 導 致 財 政 上 的 困 窘, 而 尤 其 國 民 軍 政 府 在 廣 州 成 見 沈 從 文 回 憶 黃 村 生 (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二 十 七 卷, 頁 ) 與 憶 翔 鶴 (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十 二 卷, 頁 ) 二 文, 提 及 表 弟 黃 村 生 為 農 業 大 學 學 生, 見 他 在 會 館 寂 寞, 故 特 為 他 安 排 公 寓, 並 介 紹 新 環 境 中 的 文 化 和 文 化 人 如 林 宰 平 以 唯 剛 為 筆 名 在 晨 報 副 刊 1925 年 5 月 3 日 發 表 大 學 與 學 生 一 文, 指 責 北 京 大 學 生 風 氣 頹 靡 墮 落, 多 數 只 是 困 在 飲 食 男 女 上, 戀 愛 失 歡 又 時 常 成 了 問 題, 此 問 題 比 天 壓 下 來 力 量 還 要 大

10 266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立 之 後, 有 錢 人 紛 紛 遷 往 南 方, 故 市 區 空 出 了 許 多 房 子, 房 東 便 將 院 落 隔 成 小 間, 專 門 安 排 租 給 上 京 的 窮 學 生 居 住 13 沈 從 文 形 容 他 所 租 賃 的 公 寓 內 部, 空 間 十 分 狹 窄 惡 劣 : 掌 櫃 的 把 這 個 貯 煤 間 加 以 改 造, 臨 時 開 個 窗 口, 縱 橫 釘 上 四 根 細 木 條, 用 高 麗 紙 糊 好, 擱 上 一 個 小 小 寫 作 桌, 裝 上 一 扇 舊 門, 讓 我 這 麼 一 個 體 重 不 到 一 百 磅 的 鄉 下 佬 住 下 14 他 將 之 號 為 窄 而 霉 小 齋, 從 此, 這 一 名 稱 便 在 他 的 作 品 中 頻 繁 出 現 公 寓 雖 然 窄 而 霉 小, 但 比 起 會 館, 卻 是 充 滿 了 青 年 人 不 羈 的 活 力, 在 這 裡, 沈 從 文 結 識 到 了 無 數 好 友, 如 農 業 大 學 燕 京 大 學 和 北 大 學 生 ; 更 有 一 些 與 他 背 景 相 似 從 外 地 而 來 的 北 大 旁 聽 生, 如 丁 玲 和 胡 也 頻 沈 從 文 記 述 第 一 次 拜 訪 丁 玲, 便 是 在 她 寄 租 的 通 豐 公 寓 中, 一 樣 是 窄 而 霉 小, 牆 上 貼 滿 破 爛 的 報 紙, 他 甚 至 感 到 吃 驚, 一 個 女 孩 怎 麼 能 夠 住 在 這 樣 惡 劣 的 房 子 裡, 不 害 病, 不 頭 痛, 還 能 從 容 的 坐 在 一 個 小 小 的 條 桌 邊 寫 字 看 書? 15 但 不 管 現 實 生 活 再 怎 樣 困 窘, 透 過 沈 從 文 的 回 憶 文 字, 我 們 仍 然 可 以 得 知 在 這 一 段 公 寓 歲 月 中, 他 和 一 群 離 鄉 背 井 的 青 年 們 如 何 相 濡 以 沫, 締 造 友 情, 乃 至 於 一 番 後 五 四 世 代 的 文 學 大 業 這 些 青 年 所 寄 居 的 公 寓, 多 是 沿 著 北 京 故 宮 東 牆 邊 上 的 北 河 沿 一 帶, 環 繞 著 北 大 來 開 展 16 沈 從 文 曾 經 讚 嘆 : 以 紅 樓 為 中 心, 幾 十 個 大 小 公 寓, 所 形 成 的 活 潑 文 化 學 術 空 氣, 不 僅 國 內 少 有, 即 在 北 京 別 見 沈 從 文, 我 到 北 京 怎 麼 生 活 學 習, 沈 從 文 文 集 第 十 六 卷, 頁 見 沈 從 文, 憶 翔 鶴,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十 二 卷, 頁 252 見 沈 從 文, 記 胡 也 頻,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十 三 卷, 頁 7 如 今 因 北 京 城 市 街 道 規 劃 變 異 頗 大, 昔 日 胡 同 和 老 建 築 亦 多 拆 除, 故 公 寓 確 切 地 點 考 察 不 易, 只 能 約 莫 指 出 方 位 或 某 一 區 域 如 紅 樓 沙 灘 附 近 而 相 關 地 圖 繪 製 亦 相 當 不 易, 需 更 多 文 獻 資 料 進 行 考 證, 而 二 年 代 北 京 公 寓 與 現 代 文 學 關 係 之 研 究 仍 屬 起 步 階 段, 過 去 少 人 注 意, 也 期 待 更 多 學 者 能 投 入 相 關 研 究

11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67 的 學 校 也 希 見 故 從 1919 年 五 四 運 動 到 1928 年 左 右, 十 年 之 內, 在 此 間 公 寓 所 造 就 的 文 學 社 群, 不 僅 稱 得 上 是 二 十 世 紀 初 年 大 學 文 壇 與 青 年 之 間, 互 動 最 為 緊 密 的 一 段 時 期, 也 可 說 是 北 大 最 有 活 力 的 黃 金 年 代 從 西 城 的 會 館 到 東 城 的 公 寓, 無 疑 揭 示 了 二 年 代 知 識 份 子 生 活 重 心 的 轉 移 遷 徙, 以 及 昔 日 以 科 舉 為 代 表 的 舊 時 代 結 束, 而 由 五 四 運 動 所 創 造 的 以 大 學 為 中 心 的 新 一 代 文 人 的 崛 起 並 且 還 不 止 於 此, 我 們 更 可 以 從 中 窺 見 知 識 份 子 形 象 的 轉 換 : 昔 日 是 風 塵 僕 僕 上 京 趕 考 的 書 生, 和 一 群 同 鄉 文 人 閉 鎖 在 會 館 之 中, 苦 讀 經 典, 爾 後 默 默 無 聞 地 老 去 死 去 ; 但 到 了 1920 年 代 以 後, 卻 是 一 批 寄 居 於 公 寓 之 中 的 青 年 們, 來 自 於 四 面 八 方, 三 教 九 流, 他 們 不 見 得 具 有 學 生 身 份, 但 因 彼 時 北 大 採 取 門 戶 開 放 的 政 策, 而 特 有 一 相 當 自 由 鬆 散 的 旁 聽 制 度, 故 這 些 青 年 寓 居 在 大 學 周 邊, 和 學 子 打 成 一 片 大 學 無 法 提 供 現 實 的 保 障, 他 們 的 前 途 因 此 多 是 開 放 的 混 沌 未 知 的, 充 滿 了 迷 惘 與 不 確 定 感 ; 但 這 也 造 就 了 他 們 波 西 米 亞 的 氣 質, 多 半 著 迷 於 無 政 府 主 義, 崇 尚 清 談, 嗜 讀 西 方 浪 漫 派 的 小 說, 譬 如 丁 玲 就 是 其 中 的 代 表 人 物 之 一 而 事 實 上, 這 些 青 年 們 的 生 活 狀 態 乃 至 於 彼 時 的 北 京 城, 確 實 正 是 處 在 一 種 無 政 府 狀 態 之 中, 而 浪 人 此 乃 沈 從 文 在 致 唯 剛 先 生 一 文 中 的 自 稱, 卻 也 同 時 可 以 成 為 這 一 群 波 西 米 亞 人 的 代 名 詞 如 果 說, 在 三 年 代 的 上 海, 咖 啡 廳 是 一 個 文 人 聚 會, 亦 即 最 具 有 潛 力 發 展 成 為 哈 貝 瑪 斯 (Habermas) 所 言 公 共 空 間 (public sphere) 的 所 在 17, 那 麼 在 二 年 代 的 北 京, 北 大 周 邊 的 公 寓 則 儼 然 就 是 文 17 如 李 歐 梵, 上 海 摩 登 ( 香 港 : 牛 津 出 版 社,2000) 頁 指 出, 親 法 的 文 人 如 曾 樸, 刻 意 把 上 海 咖 啡 廳 營 造 成 為 法 國 的 沙 龍, 而 中 國 的 親 法 份 子 是 否 成 功 地 把 他 們 的 文 學 沙 龍 變 成 了 哈 貝 瑪 斯 (Habermas) 所 謂 的 公 共 空 間 還 是 存 疑 的 但 上 海 的 作 家 把 咖 啡 館 當 作 朋 友 聚 會 的 場 所 卻 是 無 疑 的 從 當 時 記 載 和 日 後 的 回 憶 看 來, 這 種 法 國 慣 例 加 上 英 國 的 下 午 茶 風 俗 在 當 時 成 了 他 們 最 重 要 的 日 常 儀 式

12 268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人 們 彼 此 相 見 相 聚, 以 致 行 為 和 思 想 交 相 激 盪, 甚 至 共 同 夢 想 要 編 纂 雜 誌 報 刊 以 發 聲 的 核 心 場 域 18 故 對 於 這 些 青 年 浪 人 而 言, 公 寓 顯 然 是 一 個 寄 寓 情 感 投 射 認 同 的 對 象, 其 重 要 性 還 要 超 過 了 他 們 當 初 一 心 嚮 往 的 北 大 值 得 玩 味 的 是, 在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中, 我 們 也 幾 乎 找 不 到 關 於 北 大 的 描 寫, 就 算 有, 頂 多 止 於 躲 在 圖 書 館 中 翻 閱 報 刊 以 避 寒 冬 罷 了 ; 至 於 他 著 墨 用 力 最 深 的, 仍 然 是 公 寓, 彷 彿 是 把 它 當 成 了 一 個 大 學 生 活 的 轉 喻 (metonymy) 將 整 體 化 約 成 為 部 分, 而 透 過 此 類 的 化 約, 方 才 能 夠 使 原 先 推 定 係 存 於 現 象 世 界 幕 後 之 大 群 的 行 動 人 與 行 動 機 構, 得 以 浮 現 於 現 象 之 中 年, 沈 從 文 出 版 個 人 生 涯 的 第 一 本 小 說, 便 將 其 命 名 為 公 寓 中, 而 集 中 的 作 品 也 多 在 描 述 公 寓 生 活, 由 此 可 知 這 裡 正 是 他 感 受 北 京 這 一 座 都 市 的 起 點 他 們 不 但 熱 衷 於 書 寫 公 寓, 在 實 際 的 日 常 生 活 中, 最 大 的 樂 趣 也 是 在 北 河 沿 沙 灘 一 帶 閒 晃, 四 處 看 公 寓 房 子, 夢 想 著 要 從 一 處 搬 到 另 外 一 處, 或 者 是 一 時 衝 動, 下 了 租 屋 的 訂 金, 卻 又 後 悔 20 但 不 管 如 何, 他 們 對 於 公 寓 內 部 空 間 強 烈 的 窺 探 慾 好 奇 和 幻 想, 皆 已 流 露 無 遺, 而 這 些 公 寓 也 在 有 形 無 形 之 中, 打 造 起 他 們 日 後 的 人 際 網 絡, 並 且 成 為 一 扇 開 向 美 好 未 來 的 窗 口 在 沈 從 文 陸 續 住 過 的 許 多 公 寓 中, 從 銀 閘 沙 灘 到 北 河 沿 等 等, 漢 園 應 該 是 其 中 最 為 特 殊 的 一 棟 漢 園 的 屋 主 是 一 位 愛 好 文 藝 的 雅 如 郁 達 夫 第 一 次 見 到 沈 從 文, 就 是 親 自 到 他 的 公 寓 中 登 門 拜 訪 而 胡 也 頻 主 編 民 眾 文 藝 時, 是 最 早 登 出 沈 從 文 作 品 的 刊 物, 他 也 是 數 度 親 自 到 沈 從 文 的 公 寓 窄 而 霉 小 齋 拜 訪, 日 後 更 在 公 寓 中 一 起 夢 想 編 輯 刊 物 見 沈 從 文, 記 胡 也 頻,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十 三 卷, 頁 3-48 參 見 海 登 懷 特, 史 元 上 冊 ( 臺 北 : 麥 田 出 版 社,1999), 頁 對 於 史 著 詮 釋 筆 法 之 一 轉 喻 的 說 明 見 沈 從 文, 記 丁 玲,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十 三 卷, 頁 , 描 寫 他 們 如 何 熱 愛 公 寓 生 活, 住 過 許 多 地 方 如 銀 閘 北 河 沿 孟 家 大 院 漢 花 園 公 寓 等 等

13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69 士, 許 多 新 文 學 作 家 如 張 采 真 焦 菊 隱 王 魯 彥 蹇 先 艾 等 等, 都 曾 經 是 漢 園 的 房 客, 而 卞 之 琳 何 其 芳 也 在 稍 晚 住 過 此 地, 兩 人 還 因 此 合 出 了 一 本 詩 集 漢 園 集 (1936) 至 於 沈 從 文 丁 玲 和 胡 也 頻 的 漢 園 歲 月, 更 是 牽 扯 出 了 一 段 現 代 文 學 史 上 三 人 是 否 同 居 的 著 名 公 案 21 凡 此 種 種 皆 可 以 看 出, 公 寓 在 1920 年 後 北 京 文 化 圈 中 所 扮 演 的 重 要 角 色, 它 取 代 了 以 故 鄉 作 為 傳 統 人 際 樞 紐 的 會 館, 而 形 成 後 五 四 世 代 的 新 興 社 群 和 文 藝 團 體, 並 且 從 中 摩 塑 出 一 批 氣 質 迥 異 於 前 的 青 年 浪 人 來 三 野 性 與 魔 性 1925 年, 沈 從 文 在 致 唯 剛 先 生 一 文 中 自 嘲 自 己 的 小 說 是 一 個 高 小 沒 有 畢 業 的 浪 人 作 品, 並 且 對 於 大 學 生 以 改 良 社 會 為 己 任 談 政 治, 討 論 婦 女 解 放 的 使 命 感, 語 多 嘲 諷 : 淒 清, 頹 喪, 無 聊, 失 望, 煩 惱, 當 然 不 是 那 些 立 志 改 良 社 會, 有 作 有 為, 尊 嚴 偉 大, 最 高 學 府 未 來 學 者 的 應 有 事 情 22 但 我 們 從 中 卻 不 難 看 出, 沈 從 文 與 五 四 時 期 以 人 道 主 義 為 口 號 的 人 的 文 學 的 差 異 在 現 代 文 學 史 上,1917 年 至 1927 年 大 多 被 畫 為 同 一 時 期, 而 標 題 為 : 五 四 文 學, 不 過 若 仔 細 探 究, 譬 如 以 沈 從 文 的 例 子 看 來, 從 五 四 運 動 到 他 初 入 北 京 之 間, 雖 然 只 有 相 隔 短 短 的 四 五 年, 但 政 治 和 社 會 環 境 卻 已 然 出 現 了 曲 折 變 化, 而 不 宜 再 將 它 們 統 一 來 看 待 自 從 1917 年 孫 逸 仙 在 廣 州 成 立 軍 政 府 後, 北 京 政 府 的 勢 力 便 日 趨 衰 弱, 輪 流 遭 到 皖 系 直 系 奉 系 軍 人 把 持 :1923 年 直 系 軍 人 曹 錕 賄 選, 出 任 見 沈 從 文 記 胡 也 頻 (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十 三 卷, 頁 14-16) 對 於 漢 園 的 記 述, 以 為 這 個 公 寓 的 主 人, 真 是 一 個 趣 人 見 沈 從 文, 致 唯 剛 先 生, 沈 從 文 文 集 第 十 一 卷, 頁 40

14 270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總 統,1924 年 南 方 國 民 政 府 成 立, 孫 逸 仙 便 聯 合 各 系 軍 人 討 直,1925 年 段 祺 瑞 又 復 執 政, 不 久 被 驅 逐, 北 京 又 轉 而 落 入 奉 系 張 作 霖 的 掌 控 之 中 在 軍 閥 相 互 傾 軋 的 情 況 下, 大 學 的 紀 律 也 隨 之 鬆 弛 不 振, 不 過, 大 學 生 人 數 卻 不 減 反 增 23, 使 得 僧 多 粥 少 的 局 面 更 形 窘 迫, 譬 如 1921 年, 北 京 大 學 薪 餉 就 長 達 數 月 未 發, 造 成 了 廣 大 師 生 的 積 怨 學 生 運 動 雖 然 依 舊 頻 繁, 但 相 形 之 下, 在 1915 到 1920 年 間 的 學 生 運 動, 多 是 以 反 日 為 主 要 訴 求 ; 而 到 了 1921 到 1926 年 間, 卻 變 成 大 部 分 是 為 了 教 育 或 內 政 為 主, 譬 如 1925 年 學 運 共 發 生 了 48 次, 其 中 44 次 皆 是 與 學 校 的 內 部 行 政 有 關 24, 五 四 運 動 所 高 喊 的 救 國 口 號 或 科 學 民 主 等 理 想, 則 已 被 實 際 的 社 會 民 生 議 題 所 取 代 了 故 相 形 之 下, 二 年 代 後 北 京 總 體 的 局 勢 恐 怕 是 比 先 前 來 得 更 加 晦 暗, 混 沌 不 明, 而 思 想 的 箝 制 也 更 加 嚴 峻 1926 年 3 月 18 日, 段 祺 瑞 政 府 包 圍 虐 殺 請 願 的 大 學 生, 被 魯 迅 沈 痛 地 指 為 民 國 以 來 最 黑 暗 的 一 天, 而 宣 布 請 願 的 事, 從 此 可 以 停 止 了 25 於 是 內 政 的 沈 痾, 經 濟 的 困 窘, 軍 閥 黑 手 伸 入 大 學 校 園, 再 加 上 連 年 戰 亂, 大 量 外 地 窮 學 生 湧 入 北 京, 情 形 正 如 郁 達 夫 所 描 述 的 : 走 到 大 街, 不 上 半 天, 就 可 以 積 起 一 大 堆 什 麼 學 士, 什 麼 博 士 來 然 而 人 浮 於 事, 學 位 也 不 見 得 管 用, 唯 有 攀 附 權 貴, 靠 走 後 門 以 求 得 一 官 半 職, 方 才 是 青 年 人 唯 一 的 活 路 26 軍 閥 勤 於 內 鬥, 疏 於 治 理, 嚴 重 的 失 業 問 題, 遂 成 為 沈 從 文 來 到 北 京 之 後 面 臨 的 第 一 個 絕 境 對 此, 沈 從 文 似 乎 忿 忿 不 平, 當 年 五 四 運 動 據 統 計 1916 年 大 專 學 生 人 數 為 人, 而 1925 年 學 生 則 增 加 兩 倍 之 多, 為 人 見 張 玉 法, 中 華 民 國 史 稿 ( 臺 北 : 聯 經 出 版 社,1998), 頁 137 同 前 註, 頁 見 魯 迅 無 花 的 薔 薇 ( 之 二 ) 死 地 和 紀 念 劉 和 珍 君 等 文, 載 於 楊 澤 編 魯 迅 散 文 選 ( 臺 北 : 洪 範 出 版 社,1994) 之 中 見 郁 達 夫, 給 一 個 文 學 青 年 的 公 開 狀, 晨 報 副 刊,1924 年 11 月 16 日

15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71 的 支 持 者 多 離 開 學 校, 離 開 了 真 誠, 離 開 了 熱 情, 變 成 為 世 故, 為 阿 諛, 北 京 只 剩 下 滿 地 蕭 瑟, 北 大 也 已 放 棄 了 昔 日 進 取 精 神, 而 把 精 力 向 音 韻 訓 詁 小 學 考 據 方 面 去 發 展, 故 大 學 一 與 文 運 分 離, 也 不 免 難 得 保 守 退 化 無 生 氣 無 朝 氣 27 當 他 走 投 無 路 之 際, 只 好 寫 信 向 郁 達 夫 求 援, 郁 達 夫 親 自 到 窄 而 霉 小 齋 中 拜 訪, 但 最 後 仍 然 寫 了 一 封 信 給 他, 勸 他 放 棄 求 學 的 美 夢, 乾 脆 把 自 己 的 心 腸 練 得 硬 一 點, 去 做 賊 算 了 這 一 看 似 侮 辱 人 格 的 建 議, 在 彼 時 卻 是 蘊 含 深 意 既 然 在 上 位 者 竊 國, 中 位 者 竊 自 黎 民 百 姓, 故 一 切 人 的 財 產 皆 為 贓 物, 那 麼 復 從 他 人 之 處 取 來, 又 有 何 不 可 呢? 故 從 浪 人 到 賊, 沈 從 文 所 勾 勒 出 來 的 是 一 個 基 本 生 存 發 生 危 機, 導 致 國 家 道 德 人 倫 秩 序 皆 在 快 速 崩 毀 之 中 的 北 京 街 頭 上 到 處 都 是 乞 丐, 偷 拐 搶 騙 賴 帳 等 無 恥 之 事 充 斥 在 都 市 的 每 一 角 落, 而 在 這 樣 的 大 環 境 下, 創 造 社 的 頹 廢 浪 漫 文 風 盛 行, 也 是 一 樁 可 以 理 解 甚 至 理 所 當 然 之 事 了 沈 從 文 指 出, 在 1925 年 前 後 的 北 京, 影 響 力 最 大 的 刊 物 是 語 絲, 最 風 行 的 文 學 團 體 是 創 造 社, 而 在 青 年 人 心 中 郁 達 夫 式 的 悲 哀 成 為 一 個 時 髦 的 感 覺 28 至 於 文 學 研 究 會 的 現 實 主 義 或 人 道 主 義 的 使 命, 則 彷 彿 變 得 較 為 沈 寂 了, 如 同 沈 從 文 所 言 : 當 時 正 是 文 學 研 究 會 的 莊 嚴 人 生 文 學, 被 創 造 社 的 浪 漫 頹 廢 作 品 所 壓 倒, 北 京 一 隅 的 空 氣, 已 開 始 被 悠 閒 小 紳 士 們 所 提 倡 的 幽 默 趣 味 文 學 支 配, 南 方 革 命 尚 局 局 於 廣 東, 上 海 地 方 還 無 徵 兆 可 言, 一 般 現 象 皆 轉 入 消 沈 時 節 見 沈 從 文 文 運 的 重 建 (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十 二 卷, 頁 81-82) 指 出 五 四 以 後 文 運 與 教 育 分 離 的 狀 況, 以 及 在 湖 南 吉 首 大 學 的 講 演 (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十 二 卷, 頁 ) 一 文 見 沈 從 文 論 中 國 創 作 小 說 ( 沈 從 文 文 集 第 十 六 卷, 頁 ) 及 記 胡 也 頻 (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十 三 卷, 頁 3-48) 二 文 中 皆 提 及 語 絲 的 影 響 最 大 見 沈 從 文, 記 丁 玲,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十 三 卷, 頁 81

16 272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故 他 認 為 是 郁 達 夫 郭 沫 若 和 張 資 平, 而 不 是 魯 迅, 對 於 日 後 的 中 國 創 作 者 影 響 尤 其 巨 大 30 而 其 中, 沈 從 文 又 特 別 推 許 郁 達 夫, 認 為 若 和 魯 迅 相 比, 魯 迅 的 憂 鬱 是 來 自 於 中 國 農 村 的, 但 郁 達 夫 的 憂 鬱 卻 是 真 正 貼 近 青 年 人 的 內 心 : 作 者 所 長 是 那 種 自 白 的 誠 懇, 雖 不 免 誇 張, 卻 毫 不 衿 持, 又 能 處 置 文 字, 運 用 詞 藻, 在 作 品 上 那 種 神 經 質 的 人 格, 混 合 美 惡, 揉 雜 愛 憎, 不 完 全 處, 缺 憾 處, 乃 反 而 正 是 給 人 十 分 尊 敬 處 魯 迅 使 人 憂 鬱, 是 客 觀 的 寫 到 中 國 小 都 市 的 一 切, 郁 達 夫, 只 會 寫 他 本 身, 但 那 卻 是 我 們 青 年 人 自 己 31 而 這 種 帶 有 濃 厚 主 觀 色 彩 自 由 表 達 感 覺 與 感 性 或 敘 述 個 人 經 歷 傾 向 的 文 風, 也 可 以 看 出 明 顯 受 到 日 本 私 小 說 和 歐 洲 浪 漫 主 義 的 影 響 由 此 可 知, 在 創 作 的 一 開 始, 沈 從 文 便 走 上 了 一 條 不 同 於 先 前 五 四 時 期 文 學 研 究 會 之 感 時 憂 國 的 岐 路 沈 關 注 的 焦 點 只 在 自 身, 而 且 比 起 郁 達 夫 還 要 更 極 端 在 個 人 生 命 最 為 焦 躁 的 時 刻, 郁 達 夫 還 試 圖 反 映 出 中 華 兒 女 的 集 體 悲 劇, 發 出 祖 國 呀 祖 國! 我 的 死 是 你 害 我 的! 你 快 富 起 來! 強 起 來 吧 的 沈 痛 國 族 輓 歌 故 在 1930 年 之 後, 郁 達 夫 在 左 翼 社 會 革 命 和 小 資 產 階 級 的 個 人 道 路 中 間, 來 回 擺 盪 掙 扎, 32 但 對 於 沈 從 文 來 說, 他 卻 始 終 是 一 路 堅 持 自 己 個 人 的 美 學 觀, 而 未 曾 更 改 換 言 之, 沈 從 文 稱 得 上 是 中 國 現 代 小 說 道 路 上 的 最 後 一 個 浪 漫 主 義 者 他 只 相 信 所 謂 的 美 愛 以 及 抽 象 的 感 官, 而 除 了 主 觀 的 心 靈 之 外, 其 餘 見 沈 從 文, 郁 達 夫 張 資 平 及 其 影 響, 沈 從 文 文 集 第 十 六 卷, 頁 他 並 從 郁 達 夫 和 張 資 平 二 人, 去 討 論 五 四 運 動 以 後 文 學 風 潮 的 演 變 沈 從 文, 論 中 國 創 作 小 說, 沈 從 文 文 集 第 十 六 卷, 頁 208 如 郁 達 夫 坦 承 左 翼 作 家 大 同 盟, 不 錯, 我 是 發 起 人 中 的 一 個 可 是, 共 產 黨 方 面 對 我 很 不 滿 意, 說 我 的 作 品 是 個 人 主 義 的 可 是 社 會 這 樣 東 西, 究 竟 是 不 是 由 無 數 個 人 組 織 而 成 的? 假 定 確 實 也 是 這 麼 一 回 事, 那 我 相 信 暴 露 個 人 的 生 活, 也 就 是 代 表 暴 露 這 社 會 中 某 一 階 級 的 生 活 引 自 夏 志 清, 中 國 現 代 小 說 史, 頁 136

17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73 外 在 的 價 值 體 系 皆 可 以 受 到 懷 疑, 也 皆 是 虛 幻 也 因 此, 沈 從 文 偏 好 以 一 己 的 感 受, 亦 即 透 過 一 位 離 鄉 背 井 孤 獨 無 依 的 都 市 漫 遊 者, 來 一 一 呈 現 出 北 京 的 人 事 和 街 景 此 一 漫 遊 者 在 小 說 中 有 時 是 第 一 人 稱 的 我, 有 時 則 是 虛 構 的 第 三 人 稱, 其 實 都 形 同 是 沈 從 文 自 我 的 投 射 行 走 街 頭, 沒 有 特 地 目 的, 眼 光 也 游 移 不 定, 任 意 又 隨 性 地 捕 捉 偶 然 乍 現 的 光 影 沈 從 文 筆 下 的 漫 遊 者 似 非 是 華 特 班 雅 明 (Walter Benjamin) 所 言 資 本 主 義 時 代 中 波 特 萊 爾 式 的 遊 手 好 閒 者, 因 為 他 既 不 從 容 悠 閒, 也 不 客 觀 疏 離, 33 反 倒 是 一 個 寂 寞 焦 慮 又 緊 張 不 安 的 我, 縮 擠 在 街 道 的 邊 緣, 急 於 想 要 介 入 這 座 都 市, 卻 又 往 往 不 得 其 門 而 入 ; 但 當 我 想 要 轉 身 而 逃 時, 卻 又 發 現 原 來 已 經 無 所 遁 逃 於 天 地 間 在 沈 從 文 小 說 之 中 的 主 人 翁, 自 始 至 終 都 是 這 一 座 大 都 市 的 他 者, 而 不 是 一 個 自 在 又 自 得 的 主 人 在 班 雅 明 發 達 資 本 主 義 時 代 的 抒 情 詩 人 中 定 義 漫 遊 者 為 遊 手 好 閒 者, 他 超 然 又 疏 離 地 注 視 著 他 們 身 邊 的 世 界 但 顯 然 類 似 此 種 超 然 又 疏 離 的 漫 遊 姿 態, 鮮 少 出 現 在 上 海 的 書 寫 中, 見 李 歐 梵, 上 海 摩 登, 頁 的 討 論 董 玥, 國 家 視 角 與 本 土 文 化 民 國 文 學 中 的 北 京, 載 於 王 德 威 陳 平 原 編, 北 京 : 都 市 想 像 與 文 化 記 憶 ( 北 京 : 北 京 大 學,2005), 頁 249 指 出 : 在 上 海 知 識 份 子 會 有 做 他 者 的 感 覺, 在 北 京 他 們 則 不 會, 因 為 在 北 京 他 們 是 主 人, 而 北 京 的 本 地 人 才 是 他 們 眼 中 的 他 者 故 董 玥 結 論 說 : 北 京 城 中 的 新 知 識 份 子 並 不 是 像 班 雅 明 眼 中 的 波 特 萊 爾 那 樣 的 漫 遊 者, 或 城 市 閒 人, 因 為 他 們 不 是 人 群 中 的 詩 人, 他 們 甚 至 根 本 就 不 在 人 群 中 換 言 之, 班 雅 明 漫 遊 者 的 理 論 是 否 適 用 在 北 京 或 上 海 的 書 寫 中, 值 得 商 榷 李 歐 梵 上 海 摩 登 之 中, 以 班 雅 明 的 城 市 和 遊 手 好 閒 者 去 討 論 中 國 現 代 文 學 中 的 都 市 書 寫, 而 指 出 : 一 個 新 的, 不 斷 商 品 化 的 都 市, 一 個 布 滿 大 街, 咖 啡 館, 汽 車, 妓 院, 遊 樂 場, 還 有 最 重 要 的 來 自 人 群 和 遊 手 好 閒 者 的 安 慰 的 世 界, 成 了 自 波 特 萊 爾 以 來 的 法 國 先 鋒 派 的 描 述 對 象 ; 而 且 它 也 為 現 代 主 義 的 黎 明 準 備 了 最 基 本 的 條 件 然 而, 李 歐 梵 比 較 了 三 年 代 中 國 上 海 作 家 的 都 市 漫 遊, 卻 和 班 雅 明 的 漫 遊 者 不 同, 而 波 特 萊 爾 式 的 對 現 代 性 的 悖 論 反 應 並 不 一 定 能 被 上 海 的 那 些 摩 登 作 家 認 同, 因 為 他 們 似 乎 很 沈 醉 於 都 市 的 聲 光 電 影 而 不 能 作 出 超 然 的 反 思 換 言 之, 班

18 274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譬 如 以 沈 從 文 寫 於 1928 年 左 右 的 一 件 心 的 罪 孽 老 實 人 怯 漢 和 誘 拒 四 篇 小 說 為 例, 寫 法 如 出 一 轍, 皆 是 以 一 位 男 子 在 北 京 的 四 處 漫 遊, 跟 蹤 陌 生 女 子, 然 後 透 過 尾 隨 的 軌 跡, 描 摩 出 都 市 的 點 點 滴 滴 我 們 也 可 以 由 此 勾 勒 出 一 幅 屬 於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地 圖, 那 便 是 : 沿 著 長 安 大 街 從 東 城 來 到 西 單 牌 樓 一 帶, 以 及 北 海 公 園 和 中 央 公 園 趙 園 曾 在 北 京 : 城 與 人 一 書 中 指 出, 寫 北 京 的 小 說 不 少, 卻 殊 乏 京 味, 如 沈 從 文 便 是 其 中 之 一 ; 而 新 文 學 史 上 寫 北 京 的 小 說, 也 往 往 沈 湎 於 古 城 悠 然 的 日 常 節 奏, 而 冷 落 了 現 代 的 北 京 變 貌 ( 頁 ) 但 其 實 不 然, 沈 從 文 再 三 描 述 年 代 的 北 京, 而 其 京 味 也 正 是 在 突 破 傳 統 的 旗 人 社 群, 而 生 動 地 捕 捉 外 來 流 浪 人 口 的 形 象, 以 及 各 種 物 質 商 品 和 肉 體 的 誘 惑 力, 可 以 說 是 極 少 數 以 小 說 來 呈 現 現 代 北 京 的 先 驅 者 之 一 他 也 特 別 喜 歡 描 寫 西 單 牌 樓 菜 市 場 和 商 店 街 ( 如 眼 鏡 公 司 洋 貨 店 老 鋪 茶 葉 店 零 食 店 糖 果 鋪 ), 以 及 躲 在 胡 同 深 處 的 妓 女 戶 而 不 管 是 食 物 ( 糖 炒 栗 子 醬 肘 子 油 雞 奶 油 餅 寇 寇 糖 ) 小 玩 意 兒 ( 如 泥 小 豬 松 花 ), 或 是 行 走 在 大 街 上 的 女 人, 皆 彷 彿 充 滿 了 致 命 的 威 脅 與 吸 引 力 故 在 北 京 這 一 座 街 頭 的 商 品 博 覽 會 前, 沈 從 文 並 沒 有 體 驗 到 上 海 都 市 的 異 域 情 調, 沒 有 對 資 本 主 義 的 義 憤 填 膺, 更 沒 有 所 謂 戀 物 拜 物 或 是 被 馴 服 的 危 機, 他 純 粹 就 是 置 身 在 一 個 充 滿 了 活 生 生 享 樂 氣 息 的 世 界 中, 為 之 著 迷, 又 羨 又 嫉,: 他 承 認 這 些 是 生 在 世 界 上 應 享 受, 應 留 戀, 還 可 說 是 應 玩 賞 的 事 物, 尤 其 是 單 把 濃 嚴 的 香 味 跑 進 他 鼻 孔 而 本 身 卻 懸 掛 到 玻 櫥 中 的 燒 雞 燻 鵝 這 些 東 西 使 他 腿 軟, 使 他 腹 鳴, 使 他 由 失 望 而 憎 惡 而 雅 明 的 漫 遊 者 概 念 是 不 宜 全 然 移 植 到 中 國 的 都 市 書 寫 之 中, 因 為 社 會 情 境 和 現 代 化 的 時 程 和 腳 步 之 截 然 不 同, 而 這 也 就 是 李 歐 梵 所 謂 的 中 國 的 現 代 性 問 題

19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75 傷 心 35 我 就 是 為 了 看 看 這 活 的 又 愉 快 的 世 界 的 全 體 而 生 活 的 吧 或 者 是, 我 是 為 集 中 與 證 明 羨 企 妒 恨 一 些 字 典 上 所 有 字 的 意 義 而 生 活 的 吧 36 小 說 中 的 北 京 城 更 像 一 場 喬 治 巴 塔 耶 (Bataile) 所 說 的 誇 富 宴 (pot-latch), 它 排 除 了 所 有 的 交 易, 而 其 目 的 是 在 詆 毀 對 手, 使 之 蒙 羞 ; 而 欲 望 帶 有 強 行 超 越 侵 犯 某 種 被 禁 止 東 西 的 激 烈 度, 也 把 一 度 被 嫌 惡 的 畏 懼 的 狂 暴 之 力 重 新 帶 回 來 37 而 誘 惑 既 在 眼 前, 卻 又 遙 不 可 得, 一 切 便 在 瞬 間 轉 化 成 了 羞 辱 的 經 驗 譬 如 絕 食 以 後 描 寫 我 身 無 分 文, 徘 徊 在 西 單 牌 樓 的 熱 鬧 大 街 上, 但 就 連 店 家 櫥 窗 懸 掛 的 燒 雞 燻 鵝, 看 來 也 都 充 滿 了 莫 名 的 驕 衿 和 敵 意 : 這 些 沒 有 生 命 了 的 東 西 還 也 來 驕 傲 人! 其 實 有 生 命 的 人 與 無 生 命 的 物, 同 樣 不 能 對 誰 某 驕 衿, 只 要 你 自 己 去 設 法 就 可 接 近 它, 佔 有 它, 吞 滅 它 38 這 是 一 個 物 與 物 相 食 的 世 界, 達 爾 文 進 化 論 適 者 生 存, 不 適 者 淘 汰 的 實 驗 場, 道 德 失 靈, 禮 教 崩 毀, 只 剩 下 原 始 慾 望 流 淌 在 魔 鬼 的 人 群 和 地 獄 的 事 物 中 間 故 公 寓 中 描 寫 我 走 在 北 京 街 頭, 惶 惶 不 安, 看 到 女 人 身 上 的 衣 飾, 皆 認 為 是 因 性 的 交 換 從 對 方 得 來 的 ; 而 賣 煤 油 的 老 翁 主 動 要 借 給 我 錢, 也 被 我 懷 疑 是 別 有 所 圖, 無 情 地 加 以 拒 絕 如 今 看 來, 五 四 時 代 所 吶 喊 的 禮 教 吃 人 打 倒 孔 見 沈 從 文, 絕 食 以 後,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一 卷, 頁 見 沈 從 文, 怯 漢,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二 卷, 頁 199 見 喬 治 巴 塔 耶 (Bataile), 耗 費 的 觀 念, 載 於 汪 民 安 編 譯, 色 情 耗 費 與 普 遍 經 濟 喬 治 巴 塔 耶 文 選 ( 長 春 : 吉 林 人 民 出 版 社,2003), 頁 31 以 及 湯 淺 博 雄, 消 盡 巴 塔 耶 ( 石 家 莊 : 河 北 教 育 出 版 社,2001), 第 七 章 見 沈 從 文, 絕 食 以 後,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一 卷, 頁 362

20 276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家 店 等 口 號, 皆 顯 得 過 份 高 尚 了 因 為 除 了 食 色 的 慾 望 宣 洩 的 暴 力 過 度 消 耗 精 神 錯 亂 驚 疑 不 定, 以 及 一 連 串 對 於 女 性 肉 體 : 乳 房 手 頸 腿 乃 至 香 氣 的 焦 躁 垂 涎 之 外, 在 這 座 慾 望 的 都 市 中, 禮 教 或 孔 家 店 恐 怕 都 早 已 宣 告 失 效 四 原 欲 : 酷 語 色 語 穢 語 沈 從 文 不 僅 鄙 視 堂 而 皇 之 的 國 族 論 述 革 命 語 言 以 及 尊 嚴 偉 大 的 知 識, 在 二 十 世 紀 初 年, 正 值 女 權 意 識 高 漲 之 際, 他 甚 至 也 大 膽 唱 起 反 調, 認 為 天 生 一 個 女 人 最 大 的 義 務, 就 只 是 把 身 體 收 拾 得 很 美 : 女 人 身 上 發 出 的 香 味 芬 馥 我 心 想, 是 這 樣, 就 正 是 在 鼓 勵 男 子 向 上 的 一 種 工 作! 這 本 身, 這 給 男 子 的 興 奮, 就 是 詩, 就 是 藝 術, 就 是 真 理! 女 人 就 應 作 女 人 的 事, 女 人 的 事 是 穿 繡 花 的 衣 裙, 是 燙 髮, 是 打 扮 一 面 求 知 識, 一 面 求 美 麗, 真 是 女 子 一 種 要 緊 的 訓 條 39 他 更 挖 苦 道, 正 是 因 為 從 前 男 人 歡 喜 女 人 裹 腳, 於 是 有 小 腳 如 今 則 男 人 歡 喜 女 人 讀 書 認 字, 於 是 女 人 就 都 入 大 學 唸 書 了 40 而 這 種 論 點 在 左 翼 革 命 者 的 眼 中 看 來, 自 然 是 相 當 保 守 反 動 的 了, 故 沈 從 文 小 說 中 對 於 女 體 大 量 的 窺 視 意 淫 甚 至 毫 無 忌 憚 的 挑 釁, 也 導 致 他 日 後 被 批 評 成 為 是 一 個 桃 紅 色 的 異 端 41 關 於 這 些 批 評, 我 們 並 不 能 視 之 為 是 空 穴 來 風, 或 是 惡 意 的 抹 黑, 不 過, 露 骨 的 情 慾 描 寫, 也 不 必 見 沈 從 文, 一 件 心 的 罪 孽,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二 卷, 頁 109 見 沈 從 文, 不 死 日 記,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三 卷, 頁 419 關 於 沈 從 文 的 批 評, 應 以 郭 沫 若, 斥 反 動 文 藝, 載 於 王 珞 編, 沈 從 文 評 說 八 十 年 ( 北 京 : 中 國 華 僑 出 版 社,2002), 頁 一 文 殺 傷 力 最 強, 批 評 沈 從 文 是 桃 紅, 作 文 字 上 的 裸 體 化, 甚 至 寫 文 字 上 的 春 宮, 是 一 直 有 意 識 的 作 為 反 動 派 而 活 動 著

21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77 然 就 是 一 種 輕 薄, 或 是 褻 瀆 在 第 二 個 狒 狒 中 沈 從 文 引 聖 經 雅 歌 所 言 : 一 群 裹 在 粉 紅 水 綠 絲 綢 裡 的 美 麗 肉 體 從 橋 上 過 去 了 呵 呵, 你 妖 豔 的 肉 體 啊! 為 甚 如 此 美 麗? 你 用 你 像 鴿 子 的 眼 睛 來 宰 割 一 切 不 幸 的 人 42 人 類 潛 意 識 深 處 的 魔 性 和 野 性, 所 孕 育 出 來 一 股 帶 有 毀 滅 性 的 美, 或 許 才 正 是 沈 從 文 認 為 生 命 的 終 極 價 值 所 在, 故 他 再 三 言 之, 而 樂 此 不 疲 誠 如 金 介 甫 (Kinkley, Jeffery) 所 一 再 強 調 的, 沈 從 文 小 說 具 有 哲 學 深 度, 尤 其 是 受 到 佛 洛 依 德 象 徵 派 的 影 響 43 確 然, 從 他 熱 衷 於 描 寫 性 原 欲 與 夢, 並 且 從 中 發 揮 各 式 奇 想, 便 可 以 窺 知 沈 從 文 重 視 主 觀 心 理 的 抽 象 層 面, 要 遠 超 過 客 觀 的 社 會 現 實 分 析, 而 他 也 以 為 小 說 的 目 的, 便 在 於 : 使 一 個 人 消 極 的 從 肉 體 愛 憎 取 予, 理 解 人 的 神 性 和 魔 性, 如 何 相 互 為 緣, 並 明 白 生 命 各 種 型 式, 擴 大 到 個 人 生 活 經 驗 之 外, 為 任 何 書 籍 所 無 從 企 及 44 不 過 值 得 注 意 的 是, 沈 從 文 並 不 像 張 愛 玲 或 是 新 感 覺 派 作 家 一 般, 經 常 挪 用 心 理 分 析 如 戀 父 戀 母 或 變 態 等 理 論, 去 詮 解 人 的 神 性 和 魔 性 ; 他 反 倒 是 要 從 肉 體 愛 憎 取 予 和 生 活 經 驗 之 中 去 翻 轉 出 小 說 創 作 的 真 正 核 心 : 美, 並 且 進 一 步 指 出 美 乃 是 不 落 入 言 詮, 單 憑 直 觀 體 驗, 而 當 下 立 見 故 就 這 個 層 面 而 言, 沈 從 文 終 究 還 是 奠 基 在 東 方 的 傳 統 思 維 之 上, 而 把 美 視 成 是 一 種 生 命 實 踐 的 過 程 在 主 婦 中, 沈 從 文 便 如 此 定 義 美 : 美 是 不 固 定 無 界 線 的 見 沈 從 文, 第 二 個 狒 狒,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一 卷, 頁 373 見 金 介 甫 (Jeffery C. Kinkley) 著, 符 家 欽 譯, 沈 從 文 史 詩 ( 臺 北 : 幼 獅 文 化 事 業 股 份 有 限 公 司,1995), 頁 及 , 強 調 沈 從 文 當 時 讀 過 佛 洛 伊 德 之 書, 故 小 說 中 頗 多 心 理 學 影 響 痕 跡 見 沈 從 文, 短 篇 小 說, 沈 從 文 文 集 第 十 六 卷, 頁 494

22 278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名 詞, 凡 事 凡 物 對 一 個 人 能 夠 激 起 情 緒 引 起 驚 訝 感 到 舒 服 就 是 美 45 故 美 就 是 激 發 感 受, 回 到 原 欲, 其 中 自 然 有 純 美 可 喜 之 事, 但 也 同 時 包 含 了 桀 傲 不 馴 的 野 性, 甚 至 是 陰 鬱 幽 暗 的 魔 性 故 美 一 方 面 是 自 我 完 成 ; 一 方 面 卻 也 可 能 是 自 我 的 毀 滅 沈 從 文 以 獻 身 給 魔 鬼 的 浮 士 德 自 比, 他 相 信 : 文 學 藝 術 只 有 美 和 不 美 精 衛 啣 石, 杜 鵑 啼 血, 情 真 事 不 真, 並 不 妨 事 這 個 廣 大 的 世 界, 尚 有 許 多 形 體 顏 色 聲 音 氣 味, 都 可 以 刺 激 你 過 份 靈 敏 的 官 覺, 使 你 變 得 真 正 十 分 年 青 46 精 衛 啣 石 杜 鵑 啼 血, 皆 是 要 以 自 身 的 血 肉 作 為 美 的 犧 牲 獻 祭 故 沈 從 文 一 再 地 鑽 入 北 京 黑 暗 隱 蔽 的 角 落 : 胡 同 深 處 公 寓 房 間, 甚 至 公 園 大 街 上 的 人 群 之 中, 試 圖 勾 引 出 潛 藏 其 內 的 野 性 與 魔 性, 以 開 出 罪 惡 的 華 朵, 而 此 乃 屬 於 人 性 之 自 然, 美 麗 與 殘 酷 同 時 並 存 如 此 一 來, 在 他 小 說 中 所 構 築 出 來 的 北 京 圖 景, 竟 也 是 處 處 充 滿 了 大 自 然 的 意 象, 與 上 海 一 座 霓 虹 閃 爍 摩 天 高 樓 林 立 的 人 造 之 都, 有 了 截 然 不 同 的 風 光 老 實 人 中 的 男 主 角 自 寬 君 在 北 海 公 園 裡, 跟 蹤 一 位 女 人 的 腳 步, 最 後 不 知 不 覺 登 上 公 園 的 高 處, 放 眼 望 去, 北 京 竟 是 被 一 片 綠 海 所 包 覆 : 望 全 京 城 煙 樹, 全 是 綠 蔭 的 北 京 城 真 太 偉 大 了, 而 這 每 又 正 是 一 種 蕭 條 的 沈 靜 的 美, 合 乎 自 寬 君 認 為 美 的 條 款 47 於 是 一 樁 看 似 登 徒 子 的 輕 薄 行 為, 卻 因 為 大 自 然 蕭 條 的 沈 靜 的 美, 與 自 寬 君 內 在 原 欲 的 流 動 相 互 結 合, 遂 展 現 出 一 種 天 真 又 率 直 的 氣 味 故 沈 從 文 筆 下 的 北 京, 時 時 點 染 樹 木 風 雲 等 大 自 然 的 元 素, 而 他 也 以 為 北 京 之 所 以 特 別 令 人 歡 喜, 便 是 在 於 它 的 野 氣 : 見 沈 從 文, 主 婦,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九 卷, 頁 358 見 沈 從 文, 水 云,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十 二 卷, 頁 128 見 沈 從 文, 老 實 人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二 卷, 頁 92

23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79 你 同 別 的 人 歡 喜 北 平 不 同 別 人 以 為 北 平 一 切 是 舊 的, 一 切 皆 可 愛 你 必 定 以 為 北 平 罩 在 頭 上 那 塊 天, 踏 在 腳 下 那 片 地, 四 面 八 方 捲 起 黃 塵 的 那 陣 風, 一 些 無 邊 無 記 那 種 雪, 莫 不 帶 點 兒 野 氣 你 是 個 有 野 性 的 人, 故 歡 喜 它, 是 不 是? 48 歌 頌 野 性 和 魔 性 的 沈 從 文, 從 來 不 排 斥 下 流 暴 力 公 寓 中 的 浪 人 沈 浸 在 手 淫 和 自 殺 的 幻 想 之 中, 最 後 用 身 上 僅 存 的 幾 個 銅 板, 去 交 換 一 個 小 妓 女 的 吻 49, 但 他 可 決 不 會 像 都 市 人 所 流 行 的 戀 愛 一 樣 : 愛 了 就 謙 卑 諂 媚, 裝 模 作 樣, 只 是 一 群 閹 雞 似 的 男 子, 各 處 扮 演 著 丑 角 喜 劇 ( 如 蕤, 頁 338-9) 故 在 怯 漢 中 他 跟 蹤 一 位 就 讀 師 範 的 女 學 生, 甚 至 以 暴 力 惡 言 相 向, 要 待 她 像 暗 娼 一 樣 : 是 的, 你 回 頭 吧, 我 正 要 你 不 愉 快, 你 們 這 類 人 使 我 心 痛 時 太 多, 你 們 這 些 人, 平 常 就 只 會 收 拾 得 像 朵 花 樣 子, 來 故 意 誘 起 中 年 可 憐 的 男 子 的 悲 哀, 今 日 可 輸 到 你 頭 上 了 我 願 意 我 能 更 無 聊 一 點, 更 大 膽 一 點, 待 你 們 像 暗 娼, 追 逐 你 們 的 身 後, 一 直 到 你 住 處! 50 即 使 自 己 被 罵 作 是 痞 子, 也 不 在 乎, 因 為 不 論 痞 子 或 浪 人, 都 正 是 沈 從 文 在 介 入 這 一 座 野 性 之 都 時, 所 標 舉 出 來 的 鮮 明 姿 態 這 種 獨 特 的 姿 態, 我 們 還 可 以 進 一 步 借 用 朱 大 可 所 提 出 的 流 氓 主 義 來 說 明 之 朱 大 可 認 為 流 氓 乃 是 中 國 現 代 史 上 一 個 重 要 的 文 化 現 象, 而 所 謂 的 流 氓 主 義 就 是 指 在 身 份 危 機 的 語 境 之 中, 以 異 鄉 情 結 焦 慮 心 態 和 反 叛 立 場 作 為 精 神 特 徵 的 流 氓 意 識 型 態 它 更 可 以 推 而 廣 之, 向 上 追 溯 到 古 代 的 游 俠 主 義, 而 向 下 延 伸 到 當 代 的 街 痞 主 義 犬 儒 主 義 和 厚 黑 主 義 等 各 種 樣 式 至 於 流 氓 話 語 的 典 型 特 徵, 則 是 含 有 大 量 酷 語 色 語 和 穢 語, 並 以 所 謂 反 諷 話 語 體 系 對 抗 國 家 主 義 的 見 沈 從 文, 如 蕤,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七 卷, 頁 345 詳 見 沈 從 文 公 寓 中 (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一 卷, 頁 ) 的 描 寫 見 沈 從 文, 怯 漢,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二 卷, 頁 200

24 280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正 諭 話 語 體 系 51 換 言 之, 由 沈 從 文 所 自 稱 的 浪 人 痞 子, 也 就 是 相 當 於 流 氓, 所 衍 伸 出 來 的 各 種 色 情 意 淫 偷 窺 等 等 話 語, 正 是 他 對 於 宏 大 論 述 (grand narrative) 的 一 種 叛 逆 瓦 解 與 逃 脫 而 沈 從 文 亦 非 常 自 覺 地 在 小 說 中 運 用 反 諷 話 語, 除 了 屢 屢 拿 來 自 嘲 之 外, 在 松 子 君 中 他 更 是 把 五 四 運 動 打 倒 帝 國 主 義 的 口 號, 挪 用 成 為 熱 戀 情 人 的 喃 喃 囈 語 : 我 的 俠 義 心, 博 愛 心, 犧 牲 心, 尤 其 是 對 女 人 神 樣 的 熱 誠 的 愛 情, 在 衙 屬 辦 公 桌 上 消 失 的, 惟 有 在 她 面 前, 就 立 即 可 以 找 回 打 倒 那 老 浪 子 擁 有 女 人 的 帝 國 主 義! 這 口 號, 我 將 時 時 刻 刻 來 低 聲 的 喊 打 倒 呵, 打 倒 呵 52 革 命 語 言 被 諧 擬 成 為 愛 的 宣 言, 這 不 禁 消 解 了 正 諭 話 語 的 義 正 嚴 詞, 也 巧 妙 地 以 各 種 酷 語 色 語 和 穢 語 來 戳 穿 國 族 主 義 的 慷 慨 激 昂 頗 堪 玩 味 的 是, 此 類 反 諷 話 語 只 有 出 現 在 沈 從 文 以 北 京 為 題 材 的 都 市 小 說 中, 但 當 他 在 描 寫 湘 西 鄉 土 時, 卻 有 了 一 百 八 十 度 的 轉 變, 改 出 之 以 一 種 抒 情 典 雅 又 詩 意 盎 然 的 牧 歌 筆 調 何 以 會 有 此 種 差 別 呢? 而 這 又 是 否 在 暗 示 : 當 沈 從 文 置 身 北 京 之 時, 所 必 然 感 受 到 的 國 家 體 制 正 諭 話 語 的 壓 力, 故 才 會 在 自 覺 或 是 不 自 覺 中 要 起 而 反 抗 之? 至 於 他 所 身 處 的 1920 年 代 的 北 京, 不 也 正 是 國 家 馮 玉 祥 攻 入 紫 禁 城, 溥 儀 被 逼 出 宮, 一 次 又 一 次 的 軍 閥 鬧 劇, 已 把 中 華 民 國 的 正 當 性 摧 毀, 以 及 儒 家 傳 統 的 正 諭 話 語, 均 業 已 失 去 效 力 的 時 刻 嗎? 在 沈 從 文 的 回 憶 之 中, 孫 中 山 已 經 變 成 了 人 民 口 中 的 孫 大 砲, 因 為 他 的 建 國 主 張 全 都 是 一 些 不 切 實 際 的 空 話 ; 而 北 京 最 大 快 人 心 的 戲 劇 性 事 件, 居 然 是 馮 玉 祥 攻 入 京 城 時, 抓 到 了 曹 琨 的 面 首, 凡 此 種 種, 無 見 朱 大 可 流 氓 的 盛 宴 當 代 中 國 的 流 氓 敘 事 ( 北 京 : 新 星 出 版 社,2006) 對 於 流 氓 話 語 的 定 義, 頁 15 見 沈 從 文, 松 子 君,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一 卷, 頁 297

25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81 疑 再 度 說 明 了 在 體 制 分 崩 離 析 的 時 刻, 宏 大 論 述 消 亡, 故 只 剩 下 各 種 流 言 小 道 竊 竊 私 語, 在 街 巷 人 群 之 間 流 竄 著 所 以 沈 從 文 的 浪 人 姿 態 和 充 滿 反 諷 話 語 的 北 京 書 寫, 是 否 也 恰 好 呼 應 了 彼 時 中 國 荒 謬 的 現 實 狀 況? 五 結 語 普 實 克 (Jaroslav Prusek) 指 出, 五 四 時 期 中 國 現 代 文 學 之 所 以 突 出 個 人 主 義 和 主 觀 主 義, 乃 是 因 為 對 於 存 在 充 滿 了 悲 劇 性 的 感 受, 以 及 自 我 毀 滅 的 傾 向 ; 而 此 一 傾 向 乃 在 清 代 就 已 經 萌 芽, 那 也 正 是 中 國 封 建 制 度 逐 步 在 走 向 潰 散 瓦 解 的 徵 兆 53 故 如 此 一 來, 沈 從 文 北 京 書 寫 中 所 展 現 的 浪 人 痞 子 姿 態, 乃 至 小 說 中 挪 用 的 流 氓 話 語, 是 否 也 說 明 了 當 國 家 已 不 再 是 凝 聚 信 仰 的 對 象, 而 精 神 所 依 附 的 儒 家 道 德 體 系, 更 面 臨 摧 枯 拉 朽 的 危 機 時, 這 一 批 後 五 四 世 代 青 年 所 陷 入 的, 恐 怕 是 比 起 五 四 時 期 更 加 虛 無 黯 淡 的 現 實 環 境?1926 年, 段 祺 瑞 開 槍 打 死 示 威 學 生,1927 年 李 大 釗 被 政 府 處 以 絞 刑, 公 寓 之 中 巡 警 一 再 突 如 其 來 的 逮 捕 搜 索, 以 及 青 年 學 子 莫 名 奇 妙 地 失 蹤, 54 或 是 自 殺, 或 是 病 死, 都 令 沈 從 文 不 禁 感 慨 : 雖 活 在 一 個 四 處 是 擾 擾 人 聲 的 地 方, 卻 等 於 蟲 豕, 甚 至 於 不 如 蟲 豕 要 奮 鬥, 終 將 為 這 個 無 情 的 社 會 所 戰 敗, 到 頭 是 死 亡, 視 同 許 多 人 一 樣 自 己 用 一 個 簡 單 方 法 來 結 束 自 己 55 而 他 的 青 年 朋 友 們 竟 也 多 不 得 善 終, 被 悼 念 者 有 胡 也 頻 ( 記 胡 也 頻 ) 見 雅 羅 斯 拉 夫 普 實 克 (Jaroslav Prusek), 李 燕 喬 等 譯, 中 國 文 學 中 的 主 觀 主 義 和 個 人 主 義, 普 實 克 中 國 現 代 文 學 論 文 集 ( 長 沙 : 湖 南 文 藝 出 版 社,1987), 頁 3 見 沈 從 文 回 憶 黃 村 生 (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二 十 七 卷, 頁 ) 中 對 於 1925 年 前 後, 北 京 京 師 警 察 廳 入 學 生 宿 舍 逮 捕 的 描 寫 見 沈 從 文, 生 存, 沈 從 文 全 集 第 三 卷, 頁 433

26 282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叔 遠 ( 船 上 岸 上 ) 犧 牲 於 抗 日 戰 爭 中 的 表 弟 聶 長 榮 ( 生 存 ), 以 及 遭 國 民 黨 軟 禁 被 他 誤 以 為 已 死 的 丁 玲 ( 記 丁 玲 ), 彷 彿 只 有 剩 下 自 己 孤 伶 伶 一 人 是 這 世 界 的 倖 存 者 故 沈 從 文 一 生 堅 持 與 政 治 保 持 疏 離 的 態 度, 大 概 也 是 緣 由 於 此, 死 亡 與 倖 存, 竟 成 為 了 後 五 四 世 代 的 宿 命 和 印 記 沈 從 文 從 現 代 五 的 北 京 入 手, 在 那 一 間 窄 而 霉 的 公 寓 之 中, 經 歷 了 原 欲 在 現 實 中 的 躁 動 不 安, 而 將 渴 求 美 的 幻 念 投 射 回 他 的 故 鄉 那 一 偏 遠 而 落 後 的 湘 西, 為 它 蒙 上 了 一 層 淒 迷 的 夢 境 一 般 的 虹 暈, 直 到 最 後, 他 在 琉 璃 廠 和 故 宮 古 老 帝 國 文 明 的 餘 暉 中, 找 到 了 結 合 現 實 與 幻 念 的 美, 他 的 生 命 才 從 此 不 再 搖 擺 正 如 段 義 孚 逃 避 主 義 所 言 : 人 們 逃 避 的 是 真 實, 逃 向 的 是 幻 想, 而 人 們 逃 向 的 是 一 種 文 化, 這 也 意 味 著 逃 離 了 生 活 中 陳 腐 和 混 沌, 逃 向 一 種 更 清 澄 的 生 活, 並 且 為 生 活 披 上 了 一 種 神 秘 的 色 彩 56 故 沈 從 文 並 非 是 把 野 性 注 入 到 中 國 這 個 古 老 的 文 明 裡, 57 恰 恰 相 反, 他 其 實 是 逃 向 中 國 古 老 的 文 明, 並 以 此 注 入 到 人 類 的 原 欲 野 性 和 魔 性 之 中, 以 修 飾 掉 那 粗 礪 面 而 這 逃 向 更 像 是 一 趟 漫 長 的 自 我 修 練 的 內 向 旅 程 : 沈 從 文 從 1910 年 代 的 小 兵 1920 年 代 的 浪 人, 到 逐 漸 變 成 1930 年 代 以 後 的 京 派 學 者 唯 美 的 文 人, 乃 至 於 1949 年 後 的 文 物 考 古 學 家, 他 其 實 是 一 步 步 去 除 掉 了 生 命 中 粗 糙 殘 酷 與 焦 躁, 而 調 和 了 內 在 神 性 和 魔 性 的 衝 突, 以 達 到 最 後 的 和 諧 與 寧 靜, 並 以 此 作 為 身 處 在 二 十 世 紀 亂 世 中 一 個 孤 獨 之 人 的 終 極 救 贖 見 段 義 孚 著, 周 尚 意 張 春 梅 譯, 逃 避 主 義 ( 臺 北 : 立 緒 文 化,2006), 頁 29 如 蘇 雪 林 沈 從 文 論, 載 於 王 珞 編, 沈 從 文 評 說 八 十 年 ( 北 京 : 中 國 華 僑 出 版 社,2002), 頁 , 指 出 : 沈 想 借 文 字 的 力 量, 把 野 蠻 人 的 血 液 注 射 到 老 邁 龍 鍾 頹 廢 腐 敗 的 中 國 民 族 身 體 去 使 他 興 奮 起 來, 故 他 把 雄 強 獷 悍 整 天 掛 在 嘴 邊

27 論 沈 從 文 的 北 京 書 寫 283 On Shen Congwen s Beijing Writing Yu-Hsiang Hao * Abstract Since Shen Congwen s literary works thematize heavily on both the urban and the provincial areas, it may not be unfair to remark that the urban and the provincial become what Shen s Janus-like feature is made of: the polarity and pairing of two faces and two voices in one person. This paper will study the way Beijing stirs and helps invent Shen s Xiang-Xi imaginary by probing into Shen s life and writing during his Beijing period. Upon his first arrival in Beijng, Shen found his stay at the guildhall only to move afterwards into the apartment near the beach of the Peking University. This movement symbolizes the image change of the intellectuals in the 1920s: a scholar in guildhall turns into a wanderer (or even a vagabond) in an apartment. Seriously affected by the bankruptcy of national order and moral integrity in Beijing under warlords regime, Shen s Beijing writing, while replete with anarchistic tones, has its language use in the detached, the dirty, and the erotic revolving around orexis, lust, love s overconsumption, and spiritual agitation, thus questioning the selfsufficiency of the nation-state discourse. What Shen intends is none other than the search for beauty in people s sickened hearts and raging libido. Only by overlapping this pursuit with the Xiang Xi homeland in Shen s memory can Shen find a way to alleviate his anxiety for reality. In the final analysis, we may argue that only in the Beijing as is founded on a profound tradition of an old empire can Shen find the beauty that will put reality and * Professor, Graduate Institute of Taiwan Literature, National Chung Cheng University

28 284 東 華 漢 學 第 10 期 2009 年 12 月 illusion in balance. And Shen has little hesitation in taking this beauty to be an ultimate way of redeeming a 20th-century individualist. Keywords: Beijing, urban writing, Shen Congwen, modern fiction, Xiang 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