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The Body Metaphors in The Travels of Lao Can Hsu Hui-Lin Assistant Professor,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National Taiwan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2014 年 3 月 頁 255-290 國 立 成 功 大 學 中 文 系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許 暉 林 * 摘 要 晚 清 以 降, 以 身 體 譬 喻 國 體 成 為 理 解 國 民 與 國 家 關 係 的 重 要 方 式 藉 由 對 老 殘 遊 記 中 身 體 譬 喻 的 分 析, 我 試 圖 提 出 以 下 的 觀 察 : 寫 作 於 晚 清 並 且 聚 焦 在 國 民 與 國 家 關 係 的 老 殘 遊 記 雖 然 很 難 擺 脫 此 一 譬 喻 結 構 的 影 響, 但 是 劉 鶚 並 非 全 然 不 加 批 判 地 使 用 並 複 製 這 個 譬 喻 結 構 相 對 地, 劉 鶚 對 於 譬 喻 修 辭 的 高 度 敏 感 使 他 得 以 穿 透 這 個 理 解 結 構, 認 知 到 此 一 理 解 結 構 的 修 辭 本 質 在 游 刃 有 餘 地 對 這 個 譬 喻 結 構 加 以 操 作 的 同 時, 劉 鶚 對 於 本 身 的 操 作 也 保 持 一 種 警 醒 與 抽 離 的 狀 態 換 句 話 說, 老 殘 遊 記 展 現 出 劉 鶚 對 於 身 體 與 國 體 的 譬 喻 結 構 本 身 的 有 意 識 的 探 求 與 實 驗 在 這 個 意 義 上, 老 殘 遊 記 的 文 學 現 代 性 不 只 來 自 於 其 對 於 傳 統 正 義 論 述 的 翻 轉 以 及 連 帶 而 來 的 對 於 個 人 與 國 家 關 係 的 重 新 理 解 ; 它 的 文 學 現 代 性 同 時 也 來 自 其 於 其 所 展 現 的, 對 於 形 成 這 個 新 的 理 解 所 依 賴 的 譬 喻 結 構 本 身 有 意 識 的 操 作 與 懷 疑 關 鍵 詞 : 劉 鶚 老 殘 遊 記 身 體 隱 喻 * 國 立 臺 灣 大 學 中 國 文 學 系 助 理 教 授 255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The Body Metaphors in The Travels of Lao Can Hsu Hui-Lin Assistant Professor,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Abstract Body metaphor became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ways to underst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ation and the citizen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body metaphors in The Travels of Lao Can, I attempted to discuss that the author did not unquestionably accept what was assumed in the body metaphors, but used those metaphors in a critical way. With extremely high sensitivity to the figure of speech, Liu E cast insight into the structure of understanding the relation between nation and citizen at the time, and revealing the rhetorical nature of that particular structure. Liu E was well versed in the art of manipulating metaphors, but at the same time kept a critical distance from the assumption that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nation and citizens was naturally so. In other words, Liu E was highly conscious of the structure of the body metaphor and the way it functioned in the public discourse of nation and of citizenship. In this sense, the modernity of the Travels of Lao Can is defined not only by its subversion of traditional discourse of justice, but also by the way Liu E disclosed the nature of figure of speech and the role it plays in the work of the Travels of Lao Can, and also the political discourse of the time. Keywords: Liu E, The Travels of Lao Can, Body, Metaphor 256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許 暉 林 一 前 言 劉 鶚 (1857-1909) 的 老 殘 遊 記 自 1903 年 開 始 在 繡 像 小 說 上 連 載, 至 今 已 經 超 過 一 百 年 1 過 去 一 個 世 紀 以 來, 老 殘 遊 記 曾 被 以 多 種 不 同 的 方 式 解 讀 但 不 論 是 哪 一 種 讀 法, 都 無 法 不 觸 及 小 說 當 中 強 烈 的 政 治 意 涵 2 王 德 威 在 談 論 老 殘 遊 記 的 文 學 現 代 性 時, 將 老 殘 遊 記 放 回 俠 義 公 案 小 說 的 系 譜, 準 確 地 指 出 老 殘 遊 記 的 現 代 性 在 於 其 處 理 正 義 概 念 的 方 式 與 傳 統 公 案 小 說 迥 異 王 德 威 認 為, 傳 統 俠 義 公 案 小 說 描 述 的 是 代 表 國 家 的 執 法 者 與 特 殊 的 違 法 者 之 間 的 和 解, 而 雖 然 老 殘 遊 記 無 論 是 人 物 塑 造 還 是 情 節 設 置 都 受 到 俠 義 公 案 小 說 慣 用 手 法 的 影 1 老 殘 遊 記 初 編 的 前 14 回 在 1903 年 8 月 到 1904 年 1 月 之 間 在 繡 像 小 說 上 連 載 後 6 回 則 是 從 1905 年 到 1906 年 老 殘 遊 記 從 第 一 回 開 始 重 新 刊 於 天 津 日 日 新 聞 時 刊 出 二 集 的 9 回 則 是 在 1907 年 連 載 於 天 津 日 日 新 聞, 但 沒 有 完 成 外 編 ( 殘 稿 ) 一 卷 在 劉 鶚 生 前 未 及 出 版, 為 後 人 整 理 遺 稿 時 發 現 2 歷 來 學 者 對 老 殘 遊 記 的 定 位 包 括 魯 迅 的 譴 責 小 說 夏 志 清 (C.T. Hsia) 的 政 治 小 說 以 及 Donald Holoch 的 寓 言 敘 事 魯 迅 的 譴 責 小 說 的 重 點 原 本 在 於 官 場 批 判, 其 政 治 關 懷 自 無 待 贅 言 ;Holoch 認 為 老 殘 遊 記 具 有 一 種 雙 重 的 寓 言 結 構, 第 一 層 是 老 殘 對 於 正 義 與 政 治 的 理 想 追 尋, 但 是 其 力 道 卻 被 第 二 層 以 一 種 形 上 的 方 式 消 解 掉 Holoch 對 於 夏 志 清 老 殘 遊 記 是 政 治 小 說 的 說 法 的 回 應 是 : 如 果 要 說 老 殘 遊 記 是 富 有 政 治 意 味 的, 那 麼 其 政 治 性 其 實 在 於 它 的 極 端 反 政 治 性 李 歐 梵 較 為 早 期 是 將 老 殘 遊 記 視 為 劉 鶚 來 回 遊 蕩 於 官 場 與 江 湖 之 間 以 及 塵 世 與 性 靈 之 間 的 自 我 探 尋 的 旅 程, 近 年 則 是 繼 夏 志 清 之 後 再 次 標 舉 老 殘 遊 記 的 抒 情 性 作 為 對 王 德 威 關 於 革 命 時 代 中 的 抒 情 傳 統 的 討 論 的 回 應 見 魯 迅 : 中 國 小 說 史 略 ( 臺 北 : 新 潮 社,2011), 頁 273-284; C.T. Hsia, The Travels of Lao Ts an: An Exploration of Its Art and Meaning. Tsing-Hua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 7, no. 2 (1969): 40-66; Donald Holoch, The Travels of Lao Can: Allegorical Narrative, In The Chinese Novel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ed. Milena Dolezelova-Velingerova, 129-49.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80; Leo Ou-fan Lee, The Solitary Traveler: Images of the Self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Expressions of Self in Chinese Literature, ed. Hegel and Hessney. 282-289.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5. 257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響, 但 是 劉 鶚 創 作 該 小 說 的 方 式 卻 一 反 傳 統, 以 一 種 反 諷 與 顛 覆 的 方 式 處 理 了 正 義 英 雄 主 義 以 及 政 治 作 用 等 概 念 而 這 些 概 念 與 議 題 在 往 後 數 十 年 中 影 響 了 許 多 的 中 國 作 家 在 這 個 意 義 上, 老 殘 遊 記 更 接 近 於 現 代 小 說 3 假 使 我 們 同 意 王 德 威 所 說, 老 殘 遊 記 是 對 於 傳 統 俠 義 公 案 小 說 的 顛 覆, 那 麼 我 們 就 必 須 承 認 這 個 顛 覆 所 牽 涉 到 的 就 不 只 是 一 種 關 於 正 義 的 敘 事 邏 輯 的 轉 變 因 為, 如 果 說 傳 統 俠 義 公 案 小 說 是 講 述 關 於 國 家 與 拒 絕 被 國 家 收 編 的 個 人 之 間 的 故 事, 那 麼 老 殘 遊 記 對 於 俠 義 公 案 小 說 的 顛 覆, 自 然 要 被 視 為 對 於 國 家 與 個 人 之 間 的 關 係 的 認 識 方 式 的 重 新 調 整 探 索 與 重 構 老 殘 遊 記 對 於 個 人 與 國 家 之 間 關 係 的 探 索 必 須 放 在 晚 清 的 歷 史 脈 絡 之 下 來 瞭 解 劉 鶚 在 小 說 自 敘 的 結 尾 當 中 說, 吾 人 生 今 之 時, 有 身 世 之 感 情, 有 家 國 之 感 情, 有 社 會 之 感 情, 有 種 教 之 感 情 其 感 情 愈 深 者, 其 哭 泣 愈 痛, 此 洪 都 百 鍊 生 所 以 有 老 殘 遊 記 之 作 也 ( 初 編 自 敘, 頁 2) 4 劉 鶚 這 個 寫 作 意 圖 的 告 白 牽 涉 到 幾 個 晚 清 知 識 份 子 所 熱 衷 討 論 的 概 念 範 疇 : 社 會 國 家 與 人 種 5 這 些 概 念 導 致 了 晚 清 知 識 份 子 對 於 人 的 概 念 的 重 新 界 定 : 人 不 再 是 臣 民, 而 是 國 3 王 德 威 著, 宋 偉 杰 譯 : 被 壓 抑 的 現 代 性 : 晚 清 小 說 新 論 ( 臺 北 : 麥 田 出 版 社,2003), 頁 166-193 4 本 文 以 下 所 引 老 殘 遊 記 版 本 為 清 劉 鶚, 徐 少 知 新 注 : 老 殘 遊 記 新 注 ( 臺 北 : 里 仁 書 局,2013) 引 文 頁 碼 直 接 在 引 文 後 標 明 回 數 與 頁 數, 不 另 外 以 腳 註 說 明 5 家 國 一 詞 傳 統 上 兼 指 家 與 國 老 殘 遊 記 第 十 二 回 有 國 是 如 此, 丈 夫 何 以 家 為! 語 國 與 家 對 舉, 強 調 的 是 個 人 之 家 與 國 的 關 係, 即 序 當 中 家 國 一 詞 之 意 劉 鶚 在 序 裡 面 稱 家 國, 但 是 小 說 中 卻 是 更 頻 繁 地 使 用 國 家 當 然, 國 家 一 詞 在 傳 統 上 也 可 指 官 家 或 朝 廷, 但 在 晚 清 國 家 一 詞 卻 開 始 具 有 nation state 之 意 第 七 回 老 殘 對 申 東 造 說 明 他 與 劉 仁 甫 的 私 交 時, 說 道 他 看 天 下 將 來 一 定 有 大 亂, 而 此 人 當 年 在 河 南 時, 我 們 是 莫 逆 之 交, 相 約 倘 若 國 家 有 用 我 輩 的 日 子, 凡 我 同 人, 俱 要 出 來 相 助 辦 理 的 最 後, 老 殘 又 自 嘲 治 天 下 的, 又 是 一 種 人 才, 若 是 我 輩 所 講 所 學, 全 是 無 用 的 這 裡 的 國 家 雖 然 與 天 下 互 用, 卻 並 非 意 謂 劉 鶚 的 國 家 就 是 一 個 家 天 下 或 朝 廷 的 概 念, 而 更 可 能 是 從 天 下 到 現 代 民 族 國 家 概 念 過 渡 的 痕 跡 因 為, 小 說 在 此 之 後 所 出 現 的 國 家 一 詞 都 含 有 民 族 國 家 之 意 例 如, 在 第 十 二 回 中, 敘 事 者 提 到 太 谷 燈 時, 下 了 一 段 評 論 : 可 惜 ( 太 谷 燈 ) 出 在 中 國, 若 是 出 在 歐 美 各 國, 這 第 一 個 造 燈 的 人, 各 報 上 定 要 替 他 揚 名, 國 家 就 要 給 他 專 利 的 憑 據 了, 無 奈 中 國 無 此 條 例 再 者, 外 編 卷 一 當 中, 老 殘 的 朋 友 西 園 公 提 到 近 日 朝 廷 整 頓 新 政, 大 有 可 觀 了 而 老 殘 則 以 為 巡 警 為 近 來 治 國 第 一 要 務, 果 能 如 此, 我 中 國 前 途 大 有 可 望 了 在 同 一 段 落 中 朝 廷 與 國 家 分 別 列 舉, 顯 然 劉 鶚 的 國 家 指 的 並 非 朝 廷 或 官 家 而 在 外 編 當 中, 老 殘 數 度 將 中 國 與 外 國 對 舉, 更 可 見 劉 鶚 的 國 家 是 作 為 與 歐 美 各 國 相 對 的 中 國 的 民 族 國 家 概 念 258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民 6 國 民 的 概 念 所 隱 含 的 國 與 民 之 間, 也 就 是 國 家 與 個 人 之 間 的 關 係 的 新 的 認 知, 成 為 這 個 時 期 政 治 論 述 的 焦 點 而 劉 鶚 的 自 敘 當 中 所 使 用 的 幾 個 關 鍵 詞 彙, 正 好 清 楚 地 說 明 老 殘 遊 記 對 於 國 民 與 國 家 關 係 的 關 懷, 與 作 者 寫 作 當 時 的 社 會 歷 史 脈 絡 是 密 切 扣 合 的 關 於 晚 清 知 識 份 子 對 於 國 民 與 國 家 的 關 係 的 想 像, 汪 暉 提 出 了 如 下 的 描 述 : 晚 清 思 想 不 僅 把 社 會 理 解 為 一 種 道 德 實 在, 而 且 理 解 為 一 種 自 然 存 在 這 種 合 乎 道 德 的 自 然 存 在 包 含 著 一 種 個 人 在 其 中 發 現 與 政 治 共 同 體 及 國 家 相 一 致 的 人 民 共 同 體 形 式 7 這 個 作 為 一 種 自 然 存 在 的 人 民 共 同 體 的 想 像, 呼 應 了 梁 啓 超 對 於 國 民 與 國 家 之 間 關 係 的 譬 喻 梁 啓 超 (1873-1929) 在 他 於 1902 年 發 表 的 著 名 的 新 民 說 敘 論 當 中, 開 宗 明 義 地 說 : 國 也 者, 積 民 而 成 國 之 有 民, 猶 身 之 有 四 肢 五 臟 筋 脈 血 輪 也 未 有 四 肢 已 斷, 五 臟 已 瘵, 筋 脈 已 傷, 血 輪 已 涸, 而 身 猶 能 存 者 8 這 段 話 當 中, 國 民 與 國 家 之 間 的 關 係 被 譬 喻 成 器 官 與 整 個 人 體 之 間 的 有 機 組 成 關 係 而 支 持 著 這 個 譬 喻 的, 其 實 是 這 樣 的 一 組 對 應 : 國 等 於 身 9 因 為 唯 有 在 國 等 於 身 的 預 設 之 下, 國 家 與 國 民 的 關 係 才 有 可 能 被 譬 喻 成 身 體 與 器 官 之 間 的 關 係 10 在 這 樣 的 對 應 當 中, 國 家 被 理 解 與 想 像 成 為 個 人 身 體 的 向 外 延 續 那 麼, 國 家 的 滅 亡 就 不 只 是 政 體 的 覆 亡 而 已, 而 同 時 也 具 有 一 種 生 物 性 滅 絕 的 概 念 劉 鶚 的 自 敘 其 實 就 反 映 了 這 樣 的 概 念 自 敘 當 中, 劉 鶚 的 感 情 從 自 身 的 身 世 國 家 社 會, 一 直 向 外 推 到 種 教 這 一 概 念 11 6 汪 暉 : 公 理 世 界 觀 及 其 自 我 瓦 解, 現 代 中 國 思 想 的 興 起 ( 北 京 : 三 聯 書 店,2008), 下 卷, 第 二 部, 頁 1407 7 汪 暉 : 公 理 世 界 觀 及 其 自 我 瓦 解, 戰 略 與 管 理 3(1999.3), 頁 65 8 梁 啟 超 著, 黃 坤 評 注 : 敘 論, 新 民 說 ( 鄭 州 : 中 州 古 籍 出 版 社,1998), 頁 46 9 身 體 與 國 家 之 間 的 譬 喻 並 非 晚 清 才 出 現, 而 是 由 來 已 久 的 修 辭 一 個 著 名 的 例 子 是 明 代 方 孝 孺 (1357-1402) 的 指 喻 指 喻 一 文 當 中 以 身 體 的 疾 病 譬 喻 國 家 的 弊 病 然 而, 作 為 一 個 政 治 寓 言, 指 喻 訴 求 的 讀 者 是 在 上 位 者 這 個 道 德 訓 示 是 : 國 家 就 像 上 位 者 的 身 體, 既 然 國 家 生 病 了, 那 麼 上 位 者 就 應 該 儘 快 將 國 家 的 病 ( 問 題 ) 找 出 來 梁 啟 超 一 樣 是 以 身 體 的 疾 病 譬 喻 國 家 問 題 但 是, 這 個 在 報 紙 上 大 力 鼓 吹 的 譬 喻 的 訴 求 對 象 是 每 個 個 別 的 國 民 : 就 像 人 體 之 所 以 會 生 病, 是 因 為 器 官 生 病 了 ; 國 家 之 所 以 會 生 病, 是 因 為 人 民 生 病 了 必 須 採 取 行 動 的 不 只 是 上 位 者, 而 更 是 每 個 個 別 的 國 民 個 人 因 此 成 為 國 家 的 行 動 者 與 參 與 者 10 按 照 這 樣 的 對 應, 我 們 可 以 得 到 另 一 個 梁 啟 超 沒 有 說 出 但 卻 無 疑 成 立 的 譬 喻 關 係 : 就 如 同 器 官 之 間 是 相 互 依 存 的, 每 一 位 國 民 之 間 也 是 相 互 依 存 的 11 劉 鶚 之 言 種 教, 實 有 其 脈 絡 1898 年 4 月 12 日, 康 有 為 與 梁 啟 超 在 北 京 成 立 保 國 會, 共 集 259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種 教 這 一 複 合 詞 清 楚 地 表 達 出 對 於 中 國 人 種 與 儒 教 之 間 的 本 源 性 聯 繫 的 想 像 儒 教 不 僅 被 認 為 是 中 國 政 治 歷 史 與 文 明 基 礎, 而 且 是 根 植 於 人 種 特 徵 中 的 文 化 基 因 種 教 所 反 映 出 來 的 概 念 是, 儒 教 ( 和 以 之 為 基 礎 的 國 家 ) 的 滅 亡 是 一 種 人 種 學 意 義 上 的 滅 絕 從 老 殘 遊 記 的 序 當 中, 我 們 看 到 劉 鶚 對 於 其 寫 作 動 機 的 描 述, 的 確 在 很 大 程 度 上 是 運 用 國 等 於 身 ( 或 說 國 體 等 於 身 體 ) 這 一 主 宰 著 晚 清 關 於 國 家 與 國 民 之 間 關 係 論 述 的 譬 喻 結 構 12 與 國 體 與 身 體 的 對 應 結 構 同 時 出 現 的, 則 是 一 整 套 包 括 戒 除 鴉 片 講 求 衛 生 與 提 倡 體 操 在 內 的 國 民 身 體 醫 療 與 改 造 論 述 的 成 形 強 國 必 先 強 種, 如 何 鍛 鍊 與 強 化 作 為 國 家 組 成 基 礎 的 國 民 的 身 體, 成 為 晚 清 以 降 強 國 論 述 的 主 調 各 種 關 於 救 亡 圖 存 的 運 動 陸 續 被 提 出, 包 括 蔡 鍔 (1882-1916) 於 1902 年 提 出 的 軍 國 民 教 育 1915 年 的 新 文 化 運 動,1930 年 代 的 新 生 活 運 動, 甚 至 到 中 華 人 民 共 和 國 建 國 後 強 調 的 全 民 健 身, 都 不 斷 地 揭 示 個 人 身 體 的 鍛 鍊 強 化 與 救 國 之 間 的 密 切 關 係 透 過 個 人 身 體 的 鍛 鍊 與 療 癒 達 到 強 健 國 家 的 想 法, 其 實 正 是 建 立 在 國 體 等 於 身 體 的 預 設 之 上 : 如 果 國 家 是 個 人 身 體 的 向 外 延 續, 那 麼 施 加 在 個 人 身 體 上 的 作 用 自 然 就 是 施 加 在 國 家 上 的 作 用 13 老 殘 遊 記 寫 作 於 1903 到 1907 年 之 間, 剛 好 是 身 會 三 次, 以 保 國 家 之 政 權 土 地, 保 人 民 種 類 之 自 立, 保 聖 教 之 不 失 為 宗 旨, 即 所 謂 保 國 保 種 保 教 國 聞 報 在 1898 年 5 月 13 14 日 以 京 城 保 國 會 題 名 記 為 題, 發 表 第 二 次 保 國 會 參 與 名 單 的 兩 個 版 本 兩 個 版 本 中 都 有 劉 鶚 的 名 字 12 在 晚 清 與 民 初 維 新 與 革 命 的 歷 史 脈 絡 之 下, 國 體 一 詞 指 的 是 國 家 的 政 治 體 制 ( 政 體 ), 即 梁 啟 超 異 哉! 所 謂 國 體 問 題 者 一 文 所 討 論 的 主 題 而 這 個 意 義 下 的 國 體 牽 涉 到 各 種 制 度 法 規 與 各 種 權 力 的 運 作 國 家 體 制 自 然 是 晚 清 政 治 論 述 中 極 為 重 要 的 議 題, 但 並 非 本 文 所 欲 討 論 之 範 圍 本 文 所 謂 國 體 指 的 是 在 身 等 於 國 的 譬 喻 結 構 之 下, 被 想 像 的 相 對 於 人 體 的 國 家 的 身 體 13 強 國 必 先 強 種 的 概 念, 與 中 國 人 的 身 體 被 問 題 化 為 病 夫 有 關 在 關 於 東 亞 病 夫 意 涵 轉 變 的 討 論 當 中, 楊 瑞 松 指 出, 東 亞 病 夫 一 詞 在 不 同 歷 史 脈 絡 中 具 有 不 同 意 義 甲 午 戰 爭 之 前, 西 方 媒 體 以 sick man 一 詞 指 涉 中 國 當 時 所 遭 遇 的 政 治 困 局 與 政 府 的 無 能 當 時 用 來 翻 譯 sick man 的 詞 即 是 病 夫 然 而, 即 便 張 之 洞 在 1897 年 的 勸 學 去 毒 當 中 運 用 病 夫 一 詞 來 談 鴉 片 之 害 時, 亦 尚 無 將 全 中 國 人 民 的 身 體 問 題 化 的 概 念 但 是 到 了 20 世 紀 初, 強 國 必 先 強 種 論 述 的 流 行 使 得 病 夫 被 轉 化 為 意 指 全 國 國 民 的 病 弱 身 體 最 明 顯 的 例 子 就 是 1903 年 梁 啟 超 的 新 民 說 當 中 將 中 國 視 為 由 四 萬 萬 病 夫 所 造 成 的 病 國 以 上 見 楊 瑞 松 : 病 夫 黃 禍 與 睡 獅 : 西 方 視 野 的 中 國 形 象 與 近 代 中 國 國 族 論 述 想 像 ( 臺 北 : 政 大 出 版 社,2010), 頁 17-67 這 個 現 象 的 背 後 可 以 思 考 的 問 題 是, 中 國 人 的 身 體 被 問 題 化 的 意 義 是 什 麼? 沒 有 一 個 外 來 思 想 可 以 無 需 準 備 就 可 以 憑 空 被 植 入 陌 生 的 脈 絡 20 世 紀 初 強 國 必 先 強 種 的 論 述 不 可 能 是 憑 空 就 能 夠 被 260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體 與 國 體 的 譬 喻 結 構 被 大 量 運 用 以 及 各 種 強 身 強 國 論 述 成 形 之 初 而 除 了 劉 鶚 的 自 敘 之 外, 小 說 以 老 殘 這 位 替 人 看 病 的 江 湖 郎 中 作 為 主 角, 以 醫 治 黃 河 的 政 治 託 寓 作 為 小 說 開 端 並 且 以 尋 找 藥 方 醫 治 中 毒 為 小 說 初 編 的 結 尾, 都 在 在 說 明 了 老 殘 遊 記 的 確 是 有 意 識 地 透 過 身 體 疾 病 與 療 癒 的 譬 喻 ( 以 及 背 後 的 國 等 於 身 的 對 應 結 構 ) 來 講 述 一 個 關 於 晚 清 時 局 的 故 事 本 文 即 是 試 圖 說 明 劉 鶚 是 以 什 麼 樣 的 方 式 運 用 這 一 個 為 晚 清 知 識 份 子 所 共 享 且 深 具 影 響 力 的 譬 喻 結 構, 來 講 述 個 人 與 國 家 之 間 的 關 係 14, 以 及 這 樣 的 理 解 如 何 幫 助 我 們 解 釋 老 殘 遊 記 的 文 學 現 代 性 在 上 述 的 理 解 之 下, 本 文 將 從 五 個 面 向 考 察 老 殘 遊 記 中 身 體 意 象 與 身 體 譬 喻 的 運 用 首 先, 作 者 個 人 生 命 經 驗 是 解 讀 文 本 最 為 直 接 的 線 索 所 以, 在 第 二 節 當 中, 我 嘗 試 結 合 劉 鶚 的 日 記 以 及 小 說 文 本, 討 論 劉 鶚 的 生 命 經 驗 如 何 影 響 小 說 中 對 於 個 人 與 國 家 之 間 關 係 的 想 像 自 胡 適 以 降, 老 殘 遊 記 第 二 回 歷 山 山 下 古 帝 遺 跡, 明 湖 湖 邊 美 人 絕 調 以 其 極 為 精 采 的 譬 喻 修 辭 而 成 為 小 說 中 最 為 聞 名 的 段 落 但 是, 這 一 段 落 與 小 說 其 他 部 分 在 敘 事 主 題 上 的 差 異, 卻 也 讓 學 者 在 嘗 試 為 小 說 做 類 型 定 位 時 遭 遇 困 難 因 此, 在 第 三 節 當 中, 我 將 集 中 討 論 這 一 回 的 譬 喻 修 辭, 說 明 這 段 可 能 是 劉 鶚 使 用 譬 喻 技 巧 最 著 力 但 卻 又 同 時 看 似 與 其 他 情 節 最 不 協 調 的 段 落, 如 何 可 以 從 身 與 國 的 對 應 結 構 切 入, 進 而 讀 出 它 在 小 說 敘 事 邏 輯 上 與 前 後 植 入 中 國 就 其 條 件 而 言, 這 一 論 述 之 所 以 可 以 在 中 國 被 接 受, 是 因 為 作 為 理 解 結 構 的 身 體 等 於 國 體 早 就 已 經 準 備 好 了 事 實 上, 如 本 文 所 指 出 的, 早 在 1903 年 梁 啟 超 提 出 四 萬 萬 病 夫 之 說 之 前 五 年, 梁 啟 超 與 康 有 為 在 保 國 會 上 提 出 的 種 教 的 概 念 就 已 經 隱 含 了 國 家 作 為 個 人 身 體 的 向 外 延 伸 的 概 念 因 此, 在 19 世 紀 末, 身 體 等 於 國 體 的 譬 喻 結 構 早 已 保 證 了 20 世 紀 初 強 國 必 先 強 種 以 及 病 國 為 病 夫 之 國 論 述 的 成 立 基 礎 那 麼, 如 果 說 強 國 必 先 強 種 與 病 國 為 病 夫 之 國 的 論 述 之 間 可 能 其 實 不 見 得 是 唯 一 的 因 果 關 係, 而 可 能 是 同 樣 來 自 一 個 更 為 基 礎 的 身 體 等 於 國 體 的 認 識 結 構, 那 麼 另 一 個 我 們 可 以 問 的 問 題 是 : 為 什 麼 以 全 中 國 人 為 病 夫 的 論 述 必 須 在 這 個 時 候 出 現? 若 從 論 述 策 略 來 考 量, 我 認 為 一 個 可 能 的 解 釋 是, 當 所 有 中 國 人 ( 而 非 只 有 政 府 ) 是 病 夫 時, 每 一 個 個 人 都 可 以 ( 以 及 必 須 ) 參 與 國 家 的 命 運 也 就 是 說, 當 梁 啟 超 將 病 夫 一 詞 做 出 轉 義 時, 其 實 是 迫 切 地 透 過 身 體 概 念 的 連 結 將 所 有 國 民 都 加 以 動 員 進 入 一 個 新 的 與 國 家 的 關 係 當 中 而 老 殘 遊 記 正 是 這 種 迫 切 性 在 文 學 創 作 中 一 個 顯 著 的 例 子 14 必 須 釐 清 的 是, 本 文 並 非 以 身 體 觀 作 為 解 讀 文 本 的 理 論 出 發 或 是 解 釋 文 本 的 工 具, 或 者 預 設 劉 鶚 具 有 某 種 身 體 觀 或 對 於 身 體 的 思 考, 並 將 此 一 身 體 觀 反 映 在 小 說 當 中 相 對 地, 本 文 是 基 於 小 說 人 物 與 主 題 的 設 定 與 晚 清 政 治 論 述 脈 絡 之 間 的 密 切 關 係, 而 將 小 說 文 本 中 的 身 體 譬 喻 修 辭 作 為 分 析 的 對 象 也 就 是 說, 劉 鶚 的 確 身 處 於 一 個 以 身 體 與 國 體 的 譬 喻 作 為 理 解 國 民 與 國 家 關 係 的 思 想 情 境 之 中, 而 本 文 所 探 討 的 是 劉 鶚 是 如 何 在 老 殘 遊 記 中 操 作 這 樣 的 理 解 結 構 261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回 之 間 的 連 貫 性 接 下 來 的 第 四 節, 我 將 透 過 分 析 作 者 對 於 武 術 家 劉 仁 甫 以 及 賈 家 十 三 口 命 案 的 描 述, 指 出 小 說 如 何 透 過 身 體 醫 療 的 場 景 與 修 辭 展 開 身 體 與 國 體 之 間 關 係 的 論 述 第 五 節 則 聚 焦 討 論 小 說 如 何 講 述 兩 種 不 受 控 制 與 養 護 的 身 體 義 和 拳 拳 民 與 鴉 片 煙 鬼 的 身 體 作 為 前 面 三 節 分 析 的 對 照 晚 清 以 降, 以 身 體 譬 喻 國 體 成 為 理 解 國 民 與 國 家 關 係 的 重 要 方 式 藉 由 對 老 殘 遊 記 中 身 體 譬 喻 的 分 析, 我 試 圖 提 出 以 下 的 觀 察 : 寫 作 於 晚 清 並 且 聚 焦 在 國 民 與 國 家 關 係 的 老 殘 遊 記 雖 然 很 難 擺 脫 此 一 譬 喻 結 構 的 影 響, 但 是 劉 鶚 並 非 全 然 不 加 批 判 地 使 用 並 複 製 這 個 譬 喻 結 構 相 對 地, 劉 鶚 對 於 譬 喻 修 辭 的 高 度 敏 感 使 他 得 以 穿 透 這 個 理 解 結 構, 認 知 到 此 一 理 解 結 構 的 修 辭 本 質 在 游 刃 有 餘 地 對 這 個 譬 喻 結 構 加 以 操 作 的 同 時, 劉 鶚 對 於 本 身 的 操 作 也 保 持 一 種 警 醒 與 抽 離 的 狀 態 換 句 話 說, 老 殘 遊 記 展 現 出 劉 鶚 對 於 身 體 與 國 體 的 譬 喻 結 構 本 身 的 有 意 識 的 探 求 與 實 驗 在 這 個 意 義 上, 老 殘 遊 記 的 文 學 現 代 性 不 只 來 自 於 其 對 於 傳 統 正 義 論 述 的 翻 轉 以 及 連 帶 而 來 的 對 於 個 人 與 國 家 關 係 的 重 新 理 解 ; 它 的 文 學 現 代 性 同 時 也 來 自 其 於 其 所 展 現 的, 對 於 形 成 這 個 新 的 理 解 所 依 賴 使 用 的 譬 喻 結 構 本 身 有 意 識 的 操 作 與 懷 疑 二 變 法 時 間 與 身 體 生 於 1857 年 的 劉 鶚, 一 生 歷 經 晚 清 最 重 要 的 三 次 變 法 圖 強 運 動, 分 別 是 1860 年 開 始 持 續 三 十 餘 年 的 自 強 運 動 1898 年 的 戊 戌 變 法 以 及 1901 年 到 1911 年 的 庚 子 後 新 政 雖 然 劉 鶚 一 生 都 沒 有 正 式 進 入 官 僚 體 系 並 直 接 涉 入 變 法 運 動, 但 是 他 早 年 師 從 李 光 炘 (1808-1885), 信 奉 以 養 民 為 治 國 之 道 的 太 谷 學 派, 並 付 諸 實 踐, 親 身 參 與 黃 河 的 治 理 工 作, 甚 至 成 了 一 位 籌 辦 鐵 路 與 礦 業 的 實 業 家 15 國 家 政 15 關 於 劉 鶚 與 太 谷 學 派 的 關 係, 見 周 志 煌 : 老 殘 遊 記 與 太 谷 學 派 論 近 代 民 間 思 想 的 傳 播 型 態 及 其 意 涵, 輔 大 中 研 所 學 刊 3(1994.6), 頁 303-314; 陳 俊 啟 : 徘 徊 於 傳 統 與 現 代 之 間 晚 清 文 人 劉 鶚 的 一 個 思 想 史 考 察, 國 立 編 譯 館 館 刊 30:1/2(2001.12), 頁 305-328 劉 鶚 262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治 的 改 革 一 直 是 劉 鶚 的 終 極 關 懷 在 老 殘 遊 記 裡 面, 最 清 楚 表 現 出 劉 鶚 這 一 關 懷 的 其 實 是 很 少 被 注 意 到 的 外 編 當 中 的 開 頭 段 落 外 編 一 開 頭 說 到 老 殘 的 兩 位 朋 友 東 閣 子 和 西 園 公 來 訪 兩 人 對 老 殘 說 道 : 近 日 朝 廷 整 頓 新 政, 大 有 可 觀 了 滿 街 都 換 了 巡 警 兵, 到 了 十 二 點 鐘 以 後, 沒 有 燈 籠 就 不 許 走 路, 並 且 這 些 巡 警 兵 都 是 從 巡 警 學 堂 裡 出 來 的, 人 人 都 有 規 矩 東 閣 子 又 補 充 說, 有 天 他 夜 行 路 上 一 不 小 心 把 燈 籠 燒 了, 走 了 幾 步, 就 遇 見 了 一 個 巡 警 兵 上 來, 說 道 : 現 在 規 矩, 過 了 十 二 點 鐘, 不 點 燈 籠 就 不 許 走 路 此 刻 已 有 一 點 多 鐘, 儜 沒 有 燈 籠, 可 就 犯 規 了 ( 外 編 卷 1, 頁 515) 對 於 這 樣 的 情 形, 老 殘 高 興 地 說 : 巡 警 為 近 來 治 國 第 一 要 務, 果 能 如 此, 我 中 國 前 途 大 有 可 望 了 ( 外 編 卷 1, 頁 515) 新 政 指 的 是 清 朝 最 後 十 年 的 政 治 改 革, 其 中 包 括 了 1900 年 代 初 期 巡 警 學 堂 的 設 立 晚 清 警 察 制 度 的 設 立 與 中 國 現 代 化 的 密 切 關 係 學 者 已 經 多 所 討 論, 但 是 這 裡 我 們 特 別 要 談 的 是 小 說 這 一 段 對 話 所 展 現 出 來 的, 對 於 時 間 精 確 性 在 變 法 中 的 重 要 性 在 老 殘 友 人 的 口 中, 朝 廷 新 政 之 所 以 與 先 前 的 變 法 不 同 而 大 有 可 觀, 是 由 新 式 巡 警 兵 的 規 矩 所 表 現 出 來 這 象 徵 文 明 進 步 與 中 國 前 途 的 不 同 於 過 去 的 現 在 規 矩 則 是 以 過 了 十 二 點 鐘, 不 點 燈 籠 就 不 許 走 路 展 開 的 16 若 說 劉 鶚 認 為 精 確 的 鐘 點 時 間 對 國 民 行 為 的 規 範 是 朝 廷 得 以 富 國 強 民 的 指 標 與 起 點, 那 麼 或 許 有 過 度 解 讀 的 嫌 疑 然 而, 小 說 的 這 段 敘 述 中, 十 二 點 鐘 此 一 鐘 點 時 間 所 代 表 的 精 確 性 規 範 性 普 遍 性 與 不 可 違 逆 性, 的 確 是 成 為 劉 鶚 對 於 中 國 轉 變 為 文 明 國 家 的 想 像 當 中 的 一 環 當 然, 鐘 點 時 間 在 小 說 中 的 使 用 不 是 到 了 老 殘 遊 記 才 出 現 但 是, 一 則 關 於 國 家 對 於 個 人 的 監 視 與 治 理 的 敘 事, 與 遵 守 時 間 ( 而 不 只 是 遵 守 規 定 ) 的 表 述 連 結 在 一 起, 的 生 平 經 驗 與 事 業 在 Christopher Lupke 的 劉 鶚 傳 記 中 有 詳 盡 介 紹 Christopher Lupke, Liu E. In Dictionary of Literary Biography--Chinese Fiction Writers, 1900-1949, ed. Thomas Moran, 104-15. New York: Thomson Gale, 2007. 劉 鶚 的 生 平 著 作 與 經 歷 的 詳 細 編 年 式 條 列, 見 劉 德 隆 : 劉 鶚 集 前 言, 收 入 清 劉 鶚 著, 劉 德 隆 整 理 : 劉 鶚 集 上 冊 ( 長 春 : 吉 林 文 史 出 版 社,2007), 頁 1-12 16 夜 禁 制 度 的 目 的 是 透 過 禁 止 行 人 在 夜 間 活 動, 以 維 護 京 城 的 安 全 雖 然 大 清 律 例 當 中 仍 有 夜 禁 一 條, 但 是 實 際 上 到 了 清 末 已 經 無 所 謂 夜 禁 矣, 夜 至 人 家 來 往, 視 為 常 事 清 薛 允 升 : 唐 明 律 合 編 ( 北 京 : 法 律 出 版 社,1999), 頁 466 而 光 緒 年 間 的 新 刑 律 草 案 當 中, 夜 禁 的 條 文 也 不 復 見 嚴 格 說 來, 老 殘 的 朋 友 口 中 的 現 在 規 定 其 實 並 非 傳 統 規 定 夜 間 不 得 行 走 的 夜 禁, 而 是 對 夜 間 行 走 者 的 行 為 加 以 規 範 與 管 理 263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在 老 殘 遊 記 之 前 的 小 說 中, 我 們 的 確 是 沒 有 見 到 過 的 而 這 也 說 明 了 劉 鶚 對 於 國 家 與 國 民 關 係 的 想 像 是 離 不 開 對 於 時 間 精 確 性 的 強 調 劉 鶚 以 精 確 的 鐘 點 時 間 作 為 國 民 與 國 家 之 間 關 係 想 像 的 重 要 元 素, 其 實 是 非 常 可 以 理 解 的 對 一 位 籌 辦 鐵 路 與 礦 業 的 實 業 家 來 說, 勞 動 力 的 精 確 安 排 與 生 產 效 率 的 極 大 化 是 終 極 的 指 導 原 則, 而 這 無 疑 首 先 必 須 依 賴 著 鐘 點 時 間 制 度 特 17 別 是 對 於 劉 鶚 這 位 常 常 東 奔 西 跑 的 實 業 家 而 言, 現 代 國 家 的 經 驗 必 然 得 在 精 確 的 時 間 形 式 之 中 展 開 1902 年 4 月 27 日 這 一 天, 劉 鶚 搭 火 車 從 天 津 到 北 京 劉 鶚 只 知 道 兩 地 相 距 大 約 兩 百 四 十 里, 但 是 中 間 各 站 之 間 距 離 多 遠 則 不 確 定 於 是, 好 奇 的 劉 鶚 就 以 時 間 為 單 位 來 測 量 : 由 天 津 至 北 京, 相 傳 二 百 四 十 里, 其 中 某 棧 至 某 棧 若 干 里 不 能 知 也 此 次 以 時 刻 計 之, 可 以 得 概 矣 : 九 點 十 分 開 天 津, 十 點 五 分 至 楊 村 ; 十 一 分 開, 十 一 點 二 分 至 落 筏 ; 七 分 開, 二 刻 八 分 至 廊 坊 ; 三 刻 開, 十 二 點 一 刻 十 三 分 到 安 定 ; 二 刻 開, 一 點 五 分 至 黃 村 ; 十 分 開, 三 刻 至 豐 台 ; 七 分 開, 二 點 一 刻 至 永 定 門 岔 道, 二 刻 五 分 至 前 門 附 表 : 天 津 55 楊 村 51 落 筏 31 廊 坊 28 安 定 35 黃 村 35 豐 台 23 永 定 門 20 前 門 (278) 18 劉 鶚 用 分 鐘 雜 以 時 刻 的 形 式 紀 錄 沿 途 每 站 起 訖 時 間, 計 算 出 火 車 從 天 津 開 到 北 京 的 時 間 總 共 要 花 上 278 分 鐘 這 種 對 於 時 間 精 確 性 的 強 調, 在 劉 鶚 日 記 中 並 非 特 例 17 鐘 點 時 間 在 中 國 開 始 被 普 遍 使 用, 首 先 是 由 晚 清 工 業 生 產 的 需 要 所 引 發 的 19 世 紀 中 期 以 後, 工 人 的 工 錢 逐 漸 有 依 鐘 點 時 間 來 計 算 的 趨 勢, 到 了 1890 年 代 則 更 為 制 度 化 以 鐘 點 分 秒 為 單 位 的 時 間 度 量 在 19 世 紀 下 半 葉 可 以 說 是 取 代 了 以 地 支 為 計 算 方 式 的 時 辰, 成 為 工 業 化 進 程 中 最 具 有 支 配 力 的 計 時 方 式 同 時, 在 夜 間 照 明 的 問 題 被 克 服 之 後, 勞 動 並 不 因 天 黑 而 停 止 以 鐘 點 為 單 位 的 一 天 三 班 制 安 排 也 成 為 慣 常 的 勞 動 形 式 這 個 時 期 中 國 的 工 業 生 產 又 和 變 法 圖 強 運 動 所 欲 達 成 的 富 國 強 民 的 目 的 有 直 接 關 聯 在 亡 國 的 壓 力 下, 身 體 的 時 間 化 是 為 了 保 證 身 體 歸 屬 於 國 家 或 工 廠 的 調 配 與 掌 控, 以 保 證 其 生 產 性 分 鐘 成 為 國 家 工 業 生 產 計 畫 中 所 依 賴 的 最 基 本 的 時 間 單 位, 對 於 勞 動 者 或 非 勞 動 的 個 人 的 身 體 經 驗 都 具 有 重 大 的 影 響 見 黃 金 麟 : 歷 史 身 體 國 家 : 近 代 中 國 的 身 體 形 成 (1895-1937) ( 臺 北 : 聯 經 出 版 社,2001), 頁 175-228 18 清 劉 鶚 : 抱 殘 守 缺 齋 壬 寅 日 記,1902 年 4 月 9 日, 收 入 清 劉 鶚 著, 劉 德 隆 整 理 : 劉 鶚 集 上 冊, 頁 696 264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相 反 地, 在 他 對 於 旅 行 經 驗 的 記 載 中, 我 們 不 斷 看 見 他 對 於 所 使 用 的 交 通 工 具 起 訖 的 時 刻 分 鐘 進 行 詳 細 紀 錄 這 除 了 與 劉 鶚 的 頻 繁 旅 行 習 慣 有 關 係 之 外, 其 實 也 是 來 自 他 所 從 事 的 事 業 上 的 需 要 1902 年, 劉 鶚 為 河 南 豫 豐 公 司 與 英 商 福 公 司 的 簽 約 擬 礦 路 合 同 其 中 對 礦 工 的 勞 動 時 間 規 定 : 平 日 作 工 每 日 若 干 時 刻 各 節, 統 俟 開 礦 后, 再 由 豫 豐 公 司 會 同 福 公 司 采 擇 歐 美 各 礦 妥 善 章 程, 商 請 巡 撫 定 奪 礦 工 的 工 時 19 規 定 既 然 是 依 據 歐 美 礦 務 章 程 的 規 定, 那 麼 自 然 是 使 用 西 方 通 行 的 鐘 點 時 間 1905 年 3 月, 劉 鶚 參 觀 日 人 鈴 木 的 造 紙 工 廠, 對 於 機 器 鍋 爐 的 生 產 力 印 象 深 刻 : 渡 江 訪 鈴 木, 觀 其 造 紙 機 器 鍋 爐 四 據 云, 日 燒 煤 三 十 噸, 引 擎 五 百 匹 馬 力, 晝 夜 不 停 薄 暮 歸, 與 其 工 人 同 杉 板 據 云, 一 晝 夜 出 紙 三 百 扛 ( 疑 為 打 之 誤 ) 弱, 每 打 四 包, 每 包 約 價 五 兩 餘 原 料 則 稻 柴 藍 縷 二 者 而 已 聞 初 起 只 用 藍 縷 鈴 木 為 之 繪 圖 造 機 器, 始 用 稻 柴, 獲 利 甚 豐 也 20 造 紙 的 機 器 鍋 爐 日 夜 不 停 運 轉, 工 廠 自 是 以 鐘 點 規 定 工 人 的 勞 動 時 間 劉 鶚 對 於 機 器 一 天 燒 多 少 煤 礦 多 少 馬 力 一 晝 夜 產 出 多 少 單 位 紙 張, 每 包 紙 的 售 價 等 資 訊 加 以 詳 細 描 述 劉 鶚 這 種 對 於 鐘 點 時 間 以 及 現 代 生 產 方 式 的 著 迷, 以 一 個 奇 異 的 方 式 表 現 在 小 說 當 中 撰 於 1907 年 的 老 殘 遊 記 二 編 第 八 回 中 描 述 老 殘 夢 遊 陰 間, 目 睹 陰 間 懲 罰 口 過 罪 犯 的 過 程 : 一 眼 看 去, 有 十 幾 里 遠 其 間 有 個 大 廣 厝, 厝 上 都 是 列 的 大 磨 子, 排 一 排 二 的 數 不 出 數 目 來 那 磨 子 大 約 有 三 丈 多 高, 磨 子 下 面 旁 邊 堆 著 無 數 的 人, 都 是 用 繩 子 捆 縛 得 像 寒 菜 把 子 一 樣 的 磨 子 上 頭 站 著 許 多 的 阿 旁, 磨 子 下 面 也 有 許 多 阿 旁, 拿 一 個 人 往 上 一 摔, 磨 上 阿 旁 雙 手 接 住 如 北 方 瓦 匠 摔 瓦, 拿 一 壯 幾 十 片 瓦 往 上 一 摔, 屋 上 瓦 匠 接 住, 從 未 錯 過 一 次 此 處 阿 旁 也 是 這 樣 磨 子 上 的 阿 旁 接 住 了 人 就 頭 朝 下 把 人 往 磨 眼 裡 一 填, 兩 三 轉 就 看 不 見 了 底 下 的 阿 旁 再 摔 一 個 上 去 只 見 磨 子 旁 邊 血 肉 同 醬 一 樣 往 下 流 注, 當 中 一 星 星 白 的 是 骨 頭 粉 子 老 殘 看 著 約 摸 有 一 分 鐘 時 的 工 夫, 已 經 四 五 個 人 磨 碎 了 像 這 樣 的 磨 子 不 計 其 數, 心 裡 想 道 : 一 分 鐘 磨 四 五 個 人, 一 刻 鐘 豈 不 要 磨 19 清 劉 鶚 : 稟 稿 啟 事 類 河 南 礦 務 合 同, 收 入 清 劉 鶚 著, 劉 德 隆 整 理 : 劉 鶚 集 上 冊, 頁 661 20 清 劉 鶚 : 抱 殘 守 缺 齋 乙 巳 日 記,1905 年 3 月 8 日, 收 入 清 劉 鶚 著, 劉 德 隆 整 理 : 劉 鶚 集 上 冊, 頁 717 265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上 百 個 人 嗎? 這 麼 無 數 的 磨 子, 若 詳 細 算 起 來, 四 百 兆 人 也 不 夠 磨 幾 天 的 ( 二 編 第 八 回, 頁 488) 王 德 威 指 出, 老 殘 遊 記 中 執 行 著 令 人 毛 骨 悚 然 的 各 式 懲 罰 的 地 獄, 既 是 遲 來 的 詩 學 正 義 (poetic justice), 藉 以 平 衡 小 說 初 編 中 的 冤 案, 但 同 時 也 是 人 世 公 堂 這 巨 大 僵 硬 的 官 僚 機 構 的 延 伸 然 而, 從 這 段 口 過 罪 犯 的 磨 子 刑 的 描 繪 看 來, 同 樣 延 伸 21 與 滲 透 入 陰 間 刑 罰 的, 竟 還 包 括 了 上 述 劉 鶚 對 於 日 夜 不 停 運 轉 的 生 產 力 以 及 產 品 產 出 過 程 的 精 確 性 的 迷 戀 阿 旁 拋 接 犯 人 填 入 磨 眼 磨 出 骨 頭 粉 子 與 血 肉 醬 汁, 22 如 同 熟 練 的 瓦 匠 工, 精 準 無 比, 一 氣 呵 成 一 分 鐘 磨 四 五 個 人, 一 刻 鐘 豈 不 要 磨 上 百 人 嗎? 這 麼 無 數 的 磨 子, 四 百 兆 人 也 不 夠 磨 幾 天 的 磨 子 磨 犯 人 的 速 度 與 血 肉 醬 汁 的 產 出 完 全 制 式 化 不 論 是 鬼 卒 阿 旁 的 勞 動 身 體, 或 者 是 被 當 作 生 產 原 料 的 犯 人 身 體, 在 老 殘 眼 中 都 是 依 據 分 鐘 為 單 位 的 時 間 形 式 日 夜 不 停 地 運 轉 著 在 這 裡, 讀 者 也 再 次 看 見 如 同 巡 警 的 例 子 所 傳 達 的, 懲 罰 的 概 念 與 精 確 時 間 的 概 念 之 間 的 連 結 而 根 據 閻 羅 王 的 說 法, 口 過 罪 的 犯 人 之 所 以 必 須 受 如 此 極 端 的 刑 罰, 是 因 為 毀 人 名 譽 比 什 麼 罪 都 大 : 往 往 一 句 話 就 能 把 一 個 人 殺 了, 甚 而 至 於 一 句 話 能 斷 送 一 家 子 的 性 命 世 界 上 的 大 劫 數, 大 概 都 從 這 裡 起 的 若 毀 人 名 譽 的 人 多, 這 世 界 就 成 了 皂 白 不 分 的 世 界 了 世 界 既 不 分 皂 白, 則 好 人 日 少, 惡 人 日 多, 必 至 把 世 界 釀 得 人 種 絕 滅 而 後 已 ( 二 編 第 八 回, 頁 489) 閻 羅 王 讓 老 殘 見 識 口 過 犯 所 受 的 刑 罰, 目 的 就 是 要 老 殘 將 這 道 理 說 給 人 聽 在 籌 21 王 德 威 : 被 壓 抑 的 現 代 性 : 晚 清 小 說 新 論, 頁 222 22 如 果 按 照 老 殘 的 說 法 詳 細 算 起 來, 一 分 鐘 磨 四 五 個 人, 一 刻 鐘 當 磨 五 六 十 個 人, 而 非 上 百 人 因 此, 在 實 際 計 算 上 顯 然 是 不 夠 精 確 的 但 是, 我 所 謂 的 對 精 確 性 的 迷 戀 指 的 並 不 是 實 際 計 算 上 的 精 準 度, 而 是 一 種 對 於 進 行 ( 或 宣 稱 要 進 行 ) 一 連 串 數 字 計 算 有 著 高 度 興 趣 的 態 度 而 這 樣 態 度 在 劉 鶚 關 於 造 紙 工 廠 以 及 地 獄 磨 刑 的 描 述 當 中, 的 確 是 明 顯 可 見 的 事 實 上, 這 個 在 地 獄 中 以 分 鐘 為 單 位 的 時 間 描 述 在 老 殘 遊 記 當 中 並 非 孤 例 著 名 的 第 二 回 歷 山 山 下 古 帝 遺 跡, 明 湖 湖 邊 美 人 絕 調 就 是 這 樣 一 個 例 子 諸 如 他 雖 是 一 點 鐘 開 唱, 若 到 十 點 鐘 去 就 沒 有 座 位 了 及 至 回 店, 已 有 九 點 鐘 的 光 景, 趕 忙 喫 了 飯, 走 到 明 湖 居 到 了 十 一 點 鐘, 門 口 轎 子 漸 漸 擁 擠 不 到 十 二 點 鐘, 前 面 幾 張 空 桌 俱 已 滿 了 等 密 集 的 強 調 時 限 與 急 迫 性 的 描 述, 顯 現 的 正 是 對 於 鐘 點 時 間 精 確 性 的 依 賴 與 掌 握 而 王 小 玉 說 書 一 段 當 中, 亦 有 約 有 兩 三 分 鐘 之 久, 彷 彿 有 一 點 聲 音 從 地 底 下 發 出 這 樣 以 分 鐘 作 為 描 述 聽 覺 經 驗 感 受 的 時 間 量 詞 266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辦 礦 業 與 鐵 道 業 的 過 程 中 深 受 謗 言 所 苦 甚 至 在 全 國 報 紙 上 被 痛 批 為 漢 奸 買 辦 的 劉 鶚, 對 於 閻 羅 王 這 番 話 必 然 心 有 戚 戚 焉 1903 年 11 月 24 日, 劉 鶚 就 在 中 外 日 報 上 撰 礦 事 啟 一 文, 為 自 己 被 斥 為 漢 奸 進 行 辯 護 : 近 來 讀 各 報 紙, 痛 責 僕 與 浙 紳 高 子 衡 私 賣 全 省 礦 產, 云 得 銀 三 百 萬 兩, 每 百 萬 兩 與 高 十 二 萬, 繼 又 謂 賈 四 府 云 云 致 動 留 學 日 本 學 生 之 眾 怒, 有 指 僕 為 罪 魁 者, 且 逐 日 登 報, 冀 激 動 全 省 紳 商 與 高 為 難 此 事 僕 本 可 不 辯, 因 其 論 說 有 害 大 局, 故 不 得 不 詳 陳 始 末, 俾 天 下 明 哲, 共 決 此 案, 以 定 是 非 23 用 口 說 所 造 的 業 再 怎 麼 多, 大 概 也 沒 有 比 用 報 紙 所 造 來 得 更 多, 影 響 更 深 遠 劉 鶚 投 書 為 自 己 辯 護, 其 理 由 是 其 論 說 有 害 大 局, 故 不 得 不 詳 陳 始 末 所 謂 大 局, 自 然 是 國 家 富 強 之 大 局 一 旦 因 為 這 不 分 皂 白 的 謗 言 有 害 大 局, 那 麼 就 是 閻 羅 王 口 中 的 世 界 上 的 大 劫 數 了, 其 結 果 就 是 把 世 界 釀 得 人 種 絕 滅 而 後 已 晚 清 維 新 派 知 識 份 子 對 於 人 種 與 國 家 存 亡 的 論 述 受 到 嚴 復 在 1890 年 代 所 翻 譯 的 赫 胥 黎 (T.H. Huxley, 1825-1895) 的 天 演 論 (Evolution and Ethics) 影 響 極 大 事 實 上, 劉 鶚 本 人 在 1905 年 三 月 八 日, 亦 即 上 述 參 觀 日 人 造 紙 機 器 同 一 天 的 日 記 中 就 明 白 寫 到 他 正 在 閱 讀 天 演 論 一 書 而 如 前 所 述, 在 老 殘 遊 記 初 編 的 序 當 中, 劉 鶚 更 是 清 楚 地 揭 示 了 寫 這 部 小 說 是 基 於 對 種 教 之 感 情 因 此, 在 礦 事 啟 這 篇 自 我 辯 護 的 文 章 中, 劉 鶚 要 天 下 明 哲, 共 決 此 案, 以 定 是 非, 其 實 是 劉 鶚 期 待 以 報 紙 為 公 堂, 希 望 天 下 君 子 為 其 決 案, 以 免 有 害 國 家 人 種 存 亡 之 大 局 劉 鶚 終 其 一 生 沒 有 等 到 對 於 漢 奸 罵 名 的 平 反 但 是, 這 個 期 望 至 少 在 1907 年 所 寫 的 老 殘 遊 記 二 編 第 八 回 裡 面 被 以 虛 構 的 方 式 實 現 了 此 一 詩 學 正 義 在 小 說 當 中 是 依 靠 懲 罰 口 過 犯 的 磨 刑 來 達 成 的 而 就 如 前 面 所 討 論 到 的, 這 個 實 踐 詩 學 正 義 的 磨 刑, 是 建 立 在 以 分 鐘 為 運 作 單 位 的 身 體 勞 動 與 生 產 形 式 之 上 新 的 時 間 感 知 形 式 富 國 強 民 的 大 計 現 代 身 體 的 生 產 性 以 及 劉 鶚 為 自 己 所 做 的 平 反, 都 藉 由 這 段 傳 統 的 夢 遊 地 獄 的 敘 事 秩 序 被 組 織 在 一 起, 以 報 紙 作 為 媒 介 參 與 了 他 心 目 中 現 代 中 國 的 建 造 23 清 劉 鶚 : 稟 稿 啟 事 類 礦 事 啟, 收 入 清 劉 鶚 著, 劉 德 隆 整 理 : 劉 鶚 集 上 冊, 頁 667 267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三 身 體 與 地 理 自 從 胡 適 以 老 殘 遊 記 第 二 回 的 王 小 玉 明 湖 居 說 書 一 段 為 例 標 舉 劉 鶚 老 殘 遊 記 的 譬 喻 技 巧 以 來, 王 小 玉 說 書 就 成 為 中 學 語 言 教 育 中 關 於 譬 喻 修 辭 的 經 典 範 例 然 而, 令 人 驚 訝 的 是, 或 許 也 正 因 如 此, 過 去 近 一 個 世 紀 對 於 老 殘 遊 記 的 分 析 和 研 究, 在 這 個 段 落 的 處 理 上 竟 然 幾 乎 沒 有 超 出 胡 適 所 設 定 的 格 局 近 年 李 歐 梵 提 出 抒 情 性 作 為 解 讀 王 小 玉 說 書 一 段 的 另 一 重 要 視 角, 無 疑 是 對 於 老 殘 遊 記 研 究 的 重 要 貢 獻 24 當 然, 音 樂 演 奏 唱 者 與 聽 者 之 間 的 默 契 與 欣 賞, 是 中 國 抒 情 傳 統 中 最 重 要 的 知 音 主 題 的 原 始 場 景 再 者, 劉 鶚 本 身 的 音 樂 素 養 亦 相 當 高, 不 僅 善 操 古 琴 而 且 精 研 樂 理 將 王 小 玉 說 書 這 一 段 描 述 讀 成 抒 情 性 的 表 現, 自 然 有 其 正 當 性 但 是, 我 們 或 許 還 可 以 進 一 步 追 問, 如 果 我 們 不 只 聚 焦 在 第 二 回, 而 是 將 第 二 回 放 回 小 說 本 身 脈 絡, 那 麼 我 們 是 否 還 能 夠 單 以 抒 情 性 來 解 釋 說 書 一 段 的 描 寫 呢? 如 果 我 們 在 小 說 的 第 一 回 當 中 可 以 清 楚 地 讀 到 劉 鶚 透 過 醫 治 黃 瑞 和 與 海 上 帆 船 這 兩 則 寓 言 所 要 傳 達 的 對 於 國 家 遭 受 內 憂 外 患 的 焦 慮, 而 第 三 回 則 毫 無 疑 問 地 是 小 說 對 於 清 官 誤 國 的 批 評 的 開 始, 那 麼 我 們 怎 麼 看 待 安 插 在 這 兩 回 當 中 的 在 主 題 與 風 格 上 都 大 大 不 同 的 王 小 玉 說 書? 我 們 怎 麼 解 釋 這 個 敘 事 邏 輯 上 看 似 明 顯 的 斷 裂 與 縫 隙? 我 認 為, 對 於 這 一 問 題 的 一 個 可 能 的 回 應 是, 第 二 回 的 王 小 玉 說 書 其 實 是 不 是 一 個 不 協 調 地 穿 插 於 政 治 諷 喻 敘 事 之 間 的 抒 情 片 段 相 對 地, 我 將 第 二 回 王 小 玉 說 書 視 為 與 第 一 回 老 殘 醫 治 黃 瑞 和 的 橋 段 一 樣, 是 一 則 透 過 身 體 譬 喻 來 訴 說 關 於 個 人 與 國 家 之 間 關 係 的 寓 言, 而 第 三 回 之 後 的 情 節 則 是 小 說 接 續 著 此 一 關 懷 所 鋪 展 開 來 的 敘 事 24 李 歐 梵 認 為 老 殘 遊 記 中 除 了 遊 大 明 湖 與 聽 王 小 玉 說 書 之 外, 還 有 其 他 場 景 也 非 常 具 有 抒 情 意 味 例 如, 老 殘 在 冰 天 雪 地 中 因 思 想 國 難 流 下 的 眼 淚 被 凍 住, 這 就 意 謂 著 代 抒 情 的 時 刻 被 凍 結 了 而 最 具 抒 情 意 味 的 段 落 或 許 是 申 子 平 在 桃 花 山 聽 黃 龍 子 和 璵 姑 奏 樂 一 節 見 李 歐 梵 導 讀, 清 劉 鶚 著 : 帝 國 末 日 的 山 水 畫 : 老 殘 遊 記 ( 臺 北 : 大 塊 文 化,2010), 導 讀, 頁 13-58; 李 歐 梵 : 帝 制 末 日 的 喧 嘩 晚 清 文 學 重 探, 中 國 文 哲 研 究 通 訊 20:2(2010.6), 頁 211-221 陳 俊 啟 關 於 老 殘 遊 記 中 個 人 主 觀 主 義 與 內 向 性 (inwardness) 的 討 論 在 某 種 程 度 上 也 呼 應 李 歐 梵 的 看 法 見 陳 俊 啟 :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個 人 主 觀 主 義 及 其 在 小 說 史 上 的 意 涵, 文 與 哲 12(2008.6), 頁 579-629 268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第 二 回 從 老 殘 游 畢 大 明 湖 上 岸, 看 見 路 邊 牆 上 一 紙 說 鼓 書 的 招 貼 開 始 老 殘 沿 路 走 來 聽 到 的 包 括 挑 擔 子 的 鋪 子 裡 的 店 員 以 及 茶 房 等 談 論 白 妞 的 言 語, 常 被 讀 成 是 為 了 鋪 陳 作 為 高 潮 的 王 小 玉 說 書 所 給 的 一 個 引 子 但 是, 我 認 為 這 一 段 引 子 對 於 理 解 第 二 回 與 第 一 回 之 間 的 敘 事 連 續 性 是 極 為 重 要 的 : 只 聽 得 耳 邊 有 兩 個 挑 擔 子 的 說 道 : 明 兒 白 妞 說 書, 我 們 可 以 不 必 做 生 意, 來 聽 書 罷 又 走 到 街 上, 聽 鋪 子 裏 櫃 台 上 有 人 說 道 : 前 次 白 妞 說 書 是 你 告 假 的 ; 明 兒 的 書, 應 該 我 告 假 了 一 路 行 來, 街 談 巷 議, 大 半 都 是 這 話, 心 裡 詫 異 道 : 白 妞 是 何 許 人? 說 的 是 何 等 樣 書? 為 甚 一 紙 招 貼 便 舉 國 若 狂 如 此? 信 步 走 來, 不 知 不 覺, 已 到 高 陞 店 口 老 殘 順 便 問 [ 茶 房 ] 道 : 你 們 此 地 說 鼓 書 是 個 甚 麼 頑 意 兒? 何 以 驚 動 這 麼 許 多 的 人? 茶 房 說 : 客 人, 你 不 知 道 這 說 鼓 書 本 是 山 東 鄉 下 的 土 調 他 ( 白 妞 ) 卻 嫌 這 鄉 下 的 調 兒 沒 甚 麼 出 奇, 他 就 常 到 戲 園 裡 看 戲, 所 有 甚 麼 西 皮 二 簧 梆 子 腔 等 調, 一 聽 就 會, 甚 麼 余 三 勝 程 長 庚 張 二 奎 等 人 的 調 子, 他 一 聽 也 就 會 唱 仗 著 他 的 喉 嚨, 要 多 高 有 多 高 ; 他 的 中 氣, 要 多 長 有 多 長 他 又 把 那 南 方 的 甚 麼 昆 腔 小 曲, 種 種 的 腔 調, 他 都 拿 來 裝 在 這 大 鼓 書 的 調 兒 裡 面, 不 過 二 三 年 工 夫, 創 出 這 個 調 兒, 竟 至 無 論 南 北 高 下 的 人, 聽 了 他 唱 書, 無 不 神 魂 顛 倒 現 在 已 有 招 紙, 明 兒 就 唱 你 不 信, 去 聽 一 聽 就 知 道 了 只 是 要 聽 還 要 早 去, 他 雖 是 一 點 鐘 開 唱, 若 到 十 點 鐘 去 便 沒 有 座 位 了 [ 老 殘 ] 次 日 六 點 鐘 起, 先 到 南 門 內 看 了 舜 井 及 至 回 店, 已 有 九 點 鐘 的 光 景, 趕 忙 喫 了 飯, 走 到 明 湖 居, 纔 不 過 十 點 鐘 時 候 那 明 湖 居 本 是 個 大 戲 園 子, 戲 台 前 有 一 百 多 張 桌 子 哪 知 進 了 園 門, 園 子 裡 已 經 坐 得 滿 滿 的 了, 只 有 中 間 七 八 張 桌 子 還 無 人 坐 桌 子 卻 都 貼 著 撫 院 定 學 院 定 等 類 紅 紙 條 兒 到 了 十 一 點 鐘, 只 見 門 口 轎 子 漸 漸 擁 擠, 許 多 官 員 都 著 了 便 衣, 帶 著 家 人, 陸 續 進 來 不 到 十 二 點 鐘, 前 面 幾 張 空 桌 俱 已 滿 了 ( 初 編 第 二 回, 頁 27-29) 原 本 一 點 都 不 出 奇 的 山 東 鄉 下 土 調, 被 一 個 女 孩 兒 拿 來 當 作 基 調, 將 西 北 的 唱 腔 京 劇 名 角 的 調 子 南 方 昆 腔 等 屬 於 全 國 各 地 已 經 具 有 長 久 傳 統 的 特 色 曲 調 融 合 起 來, 創 出 一 個 無 論 南 北 高 下 的 人 聽 了 都 要 神 魂 顛 倒 舉 國 若 狂 的 新 調 子 茶 房 的 269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這 番 話 極 有 意 思 區 域 差 異 在 腔 調 的 融 合 當 中 被 超 越 了, 成 了 一 個 不 只 是 全 濟 南 城 的 人, 而 是 全 國 各 地 來 到 此 處 的 人 都 為 之 癡 狂 的 表 演 藝 術 這 樣 將 各 種 差 異 的 腔 調 匯 流 於 一 並 且 將 各 有 口 味 愛 好 的 聽 眾 聚 集 在 一 起 的 能 力, 來 自 於 白 妞 仗 著 他 的 喉 嚨, 要 多 高 有 多 高 ; 他 的 中 氣, 要 多 長 有 多 長 的 本 事 這 裡 牽 涉 到 的 是 關 於 身 體 發 聲 器 官 的 控 制 與 技 藝 鍛 鍊 的 問 題 透 過 喉 嚨 與 丹 田 中 氣 發 聲 的 精 準 拿 捏, 白 妞 這 個 小 女 孩 兒 創 造 出 一 個 可 以 吸 納 上 至 撫 院 學 院, 下 至 挑 夫 櫃 台 夥 計 廣 至 全 國 各 地 匯 集 而 來 的 客 人 的 聲 景, 並 且 將 這 些 原 本 屬 於 不 同 階 級 階 層 與 省 分 的 士 庶 官 民 們 重 新 組 織 安 放 在 明 湖 居 這 個 大 戲 園 子 空 間 裏 面 白 妞 的 說 書 技 巧 對 不 同 階 級 身 分 與 地 方 差 異 人 們 進 行 重 新 組 織 動 員 而 不 同 層 次 的 的 身 體 與 國 家 間 關 係 的 談 論 方 式, 也 出 現 在 最 為 人 所 熟 知 的 白 妞 演 唱 的 描 寫 當 中 : 到 了 十 二 點 半 鐘, 看 那 台 上, 從 後 臺 簾 子 裡 面 出 來 了 一 個 男 人 彈 了 一 枝 大 調, 也 不 知 道 叫 甚 麼 牌 子 ; 只 是 到 後 來, 全 用 輪 指, 那 抑 揚 頓 挫, 入 耳 動 心, 恍 若 有 幾 十 根 弦, 幾 百 個 指 頭, 在 那 裡 彈 似 的 [ 王 小 玉 ] 把 梨 花 簡 丁 當 了 幾 聲, 煞 是 奇 怪, 只 是 兩 片 頑 鐵, 到 他 手 裡 便 有 了 五 音 十 二 律 似 的 王 小 玉 便 啟 朱 唇, 發 皓 齒, 唱 了 幾 句 書 兒 漸 漸 的 愈 唱 愈 高, 忽 然 拔 了 一 個 尖 兒, 像 一 線 鋼 絲 拋 入 天 際, 不 禁 暗 暗 叫 絕 那 知 他 於 那 極 高 的 地 方, 尚 能 迴 還 轉 折 幾 轉 之 後, 又 高 一 層, 接 連 有 三 四 疊, 節 節 高 起 恍 如 由 傲 來 峰 西 面 攀 登 泰 山 的 景 象 : 初 看 傲 來 峰 削 壁 千 仞, 以 為 上 與 天 通, 及 至 翻 到 傲 來 峰 頂, 纔 見 扇 子 崖 更 在 傲 來 峰 上 ; 及 至 翻 到 扇 子 崖, 又 見 南 天 門 更 在 扇 子 崖 上 愈 翻 愈 險, 愈 險 愈 奇! 那 王 小 玉 唱 到 極 高 三 四 疊 後, 陡 然 一 落, 又 極 力 騁 其 千 迴 百 折 的 精 神, 如 一 條 飛 蛇 在 黃 山 三 十 六 峰 半 中 腰 裡 盤 旋 穿 插, 傾 刻 之 間, 周 匝 數 遍 從 此 以 後, 愈 唱 愈 低, 愈 低 愈 細, 那 聲 音 漸 漸 的 就 聽 不 見 了 滿 園 子 的 人 都 屏 氣 凝 神, 不 敢 少 動 約 有 兩 三 分 鐘 之 久, 彷 彿 有 一 點 聲 音 從 地 底 下 發 出 那 彈 弦 子 的 亦 全 用 輪 指, 忽 大 忽 小, 同 他 那 聲 音 相 合 耳 朵 忙 不 過 來, 不 曉 得 聽 哪 一 聲 的 為 是 [ 黑 驢 段 ] 其 音 節 全 是 快 板, 愈 說 愈 快 其 妙 處, 在 說 得 極 快 時, 聽 的 人 彷 彿 都 趕 不 上 聽, 他 卻 字 字 清 楚, 無 一 字 不 送 到 人 耳 輪 深 處 這 時 不 過 五 點 鐘 光 景, 算 計 王 小 玉 應 該 還 有 一 段 ( 初 編 第 二 回, 頁 29-33) 這 一 段 是 老 殘 遊 記 中 最 為 人 津 津 樂 道 的 對 於 聲 音 高 低 以 及 音 量 大 小 變 化 的 描 寫 270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在 這 個 以 登 泰 山 譬 喻 王 小 玉 唱 功 的 段 落 當 中, 我 們 看 到 的 是 透 過 喉 嚨 丹 田 以 及 手 指 等 身 體 細 微 的 精 準 控 制 的 效 果, 產 生 出 一 種 身 體 在 地 景 之 中 遊 覽 的 類 比 式 的 聽 覺 經 驗 這 個 類 比 的 結 構 之 所 以 成 立, 是 依 賴 於 對 於 身 體 的 掌 握 以 及 對 於 地 理 的 掌 握 兩 者 之 間 的 連 結 劉 鶚 是 這 麼 描 述 王 小 玉 的 高 音 : 節 節 高 起, 恍 如 由 傲 來 峰 西 面 攀 登 泰 山 的 景 象, 初 看 傲 來 峰 削 壁 千 仞, 以 為 上 與 天 通 劉 鶚 在 回 末 給 這 段 下 了 一 條 評 語 : 不 知 作 者 幾 時 從 西 面 上 去, 經 得 如 許 險 境, 為 登 泰 山 者 聞 所 未 聞, 卻 又 無 一 字 虛 假, 出 人 意 表 ( 初 編 第 二 回, 頁 22) 作 者 不 無 調 侃 地 ( 同 時 又 不 無 得 意 地 ) 自 問 何 時 從 傲 來 峰 西 面 上 去, 是 因 為 傲 來 峰 的 西 面 是 一 個 幾 乎 呈 九 十 度 的 立 面, 人 根 本 不 可 能 攀 爬 得 上 也 難 怪 登 泰 山 者 聞 所 未 聞 這 個 藉 由 挑 戰 歌 喉 與 演 奏 技 巧 極 限, 來 譬 喻 突 破 身 體 無 法 克 服 的 地 理 限 制 的 譬 喻 修 辭 結 構, 反 映 出 掌 握 身 體 與 掌 握 地 理 之 間 的 聯 繫 25 將 這 個 聯 繫 演 繹 得 最 為 清 楚 的, 就 是 第 一 回 當 中 的 寓 言 : 老 殘 醫 治 每 年 身 上 都 要 出 幾 個 大 窟 窿 的 山 東 大 戶 黃 瑞 和, 說 的 正 是 劉 鶚 整 治 每 年 都 要 氾 濫 開 口 決 堤 的 黃 河 如 此, 治 理 身 體 與 治 理 地 理 成 了 同 一 件 事 而 這 個 身 體 與 地 理 之 間 的 聯 繫 在 某 種 程 度 上 也 呼 應 ( 即 便 不 是 完 全 對 應 ) 了 我 們 先 前 討 論 高 陞 店 茶 房 對 王 小 玉 的 評 價 時 已 經 談 到 的, 身 體 ( 喉 嚨 丹 田 ) 作 為 一 種 超 越 地 理 區 域 風 格 與 差 異 進 而 形 塑 一 種 整 體 感 的 作 用 力 的 發 用 的 來 源 老 殘 遊 記 的 第 一 回 以 一 艘 失 控 的 大 帆 船 來 譬 喻 國 事 幾 不 可 為 的 中 國 對 比 之 下, 第 二 回 則 是 確 認 了 身 體 與 地 理 之 間 的 譬 喻 關 係 在 這 樣 的 譬 喻 關 係 之 中, 身 體 的 可 掌 控 性 也 就 確 保 了 地 理 的 可 掌 控 性 是 在 這 個 意 義 上, 在 政 治 與 地 理 上 都 四 分 五 裂 的 中 國 的 救 贖 才 是 可 能 的 然 而, 老 殘 遊 記 第 二 回 的 最 末 似 乎 沒 有 能 夠 為 這 個 身 體 地 理 國 家 的 譬 喻 結 構 的 力 量 提 供 任 何 樂 觀 的 保 證 明 湖 居 說 書 的 最 後 一 段 講 的 是 王 小 玉 說 的 黑 驢 段 王 小 玉 的 黑 驢 段 全 是 快 板, 愈 說 愈 快 聽 的 人 彷 彿 都 趕 不 上 聽, 他 卻 字 字 清 楚, 無 一 字 不 送 到 人 耳 輪 深 處 白 妞 以 接 近 聽 覺 臨 界 點 的 方 式, 挑 戰 了 聽 眾 的 聽 覺 經 驗 極 限 在 這 裡, 我 們 看 見 了 純 熟 的 身 體 技 巧 對 聲 音 的 精 準 控 制 然 而, 有 趣 的 是, 聽 眾 在 這 裡 所 體 驗 到 的 超 乎 尋 常 的 聽 覺 經 驗, 卻 25 這 裡 並 非 意 謂 劉 鶚 有 意 識 地 企 圖 藉 由 聲 景 與 地 景 的 對 應, 來 討 論 身 體 與 地 理 的 議 題 我 所 要 強 調 的 是, 劉 鶚 對 於 此 一 譬 喻 修 辭 的 使 用 本 身, 就 已 經 是 在 實 踐 以 身 體 對 應 地 理 的 理 解 結 構 271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在 第 二 回 的 最 後 以 一 種 反 諷 的 方 式 結 束 聽 完 了 黑 驢 段, 老 殘 看 這 時 不 過 五 點 鐘 光 景, 算 計 王 小 玉 應 該 還 有 一 段 作 為 聽 眾 的 老 殘 依 據 鐘 點 的 精 確 性 來 算 計 王 小 玉 只 是 老 殘 失 算, 王 小 玉 並 沒 有 延 續 她 的 表 演, 而 是 由 妹 子 黑 妞 上 來 敷 演 兩 句 就 草 草 結 束 了 當 這 整 段 關 於 聲 音 的 敘 寫 以 一 種 令 人 失 望 且 突 兀 的 方 式 結 束 時, 我 們 不 禁 要 懷 疑 上 述 聲 音 與 登 泰 山 的 類 比 中 所 暗 示 的 身 體 與 地 理 的 可 掌 握 性 是 不 是 真 的 可 以 得 到 保 證 畢 竟, 在 小 說 第 十 三 及 第 十 四 回 當 中, 黃 河 終 究 是 泛 濫 成 災 死 人 無 數, 沒 能 被 救 活 過 來 這 個 聲 音 譬 喻 意 欲 確 認 的 身 體 與 地 理 的 可 掌 握 性, 或 許 就 如 同 這 段 精 彩 絕 倫 的 說 書 本 身, 終 究 不 如 老 殘 的 算 計 而 提 早 收 場 在 第 二 回 當 中, 我 們 一 方 面 看 見 劉 鶚 快 意 馳 騁 他 高 超 的 文 學 技 巧, 在 描 寫 王 小 玉 以 聲 音 探 索 音 域 的 極 限 之 際, 同 時 以 身 體 的 譬 喻 修 辭 探 索 了 個 人 與 國 家 關 係 的 可 能 性 ; 然 而, 我 們 另 一 方 面 也 看 見 了, 劉 鶚 並 非 毫 無 節 制 地 肆 意 揮 灑 關 於 身 體 與 國 家 的 譬 喻 修 辭, 而 是 選 擇 在 最 後 有 所 保 留 甚 至 突 兀 地 終 止 情 節, 導 致 此 一 譬 喻 結 構 的 力 量 被 削 弱 四 疾 病 與 療 癒 在 上 一 節 的 分 析 中, 我 們 看 到 王 小 玉 說 書 一 段 展 示 出 與 晚 清 知 識 份 子 對 於 國 民 與 國 家 關 係 的 理 解 結 構 相 一 致 的 譬 喻 修 辭 結 構 而 也 正 是 在 身 體 等 於 國 體 這 樣 的 譬 喻 結 構 之 下, 個 人 的 肉 體 往 往 成 為 晚 清 強 國 強 種 論 述 中 最 基 本 的 養 護 與 改 造 的 對 象 小 說 第 一 回 一 開 始, 老 殘 治 療 山 東 大 戶 黃 瑞 和 的 事 件, 自 然 是 一 個 最 為 明 顯 直 接 的 關 於 國 體 療 癒 的 隱 喻 小 說 初 編 最 後 兩 回 當 中, 老 殘 訪 查 賈 家 十 三 口 下 毒 案 元 兇 以 及 尋 求 解 藥 救 治 受 害 者 的 過 程, 則 是 另 一 個 值 得 討 論 的 例 子 故 事 是 以 賈 家 媳 婦 魏 氏 被 控 因 通 姦 事 發 而 用 砒 霜 毒 害 公 婆 一 家 十 三 口 的 案 子 開 始 的 縣 令 剛 弼 對 魏 氏 和 她 父 親 用 刑 逼 供, 魏 氏 在 刑 訊 之 下 只 得 屈 招 下 毒 之 事 老 殘 的 友 人 黃 人 瑞 將 此 事 告 知 老 殘, 請 老 殘 想 辦 法 老 殘 於 是 寫 了 信 請 山 東 巡 撫 莊 宮 保 派 太 守 白 子 壽 前 來 覆 審 此 案, 終 於 查 明 魏 氏 是 無 辜 被 誣, 最 後 發 放 回 家 然 而, 272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在 審 案 過 程 中, 白 太 守 發 現 賈 家 十 三 口 從 外 表 看 來 決 無 中 毒 跡 象, 因 此 請 託 老 殘 扮 演 福 爾 摩 斯, 進 一 步 查 明 究 竟 用 的 是 何 種 毒 藥, 以 及 下 毒 的 真 兇 老 殘 首 先 向 一 位 精 通 西 醫 與 化 學 知 識 的 外 籍 神 父 請 教, 沒 想 到 神 父 想 了 半 天 想 不 出 來, 又 查 了 一 會 書, 還 是 沒 有 同 這 個 情 形 相 對 的, 說 : 再 替 你 訪 問 別 人 罷 我 的 學 問 盡 於 此 矣 ( 初 編 第 十 九 回, 頁 333-334) 在 求 助 無 效 後, 老 殘 只 好 來 到 案 發 地 自 己 打 探 消 息 老 殘 搖 了 串 鈴 上 街 亂 走 一 通, 被 一 戶 人 家 給 請 了 進 去 原 來 這 戶 人 家 正 是 受 冤 刑 的 魏 家 老 殘 假 裝 不 識, 進 入 屋 子 後 替 受 了 官 刑 四 肢 骨 節 疼 痛 的 魏 氏 把 脈 診 療 老 殘 故 意 問 起 受 刑 原 由, 魏 老 頭 因 此 透 露 了 原 本 在 公 堂 上 因 苦 於 缺 乏 證 據 而 無 法 說 出 口 的 祕 密 原 來, 賈 家 大 女 兒 與 隔 壁 村 的 吳 二 浪 子 向 來 看 對 眼, 但 是 嫂 嫂 魏 氏 卻 不 贊 成 婚 事 賈 大 小 姐 就 此 將 嫂 嫂 恨 上 為 了 報 復, 吳 二 以 毒 藥 毒 死 一 家 十 三 口 人, 並 誣 告 魏 氏 謀 害 老 殘 得 了 線 索 之 後, 伺 機 套 取 口 供 書 證, 並 取 得 毒 藥 作 為 物 證, 讓 吳 二 伏 首 認 罪 老 殘 也 同 時 從 吳 二 那 兒 得 知, 原 來 該 藥 並 不 是 毒 藥, 而 是 由 一 種 叫 作 千 日 醉 的 草 藥 所 煉 製 除 非 找 到 返 魂 香 作 為 解 藥, 否 則 吃 了 千 日 不 醒 老 殘 因 此 上 山 向 青 龍 子 尋 藥, 回 來 解 救 了 被 下 藥 的 賈 家 十 三 人 王 德 威 將 這 則 故 事 和 老 殘 醫 治 山 東 大 戶 黃 瑞 和 的 情 節 放 在 一 起 看, 認 為 劉 鶚 似 乎 有 意 為 讀 者 開 立 一 服 寓 言 性 的 虛 幻 的 藥 方 救 濟 惡 官 造 成 的 種 種 不 公, 需 要 ( 返 魂 香 那 樣 ) 起 死 回 生 的 奇 蹟 26 的 確, 如 同 王 德 威 所 指 出 的, 老 殘 在 此 所 開 立 的 正 是 一 帖 寓 言 性 的 政 治 藥 方 然 而, 我 們 還 可 以 注 意 到, 在 後 面 這 則 寓 言 故 事 中 吃 了 千 日 醉 的 十 三 個 人, 其 實 皆 是 醉 死, 是 彷 彿 死 而 不 是 真 死 這 醉 死 睡 死 的 症 狀 首 先 會 讓 讀 者 想 到 使 人 在 精 神 和 肉 體 上 遲 鈍 麻 木 進 而 廢 時 失 業 的 鴉 片 再 者, 睡 死 也 讓 我 們 很 容 易 聯 想 到 老 殘 遊 記 首 回 的 自 評 : 舉 世 皆 病, 又 舉 世 皆 睡 真 正 無 下 手 處, 搖 串 鈴 先 醒 其 睡 無 論 何 等 病 症, 非 先 醒 無 法 治 ( 初 編 第 一 回, 頁 33) 我 們 可 以 說, 老 殘 遊 記 最 後 兩 回 的 睡 病, 在 劉 鶚 對 第 一 回 的 自 評 當 中 就 已 經 預 示 了 誠 然, 賈 家 的 案 子 所 涉 及 的 人 命 看 似 與 國 家 無 關, 而 是 無 端 被 捲 入 下 毒 案 的 百 姓 但 是, 若 我 們 從 更 大 的 敘 事 架 構 來 看, 26 王 德 威 : 被 壓 抑 的 現 代 性 : 晚 清 小 說 新 論, 頁 199 273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劉 鶚 以 老 殘 查 辦 賈 家 一 案 作 為 老 殘 遊 記 初 編 的 收 尾, 說 明 了 這 個 故 事 具 有 一 個 回 應 小 說 主 題 醒 睡 的 重 要 功 能 如 此, 賈 家 十 三 口 人 的 無 端 受 害 本 27 身, 反 而 意 謂 著 沒 有 人 可 以 是 和 國 家 無 關, 或 自 外 於 的 國 難 的 因 此, 老 殘 在 初 編 的 最 後 以 返 魂 香 讓 賈 家 全 家 起 死 回 生 一 節, 或 許 還 可 以 有 另 一 層 意 義 : 這 寓 言 性 的 藥 方 所 發 揮 的 起 死 回 生 之 效, 不 只 是 就 改 正 具 體 的 社 會 不 正 義 而 言, 同 時 也 是 就 喚 醒 小 說 一 開 始 所 談 到 的 身 體 與 精 神 皆 處 於 睡 夢 狀 態 的 中 國 ( 人 ) 而 言 而 有 趣 的 是, 這 舉 家 十 三 口 睡 死 的 症 狀 是 被 青 龍 子 ( 而 非 外 籍 神 父 ) 給 的 藥 方 治 好, 或 許 也 暗 示 著 劉 鶚 認 為 這 醒 睡 之 方 不 假 外 求 這 醒 睡 藥 方 不 假 外 求 之 意, 其 實 也 體 現 在 老 殘 捨 西 醫 與 化 學 知 識 等 福 爾 摩 斯 式 的 探 案 技 巧, 回 到 傳 統 俠 義 公 案 小 說 辦 案 套 路 的 選 擇 上 這 段 老 殘 藉 由 搖 串 鈴 治 病 探 問 出 隱 情 的 橋 段, 熟 悉 俠 義 公 案 小 說 的 讀 者 很 容 易 就 會 聯 想 到 三 俠 五 義 第 八 回 當 中 公 孫 策 扮 郎 中 查 案 一 節 落 地 秀 才 公 孫 策 為 了 向 包 公 證 明 自 己 的 能 耐, 因 此 喬 裝 為 郎 中, 搖 著 串 鈴 到 街 上 尋 訪 兇 案 線 索 結 果 一 位 老 婆 婆 聽 見 了, 將 公 孫 策 叫 進 房 裡 替 她 的 媳 婦 治 病 公 孫 策 替 懷 孕 的 婦 人 把 脈 之 後 道 : 據 我 看 來, 病 源 因 氣 惱 所 致 鬱 悶 不 舒, 竟 是 個 氣 裹 胎 了 若 不 早 治, 恐 入 癆 症 必 須 將 病 源 說 明, 方 好 用 藥 婆 婆 聽 說 得 將 病 源 說 明, 就 將 媳 婦 憂 心 丈 夫 狗 兒 涉 及 幫 助 陳 大 戶 尋 找 毒 28 藥 ( 同 樣 是 外 表 看 不 出 症 狀 之 奇 特 毒 藥 ) 用 以 謀 殺 情 人 的 丈 夫 的 祕 密 和 盤 托 出 而 包 公 在 獲 取 這 個 情 報 之 後, 馬 上 就 出 簽 拿 狗 兒 到 案, 以 冤 魂 告 到 本 府 臺 前 的 問 案 伎 倆 從 狗 兒 口 中 套 出 詳 情, 藉 此 懲 罰 了 兇 手 陳 大 戶, 並 且 重 建 帝 國 的 道 德 秩 序 Paize Keulemans 從 聲 音 對 空 間 的 滲 透 性 來 解 讀 這 一 段 敘 事, 認 為 串 鈴 聲 與 遊 方 27 論 者 或 許 會 提 出 如 下 疑 問 : 賈 家 十 三 口 命 案 作 為 對 於 小 說 醒 睡 主 題 的 回 應 此 一 推 論, 其 實 是 建 立 在 小 說 結 構 完 整 性 的 前 提 之 下, 但 是 老 殘 遊 記 卻 恰 好 是 以 結 構 與 主 題 意 義 零 碎 分 散 不 統 一 而 遭 某 些 學 者 詬 病 例 如, 謝 笛 克 在 老 殘 遊 記 1952 年 的 譯 本 前 言 中 就 認 為 老 殘 遊 記 缺 乏 情 節 與 題 材 的 完 整 性 然 而, 我 們 必 須 指 出, 謝 笛 克 的 看 法, 如 他 本 身 所 承 認 的, 是 以 西 方 小 說 的 標 準 來 說 事 實 上, 在 謝 笛 克 在 1990 年 的 新 版 老 殘 遊 記 譯 本 中 針 對 這 個 問 題 再 次 說 明, 肯 定 了 夏 志 清 (C.T. Hsia) 與 Donald Holosch 各 自 於 1969 及 1980 年 的 研 究 中 對 於 重 新 定 義 老 殘 遊 記 結 構 性 的 努 力 見 Harold Shadick, Translator s Introduction to Morningside Edition. In The Travels of Lao Ts an., by Liu E. (Harold Shadick trans.), xiii-xiv.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 28 石 玉 崑 : 三 俠 五 義 上 冊 ( 臺 北 : 三 民 書 局,2007), 頁 74 274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郎 中 的 呼 叫 聲 原 本 是 屬 於 將 衙 門 鬧 街 以 及 私 人 門 戶 之 間 加 以 區 隔 的 社 會 空 間 界 線 之 一 ; 但 是 在 這 裡, 帝 國 力 量 與 普 世 的 道 德 卻 是 透 過 這 些 聲 音, 延 伸 入 平 時 官 員 所 無 法 觸 及 的 私 人 空 間 當 中 透 過 聲 音 媒 介, 一 道 道 原 本 被 用 來 區 隔 官 府 街 市 以 及 內 庭 深 院 空 間 的 高 牆 不 斷 被 跨 越, 形 成 一 個 單 一 而 連 續 的 道 德 場 域 29 我 認 為 這 樣 的 讀 法 在 某 種 程 度 上 也 適 用 於 老 殘 遊 記 中 老 殘 訪 查 魏 家 一 案 的 敘 事 老 殘 的 確 是 透 過 串 鈴 聲 以 及 他 的 郎 中 身 分 而 被 邀 入 治 病, 進 而 達 成 他 所 暫 時 代 表 的 帝 國 權 力 向 私 人 空 間 的 滲 透 30 然 而, 我 更 要 強 調 的 是, 在 兩 個 例 子 當 中, 身 體 的 病 徵 其 實 都 是 指 向 破 案 的 線 索 換 句 話 說, 帝 國 道 德 的 秩 序 的 回 復 終 究 都 是 透 過 掌 握 以 及 調 整 病 人 的 身 體 而 得 以 實 現 的 在 這 個 意 義 上, 個 人 生 理 秩 序 與 帝 國 道 德 秩 序 是 密 切 關 聯 的 但 是, 這 樣 說 並 不 是 意 味 著 刊 印 於 1879 年 ( 更 早 則 是 以 說 書 形 式 流 傳 ) 的 三 俠 五 義 中 公 孫 策 巧 扮 郎 中 的 橋 段 與 老 殘 遊 記 裡 這 則 寫 於 1905 年 的 故 事 之 間 有 著 相 同 的 身 體 與 國 家 關 係 的 想 像 方 式 就 主 旨 為 講 述 官 府 對 於 俠 客 的 收 編 的 三 俠 五 義 來 說, 病 人 的 身 體 疾 病 是 來 自 病 人 本 身 對 於 私 人 事 務 的 憂 慮, 也 因 此 這 則 故 事 可 以 更 恰 當 地 被 解 讀 為 一 位 儒 俠 如 何 透 過 他 的 才 學 將 百 姓 的 私 人 訊 息 轉 換 為 可 被 國 家 利 用 的 情 報, 以 向 官 府 證 明 其 被 收 編 的 價 值 而 在 老 殘 私 訪 魏 家 冤 案 的 橋 段 當 中, 病 人 的 身 體 疾 患 卻 是 官 方 刑 罰 所 造 成 的 後 果 老 殘 診 治 病 人 身 體 疾 病 的 同 時, 其 實 也 正 是 診 治 官 僚 體 系 的 弊 病 老 殘 私 訪 魏 家 治 病 的 情 節, 正 是 再 次 表 述 了 老 殘 遊 記 一 直 不 斷 強 調 的 身 體 與 國 體 之 間 的 隱 喻 關 係 另 一 個 較 不 直 接 但 卻 更 為 細 膩 的 醫 人 與 醫 國 的 譬 喻, 則 是 可 以 在 小 說 第 七 回 關 於 武 術 家 劉 仁 甫 的 描 述 當 中 看 到 小 說 的 第 七 回 說 到 武 城 縣 令 申 東 造 請 教 老 殘 制 29 Paize Keulemans, Writing the Acoustic Landscape of the Capital: The Sound of Vendor Calls in Late Imperial Vernacular Literature, paper presented at the workshop Vernacular Fiction, Book History, and History of Reading: New Perspectives on the Study of Ming-Qing Chinese Literature, Columbia University, New York, November 3 rd, 2007. 30 論 者 或 以 為, 老 殘 遊 記 很 清 楚 明 白 將 老 殘 定 位 為 非 體 制 的 江 湖 郎 中, 以 清 醒 開 明 的 姿 態 來 與 朽 腐 的 帝 國 體 制 對 抗, 因 此 不 可 能 代 表 帝 國 權 力 然 而, 我 們 必 須 注 意 到, 老 殘 與 帝 國 權 力 的 關 係 是 曖 昧 的 老 殘 拒 絕 做 官, 但 是 他 卻 與 高 官 交 遊 來 往 ; 為 了 逃 避 當 官 而 從 官 府 逃 了 出 來, 卻 又 拿 著 莊 宮 保 的 親 筆 信 讓 賈 魏 氏 當 堂 釋 放 ; 不 收 官 府 的 薪 俸, 但 是 卻 應 用 官 府 的 銀 兩, 替 官 府 辦 事 查 案 因 此, 老 殘 的 非 體 制 應 該 來 自 於 他 拒 絕 被 帝 國 體 制 收 編, 卻 又 時 而 利 用 國 家 權 力 的 曖 昧 位 置 275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盜 之 法 老 殘 出 了 一 個 計 策 : 邀 請 老 殘 一 位 住 在 桃 花 山 中 的 至 交 好 友, 武 林 中 人 人 敬 重 的 高 手 劉 仁 甫 來 到 縣 中 坐 鎮 如 此, 各 路 綠 林 好 漢 賣 劉 仁 甫 的 面 子 也 就 不 敢 作 亂 了, 彷 彿 武 城 縣 開 了 一 個 保 護 本 縣 的 鏢 局 老 殘 因 此 說 起 了 劉 仁 甫 學 武 的 故 事 : 劉 仁 甫 年 輕 時 與 一 位 武 功 絕 倫 的 四 川 峨 眉 山 的 老 和 尚 學 習 一 套 太 祖 神 拳 和 一 套 少 祖 神 拳 當 劉 仁 甫 請 教 老 和 尚 這 拳 法 的 來 歷 時, 和 尚 回 答 說 是 少 林 寺 劉 仁 甫 大 為 驚 訝, 因 為 他 在 少 林 寺 學 武 數 年, 從 沒 見 過 出 色 的 拳 法 老 和 尚 解 釋 說, 太 祖 達 摩 與 少 祖 神 光 傳 下 這 拳 法 原 本 是 為 了 讓 和 尚 們 練 習 之 後, 身 體 可 以 結 壯, 精 神 可 以 悠 久, 單 身 走 路 訪 道 時 可 以 忍 耐 凍 餓, 遭 遇 虎 豹 強 人 時 可 以 保 護 生 命 可 是, 少 林 寺 在 幾 代 之 前 因 為 外 面 的 人 學 了 出 去 之 後 為 非 作 歹, 而 將 這 拳 法 收 起 不 傳 劉 仁 甫 學 成 時, 正 當 太 平 天 國 起 事, 因 此 就 去 投 效 了 湘 軍 及 淮 軍 只 是 湘 軍 必 須 湖 南 人, 淮 軍 必 須 安 徽 人, 方 有 照 應 若 別 省 人, 不 過 敷 衍 故 事, 得 個 把 小 保 舉 而 已, 大 權 萬 不 會 有 的 ( 初 編 第 七 回, 頁 117) 劉 仁 甫 既 不 是 湖 南 人, 又 不 是 安 徽 人, 因 此 沒 有 什 麼 升 遷 出 頭 的 機 會, 事 平 之 後 就 回 家 種 田 了 老 殘 二 十 幾 歲 的 時 候, 看 天 下 將 來 一 定 有 大 亂, 所 以 極 力 留 心 將 才, 包 括 輿 地 陣 圖 製 造 武 功 方 面 專 精 的 各 種 朋 友, 相 約 倘 若 國 家 有 用 我 輩 的 日 子, 凡 我 同 人 俱 要 出 來 相 助 辦 理 的 ( 初 編 第 七 回, 頁 119) 而 劉 仁 甫 便 是 老 殘 所 認 識 的 將 才 之 中 武 術 方 面 的 翹 楚 在 老 殘 的 敘 述 當 中, 劉 仁 甫 個 人 的 武 術 學 習 與 身 體 鍛 鍊, 即 便 想 在 亂 世 之 中 一 展 長 才, 也 得 循 官 僚 體 系 逐 次 升 遷 但 是, 在 老 殘 看 天 下 將 來 一 定 有 大 亂, 所 以 極 力 留 心 將 才 的 用 心 下, 劉 仁 甫 被 收 入 了 老 殘 為 救 國 家 於 危 難 之 中 而 籌 建 的 人 才 庫 這 一 個 私 人 的 救 國 人 才 庫 允 諾 了 一 條 可 以 不 用 透 過 官 僚 體 系 就 能 對 國 家 事 務 直 接 參 與 的 路 徑 而 劉 仁 甫 這 一 受 過 嚴 格 鍛 鍊 的 身 體, 成 為 他 個 人 得 以 直 接 參 與 救 國 的 憑 藉 在 此, 小 說 勾 勒 出 一 個 個 人 身 體 與 國 家 之 間 的 直 接 關 係 劉 鶚 這 種 明 確 的 強 身 等 於 救 國 的 觀 念 是 其 來 有 自 的 1898 年 6 月 開 始 的 戊 戌 變 法 以 日 本 明 治 維 新 為 藍 本, 而 日 本 明 治 維 新 中 一 個 重 要 的 教 育 政 策, 即 是 規 定 學 生 從 中 學 開 始 學 習 兵 式 體 操, 以 達 全 民 皆 兵 的 目 的 隨 著 變 法 的 開 始, 作 為 日 本 明 治 維 新 核 心 思 想 之 一 的 軍 國 民 思 想 透 過 各 種 報 刊 引 介 進 入 中 國 早 在 1901 年, 包 括 由 和 劉 鶚 是 兒 女 親 家 的 羅 振 玉 (1866-1940) 創 辦 王 國 維 (1877-1927) 編 譯 的 教 育 世 界 在 內 的 276

的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各 種 以 救 亡 圖 存 為 主 旨 的 報 刊 雜 誌, 已 經 頻 繁 地 刊 出 與 各 國 體 操 教 育 相 關 的 文 章, 強 調 尚 武 與 人 種 改 良 的 重 要 性 而 劉 鶚 不 僅 是 教 育 世 界 的 讀 者, 更 是 給 予 實 質 經 濟 上 支 持 的 贊 助 者 而 31 1901 年 之 後 出 版 的 各 種 提 倡 軍 國 民 論 述 的 雜 誌 文 章 當 中, 談 論 最 多 的 也 還 是 日 本 維 新 成 功 的 範 例 體 操 教 育 體 操 教 育 成 為 中 國 的 高 等 教 育 一 部 分, 是 從 1902 年 開 始 的 1902 年 杭 州 白 話 報 上 一 篇 題 為 北 京 紀 聞 : 講 究 體 操 的 短 文 報 導 了 京 師 大 學 堂 的 體 操 課 程 設 立 的 原 因 : 從 前 的 讀 書 人 多 文 糾 糾, 耐 不 起 辛 苦, 操 不 起 勤 勞 中 國 文 弱 的 病 根 就 在 乎 此 比 到 歐 美 的 人, 體 質 堅 健 精 神 團 結, 個 個 有 威 武 的 氣 象, 外 貌 就 相 形 見 拙 了 現 在 是 尚 武 的 世 界, 體 育 是 第 一 要 緊 所 以, 欽 定 京 師 大 學 堂 功 課 有 體 操 一 門 32 成 立 於 1898 年 7 月 的 京 師 大 學 堂 是 戊 戌 變 法 的 重 要 成 果 之 一 在 京 師 大 學 堂 設 立 體 操 課 的 同 一 年, 蔡 鍔 以 奮 翮 生 的 筆 名 在 新 民 叢 報 上 連 載 軍 國 民 篇, 呼 籲 將 國 民 身 體 視 為 富 國 存 種 的 根 本, 並 且 學 習 日 本, 以 軍 事 化 的 方 式 開 發 國 民 身 體 而 33 梁 啓 超 隔 年 也 在 新 民 叢 報 上 發 表 論 尚 武, 認 為 必 須 使 國 民 皆 具 軍 人 之 本 領, 皆 蓄 軍 人 之 精 神 在 這 樣 的 社 會 氛 圍 下, 維 新 派 色 彩 濃 厚 的 劉 鶚 對 於 以 為 國 家 34 所 用 為 前 提 鍛 鍊 個 人 身 體 的 軍 國 民 觀 念 是 絕 對 不 會 陌 生 的 因 此, 當 劉 鶚 以 日 本 為 對 照 來 對 劉 仁 甫 的 少 林 拳 法 作 出 評 論 時, 就 一 點 都 不 令 人 感 到 奇 怪 了 在 第 七 回 的 回 末, 劉 鶚 評 曰 : 此 種 拳 法, 日 本 謂 之 柔 術, 是 體 操 中 至 精 之 術, 較 西 洋 體 操 高 出 數 倍, 世 間 尚 有 傳 者 不 龜 手 藥, 不 知 何 人 能 物 色 之 ( 初 編 第 七 回, 頁 126) 劉 鶚 在 此 稱 柔 術, 其 實 並 不 是 將 日 本 傳 統 柔 術 與 中 國 的 少 林 拳 法 混 為 一 談, 而 是 以 當 時 輸 入 的 日 本 漢 字 詞 彙 來 指 稱 中 國 傳 統 武 術, 屬 於 當 31 1901 年 4 月 27 日, 劉 鶚 接 羅 叔 蘊 ( 振 玉 字 ) 函 並 教 育 世 界 序 例, 甚 佳 7 月 6 日 接 羅 叔 蘊 信, 並 教 育 世 界 第 四 五 冊 7 月 23 日 又 作 羅 親 家 信, 為 教 育 世 界 事 7 日 26 日 午 後 往 匯 豐 ( 銀 行 ) 托 吳 幼 舲 墊 匯 教 育 世 界 五 百 元, 蒙 其 允 禮 拜 一 匯 去, 如 釋 重 負 見 清 劉 鶚 : 抱 殘 守 缺 齋 日 記 辛 丑 日 記, 收 入 清 劉 鶚 著, 劉 德 隆 整 理 : 劉 鶚 集, 頁 686-87 32 不 著 撰 人 : 北 京 紀 聞 : 講 究 體 操, 杭 州 白 話 報 1902 年 第 2 卷, 第 15 期, 頁 2 33 清 蔡 鍔 : 軍 國 民 篇, 收 入 清 蔡 鍔 著, 曾 業 英 編 : 蔡 松 坡 集 ( 上 海 : 上 海 人 民 出 版 社,1984), 頁 15-35 34 梁 啟 超 著, 黃 坤 評 注 : 新 民 說, 頁 183 277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時 普 遍 的 語 言 習 慣 35 依 照 這 一 則 評 語 的 句 法 順 序 看 來, 它 所 傳 達 的 概 念 是 : 劉 仁 甫 的 少 林 拳 法, 即 所 謂 柔 術, 要 較 西 洋 體 操 高 出 數 倍 這 個 日 本 漢 字 借 用 的 現 象 其 實 意 謂 著 中 國 必 須 借 用 日 本 詞 彙 來 表 述 自 己 與 西 方 之 間 的 優 劣 差 別 對 於 這 一 條 評 語, 讀 者 也 可 能 提 出 另 一 種 讀 法 關 於 中 國 武 術 與 日 本 柔 術 的 關 係, 一 種 流 行 於 晚 清 的 說 法 是, 日 本 柔 術 實 出 於 旅 日 的 中 國 明 朝 武 術 家 陳 元 贇 (1587-1671) 36 因 此, 對 於 這 一 條 評 語, 另 一 個 可 能 的 讀 法 是, 中 國 少 林 拳 法 ( 甚 至 是 學 自 中 國 少 林 拳 法 的 日 本 柔 術 ) 較 西 方 體 操 要 高 明 數 倍 事 實 上, 依 照 這 樣 的 讀 法, 我 們 甚 至 更 能 說 明 日 本 在 此 一 中 西 關 係 表 述 當 中 的 樞 紐 地 位 : 即 便 ( 正 因 ) 日 本 武 術 是 習 自 中 國, 一 旦 講 到 中 國 與 西 方 體 操 之 優 劣 時, 仍 然 必 須 提 出 日 本 柔 術 來 代 表 中 國 武 術, 畢 竟 日 本 柔 術 在 19 世 紀 末 20 世 紀 初 在 世 界 的 影 響 與 知 名 度 遠 比 中 國 武 術 要 來 得 廣 泛 換 句 話 說, 任 憑 哪 一 種 讀 法 都 無 法 脫 離 日 本 的 陰 影 : 雖 然 不 論 是 作 為 武 術 的 柔 術 或 作 為 漢 字 的 柔 術 都 是 日 本 借 自 中 國, 但 是 中 國 最 終 仍 是 要 從 日 本 借 回 去 以 表 35 柔 術 是 日 文 漢 字 詞 彙, 在 19 世 紀 80 年 代 之 前 指 的 是 日 本 傳 統 近 身 搏 擊 和 防 禦 的 武 術 日 本 柔 術 在 明 治 維 新 的 前 二 十 年 間, 因 為 日 本 全 面 西 化 的 訴 求 而 沒 落 直 到 1878 年, 在 現 代 柔 道 宗 師 嘉 納 治 五 郎 (1860-1938) 的 推 廣 下, 柔 道 才 開 始 普 及 成 為 各 級 學 校 的 課 外 體 操 活 動 1902 年 負 笈 日 本 的 魯 迅 (1881-1936) 在 嘉 納 治 五 郎 所 主 持 的 弘 文 館 修 習 日 本 語 時, 就 參 加 了 校 長 所 開 設 的 柔 道 課 程 顏 健 富 在 他 關 於 魯 迅 小 說 的 研 究 中 指 出, 魯 迅 練 習 柔 道 強 身 健 體, 其 實 反 映 了 他 在 軍 國 民 熱 潮 下 對 新 體 格 的 建 構 與 想 像 以 上 見 顏 健 富 : 易 屍 還 魂 的 變 調 論 魯 迅 小 說 人 物 的 體 格 精 神 與 民 族 身 分, 臺 大 文 史 哲 學 報 65(2006.11), 頁 113-149 事 實 上, 日 本 柔 術 與 軍 國 民 思 想 的 連 結, 也 遍 見 於 當 時 中 國 的 報 章 雜 誌 中 從 1904 到 1908 年 之 間, 包 括 劉 鶚 所 閱 讀 的 教 育 世 界 以 及 中 外 日 報 在 內 的 各 種 報 紙 及 刊 物 上, 都 頻 繁 出 現 呼 籲 學 習 日 本 柔 術 的 文 章, 其 中 多 篇 甚 至 舉 美 國 與 德 國 軍 校 計 劃 學 習 日 本 柔 術 為 例, 建 議 中 國 軍 事 訓 練 加 以 採 行 以 上 見 不 著 撰 人 : 雜 纂 美 國 習 日 本 柔 術, 教 育 世 界 1905 年 第 95 期, 頁 1-2; 不 著 撰 人 : 新 聞 外 國 新 聞 採 用 柔 道 錄 自 中 外 日 報, 四 川 官 報 1905 年 第 8 期, 頁 49; 不 著 撰 人 : 見 聞 各 國 軍 事 德 國 采 用 日 本 之 柔 道, 南 洋 兵 事 雜 誌 1908 年 第 21 期, 頁 17-18 中 國 對 柔 術 一 詞 的 接 受 始 自 清 末 留 日 學 生 晚 清 與 民 初 報 章 雜 誌 中 所 指 的 日 本 柔 術, 一 般 而 言 兼 指 柔 道 或 日 本 傳 統 柔 術 1900 年 代 初 期 柔 術 一 詞 引 入 中 國 後, 在 中 文 語 境 中 開 始 被 賦 予 了 相 當 廣 泛 的 涵 意, 泛 指 所 有 的 身 體 鍛 鍊, 包 括 中 國 傳 統 武 術 瑜 伽, 以 及 各 種 利 用 到 身 體 彎 曲 的 特 技 等 等 在 中 文 語 境 中, 柔 術 被 用 來 指 涉 中 國 傳 統 武 術, 大 約 是 1910 年 代 到 1920 年 代 中 期 最 為 常 見, 最 早 出 現 的 時 間 不 晚 於 1907 年 1903 年 老 殘 遊 記 於 商 務 印 書 館 的 繡 像 小 說 連 載 時, 第 七 回 的 評 語 中 並 沒 有 關 於 日 本 柔 術 這 一 條 換 句 話 說, 這 一 條 評 語 是 老 殘 遊 記 於 1905 年 改 在 天 津 天 津 日 日 新 聞 上 重 新 連 載 時 才 加 上 的 36 見 梁 敏 滔 : 東 方 格 鬥 術 大 觀 ( 香 港 : 五 洲 出 版 社,1999); 日 小 松 原 濤 : 陳 元 贇 の 研 究 ( 東 京 : 雄 山 閣,1962) 278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述 自 己 與 世 界 的 關 係 而 當 我 們 將 劉 鶚 對 劉 仁 甫 拳 法 的 評 語 中 日 本 的 位 置 放 回 清 末 維 新 與 體 操 教 育 的 歷 史 脈 絡 下 看, 就 可 以 發 覺 此 種 拳 法, 日 本 謂 之 柔 術, 是 體 操 中 至 精 之 術, 較 西 洋 體 操 高 出 數 倍 的 語 法 順 序, 其 實 正 是 一 個 中 國 取 法 日 本 維 新 以 及 軍 國 民 教 育, 以 在 個 人 身 體 以 及 國 家 層 面 和 西 方 列 強 對 抗 的 隱 喻 日 文 漢 字 柔 術 佔 據 了 劉 鶚 對 劉 仁 甫 少 林 拳 術 的 評 語 中 前 半 部 的 樞 紐 位 置 相 對 地, 該 條 評 語 後 半 的 不 龜 手 藥, 不 知 何 人 能 物 色 之 則 是 訴 諸 中 國 傳 統 經 典 中 的 寓 言 不 龜 手 藥 典 出 莊 子 逍 遙 遊 莊 子 當 中 的 寓 言 故 事 說 的 是, 同 樣 是 可 以 保 護 手 不 使 凍 裂 的 藥, 為 了 一 百 金 而 賣 給 不 知 名 的 客 人, 最 終 還 是 免 不 了 要 繼 續 在 冷 水 中 漂 洗 棉 絮 幹 活, 但 是 如 果 賣 給 想 要 派 兵 在 冬 天 跟 越 國 打 水 戰 的 吳 王, 則 是 可 以 裂 地 封 侯 37 劉 鶚 在 這 裡 略 轉 其 義 : 原 本 只 是 用 來 防 止 因 在 冬 天 漂 洗 棉 絮 凍 傷 手 的 藥, 應 該 被 拿 來 幫 助 全 國 軍 人 們 打 勝 仗 ; 同 樣 地, 原 本 只 是 用 來 鍛 鍊 身 體 的 武 術, 則 是 應 該 被 拿 來 幫 助 國 家 達 到 最 大 利 益 在 原 本 的 寓 言 中, 軍 人 的 身 體 是 不 龜 手 之 藥 的 受 益 者 那 麼 在 這 個 譬 喻 結 構 裏 面, 莊 子 中 因 藥 而 受 益 的 軍 人 的 身 體, 竟 是 對 應 於 可 因 精 妙 武 術 而 受 益 的 大 清 帝 國 的 身 體 了 在 這 層 意 義 上, 不 龜 手 藥, 不 知 何 人 能 物 色 之 這 句 評 語, 單 在 譬 喻 結 構 上 就 已 經 再 次 加 強 了 軍 國 民 論 述 與 身 體 等 於 國 體 的 想 像 有 趣 的 是, 請 劉 仁 甫 下 山 是 老 殘 獻 給 武 城 縣 令 申 東 造 的 制 盜 之 策, 而 申 東 造 在 聽 見 此 一 計 策 之 後, 道 : 今 日 得 聞 這 番 議 論, 如 夢 初 醒, 如 病 初 癒 ( 初 編 第 七 回, 頁 120) 夢 醒 與 病 癒 的 譬 喻 讓 我 們 想 到 了 上 述 老 殘 醫 治 賈 家 十 三 口 的 睡 病 只 是, 讓 申 東 造 病 癒 的 藥 不 是 草 藥, 而 是 劉 仁 甫 那 鍛 鍊 精 純 武 術 卓 絕 的 身 體 在 劉 鶚 這 一 整 套 的 譬 喻 運 用 之 下, 個 人 的 身 體 就 不 只 是 投 藥 的 對 象, 同 時 也 是 被 用 來 治 療 國 體 所 投 之 藥 餌 38 然 而, 劉 鶚 並 沒 有 為 我 們 保 證 這 帖 治 37 王 叔 珉 : 莊 子 校 詮 上 冊 ( 臺 北 : 中 央 研 究 院 歷 史 語 言 研 究 所,1988), 頁 33 38 如 果 我 們 進 一 步 將 劉 鶚 這 一 段 牽 涉 到 武 術 家 與 國 家 之 間 關 係 的 描 述 放 在 清 末 民 初 印 刷 文 化 的 歷 史 脈 絡 下 來 看, 它 的 現 代 性 意 義 可 以 更 為 清 晰 清 末 民 初, 出 版 業 蓬 勃 發 展, 上 海 多 家 出 版 社 熱 衷 搜 購 拳 譜 祕 笈 並 且 大 量 刊 印 1911 年 上 海 革 命 黨 黨 報 天 鐸 報 甚 至 連 載 少 林 宗 法, 公 開 技 擊 手 法 要 訣 並 且 以 少 林 故 事 宣 揚 反 清 思 想 天 鐸 報 連 載 少 林 宗 法 並 非 只 是 因 為 少 林 拳 在 傳 統 武 術 中 的 代 表 性 事 實 上, 少 林 宗 法 是 一 部 以 洪 門 宗 旨 與 拳 法 為 題 材 的 書, 主 要 出 於 洪 門 海 底, 即 洪 門 中 的 秘 密 文 件 以 上 見 唐 豪 : 少 林 拳 術 秘 訣 考 証 ( 太 原 : 山 西 科 學 技 術 出 版 社,2011), 頁 4-18 原 本 屬 於 私 人 與 祕 密 會 社 的 身 體 知 識, 因 為 反 清 及 新 國 家 宣 傳 的 目 的, 開 始 向 公 眾 開 放 而 279

成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四 十 四 期 國 之 藥 ( 以 及 這 整 套 身 體 譬 喻 結 構 ) 的 永 久 效 力 在 小 說 第 十 回 最 末, 桃 花 山 中 的 高 人 黃 龍 子 這 麼 對 申 子 平 說 : 劉 仁 甫 卻 是 個 好 人, 然 其 病 在 過 真, 處 山 林 有 餘, 處 城 市 恐 不 能 久 大 約 一 年 的 緣 份, 你 們 是 有 的 ; 過 此 一 年 之 後, 局 面 又 要 變 動 了 ( 初 編 十 回, 頁 187) 就 如 同 劉 鶚 沒 讓 王 小 玉 唱 完 的 那 段 書, 作 為 治 療 這 生 病 的 國 家 所 下 的 藥 餌 的 武 術 家 劉 仁 甫 終 究 還 是 待 不 住 武 城 縣 五 失 控 的 身 體 相 對 於 上 一 節 中 所 討 論 的, 經 過 嚴 格 鍛 鍊 而 得 以 作 為 不 龜 手 藥 的 武 術 家 的 身 體, 這 一 節 試 圖 探 討 老 殘 遊 記 當 中 兩 種 失 控 的 身 體 第 一 種 不 受 控 制 的 身 體 是 義 和 團 的 身 體 小 說 並 沒 有 直 接 描 述 到 義 和 團, 而 是 在 第 六 回 裏 面 以 小 說 人 物 評 論 義 和 團 成 員 的 方 式 呈 現 出 來 老 殘 為 了 考 察 酷 吏 玉 賢 在 曹 州 府 的 政 績, 在 離 曹 州 府 不 遠 的 馬 家 集 投 宿, 和 客 店 的 店 小 二 聊 了 起 來 一 聊 才 知 道 客 店 掌 櫃 去 城 裡 給 被 玉 賢 弄 死 的 妹 夫 收 屍 店 小 二 說 起 了 掌 櫃 的 妹 夫 被 毓 賢 手 下 設 計 陷 害 的 原 由 : 俺 掌 櫃 的 妹 夫, 曾 在 他 [ 閨 女 ] 家 賣 過 兩 回 布, 認 得 他 家, 知 道 這 件 [ 曹 州 府 馬 隊 什 長 王 三 設 計 殺 人 強 佔 人 家 閨 女 以 及 家 產 ] 事 情 有 一 天, 在 飯 店 裡 多 吃 了 兩 盅 酒, 就 發 起 瘋 來 同 這 北 街 上 的 張 二 禿 子, 一 面 吃 酒, 一 面 說 話, 說 怎 麼 樣 緣 故, 這 些 人 怎 麼 樣 沒 個 天 理 那 張 二 禿 子 也 是 個 不 知 利 害 的 人, 聽 得 高 興, 盡 往 下 問, 說 : 他 還 是 義 和 團 裡 的 小 師 兄 呢! 那 二 郎 關 爺 多 少 正 神 常 附 在 他 身 上, 難 道 就 不 管 管 他 嗎? 他 妹 夫 說 : 可 不 是 呢! 聽 說 前 些 時, 他 請 孫 大 聖, 孫 大 聖 沒 有 到, 還 是 豬 八 戒 老 爺 下 來 的 倘 若 不 是 因 成 為 對 於 身 體 與 國 家 關 係 的 想 像 的 一 種 重 要 方 式 有 趣 的 是, 老 殘 遊 記 中 身 為 武 林 中 人 人 敬 重 的 劉 仁 甫 學 習 的 是 少 林 太 祖 拳, 而 太 祖 拳 與 洪 拳 的 關 係 則 是 至 為 密 切 以 上 見 王 伯 余 顏 雪 珍 : 南 少 林 太 祖 拳 與 廣 東 洪 拳 淵 源 關 係 探 討, 樂 山 師 範 學 院 學 報 12(2010.12), 頁 116-119 當 然, 劉 鶚 不 見 得 是 在 瞭 解 複 雜 的 武 術 流 派 歷 史 的 情 況 下 進 行 寫 作, 而 我 們 也 無 從 斷 定 對 革 命 黨 印 象 惡 劣 的 劉 鶚 是 否 有 意 以 劉 仁 甫 的 太 祖 拳 對 比 以 忠 義 愛 國 為 號 召 與 革 命 黨 關 係 密 切 的 洪 拳, 但 是 我 們 卻 可 以 在 老 殘 關 於 劉 仁 甫 的 敘 述 中 看 到 了 和 革 命 黨 同 樣 的, 一 種 當 時 特 有 的 對 於 武 術 家 的 身 體 向 國 家 開 放 之 必 要 性 的 強 調 280

許 暉 林 : 論 老 殘 遊 記 中 的 身 體 隱 喻 為 他 昧 良 心, 為 什 麼 孫 大 聖 不 下 來, 倒 叫 豬 八 戒 下 來 呢? 我 恐 怕 他 這 樣 壞 良 心, 總 有 一 天 碰 著 大 聖 不 高 興 的 時 候, 舉 起 金 箍 棒 來 給 他 一 棒, 那 他 就 受 不 住 了 二 人 談 得 高 興, 不 知 早 被 他 們 團 裡 朋 友 報 給 王 三, 把 他 們 兩 人 面 貌 記 得 爛 熟 沒 有 數 個 月 的 工 夫, 把 他 妹 夫 就 毀 了 ( 初 編 六 回, 頁 97-98) 玉 賢 影 射 的 是 1889 年 任 山 東 曹 州 知 府 極 端 排 外 的 毓 賢 (1842-1901) 據 清 史 稿 的 記 載, 毓 賢 在 1899 年 升 任 山 東 巡 撫 之 後, 以 民 心 可 用, 用 招 安 的 方 式 將 倡 言 滅 教 的 義 和 拳 組 織 改 名 為 義 和 團, 並 授 予 毓 字 旗 教 士 要 求 保 護 不 受 義 和 團 侵 害, 毓 賢 卻 不 加 理 會 因 此, 小 說 以 義 和 團 的 小 師 兄 王 三 為 玉 賢 手 下 馬 隊 什 長, 39 是 有 其 歷 史 背 景 在 掌 櫃 的 妹 夫 與 張 二 禿 子 兩 個 人 的 酒 後 閒 話 之 中, 王 三 甚 至 連 請 哪 位 神 明 附 身 都 無 法 由 自 己 決 定 他 原 本 要 請 孫 大 聖 助 陣, 卻 下 來 了 一 個 同 樣 無 法 控 制 自 己 身 體 慾 望 的 豬 八 戒 許 多 關 於 義 和 團 的 史 料 都 記 載, 義 和 團 的 師 兄 弟 們 在 吞 符 念 咒, 請 神 附 身 之 後, 會 出 現 諸 如 閉 目 跳 舞, 狀 若 癡 顛, 仰 面 僵 臥, 移 40 時 陡 然 起 立, 其 形 如 瘋, 手 舞 足 蹈, 喘 氣 如 牛 等 狂 暴 的 行 為 義 和 團 師 兄 弟 們 41 一 旦 上 法, 就 是 將 身 體 的 掌 控 權 讓 渡 給 神 明 在 這 個 意 義 上, 義 和 團 是 一 個 受 降 乩 附 體 神 明 的 控 制, 因 而 不 受 控 制 的 集 體 群 眾 身 體 第 十 一 回 當 中, 桃 花 山 高 人 黃 龍 子 對 申 子 平 評 論 這 樣 一 個 不 受 控 制 的 群 眾 身 體 : 北 拳 之 亂 其 信 從 者, 上 自 宮 闈, 下 至 將 相 而 止, 主 義 為 壓 漢 驅 洋 這 拳 譬 如 人 的 拳 頭, 一 拳 打 去, 行 就 行, 不 行 就 罷 了, 沒 甚 要 緊 然 一 拳 打 得 巧 時, 也 會 送 了 人 的 性 命 倘 若 躲 過 去, 也 就 沒 事 將 來 北 拳 的 那 一 拳, 也 幾 乎 送 了 國 家 的 性 命, 煞 是 可 怕!( 初 編 十 一 回, 頁 198-202) 在 這 裡, 我 們 再 次 看 見 了 身 體 與 國 體 的 譬 喻 義 和 團 的 集 體 身 體 被 譬 喻 為 拳 頭 身 體 的 一 部 分, 而 國 家 則 被 視 為 一 個 可 能 會 被 攻 擊 而 喪 命 的 人 體 這 一 拳 打 去 攻 擊 國 家 的 性 命 的 拳 頭 看 似 從 外 而 來, 但 卻 實 實 在 在 的 是 國 家 自 己 的 拳 頭, 是 上 自 宮 闈, 下 至 將 相 而 止 用 來 壓 漢 驅 洋 的 拳 頭 然 而, 如 同 義 和 團 的 師 兄 弟 被 39 趙 爾 巽 等 編 : 清 史 稿 毓 賢 傳 ( 臺 北 : 明 文 出 版 社,1985), 卷 465, 列 傳 252, 頁 12756 40 國 家 檔 案 局 明 清 檔 案 館 編 : 義 和 團 檔 案 史 料 上 冊 ( 北 京 : 中 華 書 局,1959), 頁 91 41 劉 孟 揚 : 天 津 拳 匪 變 亂 紀 事, 收 入 吳 海 鷹 主 編 : 回 族 典 藏 全 書 第 118 冊 ( 蘭 州 : 甘 肅 文 化, 2008), 頁 24 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