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姦為何為姦? 清代雞姦罪立法演變及其特殊性 (1740-1911) 張寧 * 摘要 大量的研究表明中國是一個具有漫長的有關男子同性情感關係記錄的國家 有論者認為 漢代之後, 男風時盛時衰 在漫長的歷史中, 中國的男性在履行成家立業, 傳接香火的責任之後, 周圍人對他們的同性戀情往往寬而待之 1 的確, 在同樣漫長的立法史中, 中國一直沒有專門針對同性性關係的立法, 直到清代出現雞姦罪的系列立法並開始懲治和姦性質的雞姦犯罪時, 才將此寬鬆立法史改寫 雞姦罪的確是清代立法者的發明, 作為法定罪名, 它始於清朝也止於清朝, 歷時 230 年 到目前為止的多數研究者認為該立法是針對同性戀的刑事立法, 未能說明清朝男風盛行與雞姦罪的刑事政策的矛盾 本文擬在已有的研究成果基礎上, 進一步釐清雞姦罪的性質 文章將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考察雞姦罪在中國立法者對姦罪認定的傳統認知邏輯中的例外特徵 ; 第二部分討論清朝立法者將雞姦納入姦罪的不確定性或者說認知矛盾 第三部分結合清朝雞姦 * 日內瓦大學東亞系教授, 法國社會高等研究院近現代中國中心兼任研究員 感謝兩位匿名評審對本文的細心閱讀與提供的修訂建議 1 陳不染, 中國男妓史 http://www.enet.com.cn/life/xiuxian/cultrue/200608/20060817140642_1.shtml, 讀取 2018.4.20
114 法制史研究 第三十三期 罪案例的分析以求明晰雞姦立法所針對的真正懲治對象, 最終達到澄清目前研究領域中存在的誤區 關鍵詞 : 清朝雞姦罪立法 雞姦 姦罪 性侵犯 身體侵犯
172 法制史研究 第三十三期 Why and How jijian Became a Sex Crime under the Qing: The Particularity of Its Criminalization and Sexualization in the Legislation (1740-1911) Zhang, Ning Abstract Numerous studies have shown that China is a country with a long tradition of documenting male homosexual relationships. Some research also posited that after the Han dynasty traditional Chinese society was more or less tolerant with homosexuality as long as men performed their duty of lineage perpetuation. In fact, China did not have any specific law addressing homosexual relations until the Qing Dynasty where a provision was promulgated to punish anal intercourse (jijian) essentially committed between males. Such a law has been understood as a legal stigmatization of homosexuality by most scholars who studied the subject. In this paper, the author argues that the real issue was not homosexuality but the punishment of offenses and crimes related to anal intercourse. The argument is unpacked in three sections. The first part attempts to describe the logic underlying sex crimes legislation before the Qing in order to highlight that, legally, male intercourses had never been considered illicit or sexual. The second part analyzes the contingency and paradoxes of the assimilation of anal intercourses to the category of sex crimes under the Qianlong reign. Finally, the third section focuses on specific cases and discusses major legislative flaws of the law as well as its problematic impact. The argument is based on the existence of a large
雞姦為何為姦? 清代雞姦罪立法演變及其特殊性 (1740-1911) 173 number of homicide cases linked to self-defense against anal rape and on the quasi-absence of consented jijian cases. Keywords: Qing legislation on jijian crime, jijian, sex crime, body assault, sexual offense
雞姦為何為姦? 清代雞姦罪立法演變及其特殊性 (1740-1911) 115 壹 雞姦罪研究狀況與新問題的提出 對清朝雞姦罪的研究是從對中國人 性 觀念 性 行為 性 犯罪, 特別是同性戀問題的研究中派生出來的 西方最早系統研究雞姦罪立法的學者, 應當是已故荷蘭漢學家 M. J. Meijer(1912-1991),1985 年他在歐洲著名的漢學刊物 通報 上首發系統討論清朝雞姦立法的專文, 題為 清朝法律中的同性性犯罪 2 隨後, 我們看到美國學者 Vivien W. Ng, Bret Hinsch 及蘇成捷紛紛加入此問題的研究與討論, 3 其中蘇成捷利用大量清朝司法檔案撰寫的專著 帝制中國後期的性 法律與社會 有專章討論雞姦罪的立法問題, 他的工作拓展了該領域的研究, 也提出了不少值得討論的新問題 比如, 他將中國禁止同性戀的立法推至宋徽宗政和年間記載的一條懲治 男為娼 法律, 4 這個推論顯得疏漏, 立論很難成立, 因為懲治 男娼 不能等同於懲治 男風, 就像懲治娼妓, 並不等同禁止性行為一樣, 只是針對以此為交易的行為 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他對明朝嘉靖年間那條法律的解釋上 5 再者就是他認為清朝出現雞姦立法是因為十八世紀傳統的世襲等級制度式微, 性別表現 (gender performance) 2 M. J. Meijer, Homosexual offences in Ch ing Law, T oung Pao, Vol. 71, 1/3 (1985), pp. 109-133. 3 Vivien W. Ng, Homosexuality and the Stat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in Martin Duberman, Martha Vicinus & George Chauncey, eds., Hidden from History: Reclaiming the Gay and Lesbian Past (New York: Meridian Press, 1989). Bret Hinsch, Passions of the Cut Sleeve: The Male Homosexual Tradition in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0), pp. 76-89. Mathew H. Sommer, The Penetrated Mal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Judicial Constructions and Social Stigma, Modern China, Vol. 23, 2 (1997), pp. 140-180. Mathew H. Sommer, Sex, Law and Socie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4 書傳載彌子瑕 閎 籍孺以色媚世, 至今京師與郡邑無賴男子, 用以圖衣食 舊未嘗正名禁止, 政和間始立法告捕, 男子為娼, 杖一百, 告者賞錢五十貫 朱彧著, 李偉國點校, 萍洲可談 (1119),(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卷三 https://zh.wikisource.org/wiki/%e8%90%8d%e6%b4%b2%e5%8f%af%e8%ab%87/%e5% 8D%B7%E4%B8%89, 讀取 2018.4.20 5 Mathew H. Sommer, The Penetrated Mal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Judicial Constructions and Social Stigma, ibid., pp. 142-144; Mathew H. Sommer, The problem of the Penetrated Male: Qing Sodomy Legislation and the Fixing of Male Gender,Sex, Law, and Socie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ibid., p. 115, p. 119.
116 法制史研究 第三十三期 成為精英關注的主流, 日益突顯的男性間的 性 行為顛覆了傳統的性別社會等級 因此官方對此問題感到焦慮 6 這個說法聽起來很新鮮, 只是缺乏說服力, 因為清朝並不是一個社會等級弱化的社會, 只是用旗民等級取代了傳統漢人的社會等級 而且, 雞姦罪被納入犯姦罪後, 良 與 失良 依然是它的潛在的量刑判斷標準 隨後大陸學者張傑於 2003 年發表了 清代有關同性性犯罪的法律規定及對當前相關立法的啟示 一文, 對清朝的立法文獻有較全面的梳理 此後, 張傑與復旦大學林曦教授合作將此文內容進一步展開, 在 2015 年復旦大學主辦的中國法律與歷史國際學術討論會提交討論, 重點關注目前中國大陸關於同性強姦立法的爭論 7 陳寒非新近出版的專著 清代的男風 性與司法 依然延續舊有研究的思路, 將 雞姦案 當成 男風案, 進一步混淆了二者的區別, 將清朝的雞姦立法當成 反男風 立法 8 最近學界的研究成果更深入到民國時代雞姦罪廢除後中國司法界對性犯罪與同性性犯罪的問題, 以及新的立法概念出臺所面臨的司法觀念改變及實踐 9 其中, 康文慶 2011 年在第三屆中國 性 研究國際研討會上提出的論題 何以雞姦不為姦? 民國時期關於同性性關系的法律探討, 將清朝雞姦罪立法的性質及其特殊性再次推到前臺 10 縱觀目前國際學術界對雞姦罪研究所取得的階段性成果, 筆者認為有如下三個問題值得進一步商榷 第一 雞姦罪的性質 它是否是 6 Mathew H. Sommer, The Penetrated Mal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Judicial Constructions and Social Stigma, ibid., p. 140. 7 Xi Lin 林曦 & Jie Zhang 張傑, Criminalising Homosexuality in the Qing Law Family: Corporatism as the Underlining Philosophy for Chinese Heteronormativity, 中國法律與歷史國際學術研討會 2015 年復旦大學提交論文 8 陳寒非, 清代的男風 性與司法 ( 上海, 上海三聯書店,2016), 頁 56-76 9 Kang Wenqing, Obsession: Male Same-sex Relations in China, 1900-1950 (Hongkong: Hongkong University Press, 2009). Y. Yvon Wang, Shame, Survival, Satisfaction: Legal Representations of Sex between Men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76, 3 (2016), pp. 703-724. Chiang Howard, Epistemic Modernity and the Emergence of Homosexuality in China, Gender History, Vol. 22, 3 (2010), pp. 629-657. 10 康文慶, 何以雞姦不為姦? 民國時期關於同性性關係的法律探討, 新西部 2014 年 35 期, 頁 61-63
雞姦為何為姦? 清代雞姦罪立法演變及其特殊性 (1740-1911) 117 性 犯罪? 雞姦罪入律反映的是立法者對姦罪意識的改變還是廣義 性 治理意識的改變? 第二 雞姦罪與異性間的姦罪在立法邏輯與司法實踐中的區別為何? 第三 清朝雞姦罪入律真的與滿人的統治模式沒有關係嗎? 由於第三個問題涉及的層面比較廣, 需要更多地了解滿文材料, 本文就先解決前兩個問題, 並兼代提出我對第三個問題的思考 文章將分成三大部分 : 第一部分考察雞姦罪在中國姦罪立法史中的特殊性與例外性, 說明儘管中國古代不少男風記錄, 同性性行為不屬於姦罪考慮的範疇 第二部分討論清朝立法者將雞姦納入姦罪的不確定性或者說認知矛盾, 顯示雞姦入姦罪的矛盾性 ; 第三部分結合清朝雞姦罪案例的分析, 探討雞姦罪立法, 尤其是和姦罪內容所存在的立法缺陷, 以求明晰該立法所針對的真正懲治對象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男風, 而是由雞姦引發的社會治安問題, 最終達到澄清目前研究領域中存在的誤區 貳 雞姦罪的性質 : 身體侵犯還是 性 侵犯? 在研究中國古代 性 犯罪時, 我們遇到的第一個難題, 就是中國古代有不少描寫性行為的比喻性的詞彙, 諸如 雲雨 媾 敦倫 入港 之類, 中間兩個詞都專指夫婦間的性愛 雲雨 與 入港 則延伸出性愛中的歡愉境界 相對中性泛指性交的直接定義少見 比較接近現代漢語中的 性 概念的詞彙可能是最早出現在 禮記. 月令 中用來形容老虎交配的動詞 交 字 11 其實, 今天漢語中習以為常地用來對應英文中的 sex 和 sexuality 漢譯名詞 性, 遲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才開始引入中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後, 如何翻譯西方文獻中的 sex 和 sexuality 概念還曾經再次成為中 11 冰益壯, 地始坼, 鶡旦不鳴, 虎始交 ( 漢 ) 鄭玄注, 孔穎達疏, 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 禮記正義. 月令 ( 北京, 中華書局,1979) 下冊, 卷 17, 頁 1382
118 法制史研究 第三十三期 國學界討論的熱點, 12 直到 2005 年才達成初步共識 13 有趣的是, 定義不合法 性 行為的負面詞彙則比較具體, 如 姦 淫 等, 它們從逆向給我們提供了古人關於合法 性 行為的間接看法 一 姦罪定義及其歷史演變 東漢 說文解字 記載 : 淫, 侵淫隨理也, 姦, 犯淫也, 姦, 私也 14 可見, 淫的本意是過度 無節制 放縱慾望, 而姦的本意是因放縱私欲而產生的違反公德的行為後果 用於兩性之 交 上, 小爾雅. 廣義 上對 淫 的解釋是 男女不以禮交, 禮 指的是婚姻六禮, 15 而 交 指的就是性交 尚書. 大傳 所記載的 男女不以義交者, 其刑宮, 在清代律學家薛允升看來指的就是 後世所謂姦也 16 可見清以前沒有經過正式婚姻六禮的兩性性關係即屬於 姦 的範疇 而國家開始懲處 姦 罪, 則於戰國時期就有文字記載 據史家研究, 秦漢之際, 已經出現包括和姦 強與人姦 親屬相姦 良賤相姦 居喪姦和監守內姦等行為在內的姦罪罪名及腐刑與替代刑徒刑等相關刑罰 17 唐代完備了前朝關於姦罪的立法, 加強了合法性交的禮制規範 唐律 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嚴格懲治近親屬間的亂倫性行為, 它首先 12 期間的討論可參見潘綏銘編, 中國 性 研究的起點與使命 ( 高雄, 萬有出版社, 2005) 13 Everett Zhang, China s Sexual Revolution, in Yan Yunxiang ed., Deep China: The Moral Life of the Person: What Anthropology and Psychiatry Tell us about China s Toda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1), pp. 106-151. 14 ( 漢 ) 許慎, 說文解字 ( 北京, 中華書局,1963), 頁 264-265 15 ( 漢 ) 鄭玄注, 孔穎達疏, 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 儀禮. 昏禮 ( 北京, 中華書局, 1979) 上冊, 卷 20, 頁 361-362 16 ( 清 ) 薛允升著, 懷效鋒 李鳴點校, 唐明律合編 ( 北京, 法律出版社,1999), 頁 702 17 賈麗英, 秦漢時期姦罪論考, 秦漢家族犯罪研究 ( 北京, 人民出版社,2010), 頁 102-129 孫聞博, 秦漢簡牘所見特殊類型姦罪研究, 中國歷史文物 2008 年第 3 期, 頁 65-73 刑義田, 秦或西漢初和姦案中所見的親屬倫理關係 江陵張家山二四七號墓 奏讞書 簡 180-196 考論, 柳立言主編, 傳統中國法律的理念與實踐 ( 臺北,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8), 頁 101-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