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子 與 族 群 政 治 楊 儒 賓 壹 孔 子 的 家 世 德 國 哲 學 家 雅 斯 培 與 日 本 哲 學 家 和 辻 哲 郎 幾 乎 在 上 世 紀 的 同 一 段 時 間 提 出 人 類 四 大 導 師 的 論 點 他 們 指 出 在 人 類 的 軸 心 時 代, 四 位 代 表 人 類 精 神 與 文 明 不 同 發 展 方 向 的 聖 哲 分 別 出 現 在 古 文 明 地 區, 其 中 的 釋 迦 牟 尼 與 耶 穌 是 宗 教 人 物, 他 們 的 思 想 被 視 為 超 乎 塵 世 且 具 有 普 遍 的 意 義 蘇 格 拉 底 是 另 一 種 類 型 的 哲 人, 他 發 現 了 人 的 理 性 之 光, 理 性 之 光 代 表 另 一 種 普 遍 性 的 哲 學 真 理 相 對 之 下, 孔 子 的 此 世 導 向 特 別 明 顯, 他 的 影 響 也 很 大, 但 孔 子 的 思 想 似 乎 有 更 強 的 土 著 性 格 關 於 孔 子 思 想 的 性 格 有 各 種 的 解 釋, 一 種 強 調 此 世 內 順 應 的 模 式 很 常 被 提 及, 黑 格 爾 就 是 這 樣 看, 韋 伯 也 採 取 了 類 似 的 論 點 黑 格 爾 與 韋 伯 對 於 孔 子 與 儒 家 的 用 語 的 友 善 程 度 雖 然 不 一 樣, 但 思 考 的 理 據 卻 是 相 似 的 他 們 都 認 為 以 孔 子 為 代 表 的 儒 家 傳 達 的 只 是 一 些 倫 理 的 格 言, 缺 少 超 越 的 向 度 黑 格 爾 韋 伯 的 論 點 在 當 代 歐 美 漢 學 家 的 著 作 中 仍 不 時 可 見 雖 然 會 採 用 黑 格 爾 那 種 揶 揄 語 氣 的 人 少 多 了, 但 思 考 的 主 軸 卻 是 類 似 的 筆 者 不 會 否 認 孔 子 和 此 世 的 關 係 很 深, 也 不 會 否 認 儒 家 和 中 國 或 東 亞 連 結 得 特 別 緊 密 然 而, 筆 者 很 難 相 信 聖 人 的 普 遍 意 義 可 以 被 質 疑, 如 果 聖 人 帶 來 的 是 理 性 的 存 在 者 都 能 領 略 的 消 息, 那 麼, 筆 者 就 很 難 相 信 他 的 超 越 性 格 可 以 被 抹 殺 掉 儒 家 無 疑 地 緊 緊 黏 合 了 一 種 文 化 的 傳 統, 孔 子 確 實 也 是 在 特 定 時 空 中 成 長 的 但 我 們 不 會 忘 掉 一 項 明 顯 的 事 實 : 孔 子 在 特 定 時 空 中 成 長, 這 是 一 回 事 ; 他 長 出 了 這 個 特 定 時 空 框 架 的 拘 束 之 外, 這 又 是 另 一 回 事 孔 門 知 識 發 源 於 魯 國 這 個 地 方, 這 是 一 回 事 ; 它 發 展 出 天 下 意 義 下 的 普 遍, 這 又 是 另 一 回 事 天 下 的 哲 學 雖 然 可 以 解 釋 成 此 世 的 倫 理 學, 但 此 世 不 一 定 就 是 順 應 此 世 的, 相 反 地, 天 下 是 在 天 之 下 此 特 定 時 空 中 的 普 遍 孔 子 思 考 普 遍 性 的 議 題 其 實 遠 比 黑 格 爾 韋 伯 所 理 解 的 來 得 深, 而 且 孔 子 不 只 是 思 考, 他 是 以 生 命 體 證 之 學 之 所 益 者 淺, 體 之 所 安 者 深, 孔 子 的 體 證 和 個 人 的 生 命 歷 程 緊 緊 纏 在 一 起, 過 程 極 為 曲 折 孔 子 所 以 會 碰 到 普 遍 性 與 超 越 性 的 問 題, 乃 因 他 生 前 必 須 和 許 多 來 自 於 族 群 的 習 俗 與 期 待 相 搏 鬥, 他 必 須 一 一 克 服 之 我 們 要 瞭 解 孔 子 的 思 想, 不 能 跳 過 問 題 的 前 提 : 孔 子 生 於 二 千 五 百 年 前 山 東 的 魯 國 孔 子 生 於 魯 國, 原 本 是 樁 私 人 性 的 事 務, 但 因 為 是 孔 子, 因 為 是 周 代 的 魯 國, 所 以 這 件 事 就 變 成 了 重 要 的 文 化 事 件 故 事 要 從 已 故 考 古 學 家 蘇 秉 崎 生 前 一 本 論 中 國 文 明 起 源 的 書 談 起, 他 在 書 中 1
提 到 有 教 無 類 的 意 義, 他 說 : 類 字 是 族 群 的 意 思, 孔 子 傳 道 授 業, 不 分 種 族 膚 色, 一 視 同 仁 1 蘇 秉 崎 的 解 讀 和 傳 統 的 解 讀 不 一 樣, 傳 統 的 解 讀 通 常 將 類 當 作 貴 賤 貧 富 的 區 別 概 念, 由 於 孔 子 的 學 生 中 頗 有 大 資 本 家 如 子 貢, 也 有 貧 而 好 義 如 原 憲 顏 回 者, 孔 子 教 學 時, 完 全 不 受 他 們 的 階 級 出 身 的 影 響 因 此, 以 貧 富 貴 賤 解 類 字, 好 像 講 得 通 然 而, 左 傳 分 明 有 言 : 非 我 族 類, 其 心 必 異, 古 典 文 獻 中 的 類 字 確 實 也 有 族 群 這 類 的 用 法 類 字 可 能 不 限 於 某 種 特 殊 的 領 域, 易 經 說 : 方 以 類 聚, 類 是 集 合 名 詞, 用 於 族 群 或 階 級 團 體, 也 許 都 可 使 用 然 而, 族 群 之 說 至 少 足 以 成 論 身 為 當 代 重 要 的 人 類 學 家, 蘇 秉 崎 對 新 石 器 時 代 的 文 化 有 個 宏 觀 的 觀 察, 他 將 此 時 期 的 文 化 分 成 六 個 板 塊, 六 個 板 塊 還 是 個 粗 略 的 分 法 在 故 宮 博 物 院 出 版 的 一 本 有 關 新 石 器 時 代 的 玉 文 化 的 書 中, 當 時 的 文 化 被 分 成 十 一 區, 三 十 五 種 文 化 2 由 於 新 石 器 時 代 文 物 的 出 土 點 不 少, 分 類 的 標 準 也 尚 未 達 到 定 論 的 地 步, 所 以 不 同 區 系 的 分 類 在 所 難 免 不 管 是 六 塊 或 是 十 一 區, 現 代 人 類 學 家 對 新 石 器 時 代 文 化 的 理 解, 似 乎 已 逐 漸 走 出 黃 河 中 心 傳 播 論 的 框 框, 區 系 類 型 學 的 模 式 逐 漸 占 得 上 風 我 們 目 前 對 史 前 時 代 的 瞭 解 已 經 遠 遠 超 過 五 十 年 前 教 科 書 所 教 導 給 我 們 的 歷 史 圖 像, 那 時 理 解 的 文 明 曙 光 局 限 於 仰 韶 彩 陶 文 化 龍 山 黑 陶 文 化 那 樣 的 年 代 與 類 型, 華 夏 文 化 圈 被 認 為 由 黃 河 中 下 游 向 外 擴 充 所 致 目 前 由 於 考 古 學 提 供 的 鐵 的 事 實, 中 原 中 心 傳 播 論 的 提 法 已 逐 漸 變 成 過 時 的 理 論, 信 者 大 不 如 前 20 世 紀 下 半 葉 是 中 國 考 古 學 的 黃 金 時 代, 或 許 也 是 人 類 考 古 學 的 重 要 時 段, 中 國 文 明 黎 明 期 的 文 化 風 貌 至 此 才 逐 漸 明 朗 化 起 來 中 國 作 為 人 類 文 明 的 起 源 區 也 至 此 才 落 實 下 來, 而 不 是 虛 說 我 們 現 在 可 以 理 直 氣 壯 地 宣 稱 : 中 國 文 明 不 管 論 質 論 量 論 歷 史, 都 足 以 和 埃 及 兩 河 印 度 並 立 3 在 這 個 考 古 的 黃 金 歲 月 中, 我 們 看 到 文 明 初 期 的 文 化 是 交 互 影 響 的, 東 北 江 浙 的 文 明 並 不 比 中 原 差, 也 不 比 中 原 晚 我 們 如 果 觀 看 當 代 出 版 的 考 古 地 圖, 不 難 發 現 新 石 器 時 代 的 文 化 遺 址 幾 乎 遍 滿 現 代 中 國 的 每 一 個 區 域, 一 眼 望 去, 以 紅 點 為 代 表 的 遺 址 幾 乎 像 滿 天 的 星 辰 一 樣, 遍 布 於 華 夏 的 版 圖 上 事 實 上, 關 於 新 石 器 時 代 的 文 物 出 土 所 反 映 的 文 化 類 型, 學 界 已 有 滿 天 星 的 說 法 4 滿 天 星 的 文 化 當 然 不 一 定 代 表 滿 天 星 的 民 族, 然 而, 李 濟 教 授 在 論 兩 萬 年 前 山 頂 洞 人 的 報 告 中, 指 出 最 完 整 的 三 件 骨 骸 化 石 中, 有 一 件 屬 美 拉 尼 西 亞 族, 一 件 屬 愛 斯 基 摩 族, 另 一 件 可 能 屬 於 原 始 蒙 古 族 型 或 蝦 夷 族 的 骨 骸, 剛 好 黑 白 1 蘇 秉 崎, 中 國 文 明 起 源 新 探 ( 北 京 : 三 聯 書 局,1999), 頁 4-5 此 書 原 由 香 港 商 務 印 書 館 於 1997 年 刊 行, 兩 年 後 改 由 北 京 三 聯 書 局 重 新 排 版 發 行 又 : 李 濟 在 中 華 民 族 之 始 一 文 中, 也 提 出 了 類 似 的 解 釋 2 參 見 鄧 淑 蘋, 敬 天 格 物 ( 臺 北 : 國 立 故 宮 博 物 院,2012) 3 在 此 之 前, 中 國 文 明 不 管 溯 源 到 龍 山 仰 韶 或 傳 說 中 的 炎 黃 時 代, 圖 像 都 不 夠 明 確, 證 據 也 不 夠 充 分, 所 以 論 述 總 是 不 踏 實 4 滿 天 星 的 比 喻 不 知 始 出 何 人, 但 此 譬 喻 用 得 很 廣, 蘇 秉 崎 也 用, 參 見 中 國 文 明 起 源 新 探, 頁 101-127 2
黃 三 色 人 種 皆 有, 可 見 當 時 的 民 族 是 多 元 而 複 雜 的 5 我 們 看 紅 山 齊 家 三 星 堆 出 土 的 人 物 造 型, 也 可 看 出 頗 有 非 我 族 類 的 人 種 有 些 圖 像 鼻 豐 唇 厚, 隱 約 之 間 尚 有 非 洲 人 士 的 樣 態 看 來, 新 石 器 時 代 的 中 國 確 實 是 個 多 民 族 的 區 域 新 石 器 時 代 的 多 民 族 現 象 即 使 可 以 成 立, 我 們 還 是 難 免 狐 疑 : 新 石 器 時 代 離 孔 子 已 遠, 不 分 種 族, 有 教 無 類 之 說 是 否 和 當 時 的 族 群 狀 況 可 以 配 合? 我 們 不 妨 參 見 底 下 這 幾 則 不 算 冷 僻 的 史 料 : 在 夏 朝 時 候, 傳 說 天 下 有 萬 邦, 大 禹 大 會 諸 侯 於 涂 山 時, 執 玉 帛 者 萬 國 ; 商 湯 在 位 時, 方 國 據 說 有 三 千 多 個 ; 武 王 伐 紂 誓 師 於 孟 津 時, 當 時 與 盟 的 國 家 有 八 百 之 多 殷 墟 出 土 的 殉 人 坑 中, 依 李 濟 引 楊 希 枚 的 分 類, 其 族 群 可 分 成 五 種 : 布 里 特 蒙 古 種 海 洋 尼 格 羅 種 北 歐 種 愛 斯 基 摩 蒙 古 種 波 里 尼 西 亞 種 6 在 春 秋 時 期, 見 於 史 書 的 諸 侯 國 名 有 一 百 二 十 八 個, 由 此 可 見 當 時 的 族 群 之 多 及 併 吞 之 慘 烈 這 些 方 國 之 規 模 可 想 見 的 一 般 都 不 會 太 大, 它 們 的 族 群 如 何 分 類, 恐 怕 也 不 易 追 究 但 依 常 理 判 斷, 或 依 筆 者 理 解 相 當 有 限 的 人 類 學 知 識 判 斷, 這 樣 的 方 國 很 有 可 能 是 地 區 性 的 城 邦 之 國, 如 日 本 封 建 時 期 的 各 個 國 一 樣 ; 也 有 可 能 是 各 部 落 族 群 的 意 思, 如 臺 灣 的 原 住 民 總 共 才 52 萬 人, 占 總 人 口 數 的 2%, 卻 可 認 定 出 十 四 個 族 群 除 了 歷 史 的 問 題 外, 我 們 也 不 能 不 考 慮 不 分 種 族, 有 教 無 類 之 說, 是 否 和 儒 家 的 政 治 哲 學 相 容 呢? 孔 子 的 形 象 不 是 一 向 和 春 秋 大 義 連 結 在 一 起 嗎? 春 秋 大 義 的 內 涵 之 一 是 外 夷 狄 而 內 諸 夏, 孟 子 提 出 幾 種 人 獸 之 別 的 標 準, 其 中 不 就 有 夷 夏 之 辨 嗎? 我 們 不 會 忘 了 : 在 漫 長 的 國 史 之 途 上, 不 知 有 多 少 的 儒 者 為 了 春 秋 大 義 的 夷 夏 之 辨 而 發 光 發 熱 以 致 殺 身 成 仁, 從 容 殉 道, 夷 夏 之 辨 確 實 是 儒 家 堅 持 的 理 念 然 而, 我 們 如 反 省 夷 夏 的 內 涵, 不 難 發 現 這 組 概 念 在 不 同 的 歷 史 階 段 是 有 不 同 的 意 義 的 演 變 的 細 節 姑 且 不 論, 論 其 大 體, 韓 愈 說 : 孔 子 之 作 春 秋 也, 諸 侯 用 夷 禮 則 夷 之, 夷 而 進 於 中 國 則 中 國 之, 7 此 種 說 法, 亦 即 以 文 化 而 不 以 血 緣 判 斷 夷 夏, 這 種 標 準 恐 怕 是 比 較 符 合 原 始 儒 家 的 理 念, 也 比 較 能 代 表 歷 代 正 統 儒 家 的 政 治 觀 點 19 世 紀 以 後 興 起 的 民 族 主 義 思 潮 和 中 國 傳 統 不 能 說 沒 有 關 係, 但 其 血 緣 恐 怕 是 遠 親, 沒 辦 法 直 接 連 上 線 我 們 所 以 談 起 族 群 的 問 題 或 是 所 謂 的 夷 夏 之 辨, 乃 因 本 文 的 主 題 建 立 在 這 些 議 題 的 爭 辯 上 本 文 論 述 的 主 軸 和 胡 適 的 說 儒 與 傅 斯 年 的 夷 夏 東 西 說 此 兩 篇 名 文 的 關 連 很 大, 所 以 討 論 的 焦 點 也 要 從 孔 子 與 魯 國 這 個 因 素 談 起 孔 子 於 公 元 前 551 年 生 於 魯 國 是 歷 史 的 事 實, 但 歷 史 的 前 因 如 果 改 變 了, 後 續 的 歷 史 不 一 定 會 這 樣 發 展 因 為 孔 子 的 遠 祖 原 本 為 殷 商 天 潢 貴 冑, 等 到 公 元 前 5 參 見 李 濟, 中 華 民 族 之 始, 此 文 收 入 張 光 直 李 光 謨 編, 李 濟 考 古 學 論 文 選 集 ( 北 京 : 文 物 出 版 社,1990) 6 這 些 骨 骸 出 土 於 西 北 岡 區, 一 般 認 為 可 能 是 戰 俘 的 遺 骸 李 濟 楊 希 枚 認 為 這 些 骨 骸 包 含 異 種 系, 但 持 同 一 種 蒙 古 種 系 者 也 頗 有 人, 如 豪 厄 爾 斯 張 光 直 等 人 都 持 後 說 兩 說 細 節 參 見 楊 希 枚, 卅 年 來 關 於 殷 墟 頭 骨 及 殷 代 民 族 種 系 的 研 究, 此 文 收 入 先 秦 文 化 史 論 集 ( 北 京 : 中 國 社 會 科 學 出 版 社,1995) 7 韓 愈, 原 道 昌 黎 先 生 文 集 3
1046 年 武 王 伐 紂 以 後, 8 微 子 啟 被 封 於 宋, 微 子 啟 之 弟 微 仲 為 孔 子 第 15 代 遠 祖, 微 仲 輔 助 微 子 啟, 由 此 展 開 孔 子 先 祖 歷 代 執 掌 宋 國 政 權 的 悠 久 歷 史 武 王 伐 紂, 商 朝 滅 亡 後, 紂 王 之 弟 微 子 啟 被 封 於 宋, 以 繼 承 殷 商 血 脈 這 場 封 國 之 舉 是 個 值 得 一 提 的 上 古 政 治 三 代 之 治 在 後 世 一 向 被 視 為 有 道 的 歲 月, 永 垂 後 世 的 典 範, 此 意 象 或 許 也 是 製 造 出 來 的, 我 們 在 今 日 當 然 不 必 接 受 這 種 美 化 的 古 代 傳 說 但 三 代 確 實 有 個 很 好 的 政 治 傳 統, 此 即 三 代 人 君 亡 人 之 國, 不 會 滅 了 別 人 的 文 化, 他 總 是 會 留 有 封 國 讓 亡 國 者 的 後 裔 得 以 生 存, 也 讓 其 先 人 得 以 血 食 孔 子 說 : 興 廢 國, 繼 絕 世, 舉 逸 民, 孔 子 的 話 語 似 乎 說 的 是 理 想 的 政 治 措 施, 但 他 的 話 其 實 是 有 歷 史 依 據 的 我 們 看 到 夏 亡 之 後, 仍 有 杞 國 保 有 夏 朝 香 火 ; 殷 商 亡 後, 商 民 族 仍 有 宋 國 得 以 延 續 商 湯 血 脈 國 破 不 一 定 要 家 亡, 政 統 絕 了 不 一 定 表 示 血 統 也 斷 了, 孔 子 上 述 的 政 治 理 念 是 承 繼 先 朝 的 歷 史 而 來 的 商 被 周 滅, 後 代 的 史 家 的 解 釋 常 指 向 商 紂 王 是 位 暴 虐 無 道 之 君, 眾 叛 親 離, 以 致 亡 國 但 實 際 上 紂 王 勇 於 開 疆 闢 土, 武 功 很 盛, 在 某 種 程 度 上 很 像 漢 武 帝 只 因 漢 武 帝 晚 年 一 改 早 年 的 武 力 征 伐 政 策, 與 民 休 息, 漢 朝 國 力 乃 得 逐 漸 復 甦 否 則, 漢 武 商 紂 有 何 差 別 正 因 商 紂 之 惡 不 如 是 之 甚 也! 所 以 商 滅 亡 後, 商 朝 遺 民 才 會 那 麼 不 服 氣, 也 才 會 有 後 來 的 武 庚 之 亂 周 朝 常 稱 殷 民 為 殷 頑, 但 殷 人 對 他 們 同 胞 的 反 抗 中 央 應 該 會 有 另 外 的 解 釋, 這 些 頑 民 反 而 被 殷 商 遺 民 視 為 義 士 故 國 喬 木 之 思, 乃 人 之 常 情, 何 亂 之 有! 周 公 平 定 管 蔡 之 亂 後, 所 以 封 他 的 兒 子 在 曲 阜 這 個 地 方, 是 有 政 治 企 圖 的 在 殷 周 鼎 革 之 後, 魯 是 周 人 插 足 殷 商 舊 區 最 重 要 的 封 國 因 為 重 要, 所 以 才 將 這 個 地 方 分 封 給 周 公 的 兒 子 伯 禽, 我 們 很 難 想 像 此 舉 沒 有 監 督 殷 人 的 意 味 我 們 所 以 討 論 孔 子 的 族 群 政 治 學 要 提 及 殷 周 鼎 革, 乃 因 孔 子 的 先 祖 來 自 殷 商, 孔 子 的 前 四 代 祖 先 防 叔 因 為 政 治 逃 難, 奔 走 魯 國, 孔 家 才 在 曲 阜 生 根 如 果 依 據 某 些 抽 象 的 血 緣 共 同 體 的 幻 象, 孔 子 不 是 魯 國 的 原 住 民, 他 是 異 鄉 者 所 以 如 套 用 省 籍 意 識 濃 烈 的 地 區 的 語 言, 孔 子 在 魯 國 的 意 義 可 以 說 是 外 省 子 弟 孔 子 的 奮 鬥 故 事 奮 鬥 的 故 事 不 是 始 於 孔 子, 這 是 個 家 族 的 事 件 孔 家 輝 煌 而 複 雜 的 歷 史 是 孔 子 起 家 的 資 產, 也 是 債 務 孔 子 立 足 於 不 同 凡 嚮 的 基 點 上, 在 此 基 點 上 反 思 自 己 存 在 的 難 題 我 們 不 妨 將 孔 子 家 族 的 關 鍵 性 人 物 簡 單 列 舉 如 下 : 1 孔 子 前 第 十 六 代 為 帝 乙 2 孔 子 前 第 十 五 代 先 祖 為 微 子 啟 之 弟 微 仲, 微 子 啟 封 於 宋, 微 仲 輔 之 3 孔 子 前 第 八 代 為 正 考 父, 傳 說 作 商 頌 4 孔 子 前 第 七 代 孔 父 嘉 被 殺, 其 後 代 逃 到 魯 國 的 鄒 邑 8 武 王 伐 紂 的 年 代 是 爭 議 最 激 烈 的 歷 史 議 題 之 一, 本 文 採 夏 商 周 斷 代 工 程 的 論 點 4
5 孔 子 前 第 四 代 防 叔, 魯 國 的 防 地 大 夫, 孔 子 是 第 四 代 移 民 的 後 裔 6 孔 子 父 親 叔 梁 紇 為 魯 國 鄒 邑 大 夫, 於 孔 子 三 歲 時 逝 世 我 們 簡 略 瀏 覽 過 孔 子 的 家 世, 可 以 看 出 孔 子 的 血 統 非 常 的 貴 族 但 孔 家 逃 難 到 了 魯 國 以 後, 顯 然 不 可 能 維 持 舊 日 的 繁 華, 孔 子 只 能 是 沒 落 貴 族 階 層 的 子 弟 在 周 代 封 建 體 制 下, 人 的 屬 性 是 和 他 的 階 級 分 不 開 的, 因 此, 孔 子 的 階 級 屬 性 是 個 可 以 談 的 議 題 然 而, 孔 子 在 魯 國 所 以 值 得 探 究, 主 要 的 原 因 不 在 階 級, 而 是 就 血 緣 而 言, 孔 子 是 殷 人 ; 但 就 出 生 地 而 言, 他 是 魯 人 魯 國 在 東 周 是 個 特 殊 的 國 家, 不 管 在 春 秋 或 在 戰 國 時 期, 魯 國 在 政 治 領 域 都 缺 少 發 言 的 力 量 ; 但 在 文 化 上, 卻 是 無 人 可 以 忽 視 的 國 家 魯 襄 公 二 十 九 年 ( 公 元 前 544) 季 札 至 魯 觀 樂, 魯 國 當 時 是 保 持 各 國 音 樂 最 完 整 的 國 家 季 札 觀 樂 是 則 著 名 的 故 事, 季 札 和 子 產 蘧 伯 玉 諸 人 都 是 春 秋 時 期 著 名 的 君 子 人 物, 但 季 札 卻 帶 有 更 多 卡 理 斯 瑪 (charisma) 的 性 格, 圍 繞 著 他 身 邊 的 人 幾 乎 都 抵 擋 不 了 他 的 人 格 魅 力, 包 括 孔 子 在 內 9 所 以 季 札 觀 賞 周 樂, 這 件 事 被 史 官 記 載 了 下 來, 成 為 國 之 大 事 音 樂 欣 賞 會 成 為 重 要 的 政 治 事 件, 我 們 現 在 很 難 想 像, 根 本 的 原 因 在 於 禮 樂 和 當 時 的 秩 序 觀 念 關 係 非 常 密 切, 所 以 季 札 觀 樂 才 會 被 賦 予 那 般 獨 特 的 功 能 季 札 是 吳 國 人, 屬 蠻 夷 族 群, 但 這 位 蠻 夷 人 士 卻 有 極 高 的 文 化 修 養, 由 此 可 知 當 時 周 文 化 滲 入 生 活 世 界 極 深 同 時 也 可 理 解 就 周 文 化 而 言, 魯 國 大 概 是 東 周 時 期 保 存 最 豐 富 的 文 武 周 公 流 風 餘 韻 的 櫥 窗, 所 以 季 札 才 要 專 程 拜 訪 魯 國 是 周 文 化 的 櫥 窗, 這 樣 的 敘 述 也 見 於 昭 公 二 年 的 記 載, 當 年 晉 臣 韓 宣 子 使 魯, 面 對 眼 前 文 質 彬 彬 的 文 化, 不 禁 贊 歎 道 : 周 禮 盡 在 魯 矣! 平 王 東 遷 後, 赫 赫 宗 周 已 成 往 日 情 懷, 周 禮 的 代 表 就 在 東 方 的 魯 國 孔 子 是 在 周 代 的 禮 樂 氛 圍 的 大 環 境 下 成 長 的, 他 也 活 在 一 個 君 子 人 格 出 現 於 歷 史 舞 臺 的 年 代 歷 史 為 孔 子 搭 建 了 舞 臺, 孔 子 之 前 的 一 群 君 子 活 出 了 當 時 的 文 化 價 值, 硬 性 的 封 建 體 制 慢 慢 軟 化 了 孔 子 應 運 而 生, 他 站 在 巨 人 的 肩 膀 上, 看 得 更 遠 了 孔 子 是 第 一 位 有 明 確 的 教 育 意 識 的 教 育 家, 也 是 第 一 位 有 明 確 意 識 地 學 習 貴 族 知 識 的 學 者 他 所 教 育 出 來 的 學 生 就 是 要 成 為 一 位 可 以 充 分 執 行 禮 樂 政 治 (polis) 那 般 的 君 子, 而 他 所 以 能 教 出 君 子 般 的 政 治 人 物, 乃 因 孔 子 本 人 具 足 了 體 現 周 文 化 的 各 種 知 識 然 而, 論 及 魯 國, 我 們 不 能 只 注 意 到 周 公 伯 禽 的 國 度, 我 們 還 當 注 意 構 成 當 地 人 民 的 分 子 曲 阜 原 為 商 奄 之 地, 其 原 住 民 是 東 夷 人 殷 商 滅 亡 後, 有 六 族 遺 民 連 著 重 要 禮 器 被 賞 賜 給 魯 國 新 君, 商 人 大 量 流 入 商 奄 境 內 眾 所 共 知, 殷 商 和 東 夷 民 族 關 係 極 深 所 以 就 血 緣 或 就 文 化 而 論, 殷 商 與 曲 阜 的 原 住 民 有 可 能 是 同 文 同 種 曲 阜 的 居 民 因 此 呈 現 了 雙 層 的 結 構, 被 統 治 者 是 東 夷 人, 統 治 者 是 周 人 魯 國 的 族 群 呈 現 二 分 的 現 象 最 明 顯 的 見 於 其 地 的 祭 祀 制 度, 殷 周 兩 9 傳 說 孔 子 唯 一 為 人 題 過 墓 碑 者, 厥 為 季 札, 孔 子 嘗 題 曰 : 嗚 呼 有 吳 延 陵 季 子 之 墓 此 傳 說 是 否 可 靠, 不 得 而 知 但 季 札 至 魯 觀 樂 ( 襄 公 二 十 九 年, 公 元 前 544), 孔 子 已 八 歲, 他 當 時 對 這 場 轟 動 一 時 的 音 樂 欣 賞 會 應 該 留 有 深 刻 的 印 象 5
民 族 的 社 不 同, 依 據 左 傳 的 記 載, 他 們 的 祭 禮 分 別 在 亳 社 與 周 社 舉 行 孔 子 很 尷 尬 地 處 在 商 周 文 化 交 疊 的 區 域, 更 尷 尬 的 是 : 他 的 血 液 與 理 念 使 得 孔 子 無 法 逃 避 族 群 糾 葛 的 問 題 我 們 探 討 孔 子 在 魯 國 這 項 歷 史 的 敘 述, 所 列 舉 的 上 述 因 素 可 謂 卑 之 無 甚 高 論, 史 籍 斑 斑, 檢 覆 不 難 然 而, 我 們 不 妨 從 具 體 的 生 活 世 界 的 角 度 代 孔 子 設 想 : 他 三 歲 即 喪 父, 一 位 殷 商 族 群 的 孤 兒 在 母 親 帶 領 下 習 禮, 孔 子 習 的 禮 應 和 殷 民 族 的 職 業 或 其 文 化 傳 統 有 關 然 而, 就 身 為 魯 國 甚 至 當 時 最 具 聲 譽 的 公 共 知 識 分 子, 孔 子 很 自 然 而 然 地 也 掌 握 了 當 時 主 流 的 周 文 化, 而 且 還 聲 名 遠 播, 周 文 化 的 主 要 成 分 也 是 禮 樂 孔 子 曾 說 : 吾 少 也 賤, 這 個 賤 字, 應 當 有 不 一 樣 的 涵 義, 不 是 只 是 窮, 而 且 還 有 更 多 族 群 衝 突 的 義 涵 所 以 他 的 習 禮 具 有 重 要 的 認 同 涵 義, 孔 子 是 在 殷 周 夾 雜 的 環 境 下 成 長 的 貳 商 宋 霸 圖 孔 子 與 殷 商 的 關 係 不 僅 見 於 他 們 家 族 的 花 果 飄 零 與 靈 根 自 植, 10 我 們 如 果 觀 察 孔 子 的 身 世, 發 現 他 與 宋 國 的 關 係 頗 為 特 別, 且 看 下 列 這 幾 則 故 事 一 禮 記 儒 行 篇 記 載 孔 子 長 居 宋, 孔 子 的 詳 細 傳 記 是 不 可 能 得 知 了, 儒 行 篇 這 則 記 載 因 此 特 顯 珍 貴 由 於 孔 子 先 人 長 期 在 宋 秉 持 國 政, 可 想 見 的, 孔 家 當 是 大 家 族, 故 國 喬 木, 尚 多 餘 蔭 雖 然 孔 家 已 逃 離 故 國, 但 孔 母 在 其 夫 逝 世 後, 有 可 能 攜 子 在 宋 度 過 一 段 時 間 二 孔 子 十 九 歲 娶 妻 亓 官 氏, 其 妻 是 宋 人 孔 子 的 婚 姻 一 直 令 人 好 奇, 但 可 想 見 的, 這 樁 婚 姻 不 是 孔 子 自 己 尋 覓 的, 而 當 是 家 族 的 意 志 所 致 在 魯 國 的 一 位 沒 落 貴 族 的 後 代 會 越 境 遠 娶, 這 樣 的 事 件 很 難 不 啟 人 聯 想 三 中 庸 一 書 相 傳 即 孔 子 孫 子 子 思 16 歲 時 居 於 宋 時 所 作 孔 子 兒 子 伯 魚 早 逝, 子 思 應 當 是 和 孔 子 一 起 生 活 的, 十 六 歲 的 子 思 會 在 宋 國 撰 著, 我 們 有 理 由 相 信 是 孔 子 安 排 的 而 且 子 思 危 難 時, 宋 國 國 君 尚 曾 伸 出 援 手, 幫 助 子 思 脫 離 了 一 位 莫 名 其 妙 的 求 道 者 的 迫 害 而 且 迫 害 者 也 知 道 子 思 或 孔 家 與 宋 有 舊, 可 見 其 時 孔 子 或 孔 家 在 宋 仍 有 影 響 力 四 商 頌 和 孔 家 關 係 特 別 密 切 一 說 商 頌 為 正 考 父 所 作, 一 說 甚 至 推 到 孔 子 身 上 由 於 商 頌 是 殷 商 民 族 的 史 詩, 也 是 他 們 的 祭 典 詩 樂, 可 以 說 是 構 成 殷 商 民 族 認 同 最 重 要 的 文 本, 這 個 文 本 卻 與 孔 子 脫 離 不 了 關 係 上 述 所 列, 可 謂 犖 犖 大 者, 孔 子 與 宋 國 的 關 係 遠 比 我 們 所 知 者 要 來 得 密 切 很 可 能, 孔 家 即 便 離 開 了 故 國, 它 與 原 鄉 仍 有 剪 不 斷 的 連 結 所 以 孔 子 有 可 能 在 宋 國 捱 過 青 春 期 的 某 段 歲 月, 子 思 也 有 可 能 返 鄉 省 親 孔 家 與 故 國 宋 國 的 連 10 本 文 這 裡 借 用 了 唐 君 毅 先 生 說 中 華 民 族 之 花 果 飄 零 一 書 中 的 兩 個 著 名 隱 喻 6
結 似 乎 隱 秘, 但 好 像 也 很 公 開 從 這 種 連 結 著 眼, 我 們 似 乎 可 以 找 到 他 的 頭 頂 上 空 籠 罩 著 那 股 難 以 明 說 的 神 聖 光 圈 從 何 而 至 孔 子 年 輕 時 即 顯 現 不 凡 的 資 質, 這 種 敘 述 並 不 特 別, 偉 人 傳 記 多 可 見 到 但 不 少 神 祕 的 傳 說 籠 罩 其 身, 此 事 不 能 不 引 起 我 們 的 注 意 魯 國 大 貴 族 孟 僖 子 臨 終 前, 即 要 他 的 兒 子 和 當 時 剛 過 而 立 之 年 的 孔 子 學 習, 他 說 道 : 聖 人 有 明 德 者, 若 不 當 世, 其 後 必 有 達 人, 今 其 將 在 孔 丘 乎? 聖 人 在 此 不 只 是 道 德 的 語 彙, 他 似 乎 是 命 定 的, 而 且 這 種 傳 說 當 時 應 該 很 流 行, 所 以 才 會 有 這 則 故 事 出 現 孟 僖 子 的 臨 終 遺 言 慎 重 其 事, 頗 有 托 孤 的 意 味, 顯 然 他 對 聖 人 別 有 體 會 孔 子 當 時 三 十 四 歲, 他 似 乎 已 具 有 天 縱 之 將 聖 的 資 質 孔 子 的 聖 人 是 怎 麼 來 的? 其 時 的 人 對 他 有 何 期 待? 筆 者 認 為 最 大 的 可 能 來 自 殷 民 族 的 盼 望 從 防 叔 奔 魯, 定 居 於 曲 阜, 到 孔 子 時, 孔 家 已 經 是 第 四 代, 難 道 孔 子 還 有 對 殷 商 的 認 同 感 問 題 嗎? 從 另 一 個 角 度 說, 從 武 王 伐 紂 至 孔 子 誕 生, 歷 史 已 經 經 歷 五 六 百 年, 難 道 殷 商 後 裔 還 會 想 恢 復 歷 史 的 光 榮 嗎? 顧 炎 武 在 日 知 錄 中 提 出 周 人 未 曾 弒 君 滅 商, 商 周 換 代 和 秦 漢 以 後 的 政 治 變 局 不 可 相 提 並 論, 其 言 頗 辯, 但 也 有 理 據 如 果 商 周 的 鼎 革 那 麼 理 性, 商 人 難 道 不 會 遵 守 文 王 勸 導 他 們 的 毋 念 爾 祖, 自 求 多 福 的 明 訓 嗎? 我 想 答 案 都 是 肯 定 的, 殷 商 遺 民 並 沒 有 忘 掉 他 們 祖 先 的 光 榮 胡 適 提 到 武 庚 之 亂 宋 襄 公 爭 霸 之 事, 在 在 可 看 出 殷 商 民 族 的 光 復 之 志 胡 適 的 判 斷 值 得 嚴 肅 考 慮, 因 為 從 各 種 文 字 記 載 上 看 來, 我 們 可 以 看 出 孔 子 有 可 能 被 視 為 殷 商 民 族 的 彌 賽 亞, 被 視 為 復 興 殷 商 的 重 要 人 物 且 看 下 列 的 幾 則 記 載 一 儀 封 人 請 見, 曰 : 君 子 之 至 於 斯 也, 吾 未 嘗 不 得 見 也 從 者 見 之 出 曰 : 二 三 子 何 患 於 喪 乎? 天 下 之 無 道 也 久 矣, 天 將 以 夫 子 為 木 鐸 歷 史 上 周 遊 列 國 的, 不 止 只 有 孔 子, 還 有 孟 子, 往 後 還 有 很 多 人 周 遊 列 國, 但 孔 子 是 史 上 第 一 人 而 且 他 的 周 遊 列 國 與 戰 國 時 期 的 思 想 家 的 境 遇 不 一 樣, 他 扼 於 陳 蔡 之 間, 絕 糧, 還 受 到 嘲 諷 後 世 如 孟 子 的 周 遊 列 國, 比 較 像 團 體 出 遊, 跟 隨 者 眾 多, 後 車 數 十 乘, 從 者 數 百 人 姿 態 很 高, 備 受 國 君 禮 遇, 孔 子 沒 有 享 受 這 種 招 待 的 規 格 引 文 中 的 木 鐸 是 敲 擊 樂 器, 也 是 種 禮 器, 代 表 著 孔 子 出 來 是 為 了 傳 達 某 一 種 特 殊 訊 息 儀 封 人 不 知 何 許 人 耶? 他 就 像 傳 統 中 國 說 部 中 的 隱 者 一 樣, 雖 偏 處 一 隅, 卻 知 曉 天 下 英 才, 也 知 曉 天 道 隱 密 與 天 下 大 事 的 消 息, 儀 封 人 令 我 們 聯 想 到 三 國 的 水 鏡 先 生 司 馬 徽 與 五 代 的 陳 摶 儀 封 人 認 為 天 下 無 道 已 久, 而 且 天 將 以 孔 子 為 木 鐸 伊 藤 仁 齋 曾 說 儒 家 經 典 中 的 天 下 是 關 鍵 性 的 字 眼, 凡 出 現 天 下 的 文 句 大 概 都 會 涉 及 普 遍 性 的 義 涵 天 下 當 注 意, 天 也 當 注 意, 何 人 有 資 格 拯 救 無 道 之 天 下? 這 種 資 格 是 誰 賦 予 的? 當 天 仍 保 有 人 格 神 內 涵 的 時 代, 天 賦 予 何 人 警 世 救 世 的 任 務? 此 訊 息 不 能 說 不 大 儀 封 人 的 話 語 帶 有 濃 厚 的 政 治 內 涵 二 楚 狂 接 輿 歌 而 過 孔 子 之 門 曰 : 鳳 兮! 鳳 兮! 何 德 之 衰? 往 者 不 可 諫, 來 者 7
猶 可 追 已 而! 已 而! 今 之 從 政 者 殆 而! 楚 狂 的 狂, 不 是 大 家 認 知 的 瘋 顛, 多 少 是 有 些 非 理 性 的 理 性 之 意 味 國 史 上 最 常 見 的 狂 之 敘 述 乃 是 佯 狂 避 世, 當 舉 世 皆 狂, 是 非 黑 白 顛 倒 時, 正 不 正 常 的 標 準 就 作 不 得 準 了 從 福 柯 (Michel Foucault) 以 後, 我 們 大 概 都 知 道 瘋 狂 不 瘋 狂 不 全 是 生 理 學 的 問 題, 更 大 的 成 分 是 歷 史 政 治 學 的 問 題, 在 不 同 的 年 代, 對 瘋 狂 會 有 不 同 的 認 識, 也 會 有 不 同 的 接 受 度 但 狂 者 通 常 不 僅 止 於 避 世, 他 還 會 介 入 世 事, 於 適 當 場 合 論 天 下 大 勢, 頗 有 預 言 家 的 味 道 接 輿 是 先 秦 最 著 名 的 狂 者, 論 語 莊 子 諸 書 都 提 到 此 人, 孔 子 到 楚 國 時, 接 輿 故 意 經 過 孔 子 暫 居 的 家 門, 唱 起 歌 來 歌 詞 重 複 言 及 鳳 兮! 鳳 兮! 這 個 鳳 字 值 得 留 意, 我 們 看 三 代 的 宗 教, 發 現 殷 商 民 族 最 重 視 的 圖 騰 就 是 鳳 將 鳳 這 樣 的 圖 騰 放 在 孔 子 身 上, 也 就 有 將 殷 商 的 命 運 寄 託 在 孔 子 身 上 之 意 聞 一 多 有 篇 文 章 說 龍 鳳, 他 認 為 鳳 代 表 孔 子, 龍 代 表 老 子, 這 種 說 法 頗 有 理 趣 我 們 如 稍 轉 換 此 文 的 視 角, 龍 鳳 就 會 有 族 群 的 涵 義 聞 一 多 的 說 法 能 否 成 立, 細 節 需 再 斟 酌, 因 為 鳳 的 象 徵 基 本 上 也 由 周 人 繼 承 下 來, 鳳 凰 鳴 矣, 于 彼 高 岡 梧 桐 生 矣, 于 彼 朝 陽 從 出 土 的 西 周 青 銅 器 與 玉 器 中, 我 們 不 時 可 以 看 到 鳳 凰 的 造 型, 無 疑 地, 鳳 也 是 周 文 化 的 要 素, 商 周 同 尊 鳳 凰, 有 可 能 周 代 的 尊 鳳 是 承 自 殷 商 的 舊 習 但 由 接 輿 的 歌 詞 看 來, 鳳 凰 用 以 指 涉 孔 子, 而 孔 子 代 表 著 殷 商 的 希 望, 這 種 說 法 還 是 有 道 理 的, 楚 狂 接 輿 一 章 蘊 含 了 極 大 的 文 化 訊 息 三 孔 子 經 過 宋 境 司 馬 桓 魋 欲 殺 孔 子 子 曰 : 天 生 德 於 予, 桓 魁 其 如 予 何? 四 子 曰 : 文 王 既 沒, 文 不 在 茲 乎? 天 之 將 喪 斯 文 也, 後 死 者 不 得 與 於 斯 文 也 天 之 未 喪 斯 文 也, 匡 人 其 如 予 何? 孔 子 具 有 神 秘 的 吸 引 力, 袁 珂 研 究 神 話, 發 現 孔 子 本 人 雖 不 言 怪 力 亂 神, 但 很 迅 速 地 被 神 話 化 了 11 最 可 怪 異 者, 孔 子 之 神 秘 不 僅 見 於 當 時 人 的 感 覺, 連 孔 子 本 人 對 自 己 的 身 家 性 命 也 有 超 出 理 性 預 期 之 外 的 認 知 他 在 宋 面 對 死 亡 的 威 脅 時, 其 態 度 即 顯 現 這 一 點 天 生 德 於 予 如 果 譯 成 當 代 的 政 治 語 言, 多 少 帶 有 君 權 神 授 的 內 涵 當 人 以 道 自 任 時, 很 容 易 興 起 天 道 在 我 身 上 的 感 覺, 梁 啟 超 梁 漱 溟 都 曾 自 認 為 自 己 是 中 國 文 化 所 託, 所 以 在 戰 爭 期 間, 面 對 槍 林 彈 雨, 他 們 身 心 安 然, 認 為 炸 彈 不 可 能 掉 到 他 們 身 上, 否 則, 中 國 文 化 就 亡 了 孔 子 顯 然 也 是 以 道 自 任, 但 他 的 例 子 不 能 僅 從 主 觀 的 自 信 著 眼, 他 的 自 任 是 有 客 觀 的 文 化 機 制 作 背 景 的 先 秦 時 期, 流 行 五 百 年 必 有 王 者 興 這 樣 的 神 秘 論 述, 這 樣 的 論 述 多 少 帶 有 圖 讖 的 政 治 預 言 的 意 味 算 算 孔 子 的 年 代, 距 殷 商 滅 亡, 文 武 興 起, 差 不 多 也 是 五 百 多 年 孔 子 天 生 德 於 予 的 話 語 放 在 這 樣 的 背 景 看, 我 們 可 以 聞 到 一 些 獨 特 的 訊 息 11 參 見 袁 珂, 中 國 神 話 史 ( 上 海 : 文 藝 出 版 社,1988), 頁 157-159 8
第 二 段 接 著 提 到 文 王 與 孔 子 的 角 色, 這 句 話 說 老 天 如 不 想 喪 失 文, 文 就 是 道, 沒 有 人 可 以 殺 得 了 我 文 者, 道 之 顯 也 朱 子 王 夫 之 等 人 解 釋 論 語 中 的 文 字, 都 有 此 解 12 這 樣 的 解 釋 雖 是 後 出 的, 但 其 義 卻 是 可 以 接 受 的, 只 是 孔 子 發 出 此 語 時, 更 帶 有 上 古 時 期 祭 政 一 致 的 內 涵 更 直 接 地 說, 這 段 話 既 是 道 德 承 擔 的 語 言, 同 時 反 映 孔 子 還 保 有 對 政 治 的 想 像, 文 王 何 許 人 耶? 先 秦 時 期, 能 治 禮 樂, 興 文 化 者, 需 有 其 德 且 有 其 位, 缺 一 不 可, 13 文 王 正 是 被 認 為 兩 者 兼 具 的 聖 王 孔 子 以 繼 承 文 王 自 居, 這 些 話 語 如 啟 人 聯 想, 難 道 是 讀 者 過 度 的 反 應 嗎? 子 貢 不 是 說 過 嗎 : 夫 子 之 得 邦 家 者, 所 謂 立 之 斯 立, 道 之 斯 行, 綏 之 斯 來, 動 之 斯 和 ( 論 語 子 張 ) 什 麼 叫 夫 子 之 得 邦 家 者? 子 西 等 人 對 孔 子 的 忌 憚, 深 怕 他 掌 權 後, 會 有 政 治 上 的 後 遺 症, 14 未 必 是 杞 人 憂 天 顯 然, 孔 子 不 但 被 期 待, 或 許 也 曾 自 我 期 待 成 五 百 年 才 出 世 的 王 者 五 夫 召 我 者 而 豈 徒 哉? 如 有 用 我 者, 吾 其 為 東 周 乎? 孔 子 可 能 曾 自 我 期 許 他 是 應 五 百 年 之 約 而 降 世 的 聖 王, 我 們 在 吾 其 為 東 周 乎 一 語 中 也 可 見 到 孔 子 周 遊 列 國 時, 天 下, 無 道 久 矣 的 語 言 與 念 頭 不 時 在 他 口 中 與 心 中 出 現, 這 種 感 慨 正 是 促 使 他 出 遊 求 仕 的 原 因 但 仕 到 什 麼 位 階 呢? 熊 十 力 先 生 生 前 一 直 強 調 孔 子 的 革 命 思 想, 其 論 證 多 橫 秋 獨 斷, 信 者 不 多 但 熊 先 生 的 話 語 也 有 合 理 的 地 方, 吾 其 為 東 周 這 類 語 言 如 沒 有 預 設 掌 握 執 政 的 權 力, 根 本 無 法 實 現 孔 子 思 慕 周 公, 觀 周 公 在 宗 周 作 了 何 等 的 事 業, 孔 子 在 東 周 想 作 的 事 業, 似 乎 也 可 推 想 而 知 論 語 中 公 山 弗 擾 佛 肸 兩 件 著 名 的 叛 亂 案 例, 孔 子 都 有 意 參 與 其 事, 後 儒 對 此 的 解 釋 極 紛 紜, 但 我 們 似 可 從 中 嗅 出 一 些 特 別 的 訊 息 六 子 曰 : 鳳 鳥 不 至, 河 不 出 圖, 吾 已 矣 夫 河 圖 鳳 凰 麒 麟 是 圍 繞 孔 子 一 生 眾 多 事 件 中, 最 神 秘 的 三 件 事, 這 三 件 事 再 怎 麼 理 解, 都 很 難 擺 脫 掉 神 秘 政 治 學 的 內 涵 鳳 凰 是 殷 商 的 圖 騰, 在 很 多 的 殷 商 青 銅 器 或 玉 器 的 圖 紋 中 都 可 以 找 得 到 鳳 凰 在 神 祕 的 宗 教 之 下, 扮 演 著 重 要 的 角 色 天 命 玄 鳥, 降 而 生 商, 玄 鳥 之 義 多 矣, 但 鳳 凰 是 其 中 的 一 解, 玄 鳥 帶 來 新 興 國 族 誕 生 的 消 息 如 果 往 前 追 溯 其 前 身, 我 們 可 以 在 紅 山 文 化 中 找 到 其 時 重 要 的 主 題 : 鳥 鳥 與 殷 商 民 族 東 夷 人 都 有 關 係, 兩 者 都 是 以 鳥 為 圖 騰, 而 紅 山 文 化 很 可 能 是 殷 商 文 化 的 前 身 或 前 身 之 一 我 們 發 現 鳯 凰 的 意 象 一 直 圍 繞 著 孔 子, 鳳 凰 是 太 陽 鳥, 15 牠 象 徵 著 一 種 光 明 的 意 義, 孔 子 將 帶 領 著 殷 商 民 族 於 渾 沌 中 走 出 一 條 路 來 12 參 見 朱 熹, 四 書 集 注 ; 王 夫 之, 讀 四 書 大 全 說 13 中 庸 說 : 雖 有 其 位, 苟 無 其 德, 不 敢 作 禮 樂 焉 ; 雖 有 其 德, 苟 無 其 位, 亦 不 敢 作 禮 樂 焉 14 參 見 說 苑 雜 言 以 下 的 記 載 : 楚 昭 王 召 孔 子, 將 使 執 政 而 封 以 書 社 七 百 子 西 謂 楚 王 曰 : 王 之 臣 用 兵 有 如 子 路 者 乎? 使 諸 侯 有 如 宰 予 者 乎? 長 官 五 官 有 如 子 貢 者 乎? 昔 文 王 處 酆, 武 王 處 鎬, 酆 鎬 之 間, 百 乘 之 地, 伐 上 殺 主, 立 為 天 子, 世 皆 曰 聖 王 今 以 孔 子 之 賢, 而 有 書 社 七 百 里 之 地, 而 三 子 佐 之, 非 楚 之 利 也 楚 王 遂 止 15 蕭 兵 有 此 說 9
和 鳳 凰 同 樣 神 秘, 也 同 等 地 位 者, 厥 為 麒 麟 鳳 凰 是 鳥 類 之 長, 麒 麟 是 獸 類 之 長, 這 兩 種 神 秘 的 生 物 都 帶 有 神 秘 徵 兆 的 功 能, 牠 們 是 上 帝 派 往 人 間 傳 遞 天 意 的 使 者 孔 子 作 春 秋, 絕 筆 於 麒 麟, 這 則 故 事 廣 泛 流 傳 於 戰 漢 的 著 作 中 麒 麟 最 大 的 意 義 是 代 表 有 道 世 界 的 來 臨, 此 祥 獸 死 於 郊 外, 孔 子 會 有 這 麼 大 的 挫 折 感, 乃 因 孔 子 認 為 上 天 已 傳 給 他 明 確 的 訊 息, 孔 子 已 無 需 再 去 拯 救 無 道 的 天 下 了 這 則 敘 述 的 旨 趣 應 當 很 明 顯 了 至 於 河 圖 究 竟 何 義, 恐 怕 很 難 講 得 清 但 如 果 說 其 圖 與 後 世 易 學 的 河 圖 洛 書 之 學 有 些 關 連, 而 且 帶 有 政 治 預 言 的 性 質, 亦 即 帶 有 讖 緯 圖 書 的 功 能, 也 許 是 說 得 通 的 孔 子 是 倫 理 世 界 的 體 現 者, 他 與 漢 儒 眼 中 詭 異 的 玄 聖 素 王 之 形 象 相 去 甚 遠, 但 兩 者 的 差 異 不 是 絕 對 的, 孔 子 的 道 德 人 格 形 象 無 損 於 他 曾 被 認 為 也 自 認 是 應 世 而 生 的 參 三 代 損 益 說 的 整 合 意 義 孔 子 身 處 殷 周 民 族 雜 居 之 地, 他 少 也 賤, 但 仍 處 於 士 的 階 層 他 處 於 封 建 制 度 解 體 之 際, 卻 掌 握 了 當 時 最 完 整 的 知 識 他 的 知 識 與 人 生 經 歷 使 他 不 斷 地 走 出 鄉 土 的 族 群 的 階 級 的 圈 子, 他 看 到 了 貫 穿 歷 史 中 族 群 的 文 化 動 脈, 也 看 到 這 條 動 脈 中 流 動 的 文 化 精 神 的 血 液 孔 子 的 知 識 既 是 保 守 的, 也 是 創 新 的 ; 人 格 扎 根 於 過 去, 卻 又 投 射 目 的 於 未 來 殷 商 民 族 對 他 有 所 期 待, 他 也 曾 有 過 承 諾, 但 他 終 於 走 出 了 民 族 主 義 的 圈 圈 商 朝 享 國 六 百 年, 周 武 王 滅 商, 得 天 下 後, 深 感 天 命 不 易, 因 此, 君 臣 上 下 一 直 小 心 謹 慎, 自 束 甚 嚴, 這 就 是 周 人 的 憂 患 意 識 商 朝 終 究 是 個 偉 大 的 帝 國, 代 代 有 賢 君, 即 使 末 代 的 商 紂 也 不 像 後 世 典 籍 所 說 的 那 麼 壞 周 取 代 殷 商, 領 有 天 下, 這 場 革 命 之 舉 超 出 了 一 般 人 的 理 性 可 以 理 解 的 範 圍, 所 以 神 秘 的 天 命 之 感 不 能 不 油 然 而 生 我 們 從 文 王 武 王 成 王 康 王 時 期 的 文 獻 中, 不 時 可 以 看 到 一 種 極 具 宗 教 情 感 感 染 力 的 文 字, 這 些 周 初 英 主 即 使 在 正 式 的 文 告 裡, 他 們 也 常 對 著 蒼 天 與 群 眾 吶 喊 著 嗚 呼 嗚 呼 之 聲, 文 告 中 更 瀰 漫 了 許 多 的 不 敢 不 敢 之 詞 彙, 態 度 戰 戰 兢 兢, 非 常 慎 恪 自 持 16 歷 代 的 官 方 文 告 中, 絕 對 找 不 到 像 西 周 文 獻 那 般 充 滿 了 掩 抑 不 住 的 宗 教 熱 情 之 文 字 從 政 治 觀 點 看, 周 是 滅 了 商 湯 不 孝 的 後 世 子 孫, 但 商 湯 所 代 表 的 崇 高 之 殷 商 文 化, 周 代 是 繼 承 的 殷 周 相 繼, 殷 的 先 王 變 作 了 周 人 的 典 範, 我 們 由 此 看 到 商 周 革 命 的 意 義 此 處 揭 示 了 一 個 重 要 的 義 涵 : 政 權 的 爭 奪 不 一 定 要 和 種 族 的 問 題 掛 勾, 它 反 而 可 以 作 為 天 命 有 德 此 新 興 理 念 的 見 證 天 命 一 旦 介 入 了 歷 史, 歷 史 就 不 只 是 時 間 的 綿 延, 它 是 以 連 續 性 的 格 式 承 載 道 德 之 天 意 的 歷 程, 換 句 話 說, 歷 史 的 發 展 顯 示 了 理 性 的 開 展 血 緣 還 是 個 重 要 的 政 治 運 作 的 力 量, 但 不 是 標 準, 標 準 是 16 參 見 拙 作, 雅 頌 與 西 周 儒 家 的 對 越 精 神, 中 國 哲 學 與 文 化, 第 11 輯 (2013 年 ) 10
文 化 整 部 中 國 史, 甚 至 連 元 清 這 兩 個 異 族 建 立 的 朝 代, 民 族 情 感 都 必 須 建 立 在 文 化 基 礎 上, 而 不 是 以 血 緣 為 準 這 樣 的 文 化 決 定 論 的 基 礎 在 春 秋 時 代 就 已 經 建 立 了, 而 源 頭 至 少 可 追 溯 到 殷 周 之 交 夷 狄 與 華 夏 的 分 別 是 文 化 不 是 血 緣, 孔 子 繼 承 了 這 種 政 治 傳 統, 他 進 一 步 跨 越 了 民 族 的 界 線, 找 到 了 更 有 效 的 連 接 點 我 們 讀 儒 家 的 論 語, 比 較 可 以 找 到 聖 人 的 自 我 發 展 之 軌 跡, 生 命 不 是 被 決 定 的, 而 是 不 斷 地 成 長 西 方 聖 人 的 情 況 不 同, 因 為 耶 穌 一 生 下 來 就 是 上 帝 的 兒 子, 沒 有 發 不 發 展 的 問 題 至 於 孔 子, 我 們 知 道 他 少 也 賤, 三 十 而 立, 四 十 而 不 惑, 五 十 知 天 命, 可 以 清 楚 地 知 道 孔 子 如 何 整 合 矛 盾, 如 何 走 向 光 明, 階 段 非 常 清 楚 孔 子 知 道 自 己 有 不 可 逃 避 的 命, 這 樣 的 命 不 是 宿 命, 而 是 天 命, 為 什 麼 說 天 命? 因 為 在 人 的 有 限 性 之 外, 另 有 一 種 莫 名 的 偉 大 力 量, 它 是 由 自 然 總 體 歷 史 歷 程 混 合 而 成 的 超 凡 之 力, 隱 然 有 股 瑪 納 (mana) 式 的 力 量 居 於 其 間, 我 們 必 須 體 受 這 樣 的 力 量, 並 轉 化 成 行 動 的 動 力, 這 就 是 天 命 天 命 逼 使 孔 子 從 天 的 角 度 省 視 人 的 存 在 的 根 本 問 題, 人 或 人 世 的 問 題 因 此 才 比 較 容 易 取 得 普 遍 的 意 義, 而 天 的 意 義 也 才 可 以 落 實 在 人 的 主 體 性 上 來 我 們 所 以 重 視 論 語 中 的 天, 乃 因 天 的 視 角 會 自 然 而 然 地 將 學 者 的 關 懷 從 一 曲 一 隅 的 民 族 主 義 囹 圄 釋 放 出 來 天 代 表 最 高 的 真 理, 天 命 是 無 從 逃 避 的 孔 子 在 幾 百 年 的 文 化 衝 突 下 如 何 調 整 自 己, 這 是 很 令 人 好 奇 的 事 但 抽 絲 剝 繭, 我 們 是 可 以 找 到 其 調 適 的 痕 跡 的, 如 家 鄉 有 重 要 典 禮, 如 儺 祭, 孔 子 會 換 上 正 式 的 服 裝, 很 可 能 依 殷 禮 行 之 他 日 常 的 生 活 作 息, 衣 著 服 飾, 也 有 可 能 保 留 殷 商 的 傳 統 但 在 公 共 領 域, 孔 子 的 表 現 就 不 一 樣 孔 子 是 位 偉 大 的 教 師, 他 使 用 的 教 材 是 用 三 代 傳 承 下 來 的 詩 書 禮 樂, 語 言 用 的 也 是 當 時 通 用 的 普 通 話 雅 言 孔 子 有 來 自 江 蘇 山 東 湖 北 山 西 等 這 麼 多 不 同 地 方 的 學 生, 語 言 一 定 不 同, 所 以 孔 子 會 說 標 準 話, 教 材 也 是 使 用 姬 周 各 地 通 行 的 版 本 孔 子 在 三 代 之 間 找 到 一 種 理 性 連 續 性 的 線 索, 這 條 線 索 經 過 孔 子 的 努 力 闡 發 後, 各 族 的 智 慧 變 成 大 家 共 享 的 智 慧, 華 夏 傳 統 具 體 地 形 成 了 三 代 論 述 跨 越 了 民 族 主 義 的 鴻 溝, 形 構 了 儒 家 普 世 價 值 的 第 一 環 一 子 張 問 十 世, 可 知 也? 子 曰 : 殷 因 於 夏 禮, 所 損 益, 可 知 也 ; 周 因 於 殷 禮, 所 損 益, 可 知 也 ; 其 或 繼 周 者, 雖 百 世 可 知 也 孔 子 至 少 在 五 十 歲 以 後 就 跨 出 了 民 族 的 界 限, 他 繼 承 了 周 公 的 遺 志, 不 但 繼 承 之, 而 且 更 深 化 之 如 就 種 族 的 觀 點 而 論, 周 孔 不 同 族, 孔 子 沒 有 理 由 違 反 商 民 族 的 意 願, 讚 美 周 公 與 周 文 化 事 實 不 然, 孔 子 反 其 道 而 行, 因 為 政 權 可 以 斷, 文 化 不 能 斷, 文 化 超 越 了 種 族 的 框 架 所 以 他 說 : 殷 因 於 夏 禮, 所 損 益, 可 知 也 ; 周 因 於 殷 禮, 所 損 益, 可 知 也 ; 其 或 繼 周 者, 雖 百 世 可 知 也 政 權 命 短, 文 化 氣 長, 它 的 生 命 與 影 響 遠 遠 超 越 政 治 統 治 的 範 圍, 孔 子 在 損 益 中 找 到 共 同 性 夏 商 周 有 可 能 是 不 同 的 民 族, 至 少 文 化 有 很 大 的 差 異, 三 代 論 述 是 晚 周 兩 漢 的 熱 門 議 題, 這 個 議 題 的 火 花 是 由 孔 子 引 發 出 來 的 三 代 盛 時, 其 統 治 11
者 都 是 天 下 共 主, 他 們 的 統 治 因 素 中 有 些 是 部 落 性 的 習 俗, 有 些 是 理 性 的 措 施 隨 著 歷 史 的 演 變, 這 些 或 封 閉 或 開 放 的 文 化 因 素 會 慢 慢 地 聚 攏, 形 成 隱 藏 的 秩 序 如 何 分 辨 出 其 間 開 放 的 與 封 閉 的 因 素, 表 述 出 這 些 隱 藏 的 秩 序, 遂 成 了 後 人 能 否 取 得 三 代 歷 史 教 訓 的 關 鍵 如 果 能 取 得 貫 穿 歷 史 的 深 層 意 義 的 話, 我 們 可 以 說 : 三 代 之 治 都 在 塑 造 一 個 更 廣 大 的 精 神 空 間 的 共 同 體, 而 孔 子 正 是 闡 釋 出 這 組 隱 密 的 歷 史 符 碼 的 關 鍵 人 物 孔 子 的 洞 見 透 過 三 代 損 益 說 的 視 角 而 呈 現 當 孔 子 反 省 三 代 文 化, 將 視 座 放 在 其 間 的 損 益 關 係 時, 他 作 了 漢 尼 拔 (Hannibal Barca) 那 般 翻 越 阿 爾 卑 斯 山 的 戰 略 大 迂 迴 孔 子 避 開 了 族 群 政 治 的 泥 沼, 切 斷 了 永 遠 理 不 清 的 歷 史 糾 葛, 他 直 接 洞 穿 歷 史 演 變 之 間 的 理 性 因 素 文 化 損 益 的 觀 點 預 設 了 一 種 歷 史 的 連 續 性, 福 柯 強 調 歷 史 斷 裂 的 意 義, 但 就 多 民 族 國 家 的 觀 點 考 量, 歷 史 連 續 性 是 超 越 民 族 主 義 最 好 的 角 度 因 為 每 個 民 族 都 有 偉 大 的 文 化, 在 同 一 個 歷 史 場 域 之 互 動 的 過 程 中, 彼 此 會 接 受 對 方 的 長 處 所 有 的 體, 包 含 個 體 團 體 都 是 在 互 動 的 歷 程 中 辯 證 成 長 的, 天 生 的 個 性 國 魂 民 族 精 神 只 能 是 種 神 話, 站 不 住 腳 的 孔 子 出 入 商 周, 平 視 三 代, 視 野 完 全 跨 出 民 族 語 言 與 階 級 的 限 制, 格 局 特 顯 開 闊 三 代 損 益 說 固 然 是 出 自 孔 子 的 睿 智, 但 孔 子 是 接 著 講 的, 因 為 之 前 的 周 公 已 提 供 了 極 佳 的 參 照 點 孔 子 晚 年 曾 慨 嘆 道 : 甚 矣, 吾 衰 也, 久 矣, 吾 不 復 夢 見 周 公 聖 人 據 說 是 不 作 夢 的, 因 為 他 清 明 的 理 性 可 以 穿 透 到 深 層 的 無 意 識, 所 以 連 非 理 性 範 圍 內 的 生 命 因 素 都 可 轉 化 如 果 聖 人 有 夢, 其 夢 一 定 是 有 特 殊 的 文 化 內 涵, 17 孔 子 之 夢 見 周 公 即 是 如 此 孔 子 為 何 夢 見 周 公? 這 是 樁 偉 大 的 公 案, 此 公 案 顯 示 孔 子 和 周 公 的 精 神 有 種 獨 特 的 呼 應, 呼 應 的 因 素 明 顯 地 是 和 制 禮 作 樂 有 關 但 禮 樂 的 性 質 為 何 呢? 真 正 的 問 題 在 此 筆 者 相 信 : 從 西 周 到 春 秋 時 期, 禮 樂 不 只 是 政 治 的 概 念, 它 和 人 的 存 在 息 息 相 關 事 實 上, 禮 樂 牽 涉 到 神 人 的 分 工 以 及 情 性 的 表 現, 這 是 人 在 天 地 之 間, 面 對 超 越 與 內 在 因 素 的 交 會 時, 必 須 面 對 的 問 題 在 遙 遠 的 顓 頊 時 代, 據 說 顓 頊 曾 令 重 黎 絕 地 天 通, 絕 地 天 通 其 實 是 場 宗 教 革 命, 是 對 巫 教 的 出 神 ( 出 竅 ) 教 義 的 修 正 有 了 絕 地 天 通, 才 有 主 體 的 初 步 展 現, 也 是 人 的 第 一 次 發 現 然 而, 巫 教 的 影 響 根 深 蒂 固, 隨 掃 隨 返, 商 代 巫 文 化 的 作 用 依 然 很 強, 商 末 尤 甚 所 以 周 公 不 得 不 繼 顓 頊 絕 地 天 通 之 後, 再 度 重 作 回 應 周 初 一 種 牽 涉 主 體 的 道 德 詞 彙 特 別 多, 敬 肅 謹 恪 嚴 義 等 等 一 一 步 上 歷 史 舞 臺, 由 此 顯 示 制 禮 作 樂 與 人 的 道 德 理 性 力 量 的 崛 起 甚 有 關 連, 這 是 主 體 性 的 第 二 次 深 化 孔 子 繼 周 公 之 後, 第 三 度 回 應 了 這 個 根 源 性 的 要 求 孔 子 的 回 應, 統 攝 在 仁 的 德 目 下, 一 種 完 整 的 道 德 人 17 有 文 化 內 涵 的 夢, 周 禮 稱 作 正 夢 12
格 概 念 自 覺 地 呈 現 於 世 孔 子 夢 見 周 公 當 然 有 跨 族 群 的 義 涵, 但 族 群 問 題 已 不 是 此 時 孔 子 的 唯 一 關 懷, 孔 子 的 跨 越 具 有 更 普 遍 性 的 意 義 筆 者 這 裡 所 說 的 普 遍 性 意 義, 當 然 指 的 不 是 無 原 則 的 世 界 主 義, 而 是 定 位 於 絕 地 天 通 的 文 化 傳 統 上 的 普 遍 主 義 底 下, 我 們 不 妨 回 過 頭 來, 再 反 省 底 下 這 段 對 管 仲 的 著 名 論 斷, 因 為 此 論 斷 牽 連 到 民 族 主 義 文 化 表 現 與 仁 的 關 係 二 子 曰 : 微 管 仲, 吾 其 披 髮 左 衽 矣 管 仲 是 春 秋 名 臣, 揭 開 春 秋 霸 王 政 治 的 創 造 者 管 仲 曾 是 許 多 後 輩 心 儀 的 人 物, 是 有 為 者 亦 若 是 的 典 範 孔 子 對 管 仲 卻 相 當 有 意 見, 對 其 操 守 意 見 尤 多 師 法 孔 子 的 孟 子 面 對 有 人 提 出 管 仲 的 典 範 意 義 時, 脾 氣 變 得 很 火 大 師 法 孔 子 的 荀 子 甚 至 說 : 仲 尼 之 門 連 五 尺 豎 童 都 羞 道 管 仲 之 事 然 而, 孔 子 對 管 仲 的 尊 王 攘 夷 政 策 卻 極 讚 美, 甚 至 以 如 其 仁 這 麼 高 規 格 的 語 言 讚 美 之 孔 子 批 評 管 仲 甚 厲, 但 讚 美 管 仲 所 用 的 語 言 之 規 格 卻 又 如 此 之 高 對 照 之 下, 相 去 天 壤 論 語 中 的 管 仲 論 是 著 名 的 公 案, 孔 子 的 案 語 看 似 衝 突, 卻 不 是 自 相 矛 盾, 而 是 他 認 為 所 有 道 德 當 中, 能 守 住 文 化 傳 統, 其 功 勞 遠 大 於 私 人 性 的 道 德 操 守 雖 然 管 仲 保 護 華 夏 文 化 之 功 永 不 可 沒, 孔 子 極 讚 美 之, 此 種 文 化 至 上 的 理 念 也 構 成 了 儒 學 的 核 心 價 值 但 我 們 不 會 忘 了 : 管 仲 畢 竟 只 是 如 其 仁, 他 到 底 不 是 仁 者 三 代 之 治 文 化 保 守 主 義 的 夷 夏 之 辨 都 是 該 信 守 的, 但 都 不 是 究 竟 義 比 起 管 仲 的 如 其 仁, 孔 子 無 疑 地 更 讚 美 堯 舜 的 唯 天 為 大, 堯 舜 的 公 天 下 不 只 是 政 治 上 的 意 義, 更 重 要 地, 它 顯 示 了 一 種 超 越 的 意 義, 就 像 上 海 博 物 館 藏 出 土 文 獻 民 之 父 母 所 說 的 三 無 私 : 天 無 私 覆 地 無 私 載 日 月 無 私 照 凡 出 於 一 時 一 地 一 族 群 的 要 求, 其 價 值 即 是 一 時 一 地 一 族 群 的 晚 年 的 孔 子 另 有 一 種 悠 遠 的 情 懷, 已 不 是 吾 其 為 東 周 或 三 代 損 益 說 的 論 述 所 能 拘 囿, 且 看 下 列 兩 則 言 論 三 子 曰 : 道 不 行, 乘 桴 浮 於 海 子 欲 居 九 夷, 或 曰 : 陋, 子 曰 : 君 子 居 之, 何 陋 之 有! 九 夷 何 在? 乘 桴 浮 海, 欲 往 何 處? 這 是 孔 子 留 下 最 大 的 謎 團 之 一 由 於 殷 商 與 東 夷 民 族 關 係 匪 淺, 而 廣 義 的 東 夷 民 族 包 含 海 東 的 三 韓 及 扶 桑 三 島 在 內 18 因 此, 從 論 語 此 經 典 一 傳 到 東 國 的 日 韓 開 始, 日 韓 儒 者 對 這 兩 段 話 即 頗 有 論 述, 他 們 相 信 孔 子 很 可 能 要 往 海 外 的 朝 鮮 扶 桑 發 展 日 韓 儒 者 的 注 釋 乍 看 之 下, 頗 似 邊 緣 地 區 讀 者 常 患 的 聖 人 徵 候 群, 他 們 常 借 聖 人 之 言 以 撐 自 家 門 面, 因 此, 很 18 參 見 後 漢 書 東 夷 列 傳 13
少 受 到 中 土 知 識 人 的 注 意 然 而, 我 們 何 以 能 夠 確 定 孔 子 的 旨 意 不 在 域 外 的 族 群? 日 韓 儒 者 的 注 釋 是 耶? 非 耶? 筆 者 相 信 很 難 有 一 定 的 答 案 然 而, 可 以 確 定 的, 孔 子 生 前, 無 疑 地 已 知 九 州 之 外 更 有 天 地 商 頌 長 發 云 : 相 土 烈 烈, 海 外 有 截 殷 商 勢 力 擴 張 到 海 外, 孔 子 家 族 與 商 頌 關 係 特 深, 當 然 知 道 海 外 別 有 天 地 而 依 據 仁 的 理 念, 孔 子 顯 然 相 信 中 原 之 外 的 人 一 樣 有 實 行 道 德 的 能 力, 也 可 以 和 平 共 處 我 們 不 會 忘 了 : 夷 字 與 仁 字 關 係 特 深, 兩 者 除 了 文 字 學 的 關 連 外, 不 無 可 能 也 有 人 種 學 的 內 涵 面 對 著 在 中 原 得 君 行 道 的 可 能 性 日 漸 式 微 : 夷 狄 之 有 君 也, 不 似 諸 夏 之 無 也, 孔 子 不 能 不 設 想 在 異 地 發 展 的 機 會, 孔 子 陷 入 深 思 中 也 許 孔 子 並 沒 有 深 思, 他 只 是 很 自 然 地 依 自 己 的 生 命 經 驗 發 此 感 慨! 中 國 一 向 是 多 民 族 的 國 家, 文 明 的 起 源 是 多 源 的 孔 子 本 人 就 是 族 群 矛 盾 與 整 合 的 產 物, 但 也 是 推 動 文 化 整 合 的 運 動 者 他 在 紛 擾 的 族 群 鬥 爭 與 國 家 掠 奪 的 政 治 漩 渦 中, 看 到 一 種 來 自 生 命 深 層 與 存 在 深 層 的 動 力 仁, 仁 穿 透 了 各 種 限 制 性 的 力 量, 它 將 成 為 九 州 內 外 共 同 規 範 的 基 礎 所 以 行 道 是 否 要 在 九 州 之 內, 這 個 問 題 或 許 並 沒 有 給 他 帶 來 太 大 的 困 擾 肆 晚 年 孔 子 : 文 化 傳 統 與 宇 宙 關 懷 貧 富 問 題 曾 是 孔 子 年 少 時 不 能 不 面 對 的 生 活 處 境, 他 走 過 了 ; 族 群 問 題 也 是 干 擾 他 生 命 中 的 激 情 因 素, 他 也 走 過 了 他 曾 想 像 自 己 有 機 會 成 為 周 公 那 樣 的 大 政 治 家, 因 此, 周 遊 列 國, 卻 不 得 志, 成 為 周 公 的 日 子 越 來 越 遙 遠 了 然 而, 透 過 教 育, 他 卻 無 意 中 將 禮 樂 政 治 帶 到 中 原 各 國 去 六 十 八 歲 後, 孔 子 年 老 了, 他 一 方 面 對 家 鄉 特 別 懷 念, 他 有 歸 根 之 念 ; 但 同 時 他 的 情 懷 卻 已 毫 無 所 繫, 他 悠 遊 於 一 個 徹 底 自 由 的 心 境 我 們 且 看 底 下 三 則 敘 述 : 一 禮 記 檀 弓 上 : 孔 子 既 得 合 葬 於 防, 曰 : 吾 聞 之, 古 也 墓 而 不 墳 今 丘 也, 東 西 南 北 之 人 也, 不 可 以 弗 識 也 二 蔡 邕 琴 操 : 猗 蘭 操 者, 孔 子 所 作 也 孔 子 歷 聘 諸 侯, 諸 侯 莫 能 任 自 衛 反 魯, 過 隱 谷 之 中, 見 薌 蘭 獨 茂, 喟 然 歎 曰 : 夫 蘭 當 為 王 者 香, 今 乃 獨 茂, 與 眾 草 為 伍, 譬 猶 賢 者 不 逢 時, 與 鄙 夫 為 倫 也 乃 止 車, 援 琴 鼓 之 云 : 習 習 谷 風, 以 陰 以 雨, 之 子 于 歸, 遠 送 于 野 何 彼 蒼 天, 不 得 其 所! 逍 遙 九 州, 無 所 定 處 時 人 闇 蔽, 不 知 賢 者 年 紀 逝 邁, 一 身 將 老 三 白 虎 通 壽 命 : 夫 子 過 鄭, 與 弟 子 相 失 獨 立 郭 門 外, 或 謂 子 貢 曰 : 東 門 有 一 人, 其 頭 似 堯, 其 頸 似 皋 繇, 其 肩 似 子 產, 然 自 腰 以 下 不 及 禹 三 寸, 儡 儡 如 喪 家 之 狗 子 貢 以 實 告 孔 子, 孔 子 喟 然 而 笑 曰 : 形 狀, 未 也, 如 喪 家 之 狗, 然 哉 乎! 然 哉 乎! 晚 年 孔 子 的 心 境 顯 得 平 靜 而 曠 達, 他 曾 周 遊 列 國, 也 有 機 會 從 事 政 治 實 踐, 14
但 成 績 有 限 孔 子 是 位 偉 大 的 音 樂 家, 從 江 文 也 的 觀 點 看 來, 孔 子 不 僅 是 中 國 最 偉 大 的 音 樂 家, 他 可 以 說 即 是 音 樂 的 化 身 19 孔 子 也 彈 琴, 也 歌 唱, 但 是 否 作 過 琴 曲, 先 秦 的 文 獻 是 看 不 出 來 的 蔡 邕 的 琴 操 所 記 載 的 這 則 軼 事 不 知 出 自 何 處? 但 就 意 義 而 言, 此 則 記 載 確 實 能 反 映 晚 年 孔 子 的 心 境 猗 蘭 操 的 故 事 顯 示 晚 年 孔 子 面 對 蒼 茫 天 地 的 定 位 逍 遙 九 州, 無 所 定 處 的 心 境 是 晚 年 孔 子 常 見 的 一 種 心 緒, 在 風 雨 交 加 中, 他 浸 潤 在 一 無 所 有 一 無 所 在 一 無 所 是 的 氛 圍 中 自 然 而 然 地, 吾 黨 之 小 子 狂 簡 的 思 念 出 現 了, 回 鄉 栽 培 後 進 的 念 頭 起 來 了 他 果 真 在 暮 年 時 回 到 了 魯 國, 爾 後, 他 培 養 出 來 的 學 生 有 的 成 了 當 時 列 強 的 國 師, 有 的 是 數 一 數 二 的 大 富 豪, 有 的 是 望 重 一 方 的 精 神 領 袖, 可 以 想 見 的, 更 多 的 學 生 是 在 封 建 體 制 開 始 瓦 解 的 階 段, 他 們 成 了 當 時 中 下 階 層 的 士 公 元 前 5 世 紀 上 半 段 前 端 的 孔 子 無 疑 地 已 是 當 時 最 富 聲 名 的 人 物 但 此 時 的 孔 子 有 種 神 祕 的 使 命 感, 他 感 到 天 命 降 臨 在 他 身 上 天 命 是 種 宗 教 情 感, 人 怎 麼 會 和 作 為 總 體 存 在 依 據 的 天 發 生 親 密 的 連 結? 如 果 有 天 命 感, 又 怎 麼 會 悠 遊 自 在 呢? 但 在 孔 子 身 上, 我 們 卻 看 到 一 種 極 高 境 界 的 聖 人 之 幽 默, 這 是 一 種 既 嚴 肅 且 自 得 的 宇 宙 情 懷, 兩 極 對 立 的 矛 盾 統 一 20 他 的 根 既 在 曲 阜, 也 在 殷 商 傳 統 但 也 可 以 說 一 無 所 在, 他 是 東 西 南 北 人, 就 像 條 無 家 可 歸 的 流 浪 狗 21 我 們 很 難 想 像 聖 人 會 和 喪 家 之 狗 的 意 念 連 結 在 一 起, 孔 子 曾 說 : 鳥 獸 不 可 與 同 群, 但 人 與 鳥 獸 未 必 不 能 感 通, 也 未 必 不 能 成 為 某 種 層 次 的 命 運 共 同 體 所 以 世 人 以 無 家 可 歸 的 流 浪 狗 譬 喻 孔 子 時, 聖 人 不 以 為 忤, 這 種 懷 鄉 而 又 無 鄉 的 情 感 巧 妙 地 體 現 在 晚 年 孔 子 的 身 上 有 關 晚 年 孔 子 的 精 神 世 界, 最 值 得 令 人 深 思 的 當 是 禮 記 檀 弓 這 則 記 載 四 孔 子 蚤 作, 負 手 曳 杖, 消 搖 於 門, 歌 曰 : 泰 山 其 頹 乎! 梁 木 其 壞 乎! 哲 人 其 萎 乎! 既 歌 而 入, 當 戶 而 坐, 子 貢 聞 之 曰 : 泰 山 其 頹, 則 吾 將 安 仰 ; 梁 木 其 壞, 則 吾 將 安 杖 ; 哲 人 其 萎, 則 吾 將 安 放? 夫 子 殆 將 病 也 遂 趨 而 入 夫 子 曰 : 賜, 爾 來 何 遲 也! 夏 后 氏 殯 於 東 階 之 上, 則 猶 在 阼 也 ; 殷 人 殯 於 兩 楹 之 間, 則 與 賓 主 夾 之 也 ; 周 人 殯 於 西 階 之 上, 則 猶 賓 之 也 而 丘 也, 殷 人 也, 予 疇 昔 之 夜, 夢 坐 奠 於 兩 楹 之 間 夫 明 王 不 興, 而 天 下 其 孰 能 宗 予, 予 殆 將 死 也 蓋 寢 疾 七 日 而 沒 白 天 是 意 識 的 世 界, 夜 晚 是 無 意 識 的 世 界 青 年 是 權 力 慾 望 的 年 代, 暮 年 則 是 反 思 生 命 全 程 的 階 段 在 白 晝, 在 青 壯 年, 我 們 的 意 識 的 中 心 在 心 在 腦, 生 命 的 衝 動 引 領 我 們 躍 出 存 在 的 根 據 隨 著 歲 月 的 流 逝, 生 命 的 躍 動 會 逐 漸 反 其 道 而 行 孔 子 在 生 命 的 最 終 點, 他 回 到 了 存 在 的 原 點, 他 既 回 到 殷 商 的 情 懷, 但 也 回 19 參 見 江 文 也 著, 拙 譯, 孔 子 的 樂 論 ( 臺 北 : 臺 大 出 版 中 心,2005) 20 魯 迅 曾 批 評 孔 子 嚴 厲 呆 板, 魯 迅 讀 書 有 通 達 處, 但 不 知 這 位 過 度 嚴 肅 的 小 說 家 何 以 竟 沒 有 足 夠 的 識 見 領 略 孔 子 的 幽 默 21 這 兩 則 敘 述 不 屬 於 晚 年 孔 子 時 期, 所 以 可 能 孔 子 在 中 年 時 已 有 知 我 者 其 天 乎 的 感 受, 但 晚 年 孔 子 東 西 南 北 人 的 心 態 更 濃 15
到 存 在 依 據 的 宇 宙 軸 神 話 裡 泰 山 是 宇 宙 山, 梁 木 是 宇 宙 樹, 太 極 的 概 念 即 是 從 宇 宙 樹 發 展 出 來 的 22 宇 宙 山 與 宇 宙 樹 都 是 宇 宙 軸 神 話 的 案 例, 宇 宙 軸 是 初 民 最 原 始 的 精 神 表 現 七 是 神 秘 數 字, 一 個 循 環 週 期 的 格 度, 易 經 有 七 日 來 復 之 語 孔 子 寢 疾 七 日 而 歿, 這 樣 的 日 子 很 可 能 不 是 歷 史 的 時 間 量 度, 而 是 一 種 宇 宙 性 的 循 環 時 間, 他 回 到 了 他 生 命 所 出 的 零 之 向 度 壇 弓 這 段 雋 永 的 文 字 記 載 了 孔 子 最 後 一 段 的 生 命 歷 程, 這 段 文 字 的 張 力 極 強 張 力 的 兩 極 一 在 殷 商 傳 統, 一 在 宇 宙 軸 的 天 下 意 義 孔 子 在 肉 體 生 命 力 最 脆 弱 的 時 候, 他 於 作 夢 中, 一 切 放 下, 殷 商 文 化 中 極 具 深 層 意 義 的 喪 葬 儀 式 自 動 地 從 他 的 潛 意 識 中 昇 起 而 他 醒 來 時 歌 詠 的 泰 山, 乃 是 升 中 於 天 的 宇 宙 山, 而 且 是 東 夷 人 民 的 宇 宙 山 因 為 只 有 從 東 夷 的 地 理 位 置, 登 泰 山 才 可 以 小 天 下, 泰 山 也 才 會 是 天 下 之 中 的 宇 宙 山 如 果 從 其 他 民 族 所 在 之 地 仰 觀, 其 地 的 宇 宙 山 有 可 能 不 是 泰 山, 它 或 是 嵩 山, 或 是 祈 連 山, 或 是 崑 崙 山 中 無 定 所, 惟 民 所 視 孔 子 臨 終 之 際, 生 命 盈 滿 了 對 故 國 的 思 慕, 他 生 命 底 層 的 無 意 識 之 主 旋 律 顯 然 是 殷 商 的 風 尚 舊 習 然 而, 孔 子 對 故 國 的 思 慕, 卻 是 在 宇 宙 軸 這 樣 的 背 景 下 展 現 出 來 的 泰 山 此 宇 宙 山 與 梁 木 此 宇 宙 軸 是 初 民 通 向 神 聖 之 源 天 的 管 道, 耶 律 亞 德 (Eliade) 說 中 是 初 民 最 重 要 的 宗 教 概 念, 23 華 夏 初 民 也 不 例 外, 孔 子 在 他 的 無 意 識 層 中 仍 保 存 了 遠 古 的 追 憶 : 天 是 不 可 迴 避 的 存 在 之 向 度 24 宇 宙 軸 的 視 野 所 以 需 要 特 別 重 視, 乃 因 宇 宙 軸 顯 示 了 下 界 和 天 的 聯 繫, 而 天 會 帶 來 普 遍 性 的 意 義 的 問 題 然 而, 宇 宙 軸 既 然 連 接 天 人, 初 民 的 心 態 有 可 能 是 沿 此 宇 宙 軸 向 根 源 處 退 縮, 作 永 恆 的 回 歸 初 民 的 文 化 通 常 會 抗 拒 新 進 步 的 因 素, 良 有 以 也 但 殷 周 之 際 的 宇 宙 軸 思 想 的 方 向 是 雙 向 的, 它 可 回 歸 於 天, 也 可 以 將 天 引 導 到 此 世 來 因 為 從 殷 商 普 遍 王 朝 的 天 子 概 念 成 立, 加 上 西 周 特 別 發 展 出 的 天 命 概 念 後, 一 種 具 有 普 世 意 義 的 天 下 政 治 概 念 逐 漸 形 成 天 下 的 概 念 由 天 導 引 出 來, 但 天 下 不 是 天, 天 下 是 溥 天 之 下, 它 的 內 涵 必 然 有 此 世 導 向 的 政 治 向 度 孔 子 的 政 治 理 念 與 道 德 理 念 明 顯 的 是 在 天 天 下 這 樣 的 文 化 主 軸 上 攤 展 出 來 的 後 世 公 羊 家 的 昇 平 世 之 說 與 禮 記 禮 運 的 大 同 之 論, 都 不 是 空 穴 來 風 孔 子 是 殷 商 後 裔, 他 在 情 感 上 顯 然 仍 有 強 烈 的 往 日 情 懷, 但 在 道 德 理 念 上, 孔 子 更 相 信 有 種 永 恆 而 普 遍 的 價 值 所 謂 的 普 遍 不 只 是 泛 泛 而 論 的 普 世, 亦 即 普 一 切 人 類 ; 在 某 種 程 度 上, 我 們 應 該 有 理 由 大 膽 地 說 : 孔 子 的 普 世 乃 是 普 天 之 下 的 芸 芸 眾 生, 包 含 人 以 外 的 生 物 及 無 生 物, 所 謂 仁 民 而 愛 物 孔 子 的 仁 的 理 念 放 在 三 代 傳 承 的 視 角 下 定 位, 我 們 可 以 看 出 其 說 的 不 朽 意 義 為 什 麼 仁 那 麼 難 定 義, 因 為 它 是 人 的 存 在 的 本 質, 它 不 是 被 定 義 的 項 22 參 見 方 東 美, 中 國 形 上 學 中 的 宇 宙 與 個 人 ; 拙 作, 太 極 與 正 直 木 的 通 天 象 徵, 臺 大 中 文 學 報, 第 22 期 (2005 年 6 月 ), 頁 215-250 23 參 見 M.Eliade 著, 拙 譯, 宇 宙 與 歷 史 ( 臺 北 : 聯 經 出 版 事 業 公 司,2000) 24 錢 穆 先 生 臨 終 前, 特 別 重 視 儒 家 的 天 的 概 念, 可 提 供 一 個 有 意 義 的 參 照 點 16
目 仁 見 於 現 實 的 人 性, 卻 深 根 於 隱 微 的 天 之 氛 圍 孔 子 的 仁 之 字 義 或 許 和 他 的 種 族 之 夷 字 有 關, 但 它 的 意 義 卻 早 已 飛 躍 族 群 的 藩 籬 孔 子 相 信 仁 具 普 世 的 意 義, 殷 周 蠻 夷 皆 須 行 之 由 於 當 代 強 權 國 家 常 借 普 世 之 名 以 行 干 涉 內 政 之 實, 普 世 一 詞 在 目 前 有 被 污 名 化 的 傾 向 然 而, 對 於 這 個 詞 彙 無 須 避 諱, 孔 子 無 疑 地 就 是 普 世 價 值 論 者 只 是 孔 門 仁 的 普 世 價 值 乃 超 越 地 存 在 於 人 性 的 結 構, 而 又 經 驗 地 立 基 於 各 地 各 族 的 文 化 傳 統 上 普 世 不 能 違 反 人 性, 而 文 化 傳 統 則 是 人 性 展 現 而 出 的 管 道 普 世 價 值 既 內 在 於 人 性 本 身 也 內 在 於 各 地 的 風 俗 傳 統, 這 是 此 概 念 的 兩 個 框 架, 旁 人 的 關 懷 不 能 繞 過 這 兩 個 框 架, 繞 過 去 就 是 越 俎 代 庖 遠 人 不 服, 則 修 文 德 以 來 之, 春 秋 無 義 戰, 這 才 是 儒 家 政 治 的 真 精 神, 也 是 大 國 崛 起 的 真 風 範 人 是 群 居 的 動 物, 族 群 政 治 是 推 動 歷 史 的 一 大 力 量, 它 有 可 能 帶 來 解 放 壓 迫 的 福 音, 但 也 有 可 能 成 為 摧 毀 理 性 價 值 最 廉 價 的 武 器 孔 子 有 機 會 也 有 能 力 成 為 殷 商 民 族 的 代 言 人, 但 他 以 三 代 論 述 代 替 民 族 論 述, 更 以 天 下 論 述 補 充 了 三 代 論 述, 而 他 的 天 下 論 述 又 是 築 基 於 普 遍 性 的 仁 之 基 礎 上 晚 年 的 孔 子 似 乎 背 叛 了 殷 商 遺 民 的 期 待, 但 實 質 上 卻 作 了 最 偉 大 的 貢 獻 他 以 走 出 民 族 主 義 的 身 影 成 就 了 民 族 的 光 榮, 孔 子 是 早 已 不 存 在 的 殷 商 民 族 矗 立 在 歷 史 洪 流 中 的 豐 碑 孔 子 一 生 的 傳 記 可 說 是 由 殷 商 子 民 心 態 走 向 天 下 意 識 的 歷 程, 就 像 儒 家 是 由 地 方 性 知 識 成 長 為 理 性 知 識 的 結 果 我 有 知 乎 哉? 無 知 也, 聖 人 的 我 是 透 明 的, 是 需 要 被 超 越 的 凡 個 體 都 是 有 限 的, 聖 人 會 老, 泰 山 會 崩, 梁 木 會 壞 但 自 從 有 了 仁 的 理 念 以 後, 一 種 更 有 效 的 宇 宙 軸 建 立 了, 孔 子 將 安 身 立 命 的 力 量 安 置 在 每 個 人 存 在 的 根 基 處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