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第三十二期 因為社會自我 (social ego) 的實現 其實是建構在 泛化的他人 之網絡中 在人們的集體形塑和規訓下 所內化而成的角色認同和扮演 如社會心理學家 米德 (George H. Mead) 所言 這個有組織的共同體或社會群體 使該個體 的自我獲得統一 可以稱它為 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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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00 年 月 第三十二期 頁 0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賴錫三 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 一 前言 陶淵明詩文中的老靈魂性格與神話傾向 陶淵明的性格 一言蔽之 是典型的 老靈魂 老靈魂意指一種追求本真 的生命階段或存在狀態 雖然這和年齡沒有絕對的必然關係 但 通常會發生在 人生的中晚年階段 當人步向遲暮之際 心靈底層會生發一種帶有超越性 宗教 性等特質的心理狀態 此超越性宗教特質是與本真的心理渴望相呼應的 它所對 比的人生階段和心理態度 則是中年階段的社會性格 若將人的一生 視為不斷 通過的心靈歷程 從出生 童年 青少年 成年 到了中年 然後走向中晚年 終至死亡 那麼 就像是靈魂鍊金術 (spiritual alchemy) 的淬鍊之旅 晚年正是 老靈魂的成熟階段 他終將成熟地回歸本真 統合天人 而敢於面對死亡 躍入 永恆 老靈魂之老 在於一個人已不能安於社會 人格面具 (persona) 的扮演 謹以此文遙念愛山者簡明祥大哥 及近十年未見的大學好友何晉勳農夫 以追憶共遊自然 山水田園之逝水年華 榮格 (Carl G. Jung) 分析心理學派認為所有事件皆是心理事件 因此人必須不斷地統合心 理的各個層面 以完成 個體化 (individuation) 的成熟歷程 因此他將人生視為不斷通 過的心理發展運動 參見榮格 (Carl G. Jung) 主編 龔卓軍譯 個體化過程 人及 其象徵 榮格思想精華的總結 臺北 立緒文化事業公司 000 年 頁 - 另外 將神話學和榮格的心理學統合起來 將神話的核心主題界定為內在旅程的千面英 雄之旅 換言之 神話的人生便成了一生不斷豐富完成的靈魂淬鍊和通過 參見 Joseph Campbell 著 朱侃如譯 千面英雄 臺北 立緒文化事業公司 年 - -

2 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第三十二期 因為社會自我 (social ego) 的實現 其實是建構在 泛化的他人 之網絡中 在人們的集體形塑和規訓下 所內化而成的角色認同和扮演 如社會心理學家 米德 (George H. Mead) 所言 這個有組織的共同體或社會群體 使該個體 的自我獲得統一 可以稱它為 泛化的他人 這個泛化的他人的態度是整個 共同體的態度 換言之 人的自我是一個小寫的自我 它是由社會大寫的 集體自我所形塑和決定的 由於人活在社會交換的人際網絡中 日常生活正如 一場角色扮演的戲劇符碼遊戲 人和人總在不同的角色脈絡裏 不斷地調整自 己 配合他人 如此共構一個社會交換的符號象徵體系 如法國心理學家拉 岡 (Jacques Lacan) 研究顯示 人幾乎在幼童階段 就不斷被放在社會的語言符 號象徵界所形塑的鏡像中來看到自己 進而認同自我 老靈魂主要是指一種人 他擁有對人生感 時間感 真實感 死亡感特別有 敏銳感受的一顆藝術魂 屬於這樣的藝術存在之魂 未必要到晚年階段才會出 現 就像許多社會人 到了晚年仍然渾噩於名利 而有些人在青壯歲月 便對人 生和真我產生甚深的疑情和追尋了 基本上 陶淵明中晚年就是帶著一顆 老靈 魂 在猶豫 徘徊 追尋 回歸的生命典範 他以藝術靈魂的真摯性格之存在 追求 終於還回本真自然的天性 完成了生命的終極關懷的歸宿 當然 陶氏歸 屬的宗教性 既不是佛教蓮社 也非道教求仙 而是歸命於無名無言的自然本 身 在此 是非 名利 死生等二元難題 都得到了超越與安然 老靈魂陶淵明 的安身立命之契機 其宗教性乃是自然萬物以其物之自身朗現的當體 那種超越 主客 超越過 現 未的悠然當下感 自然循環感 一方面可在陶氏飲酒的體驗 中 見到類似的體驗 另一方面也在陶氏的樂園敘述和玄學哲理中 看到進一 喬治 H 米德著 趙月瑟譯 心靈 自我與社會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年 頁 社會心理學家高夫曼 (Erving Goffman) 乃提出日常生活中的 戲劇扮演 理論 來說明社 會自我的構成過程和本質 參見高夫曼 (Erving Goffman) 著 徐江敏 李姚軍譯 日常 生活中的自我表演 臺北 桂冠圖書公司 00 年 拉崗 (Jacques Lacan) 著 褚孝泉譯 助成 我 的功能形成的鏡子階段 拉崗選 集 北京 三聯書店 00 年 頁 - 飲酒 第十四首詩 如是歌頌 酒之深味 故人賞我趣 挈壺相與至 班荊坐松 下 數斟已復醉 父老雜亂言 觴酌失行次 不覺知有我 安知物為貴 悠悠迷所留 酒 中有深味 連雨獨飲 五言詩 故老贈余酒 乃言飲得仙 試酌百情遠 重觴 忽忘天 天豈去此哉 任真無所先 晉 陶潛著 龔斌校箋 陶淵明集校箋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年 頁 對此 溫汝能 陶詩彙評 卷三的 評論是很能切中要點的 世人惟知有我 故不能忘物 物我之見存 則動多拘忌矣 - -

3 Joseph Campbell --

4 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第三十二期 界 以追索其中的神話足跡 二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原型意象和敘述結構之深描 一 捕魚為業的漫遊者 潛意識的撈捕之旅 桃花源記 始於一個自覺或不自覺的 漫遊者 之 啟程 (departure) 這個漫遊 將穿越歷史時空來到邊界處 甚至在臨界點 遁入非歷史性的永恆自 然之本體 一個神聖時空的樂園境地 這是時空的斷裂之旅 一趟回歸之旅 卻是意外之旅 神話式的遊歷之啟程 有可能是旅者的自覺冒險 也可能由旅者 不自覺的一個意外所展開 正如坎伯指出的 一次大錯 顯然是絕無僅有的 機會 開展出一個意料之外的世界 個人則開始和未知力量間聯絡 正如弗洛 依德所示 生命中的大錯並非絕無僅有的機會 它們是慾望與衝突受到壓抑的結 果 這些泉水可能非常深 就像靈魂本身一樣的深 一時的大錯可能相當於 10 命運的開啟 換言之 意外或錯誤有時竟像冥冥註定似的 那可能是內在慾 望與衝突力量的頓然爆出所造成的 而 桃花源記 主人翁的漁人 雖屬於不自 覺的意外之旅 然而 從心理學的角度看 此不自覺之漁人 也可能是被壓抑甚 深的內在渴望所推動 只是未被意識化而已 桃源之外和桃源之內 兩個不均質的時空 前者是 過 現 未 的歷史時 間 一個充滿政治權力宰控和分配的場所 其名為 晉 太元年 武陵之地 晉 朝代 太元年 武陵人 三個名號就足以標出 老子 始制有名 的政治符號 11 世界 對於漫遊者所要漫出的政治符號世界 陶淵明雖然並未工筆刻畫 但對 潛著 龔斌校箋 陶淵明集校箋 頁 我認為不管 讀山海經 到底有無政治 諷喻 或只寫幽居之樂 絕不可謂其無深意 因為它可提供學者反思陶氏樂園意識和神話 樂園的同異關係 同前註 頁 0-0 本文後引 桃花源記并詩 之文字將不再出註 歷史時空 屬於凡俗 苦難的時空 神話時空 屬於神聖 樂園的時空 參看伊利 亞德 (Mircea Eliade) 著 楊素娥譯 聖與俗 宗教的本質 臺北 桂冠圖書公司 00 年 Mircea Eliade 著 楊儒賓譯 宇宙與歷史 永恆回歸的神話 臺北 聯 經出版事業公司 000 年 Joseph Campbell 著 朱侃如譯 千面英雄 頁 老子 三十二章 始制有名 名亦既有 夫亦將知止 知止可以不殆 王弼 注 曰 始制官長 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 故始制有名也 過此以往 將爭錐刀之末 - -

5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比以後所要頓入的桃源樂地來看 它必然會是充滿歷史苦難 政治暴力的 失樂 園 所以 失而復得的逆反之旅 也就是從 有名 政治 到 無名 自 然 的冒險 說冒險 因為這是一趟放逐之旅 迷宮之行 冒險者必然要遠遊 要成為由 熟到生的陌生者 一個漂流到晉 太元 武陵時空之外的異鄉客 甚至成為流浪 13 在它方的 他者 這樣一個異鄉人 是要自覺或被迫拋棄一些名相包袱的捆 束 需要成為一個虛無的疑問性存在 方能走到有名與無名的邊界來 對這邊緣 存在者 陶淵明巧妙運用了神話學上普遍可見的原型意象 (archetypal images) 來 14 點睛 即 漁夫 這個原型人物 捕魚為業 四個字或這件事 大有可說 一般讀者恐怕輕輕看過了 從歷史的人物形象來溯源 陶氏運用漁夫這個角色 可能自覺地運用了在他 之前 漁夫在中國哲學 文學 歷史的文本傳統中 幾已被典範化的 漁父 人 物形象才是 以淵明的博雅 想必讀過 楚辭 莊子 一類的經典文本 而 楚辭 文學文本中的漁父形象正和屈原對比 屈原放逐 在江湘之閒 憂愁 15 歎吟 儀容變易 而漁父避世隱身 釣魚江濱 欣然自樂 莊子 哲 學文本中的漁父形象則和孔子對比 孔子遊乎緇帷之林 休坐乎杏壇之上 弟 子讀書 孔子弦歌鼓琴 奏曲未半 有漁父者 下船而來 須眉交白 被髮揄 16 袂 行原以上 距陸而止 左手據膝 右手持頤以聽 兩組對比 不都 故曰 名亦既有 夫亦將知止 也 遂任名以號物 則失治之母也 故 知止所以不 殆 也 魏 王弼注 老子王弼注 收入 老子四種 臺北 大安出版社 年 頁 - 老子認為文明建制和政治管控和語言符號的運用有絕對的關係 因 此 對文明符碼和政治暴力的批判和治療 通常也和語言的批判治療有關 陶淵明喜愛自然無名的本真 例如自傳性質的 五柳先生傳 就強調 先生不知何許人 也 亦不詳其姓字 宅邊有五柳樹 因以為號焉 陶潛著 龔斌校箋 陶淵明集校 箋 頁 0 這觀點或從道家來的 典型的英雄神話旅程 會從熟悉的社會人羣中 淡泊 或 隔離 (detachment) 出來 然 後以漫遊者的異人身分 進入迷宮之旅 而迷宮也象徵著旅人的內在幽暗 然後重新帶回 光明之寶 此正是坎伯所謂 隔離 啟蒙 回歸 的結構 Joseph Campbell 著 朱侃如 譯 千面英雄 頁 - 原型與原型意象 參見榮格 (Carl G. Jung) 主編 龔卓軍譯 人及其象徵 榮格思想精 華的總結 頁 Murray Stein 著 朱侃如譯 榮格心靈地圖 臺北 立緒文化事 業公司 年 頁 宋 洪興祖 漁父章句 楚辭補注 臺北 漢京文化事業公司 年 頁 清 郭慶藩 莊子集釋 臺北 河洛圖書公司 0 年 頁 0 - -

6 (Walter Benjamin) --

7 19 (Wolfgang Iser) (rite of passage) (bardo) 00 - (Edmund Leach) (Wolfgang Iser)

8 21 (fact) (truth)

9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若從神話心理學的角度說 漫遊者漁夫這個幽靈 代表的是 隱形的 老 靈魂 階段 雖然陶淵明並未對漁夫的年齡有任何的具體暗示 但當我們將這趟 桃源之遊界定為回歸運動時 那麼顯然在心智年齡的意義上 漁夫很可能自覺或 不自覺地對社會自我的價值認同產生意義危機 因此他才被莫名的不安或魅惑所 驅使 而一步步踏上既是死亡又是重生的冒險之旅 換言之 漁夫的活動是某種 潛意識 弱意 活動的 歸去來兮 他正在不知不覺中 進行一趟找回真實本 我的新認同之旅 如此說來 漁夫的心理狀態或潛意識渴望 或許已來到了人生 的中晚年階段 即一個人的生命狀態 從出生到兒童 到了青少年透過成年禮 過渡到成年階段 而邁入社會人格最頂峯的中年狀態時 一個早熟而善感的靈 魂 必然會在社會人格或本真人格之間 感到矛盾困惑 終而痛苦徘徊 這是典 型的中年危機 一種渴望找回完整本我的吶喊 危機帶來了社會人格的崩解 但 也帶來重新誕生的轉機 但在這個將死未死 將生未生之際 他必如一個幽靈般 的存有 因此 陶淵明選擇以漁夫身分來洩漏一個老幽靈的渴望和不安 捕魚 者 面對汪洋不可知 一片黝暗的渾沌之水 他時時望著深水 若有所思 甚至 稍一不慎 就要墮入黑潮深影中了 對此 榮格心理學派的學者曾經將漁夫的原 型意象和中老年的心靈危機連結起來 頗有靈感啟發的意義 可以做為這一節的 一個結論註腳 打魚這一職業頻繁地出現在老人故事中 暗示人們它象徵著有 關老年心理學的一些問題 我們首先在 魔林 中看到這一主題 在那篇故事 中 老婦人到湖中去撈魚 讓我們首先考慮大海的象徵意義 黑色的 不可知 的 充滿了神秘的生物 它常常作為無意識的象徵 以與森林完全一樣的方式 出現在夢中 由於漁夫從海中捕撈東西 它們象徵著從無意識中找回物質的過 程 心理分析學家榮格和阿賽克奧利稱這種心理完整性的意象為 內在的自 我 the inner Self 內在的自性 或 高尚的自我 the higher Self 高尚的 自性 用大寫的 S 把其與我們通常意識感覺的 自我 (Self) 區分開來 後者 是當我們講 我是個教師 或 我累了 時 我們所指的 自我 意識思想 中的 我 通常被心理學家稱之為 自我 (ego) 在傳統的宗教表達中 較 家陳寅恪便是典型的代表 但近來學者則從 文學虛構 的角度來詮釋 桃花源記 的跨 時空之意義內涵 如文學者廖炳惠等 筆者較認同廖炳惠的研究進路 即文學的虛構雖不 是歷史事實 或時而運用歷史事實做敘述背景 但其重點並不在此 而是借虛構來呈現更 深刻的內在心靈之感受或渴望 廖炳惠 嚮往 放逐 匱缺 桃花源詩并記的美感結 構 解構批評論集 臺北 東大圖書公司 年 頁 - - -

10 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第三十二期 高尚的自性總是與靈魂和精神密切相聯的 每個人最深處的完整核心 榮格認為 對自性 (the Self) 的研究是人的後半生的主要任務 老兩口住在森林邊的海 岸上 一方面 他們處於陸地與大海的交界處 另一方面 又處於荒野與文明世 界之間 我們在故事 命運與伐木人 純樸的割草人 以及 漁夫和神怪 中看到了同樣的背景 這種邊緣地區象徵著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交界 反映了老 人故事的中心題目 面對隱藏在無意識中的被忽視了的自性的各個方面 正如 我們所知 撿木柴 還有捕魚 出現在世界各國的老人故事中 象徵著從無意 24 識中回到世俗中的過程 二 水 森林 洞口的迷宮象徵與桃花林園的樂園前景 死亡與 重生 水 不管是河流 江湖 甚至大海 在神話心理學上的意義 正象徵著 潛意識的幽冥 那裏深藏久被壓抑 進而遺忘的各種欲望和夢想 水中的幽冥力 量常以某種水怪的幻化姿態出現 警告漫遊者不要輕易靠近 否則將被渾沌水怪 吞噬而去 但真正的漫遊者 必然被水中的神秘深深誘惑 必要身歷其境 斬殺 水怪以發現怪物守護的寶物 正如坎伯所言 神話之旅的第一階段 我們前 面稱為 歷險的召喚 象徵命運已在召喚英雄 並把他的精神重心從他所在 社會的藩籬 轉移到未知的領域 這種寶藏與危機並存的致命地帶 可以遙遠的 地方 森林 冥府 海裡 天上 秘密島嶼 巍峨山頂 或深沈的夢境等多種意 象呈現出來 但它總是一個充斥怪異多變物體 無法想像的折磨 超人的行為和 25 極樂的地方 英雄能夠憑他自己的意志完成冒險 遠方歷險 基本上可類分 為海裏 島嶼 冥府類型和森林 山頂 天上類型 前者或可視為地臍 地底的 下行深潛之旅 後者或可視為天梯 天柱的上行攀登之旅 而兩者也可能以統合 交叉的方式出現 並都可還原與心理意識和夢境的關係 這裏要再強調一次 雖 然 桃花源記 中的捕魚人 絶對稱不上是一個自覺的英雄而走向一趟心靈淬鍊 的意志之旅 但淵明筆下那不自覺的無心漁夫所經歷的過程 卻奇妙地暗合於英 雄冒險旅程的敘事結構 捕魚為業 除了象徵出老靈魂的遠遊性格之外 它同時也象徵和自己的 艾倫 奇南著 劉幼怡譯 秋空爽朗 童話故事與人的後半生 北京 東方出版 社 年 頁 - - Joseph Campbell 著 朱侃如譯 千面英雄 頁 -10-

11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心裏夢想重新遭遇的過程 有趣的是 美好夢想的前奏曲必有一段與魔鬼共舞的 摔角 從神話學的角度說 美好夢想 登上樂園 終將來到是最後的高調喜劇 但喜劇的前身卻是一番苦難的悲劇 下落冥行 神仙故事 神話和靈魂神聖 喜劇中快樂的結局 不應被解讀成是人類普遍悲劇的矛盾 而應被解讀成是它的 超越 悲劇毁滅了形體以及我們對形體的執著 狂野而悠然自在的喜劇 則是 不朽生命的無盡歡樂 因此 這兩者是同一神話主題和經驗的不同說法 這主題 和經驗既包括兩者 也是它們的界限 下行與上升 (kathodos and anodos) 這兩條 路線 共同組成了生命啟示的整體 若說桃花源的真正到達是一段上行之旅 底下將看到它和 山 的關係 那麼它到來之前 必先會有一段下行之旅 此通常和 水 有密切的關係 所 謂 先 深深海底行 再 高高山頂立 這個下行的幽冥之旅 在重新與內心 魔鬼打交道的過程中 必是力量衝突的淬鍊 這樣的辯證 在神話學的意象便呈 現出迷宮的錯綜複雜 迷宮的入與出 象徵一個解毛線球的過程 生命有太多的 情結鬱積在心理底層 好似毛線千萬糾結 盤纏一團 要解開生命之謎 猶如解 開毛線的迷宮般 既迷離又艱難 桃花源記 的主人公 必然要歷劫於迷宮 並且要窮究迷宮的邊界 找到出口 在我看來 緣溪行 忘路之遠近 代表 的正是走入迷宮的隱喻 陶淵明的筆觸是素描 點到為止 但我們仍可透過想 像 讓其中的隱喻豁然開朗 例如 漁夫捕魚 愈捕愈忘我 似乎著魔一般 進 入山重水複的林深不知處裏 無人之境的曲折再曲折 不但遠離塵世 甚至是充 滿原始魔力的自然之境了 令人驚奇的是 漁人並未回頭 甚至被迷宮吸引 他 愈入愈深 愈深愈迷 愈迷愈入 如此一直緣溪行 不知不覺竟抵達迷宮的核 心底蘊 遂也忘路之遠近了 這顯然是老靈魂即迷途即歸巢之旅 一種新生之前 的死亡歷程 幽靈不得不深深海底行 終被渾沌水怪吞噬腹中 迷茫在鯨魚肚 腹的黝黑迷宮中了 這可以看成死亡之旅 漁人一直在接近死亡 然而 弔詭 的是 最接近死亡的臨界點 最深入迷宮的底蘊時 竟出現了一種奇幻的顛倒效 果 所謂心理學上 逆轉現象 的時刻突然開啟 出現頓悟的爆破點 同前註 頁 - 另外 神話的原型結構與文學敘述的喜劇 浪漫劇 反諷劇 悲劇之 美學形式關係 參見諾思羅普 弗萊著 陳慧 袁憲軍 吳偉仁譯 批評的剖析 天 津 百花文藝出版社 年 前野直彬著 前田一惠譯 冥界遊行 收入靜宜文理學院中國古典小說研究中心編 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專集 臺北 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年 頁

12 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第三十二期 當自我循軸線到達一個極點時 就存在著超越這一極點走向其對立面的可 能性 也就是說 相互對立的雙方同時并存 或無論如何也會相互轉化 這種現象 是原型深奧難解的自相矛盾性的典型表現 成為無數秘儀 入 會儀式和玄秘教理的基礎 這種基本的心理狀態在其中得以實現 而且期 待著那些經歷入會儀式的人們達到這種心理狀態 東方許多詩歌 都在描述類似的頓然跳躍和領悟之心境 如 山重水複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 眾裏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 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終日尋春不見春 芒鞋踏破嶺頭雲 歸來偶把梅 花嗅 春在枝頭已十分 這便是 桃花源記 忽 字之巧妙 忽者頓也 一 個不連續性的跳躍 突然 臨界點的 門前 景色映入眼簾 它示現一個死後即 將重生的春天意象 樂園前景 處處桃花流水的花園景色 淵明是這樣描 述的 忽逢桃花林 夾岸數百步 中無雜樹 芳草鮮美 落英繽紛 這幾乎 是個詩境 歷經行行復行行的迷宮曲徑 終於來到了一個寧靜的生之花園 片片 桃花 緩緩隨風飄落 美麗而祥和 令人想起 莊子 的無何有之鄉 廣莫之 野的意境 這片桃林 也是神話樂園中的一個預兆前奏 對此 我們看到不管是仙山 崑崙或海島蓬萊 都有植物繁茂 鸞鳥歌舞 神獸自在的山水園林景象 弗萊 30 (Northrop Frye) 也從神話原型角度提到花園是一種樂園的基礎象徵 當然 這 片桃林繽紛之地 也可以從桃木神話的神聖特質來互文聯想 如 山海經 曾提 及夸父追日死後 棄杖而化為一片鄧林 袁珂引 畢沅云 鄧林即桃林也 鄧桃音相近 蓋即 中山經 所云 夸父之山 北有桃林矣 其說甚是 我們或可這樣聯想 夸父所追之日 可以象徵著他心中的永恆樂園 所以儘管他 在夕陽無限好 最美最接近的時候倒下 但他的渴望卻在死後變形化為一片桃花 園地 何嘗不是一種樂園的實現 陶淵明在 讀山海經 特別評點夸父追日神話時說 餘迹寄鄧林 功竟 埃利希 諾伊曼著 李以洪譯 大母神 原型分析 北京 東方出版社 年 頁 袁珂 山海經校注 臺北 里仁書局 年 卷 海內西經 頁 - 0 楊伯峻 列子集釋 北京 中華書局 年 卷 湯問篇 頁 - 諾思洛普 弗萊 (Northrop Frye) 著 吳持哲譯 神力的語言 聖經與文學 研究續 編 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00 年 頁 0 - 袁珂 古神話選釋 臺北 長安出版社 年 頁 -12-

13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在身後 這個神話雖然簡短 卻引發來者無數的想像和熱情 若不從簡單的勵 志勸說來看待 這神話一貫地符應 變形神話 的基本精神 如炎帝女兒女娃死 後化為精衞之鳥 女尸死後化為蓔草一般 不但沒有歸入虛無 反而重生為美 32 麗 甚至永恒了 原始神話思維的變形現象 涉及死亡與重生的存有連續性世 33 界觀 對此 樂蘅軍先生論之甚詳 所以夸父以其壯美之姿態 恢宏大力 和 不可思議的想像力去逐日 儘管終至身影枯竭 崩死大地 但巨人之魂不死 竟 化為一片美麗的桃林 我們可以說 夸父的追日之旅 既是一趟死亡之旅卻也是 重生之旅 這樣的神話詮釋 相應於陶淵明對這則神話的領會 因為 餘迹寄鄧 林 功竟在身後 之評點 隱然具有 死而重新 的意味 桃花源記 的桃花林 同樣出現在溪水森林的迷宮冥行之後 才頓然出 現 換言之 緣溪行 忘路之遠近 是死亡之旅 而 忽逢桃花林 則是春天 新生之端倪 學者曾把在詩歌 神話 仙鄉 上巳節儀式等文化現象中的桃林意 象結合起來 頗有啟發性 而本文的重點則在指出這個春天 花園的重生意象 其實是神話學中的普遍原型意象 花園之所以是神話樂園常出現的原型意象恐怕 與神話樂園和自然泛靈的信仰密切相關 所以用五彩繽紛的花園 來呈現萬物以 其物自身身分 而自生自長的天籟氣氛 我們注意到這個桃花林園前景美極了 但依然還不是樂園本身 即樂園前景 是一片桃花之林 而樂園本身卻是未見桃花的桃花之源 即桃花林的更加源頭 所以 桃花源記 從敘述的結構看 可分為 桃花林 和 桃花林源 這或許 因為桃花林雖美 但還缺乏人間的味道吧 但兩者密切相關 則不容置疑 所以 漫遊者雖驚異之 讚嘆之 但並不僅滿足於此 他依然要 前行 復前行 一種 深深海底行 的心理冒險之旅 他已躍入海底 卻更要進入魚腹核心 他 要徹底直抵迷宮核心 對此 陶淵明以 欲窮其林 四字 傳神地將這樣的心理 內涵點出 欲 是一種自覺或不自覺地渴望 這個甚深的渴望 必然帶領漫遊 者上下求索地 窮 究迷宮 而這個迷宮正變形以 森 林 的意象出現 森 林和湖水一類 在神話學 民俗故事的象徵中 都是典型的潛意識象徵 因為它 關於精衞神話和瑶草神話 參見同前註 頁 - 樂蘅軍 中國原始變形神話試探 古典小說散論 臺北 大安出版社 00 年 頁 - 楊玉成 世紀末的省思 桃花源記并詩的文化與社會 中國文哲研究通訊 第 卷 第 期 年 月 頁

14 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第三十二期 們和迷宮一樣 都具有曲折幽暗 錯綜複雜 危險未知等令人恐懼的本質 也 由於森林 湖水 迷宮之幽深處 同時也是旅人心靈的幽暗地 所以旅人通常也 可能在此情景交會之處 由於甚深的恐懼 而功虧一簣地折返 然而 旅人若能 正視恐懼 穿過幽暗 那麼便會有另一個奇跡發生 原來 迷宮的最核心 不再 是迷宮 而是通道 或說一把解開迷宮的鎖鑰 試看陶淵明如何描述這樣的轉折 奇景 原來 森林幽冥的盡處 會來到一個生命之泉般的活水源頭 所謂 林盡 水源 水源應該具有樂園那種青春之泉 不老泉 長生之水的暗喻 或弔詭 地說 死亡之水 緣溪行 之水 的盡頭 竟汩汩流出生命之泉來 林盡水 源 的源頭活水 換言之 水可能具有雙重的意義 一方面具有吞噬的死亡意 義 另一方面則具有洗滌的新生意義 正如伊利亞德所言 水域的象徵同時指 向死亡 也指向再生 與水有關聯的 總是會引致一種重生的記號 一方面是因 為死亡乃伴隨新生而來 另一方面是因為洗禮充實 並孕育了生命的潛能 以宇宙論及人類學的雙重層面來看 沒入水中的浸禮 並不等於進入最終的毁 36 滅 而只是暫時地進入朦朧模糊中 隨後則是新創造 新生命或新人 或許 可以據上述脈絡做這樣的區分 和森林連結的水 大抵屬於地底幽冥的死亡之 水 而和高山連結的水 大抵屬於青春活力的生命之泉 從 桃花源記 我們看到了 清新的源泉滾滾 正是來自一座大山 而大山 的依稀恍惚之處 居然透出點點靈光在閃耀 那靈光的背後卻是一個隙縫之口 陶氏短短四句十七個字 林盡水源 便得一山 山有小口 髣髴若有光 從 神話學的角度看 豐富地運用諸多原型意象在其中 除了上述提到的 森林死亡 迷宮和生命之泉的辯證意象外 它至少還包括了 宇宙山 宇宙中軸 門檻等 意象 千辛萬苦來到了死亡與重生的交接處 也就是迷宮的心臟地帶 卻見到了 高聳入天的大山座立在迷宮的中心 然後有靈光和活水交相輝映 顯然這座山非 同小可 它位於森林迷宮的 地中核心 中心點 它呼應了神話樂園經常出 現的 中央山脈 而中央山脈正源源不絕地流淌著滋潤生命的活水 中央山脈 因處於宇宙大地之中而得名 又由於它對應著神聖空間的天界 具有連接神聖樂 關於森林在神話 民俗故事的敘述結構中的豐富現象 請參見弗拉基米爾 雅可夫列為 其 普羅普著 賈放譯 神秘的樹林 神奇故事的歷史根源 北京 中華書局 00 年 頁 - 伊利亞德 (Mircea Eliade) 著 楊素娥譯 聖與俗 宗教的本質 頁 - 森林連結的水 高山連結的水之差異 筆者是從伊利亞德對 中 地底 高 山 水 等相關討論中引申出來的詮釋 參見同前註 頁

15 . (break) (break) (initiation)

16 (Mircea Eliade)

17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記 的通道之口理解為山洞 甚至說樂園境地不是穿過山洞之外的豁然 而是山 洞之內的開朗 這都是可以備為一說 但就算這樣的敘述摹仿自道教神仙洞天說 的結構 陶氏的樂園內涵 是否就是道教神仙說的福地洞天呢 這個問題 只有 進到 桃花源記 後半段描述 才真得以豁然開朗 三 陶氏樂園與老莊 自然物自身樂園 的遙契 陶淵明接下來的樂園描述 老實說可能會讓一般人感到失望 因為它從前面 略帶奇幻效果的冒險情節 卻突然在故事要到最高潮之處 回到了平實的人間生 活境地 好像神話回歸到了生活的當下 神奇回歸平實 一切僅是繁華落盡後的 真誠 平淡而素樸 這樣的樂園描述 既沒有神話中的崑崙 蓬萊之奇 也不像 仙話中的福地洞天之異 沒有神人西王母坐鎮 羽人往來飛翔 沒有不死之藥 不死之樹 也沒有瓊漿玉液和神獸歌舞 不見神巫往來通天 更無神仙逍遙來 去 沒有福地洞天 亭閣樓臺 也沒有極樂世界的黃金 琉璃鋪地 但這種看似 平凡素樸的樂園描述 卻也可能真正反映淵明心中 何謂真實淨土的觀點 某個 角度看 也可以看成是他對神話 神仙樂園的批判 修正或回歸 由此可見 陶 淵明雖運用神話和仙話的原型意象和敘述結構 但對樂園的具體內容 卻毫不折 扣地忠於自己的原味 他選擇了自然人間淨土的回歸 而與神話 仙話等帶有濃 厚宗教意味的樂園相異其趣 對此 它反而比較接近 老子 莊子 的 自 然物自身樂園 而遠離神話和仙話的奇幻宗教樂園 山重水複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漫遊者經歷行行復行行的幽冥旅程之 後 豁然開朗在前的不是奇幻炫人的不可思議之境 居然只是清簡如下 一望無 際的沃土攤展開來 小屋安祥錯落其間 田園豐饒四處散布 溪水 池泊悠然泛 著水光 桑竹等各式植物自生自長在吟唱著 田間小路蜿蜒相錯 鷄犬等各式 動物之聲 閒散無懼地此起彼落在應答 田園上 人們隨著日出 在歌聲中緩緩 耕作 男耕女織的景象 配合歌聲的韻律 和他們古樸簡素的穿著 猶如一派方 外之人的恬淡風姿 尤其到處可見長壽的老者 安祥無為地或坐或卧 天真浪 44 戲曲研究 第一集 臺北 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年 頁 - 男女衣著 悉如外人 本文贊成龔斌的 創造性詮釋 觀點 按 男女衣著 二 句多釋為 男女衣服 都和外邊的人一樣 實不妥 桃源中人雖避秦時亂已歷五百餘 年 然 俎豆猶古法 衣裳無新製 衣著與五百年前不異 桃源外的世人 服飾早經數 -17-

18 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第三十二期 漫的孩童 無憂無慮地嬉戲著 老人與孩童各安天機 怡然自樂 基本上 陶淵明的樂園敘述僅只如此 既不奇幻也不神異 顯然只是一幅平 實的自然人間淨土而已 而其中的意象和精神 幾乎都可以在陶詩 陶文中找到 呼應 換言之 要理解詮釋 桃花源記 的自然人間樂園之內容 淵明詩文所呈 現的恬淡適性人生觀 田園農村生活感 無為安命的生死觀等等 便是最好的互 證根據 例如上述的自然人間淨土形象 立刻便讓我們想起 歸園田居 的畫 面 開荒南畝際 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 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簷 桃李 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 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 鷄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 虛 45 室有餘閒 當然 我們也可以盡量在其中找到和神話樂園有關的意象痕跡 例如 我認為他的描述 至少有下列幾點是從神話樂園的連續性影響中 所超越 而出的斷裂性 ( ) 桃花源這個自然人間淨土 還是以自然田園做背景 雖然它已非神話 式花園般神奇 各式奇妙植物永恒不死地生長著 如各樣的玉樹 玉果 不死 樹 但它仍然讓各種桑竹植物在其自身地自開自落著 在我看來 陶淵明放棄 了神話式樂園中 那種神聖植物的不死象徵和奇幻形象 而將投射的象徵還原回 物之在其自己地自生自長 同時肯定其落葉歸根的死亡 復命 物之在其自己 是指物不被人的二元語言結構所切割分類 只是以其無名自身來開顯其存有 所 以它不是以客體的對象出現在主體的符號意向性之前 而是人和物相忘地回到 前主客之悠然狀態 對此 陶氏 飲酒 詩的第五首最能呈現這種美學精神 採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 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 46 言 可以說 陶淵明將神話的奇幻之物 還原回美學的物我悠然 所以桃花源植 物意象的永恒與美麗 並不在於它能帶給人們長生不老或奇異感受 而是它們不 受人為斧斤夭折 終其天年 並在自然時序的春去秋來韻律中 接受自然之道的 變 尤其是晉代士大夫 更喜奇裝異服 故桃源中人衣著 不可能與五百年後晉人衣著之 新製 悉同 詩云 借問游方士 焉測塵囂外 則此二句中之 外人 應作方外或 塵外解 陶潛著 龔斌校箋 陶淵明集校箋 頁 0-0 同前註 頁 同前註 頁 - 0 另外 陶詩這種超主客美學精神 也可以從身體 空間 自然的整 體流通之氣氛美學來詮釋 參見蔡瑜 試從身體空間論陶詩的田園世界 清華學 報 新 卷第 期 00 年 月 頁

19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47 循環律則 所以 桃花源記 詩中提到了 草榮識節和 木衰知風厲 即 自然草木都在節氣時令中 自生自長地得時 生長繁茂 落葉歸根 這種自生自 長 自開自落的 物自身 狀態 遙契 老子 所強調的 道之尊 德之貴 夫 莫之命而常自然 萬物將自化 萬物將自賓 等精神 而依循 自然 48 的萬物即暗合於道 便能安於 歸根曰靜 甚至感到 沒身不殆 這是一 種回歸老莊式的物自身自然觀和生死觀 而不是神話式的泛靈觀和神仙式的長生 久視 總之 陶氏樂園中的植物比較接近 莊子 那安其天年 不落夭折 無用 之用的大樹象徵 例如 逍遙遊 人間世 山木 等篇章 顯然是要解 放人的語言符號對樹木的價值裁判和限定 以回歸樹木在自然無言中的自身情 狀 ( ) 神話樂園中的動物總是神奇而怪誕 不管是守護樂園的門獸 如類虎而 九首的開明獸 或充斥其間的神聖動物 如鸞鳳飛舞 純縞禽獸 通常除了 也具有不死的特質外 其外形更總是怪誕合體 甚至 整部 山海經 所反映 的原始神話之身體形象 幾乎都是 人 神 動物 三位一體的圖騰 (totem) 形 式 這種奇幻的身體意象 樂蘅軍將之理解為泛靈論世界觀下 變形神話的靜態 表現形式 然而陶淵明的樂園除了也繼承人和動物和諧共生的精神外 完全將 神聖動物的精怪異能給放棄了 他只以 鷄犬相聞 這樣平實的農業景象來呈 現 這也就是 歸園田居 狗吠深巷中 鷄鳴桑樹顛 的平凡與相親 換言 之 人與動物之間的安祥共處 人無妄害之心 動物可以安然其生 這便是動物 的天年之樂了 這裏也有著陶氏樂園對神話樂園的解放還原 而這個還原基礎 也很可能和他對老莊的吸收有關 眾所周知 道家與神話思維 主題有著極為親密的關係 但也和神話之間有 50 其相當的斷裂差異性 例如在樂園中動物形象這主題上 老 莊 很早 草木森植等自然形象 也是陶詩中經常出現的原型意象之一 主要反映一種對比 人生短 暫夭折 失時蒼涼與草木天年綿長 得時向榮 老子 十六章 萬物並作 吾以觀復 夫物芸芸 各復歸其根 歸根曰靜 是謂復 命 復命曰常 知常曰明 不知常 妄作凶 知常容 容乃公 公乃全 全乃天 天乃 道 道乃久 沒身不殆 樂蘅軍 中國原始變形神話試探 頁 - 道家和神話的連續與斷裂關係 參見張亨 思文之際論集 儒道思想的現代詮釋 臺北 允晨文化實業公司 年 頁 0 - 賴錫三 神話 老子 莊 子 之 同 異 研究 朝向 當代新道家 的可能性 臺大文史哲學報 第 期 00 年 月 頁

20 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第三十二期 便放棄了神話樂園中精靈動物的奇幻怪相 而將之還原成人和動物無害共處 和 諧相親的景象了 如 老子 小國寡民 中的 鷄犬相聞 八十章 莊 子 至德之世 中的 人禽同居並遊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 彼民有常 性 織而衣 耕而食 是謂同德 一而不黨 命曰天放 故至德之世 其行填 填 其視顛顛 當是時也 山无蹊隧 澤无舟梁 萬物群生 連屬其鄉 禽獸成 群 草木遂長 是故禽獸可係羈而遊 鳥鵲之巢可攀援而闚 夫至德之世 同與 禽獸居 族與萬物並 惡乎知君子小人哉 同乎无知 其德不離 同乎无欲 是 謂素樸 素樸而民性得矣 馬蹄 上述的描述雖然略帶漫畫的誇張效果 但早已脫離神話樂園中的奇幻色彩則是非常明確的 另外 莊子 也有對樂園 52 更加素樸的記載 如赫胥氏居民和建德之國民等 老莊的樂園 只是回歸自然後的物自身樂園 其間人和萬物都以自然之道為 依歸 在自然而平實的韻律中 萬物在其自己地和諧共在 這便是物自身樂園 便是自然樂園 老莊並沒有在這個自然和諧之外的遠方或彼岸另設樂園 也不會 透過渴望和想像去將樂園給奇幻化和實體化 因此老莊式的樂園是一幅以自然為 本體的物自身樂園 其中人的文明不會過度膨脹 政治的暴力不見痕跡 道德人 倫規範不會被過分強調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會過於分工而頻繁 尤其重要的 是 人和人 人和動物 人和植物 即人和一切存在之間 都是平等而自然的關 係 因為人的主體不過度膨脹 語言對萬事萬物的分類和評判不過度濫用 那麼 自然萬物便可朗現其物自身的生命情狀 總之 淵明的 鷄犬相聞 之精神 應該相契吸收於老莊的自然物自身樂園 53 精神 而不是承繼漢代那種神仙異境裏 得道升天的鷄犬形象 對此 楊玉成 精確地指出 陶詩確實是一種已經消失痕跡的神仙世界 就像桃花源一般 這 些交織在文本背後的文化原型 應該給予注意 但相反的田園詩源自諸神的消 解 源自神仙卻失去超自然的神異 這種運動同樣不能忽略 只是我們在此 郭慶藩 莊子集釋 卷 中 馬蹄 頁 - 同前註 頁 卷 上 山木 頁 - 日本學者富永一登強調陶淵明 桃花源記 和 老子 小國寡民 八十章 莊 子 建德之國 山木 列子 華胥氏之國 黃帝篇 的關係 另外 也強調 桃花源記 歸園田居 的 鷄犬相聞 鷄鳴狗吠 與 老子 的關係 參見富永一登 中國文學における老子 陶淵明の場合 加地伸行編 老子の世 界 東京 新人物往來社 年 頁 - 楊玉成 田園組曲 論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 國文學誌 第 期 000 年 月 -20-

21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要強調的是 陶氏在進行解構神仙異味運動的同時 其實 一方面可以看成是對 道家自然物自身樂園的回歸 另一方面也將之具體落實在田園農耕的自然土地生 活裏去 因此多了一份人間滋味 ( ) 神話樂園有最核心特色是與不死 永恒相關 不死的象徵 除了有充滿 金玉所做成的不死果樹之外 常常也表現出神話樂園中 衣食無虞的狀態 甚至 可以不勞而獲 或無需辛苦勞動 卻豐衣足食的情境 可想而知 在早期人類含 辛茹苦的勞動階段 這樣的樂園想像是多麼直接而具體 在伊甸園神話中 除 了由弗雷澤等的引導 我們了解 當初原無死 的死亡起源神話 常是樂園與失 樂園的主要內容而外 還有其他二項也是構成這一神話的重要部分 其一是樂園 中除不死樹和分別善惡樹之外 還有各種美好的果子供人隨意取食 人在園裡是 悠遊自在 不愁吃喝的 後來被逐出伊甸園 人從此便須辛苦工作才有得食 這 種當初原本食物豐足 隨意自在 而後因某緣故落得必須勤勞辛苦才能有所得的 觀念 也正是世界各地樂園 失樂園的主要內容之一 其二 表現出樂園中美好 的一個最大特徵 就在於伊甸園中神 人 動物等的和諧安詳 無所分別 而 後 人因犯禁 被逐出伊甸園 從此神人隔絕 更是失樂園的主要內涵 神 人 共處而和諧 最主要的關鍵在於神人是 共處 的狀態 在以神所住為天 人所 居為地的觀念配合下 神話中的神人和諧共處狀態 便以 天地上下相通 的觀 55 念來表達 而後神人因某故而隔絕 便是 絕地天通 雖然 桃源中人的生活依然是豐衣足食 這可以間接地從村民對待漁人的熱 情招待可以看出 所謂 便要還家 設酒 殺鷄 作食 而且富足是普遍性 56 的 所謂 餘人各復延至其家 皆出酒食 這裏除了可以看到村民那股待 人甚善的渾樸無機 純良熱情之外 當然也必須建立在村民富足的經濟基礎上 但這樣的富足 並不是神話般的不勞之天賜 反而是安於沃土的農耕勞作之積 累 只是免去了政治暴力的剝削而已 所以桃花源的富足 或可以說是同時建 立在 天有時 地有利 男女耕織 帝力邈遠 正如 桃花源記 詩中所言 相命肆農耕 日入從所憩 桑竹垂餘蔭 菽稷隨時藝 春蠶收長絲 秋熟靡王 頁 0 另參考其對 鷄犬相聞 的互文性追溯的部分 頁 0-0 胡萬川 真實與想像 神話傳說探微 頁 - 0 如果我們將漁人到桃花源的過程 視為某一意味的朝聖行 那麼 漁人接受村民的盛情 款宴 便可以和聖食做一聯想類比 朝聖行或樂園遊歷的高潮 通常也會出現那種狂歡 式的宴飲 亦即得到靈糧滋潤 參見余國藩著 李奭學譯 余國藩西遊記論集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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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第三十二期 四 陶氏樂園對政治與歷史的解構 桃花源非政治烏托邦 非宗教仙境 陶淵明看似平凡的樂園描述 其實也隱含許多神話玄機在其中 尤為重要的 是 在不露痕跡的神話意象運用下 蘊涵了他對神話樂園的懷疑和批判 從中解 放還原一個他心中真實可親的田園生活之樂 這裏可以看出他和神話思維的連續 與斷裂 這個斷裂 除了有從 老 莊 體會吸收來的自然物自身樂園精神 外 也添加幾許人間世的情味和平實 總之 對陶淵明而言 樂園不在非人間的 彼岸 神話不在奇幻的遠方 它其實就是自然中的人間 人間和自然的統合之生 活樂土 當下樂土 一言以蔽之 若要將桃花源的樂園和神話樂園做一比較 陶 氏樂園的基本精神就在於 真實 人間 素樸 自然等性質的統合上 桃花源記 對樂園的具體敘述大抵如上 文章的後半部則朝向追溯自然人 間桃花源的由來 和後來不得其門而入的迷團 原來漁人在這趟意外之旅的無心 漫遊中 越過了邊界 頓入了淨土 並一一見到自然樂園的種種景象 但是漁人 的樣貌和神態必然和園中人物相異頗多 所以這個來自歷史時空的異人 很快便 引起了局內人的注意 而且一問之下 才知道漁人意外旅程的種種遊歷過程 然 61 而漁人雖是來自桃源外異人 但並未被桃源中人視為不祥的他者 反而熱情如 親 爭相為他設宴款待 因此在熱情邀宴的過程中 道出了桃花源的身世之謎 自云先世避秦時亂 率妻子邑人 來此絕境 不復出焉 遂與外人隔絕 問今 是何世 乃不知有漢 無論魏 晉 這段敘述也是文章後半部的關鍵語 在我 看來 若說文章的前半段 可以令人反思桃花源和神話樂園的異同 那麼文章的 後半段 則可讓人反思另一課題 亦即桃花源和政治烏托邦的差異 有趣的是 文章後半部才水落石出的桃花源之來由 卻在文末 桃花源記 詩中的 開宗明 言 就提到了 嬴氏亂天紀 賢者避其世 黃綺之商山 伊人亦云逝 往迹 浸復湮 來徑遂蕪廢 原來桃花源是有歷史起源的 這個歷史因緣是來自約 異人或外來者 常被當成不祥的他者甚至代罪羔羊 異鄉人 他者 代罪羔羊的關係 一直是人類學家關心反省的文化現象 參見吉拉爾 (René Girard) 著 馮壽農譯 替罪 羊 北京 東方出版社 00 年 另見李永熾 異人 與日本精神史 當 代 第 - 期 年 - 月 桃花源記 的散文敘述手法 和該詩的詩歌隱喻手法 除了內容上 一前一後可以互證 之外 其語言風格的差異也可是一種互補的豐富 例如廖炳惠就強調陳寅恪和唐長孺 重 文不重詩 的缺點 因此犯了指涉理論的謬誤 廖炳惠 嚮往 放逐 匱缺 桃花源 -24-

25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五百年前的暴秦時代 他們的先祖先賢為了避開政治暴力 才一山又一山地遠離 政治 來到隔絕之境 從此在這裏安身立命 重建家園 我認為這除了在交待桃 花源的由來 是因躲避秦政暴力這一五百年前的歷史因緣外 它更根本地反映出 陶氏對政治本質的批判 換言之 這不只是對政亂的一時逃避 而是對政治本質 的揭露和超越 對此 陶淵明不只在樂園精神上承繼了 老子 小國寡民 鷄犬 相聞的精神 也可能同時吸收了老莊自然主義 準無政府主義的天民觀 而認為 政治的本質多少必然就具有暴力和剝削 如 老子 云 天地不仁 以萬物為芻狗 聖人不仁 以百姓為芻狗 太上 不知有之 其次 親之譽之 其次 畏之 其次 侮之 功成 事遂 百姓皆謂我自然 以正治國 以無事取天下 故聖人云 我無為而民自化 我好靜而民 自正 我無事而民自富 我無欲而民自樸 其政悶悶 其民淳淳 其政察察 其民缺缺 禍兮福之所倚 福兮禍所 伏 孰知其極 其無正邪 正復為奇 善復為祅 人之迷也 其日固久 矣 古之善為道者 非以明民 將以愚之 民之難治 以其智多 故以智治 國 國之賊 不以智治國 國之福 知此兩者 亦稽式 能知稽式 是謂 63 玄德 玄德深矣 遠矣 與物反矣 乃至於大順 所以陶氏心中樂園的基本意象必然會傾向自然樂園 而不是任何的政治烏托邦 這樣的詮釋 一樣可以從陶詩和陶文中 看到他對 準無政府主義 的遠古無為 時代之嚮往 黃唐莫逮 慨獨在余 時運 悠悠上古 厥初生民 傲然自足 抱樸含真 勸農 願言誨諸子 從我潁水濱 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 遙遙望白雲 懷古一何深 和郭主簿二首 愚生三季後 慨然念黃虞 贈羊長史 羲農去我久 舉世少復真 飲酒詩 第二十 酣觴賦詩 以樂其志 無懷氏之民歟 葛天氏之民歟 五柳先生 63 詩并記的美感結構 頁 王淮著 老子探義 臺北 臺灣商務印書館 年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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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大抵上宗教樂園是在神話樂園 原始宗教 的基礎上 然後才在不同地方宗教系 統的語言教義上 如基督教 佛教 道教 所產生出來的進一步分化發展 所 以我們可以看到宗教樂園中 還常常保有不同程度的神話樂園的影子 當然同樣 屬於歷史政治樂園這一範疇 也會有各種不同意義的內涵 因為不同的世界觀 思維方式 社會文化型態 都會影響其理想政治藍圖的想像 正如上述分析過的 陶氏的桃花源雖然和神話樂園 山海經 宗教樂 園 道教仙鄉 有相當淵源 但具體內容則不屬於神話宗教樂園這一類 我認為 它和 老 莊 那種從神話樂園超越出來 還原為物自身自然樂園一類 較 為相契 然而 桃花源是否可放進政治烏托邦類型來看待呢 答案顯然是否定 的 因為仔細推敲 便可以看出其間實有本質的差異 烏托邦是政治學範疇下的 理想社會國家之理性規畫 只是這個理性規畫帶有想像的未來性特質 而桃花源 則還是神話學範疇下的自然樂園之回歸 只是去其奇幻性而已 它總是視政治 為暴力 歷史為苦難 因此它有解放歷史和政治的傾向 對於政治樂園的基本精神 以及它和原始神話樂園的基本差異 以下的觀 點 指出了關鍵性的所在 烏托邦 (utopia) 一詞是摩爾自創 希臘原文的兩個 字根有互相矛盾的雙重涵義 一為 樂土美地 (eu-topia) 一為 烏有之邦 (ou-topia) 摩爾的用意在呈現烏托邦的辯證本質 它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理想國 度 這層弔詭以不同的手法出現在 烏托邦 全書 摩爾以柏拉圖的 理想國 (The Republic) 為雛形 取其小國寡民 階級分工和公有財產的理念 另外融合 亞里斯多德在 政治學 (Politics) 書中所揄揚的 公民道德 個人的群體義 務 有別於私人操守 在 烏托邦 中構築一個非基督教 共產的城邦國 以 理性為治國的上綱原則 但是 烏托邦 不只是哲學與政治學的思辯 摩爾的人 文主義學養亦崇尚文學 是以加入文學性的虛構 將抽象的理念納入當時盛行的 旅行文學的敘事框架 假託一名老水手拉斐爾 希適婁岱 (Raphael Hythloday) 的 海外見聞 勾勒烏托邦的典章制度 古典希臘羅馬文學的傳統中早有樂園 的文類 描寫一個無拘無束 不虞匱乏的極樂世界 柯坎樂土 (The Land of Cockayne) 和 農神節慶 (Saturnalia) 是兩個知名的例子 在樂園之中沒有憂愁 勞苦 亦無法律道德的綑綁 人人飲食享樂稱心如意 烏托邦 不是樂園 它 倡議的是行為規範 集體生活 公民教育和肅穆的宗教信仰 理想國的想像 因人而異 建構成為政治和社會的藍圖 則需要擘劃執行面的典章制度 摩爾的 烏托邦強調教育 用以培養公民道德 以今天的說法就是利用國家機器來鞏固群 -27-

28 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第三十二期 體意識 這正是傅柯 (Michel Foucault) 等人所要顛覆的權力宰制 確證無疑 桃花源絕不呈現井然有序的理性符號秩序 不管是政治制度 城 市規畫或社會規範等等名實符應的象徵系統 在桃花源裏都完全未被強調 甚至 被解構還原了 即政治的強力規訓被解構了 無政府的自然天民和天序被還原 了 一切存在俱回到物之本真 暗合無名自然的自發秩序在生長著 人和萬物回 歸自生自長的韻律 其中雖不是混亂失序 但絕不強調名言符號的階層分際 而 是讓事物以其本真來朗現自身 共構一幅怡然自樂的自然天序 相反地 理想 國 烏托邦一類的政治樂園 由於在現實政治上找不到或難以落實 所以只好透 過想像來催生未來的政治秩序 其中的催生工具便是人類的理性 企圖構劃一個 合理化的分配 其中包括政治 社會 經濟 乃至道德 教育等一切社會軟硬體 制度的總體可能 換言之 政治烏托邦需透過精密計算的理性籌畫來完成 而理 性力量完全具現在國家機器這個強有力的權力機制上 透過科層式的效力管理 67 推動一個大有為的典章制度之完成 總之 它通常建立在集體主義 理性計 算 權力集中等機制上 以構成一個數學計量 圓型幾何學式的完美比例 合理 68 分配之名分秩序時空 暫且不管這樣的政治樂園能否存在 其精神顯然和桃花 源強調自然無為 個人閒散 田園牧歌 帝力渺遠 以自然時序為依歸的天民情 調有著極大的對比性 至於政治烏托邦本身 卻弔詭地帶有反烏托邦的本質 底下的觀點也呼應了 上述的觀察 從柏拉圖到摩爾 這一脈相承對理性秩序的偏愛 正是構成一切 烏托邦文學之基礎的要素 但弔詭的是 這個絕對化的理性秩序卻也使烏托邦 逐漸變質為可怕的反烏托邦 二十世紀之後的幾部作品 例如艾夫格尼 伊瓦 諾維奇 薩米爾欽 (Evgenii Ivanovich Zamyatin) 的 我們 (We) 赫胥黎 (Aldous 宋美 譯序 湯馬斯 摩爾的世界與視界 湯馬斯 摩爾 (Thomas More) 著 宋美 譯注 烏托邦 臺北 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00 年 頁 iii xi-xii 柏拉圖的理想國 摩爾的烏托邦 某個意義上正被社會學家韋伯所謂 科層的官僚管理制 度 所實現 這種工具理性的極度發展 帶來效率表象的背後 實蘊涵極大的異化危機 即西方現代性的鐵牢困境 換言之 理性的技術性達到極致的同時 正好形成強而有力的 反控 參見戴維 畢瑟姆著 韓志明 張毅譯 官僚制 長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 00 年 關於西方烏托邦空間構造 所呈現的圓型幾何造型 參見谷川渥著 許菁娟譯 幻想的 地誌學 虛構地圖大旅行 頁 - 思考西方理想國 烏托邦的 幾何學式的圓形構 想 和理性秩序性要求的關係 就好像西方的花園亦傾向幾何學式的造形 和東方的樂 土 園林之隨順自然的不規則造型 相當的不同 -28-

29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Huxley) 的 美麗新世界 Brave New World 一九三二 和歐威爾 (George Orwell) 的 一九八四 Nineteen Eighty-Four 一九四九 就對這種質變有 深切的描繪 事實上 摩爾之所以鉅細靡遺地刻劃島上理想的社會秩序 顯然是在暗地批判英國當時的政治 經濟和道德 但是 當我們讀到烏托邦裡同 一年齡層的人們都穿著相同的衣服 或是靠化粧所堆砌出來的美 乃是不光彩的 脫軌之舉等等的記述時 不免會直覺到 像這種在絕對的理性下所構思出來的理 想社會 反而極有可能會變質為反烏托邦 在這本書裡時常被提起的 理想國 Politeia 西元前四世紀 更讓我們清楚感受到這種物極必反的危險性 在 理想國 中 柏拉圖將一到七逐一相乘後所得的五 四 定為理想國最佳的人 口數目 並將人們劃分為工商階級 軍人階級和統治階級 讓他們分別肩負起生 產 防衞和統治的職責 顯而易見的 柏拉圖的這種構思 和重集團 劃一式的 共產主義 其實僅有一線之隔 塞爾韋耶提醒我們應該注意以下兩個事實 第一 烏托邦空間通常以幾種特定的形式呈現出來 它若不是一座受高聳的城牆 或是如畫同心圓般的自然障礙物所庇護的島嶼 就是一個由工整的田地所圍起來 的封閉式都市 第二 諸如未經開墾的自然 無盡的叢林 噴射而出的水 坑道 或貫串島嶼的迴廊等令人不安的事物 皆不存在於烏托邦空間中 可見西方政治樂園的想像基礎 在於絕對理性的偏愛 對人為秩序的整齊化 一之偏執 一廂情願地以為如此將形成階層的平等性 這種理性計算之美與善的 強調 當然還與西方人對理性和真理的符應性之認知有關 結果政治烏托邦便以 幾何同心圓式的城市空間做為象徵 尤其令人注意的是 這樣的政治理想設計 正是以它對自然渾沌的克服而來 從此人類乃將自己封閉在一個人為的合理化城 市空間中 一切未經規訓的自然原始生命物 均被放逐到城市邊緣以外的化外之 地 西方這種政治理想國的主張和後果 常不自覺地掉入理性迷思 技術萬能的 意識形態中 造成國家權力的無限擴大 結果也常是最反烏托邦 對於這種主體 理性 國家技術的無所不在 以企圖達成集體分配的同一性暴力 西方在二十世 70 紀後 有著極深刻的反省批判 同前註 頁 卡爾 巴柏 (Karl R. Popper) 著 莊文瑞 李英明編譯 開放社會及其敵人 臺北 桂冠圖書公司 年 傅柯著 劉北成 楊遠嬰譯 規訓與懲罰 監獄的誕生 臺北 桂冠圖書公司 年 曼海姆 (Karl Mannheim) 著 張明貴譯 意識型態 與烏托邦 臺北 桂冠圖書公司 00 年 -29-

30 Mircea Eliade - 72 (Mircea Eliade)

31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73 理解世界的基本圖式 故事至此 已近尾聲 不過 淵明卻在最後的結尾處 又放置了一個迷宮 讓原本豁然開朗的桃花樂園又重新迷宮化了 如何說呢 故事的最後發展是這樣 的 話說漁人在村中受盡天民無機而熱情的款待後 只暫留了數日 便思凡了 他渴望回到歷史紅塵中 桃花源記 在此並未對漁人的心境多做描寫 甚至連 一點點暗示也無 所以我們不知漁人的思凡是為了什麼 他為什麼不渴望永留這 片自然淨土 他是思念親人的人倫之愛 還是擔憂人間的責任倫理 亦或對桃源 樂地有幾分不可承受之輕的虛無感呢 還是他別有用心 想將桃源的秘密像寶物 一樣出賣給政客 這些理由都有可能 甚至頗為複雜地交織在漁人心頭 但不管 如何 漁人終是要離開方外 返回他所由來的方內之地了 這時 桃源中人並未 強留 只是在聲聲祝福中 特別叮嚀 不足為外人道也 此時的 外人 顯然是在桃源局內人與局外人的對比下 對世俗紅塵中 人的稱呼 而村民的叮嚀 是一種苦口婆心的呼喚 不值得對城市中人提起 啊 那是一種但願不要再受打擾 污染的溫柔而謙卑之囑託 就如一朶自開自 落的小花 渺小卻芬芳地自在吟唱著那屬己的怡然之歌 您千萬不要毫不經意 就這樣粗暴地摘折了它 踐踏了它啊 然而漁人終是有心人 雖然我們不知他 的有心 到底是出於政治上的利益買賣 還是單純地盼望美好淨土能廣為人知 但他畢竟辜負了桃源村民的囑咐 他動了機心 想把雲深不知處的虛無飄渺之淨 土給定位下來 所以在返回的途中 他小心翼翼做了地圖標誌 以便將來重返時 按圖索驥之用 果然 他回到城市中 第一件事便以帶回寶物的姿態 將這個 桃源秘密告知了地方政治官員太守 然而弔詭的是 太守根據漁人標誌的記號前 往 不但未能尋獲寶地 終至墮入五里迷霧中 甚至這個消息傳到了隱者劉子驥 的耳中 也興起了他的尋夢仙旅 但仍然未果 最後更在美夢未果的遺憾中病逝 而去 故事的結局就這樣又重返了迷宮 而且這個迷宮似乎從此更不可解了 所 以 陶淵明讓它在最後一聲嘆息中 後遂無問津者 落了幕 75 這個結局似乎令人遺憾 甚至帶有落寞感傷 放逐而匱乏之感 但我們要 楊玉成 田園組曲 論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 頁 神話的英雄旅程敘述結構 在找到樂園和寶藏之後 通常會有 帶回寶物 重返人間 的 動作 而 桃花源記 的漁人回歸 或可看成是英雄回歸的變形 參見 Joseph Campbell 著 朱侃如譯 千面英雄 頁 - 廖炳惠便是這樣解讀的 廖炳惠 解構批評論集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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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桃花源記并詩 的神話 心理學詮釋 陶淵明的道家式 樂園 新探 76 了 對此 我認為這裏很可能隱含淵明對仙鄉樂園的懷疑和批判 隱士劉子驥 雖然不是紅塵俗士 但他對樂園的具體渴望和想像 很可能傾向於仙鄉式的福地 洞天 換言之 他心中的樂園仍然具有彼岸式的奇幻色彩 不死色彩 而這和陶 氏心中的自然物自身樂園 仍是差以毫釐 失之千里 正如前述 陶氏的自然物 自身樂園重在 人間性 真實性 自然性 田園土地性等等 而這些都是既平凡 卻又真實的當下自然人間樂土 雖然這樣的樂土在政治暴力和歷史苦難中 不斷 遭到破壞而幾近不存在 但淵明依然沒有將其樂園希望寄託在宗教式的超越解脫 上 他只是在借用了神話 宗教意象和敘述結構後 回到平實可親的自然沃土和 人間樂土的結合上 所以求仙者如劉子驥之類之所以仍舊尋病終 其實還是因為 他心中的宗教樂園和陶淵明的自然人間樂園是不相契的 換言之 陶淵明最後所 遺留下的這個樂園迷宮課題 我認為其中隱含著他對不同樂園型態的評判觀點 所以陶淵明並非要桃源樂土從此絕跡 之所以造成 後遂無問津者 其實 並非自然樂園關閉不開 而是人們心地的迷悟問題 若是素心人 加上心地相 契 那麼陶氏的自然物自身樂園恐怕只在當下 只在自然田園那平實喜樂的人間 生活之清安而已 所以陶淵明在 桃花源記 詩中的最後一句 仍要鼓勵行者 願言躡輕風 高舉尋吾契 重點仍在於有無淡泊人世的輕風心願 能否與淵 明的心中樂園相契不二 這應該不是匱乏或放逐 而是召喚和期待了 五 結論 陶氏的樂園精神符合其新玄學走向 漁人的無心 無分別心 與有心 分別心 正關連著 偶遇 與 不得復 入 桃花源的關鍵 而陶氏此種安排也和道家的哲理有關 例如胡萬川便指出它 和 老子 學說的關係 而廖炳惠則指出它和 莊子 哲理的關係 簡言之 歸去來兮辭 富貴非我願 帝鄉不可期 陶潛著 龔斌校箋 陶淵明集校 箋 頁 連雨獨飲 運生會歸盡 終古謂之然 世間有松喬 於今定何間 故老贈余酒 乃言飲得仙 試酌百情遠 重觴忽忘天 天豈去此哉 任真無所先 同上書 頁 而龔斌校箋也點出 又 桃花源記 并詩描寫之境界 唐人多視 為仙境 如王維 桃源行 詩 春來徧是桃花水 不辨仙源何處尋 劉禹錫 桃 源行 詩 俗人毛骨驚仙子 爭來致詞何至此 仙家一去尋無蹤 至今水流山重 重 又 桃花源記 創造出充滿人間和諧氣氛的社會圖景 與佛教宣揚的西方極樂 世界迥然相異 同上書 頁 0- 胡萬川 真實與想像 神話傳說新探 頁 - 廖炳惠 解構批評論集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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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桃 花 源 記 并 詩 的 神 話 心 理 學 詮 釋 陶 淵 明 的 道 家 式 樂 園 新 探 關 鍵 詞 : 陶 淵 明 桃 花 源 烏 托 邦 神 話 樂 園 道 家 -36-

37 A Mythological and Psych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A Record of Peach Blossom Spring, with Poem A New Exploration of Tao Yuanming s Taoist Paradise LAI Hsi-san We can find the theme of returning to the nature and being oneself prevalent in Tao Yuanming s works. He has an extraordinary sensitivity to time and death. He has the psych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of an old soul according to spiritual alchemy s vision. First, I describe the meaning of the term old soul from the content in his works and make it clear in a religious dimension.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religion, I explain why there are so many mythological images in his works. Second, I interpret A Record of Peach Blossom Spring, with Poe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ythology and psychology. In order to make the interpretation systematically mythological, I reveal the archetypal images and narrative structures in the text. Third, I distinguish the paradise of Tao Yuanming from mythical paradise and Taoist fairy paradise, which, in my opinion, are better called paradises of all natural beings-in-themselves, based on Laozi s and Zhuangzi s conceptions. Fourth, this paper also makes a fundamental distinction between arcadia and utopia according to the different categories of nature and politics. Finally, I discover what supports the idea that Tao Yuanming s paradise corresponds to his new metaphysical works. Keywords: Tao Yuanming arcadia utopia myth paradise Taoism -37-

38 中國文哲研究集刊 第三十二期 徵引書目 巴什拉 加斯東著 劉自強譯 夢想的詩學 北京 三聯書店 年 巴柏 卡爾 (Karl R. Popper) 著 莊文瑞 李英明編譯 開放社會及其敵人 臺北 桂冠 圖書公司 年 巴赫金著 白春仁 曉河譯 石家莊 巴赫金全集 第 卷 河北教育出版社 年 王淮 老子探義 臺北 臺灣商務印書館 年 王弼等 老子四種 臺北 大安出版社 年 弗萊 諾思羅普著 陳慧 袁憲軍 吳偉仁譯 批評的剖析 天津 百花文藝出版社 年 吳持哲譯 神力的語言 聖經與文學 研究續編 北京 社會科 學文獻出版社 00 年 伊瑟爾 沃爾夫岡 (Wolfgang Iser) 著 陳定家 汪正龍等譯 虛構與想像 文學人類學疆 界 長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 00 年 吉拉爾 (René Girard) 著 馮壽農譯 替罪羊 北京 東方出版社 00 年 米德 喬治 H 著 趙月瑟譯 心靈 自我與社會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年 余國藩著 李奭學譯 余國藩西遊記論集 臺北 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00 年 利奇 埃德蒙 (Edmund Leach) 著 郭凡 鄒和譯 文化與交流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 社 000 年 宋美璍 譯序 湯馬斯 摩爾的世界觀與視界 收入湯馬斯 摩爾 (Thomas More) 著 宋 美璍譯注 烏托邦 臺北 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00 年 李永熾 異人 與日本精神史 當代 第 - 期 年 - 月 頁 0- 頁 - 頁 - 李豐楙 六朝道教洞天說與遊歷仙境小說 國立清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主編 小說戲 曲研究 第一集 臺北 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年 谷川渥著 許菁娟譯 幻想的地誌學 虛構地圖大旅行 臺北 邊城出版社 00 年 拉多薩夫 老子 嬰兒與水 收入陳鼓應編 道家文化研究 第四輯 上海 上海古 籍出版社 年 奇南 艾倫著 劉幼怡譯 秋空爽朗 童話故事與人的後半生 北京 東方出版社 年 拉崗 (Jacques Lacan) 著 褚孝泉譯 拉崗選集 北京 三聯書店 00 年 前野直彬著 前田一惠譯 冥界遊行 靜宜文理學院中國古典小說研究中心編 中國 古典小說研究專集 臺北 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年 洪興祖 楚辭補注 臺北 漢京文化事業公司 年 胡萬川 真實與想像 神話傳說探微 新竹 國立清華大學出版社 00 年 特納 維克多著 黃劍波 柳博贇譯 儀式過程 結構與反結構 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 出版社 00 年 -38-

39 (Erving Goffman) 00 (Karl Mannheim) (Carl G. Jung) Campbell, Joseph Eliade, Mircea Stein, Murray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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