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新學報第31期

明 新 學 報 31 期 pp.37-55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October 2005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之 形 成 及 其 理 論 初 探 陳 靜 芬 明 新 科 技 大 學 通 識 教 育 部 摘 要 唐 代 詩 歌 雲 蒸 霞 蔚, 詩 人 各 擅 其 場, 李 商 隱 是 晚 唐 詩 壇 最 後 的 絕 響, 在 深 美 閎 約 的 詩 歌 花 園, 綻 放 綺 旎 多 姿 的 璀 璨 之 花 他 繼 承 了 中 國 傳 統 緣 情 說 的 精 髓, 接 續 屈 原 以 驚 彩 絕 艷 為 基 調 的 悲 劇 精 神, 乃 至 巧 妙 轉 化 齊 梁 的 華 麗 風 調, 最 後 更 與 其 個 人 多 舛 顛 波 的 際 遇 時 代 政 局 的 流 離 困 頓 相 激 發, 終 於 激 揚 了 他 的 情 感, 也 啟 迪 了 他 的 審 美 觀, 使 他 終 於 淬 鍊 出 以 悲 與 美 為 主 調 的 個 人 審 美 理 論, 更 進 而 形 成 他 的 創 作 審 美 觀 本 文 擬 分 成 兩 章, 逐 一 論 述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的 形 成 及 其 理 論 首 章 探 索 晚 唐 政 治 社 會 經 濟 與 文 化 氛 圍 及 審 美 環 境, 分 析 影 響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形 成 的 個 人 身 世 際 遇, 勾 勒 出 蘊 育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的 歷 史 背 景, 在 文 變 染 乎 世 情, 興 廢 繫 乎 時 序 的 文 風 遞 嬗 中, 思 索 變 化 的 潛 因, 觀 想 時 代 美 學 興 發 更 迭 的 次 序 次 章 則 論 析 李 商 隱 的 審 美 理 論, 分 別 就 : ( 一 ) 文 學 以 抒 發 真 情 為 主 ( 二 ) 強 調 文 學 的 多 樣 性 與 獨 創 性 ( 三 ) 文 質 兼 備 ( 四 ) 轉 益 多 師, 兼 容 並 蓄, 四 個 論 點 提 出 佐 證 與 論 述, 以 期 能 抽 絲 剝 繭 辨 明 其 審 美 觀 的 意 蘊 內 涵 關 鍵 詞 : 李 商 隱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緣 情 說 悲 與 美 審 美 觀 的 形 成 及 其 理 論 The Aesthetic Theory in Li Shang-Yin s Poetry Janq-Fen Chen Division of General Education, Ming Hsi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bstract The poems of Li Shang-Yin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 are the extremely beautiful ones. His poems represent Chinese poetry of the vague and concealed kind at its extreme. They illustrate how rich, complex, and condensed Chinese poetry can be in revealing, symbolism, and allusion. His unfortunate background in private life and political career and even 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upheaval aroused his deep concern. Traditional theory of poetry from Chu Yuan( 屈 原 ),Lu Chi( 陸 機 ),the poet of Chai Liang Dynasty( 齊 梁 詩 人 ) inspired him to establish his own estheticism on poetry.he opposed most orthodox Confucians opinion that poetry is primarily a kind of moral instruction and holds the view that poetry is mainly an expression of personal emotion. He practiced his estheticism in his poems simultaneously and created the unique style which ingeniously combined the deep lamentation with luxuriant splendor. In order to comment his theory on poetry estheticism, there are two parts in the project. The first chapter is about the political and social circumstance of the poetry estheticism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 which may give us a clear idea of the background of the forming of the estheticism of Li Shang-Yin. In the second chapter we intend to discuss the estheticism of Li Shang-Yin and the traditional effects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37

陳 靜 芬 including of the poet. Through the project, we hope to identify the unique poetry estheticism of Li Shang-Yin and evidence its 0.everlasting value in the literature world. Keywords:The poems of Li Shang-Yin, the deep lamentation with luxuriant splendor, theory on poetry estheticism, the poetry estheticism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 the meaning of lamentation and the relation between lamentation and splendor 緒 論 清 代 美 學 家 葉 燮 在 原 詩 中 曾 說 : 論 者 謂 晚 唐 之 詩, 其 音 衰 颯 然 衰 颯 之 論, 晚 唐 不 辭, 若 以 衰 颯 為 貶, 晚 唐 不 受 也 夫 天 有 四 時, 四 時 有 春 秋, 春 氣 滋 生, 秋 氣 肅 殺, 滋 生 則 繁 榮, 肅 殺 則 衰 颯, 氣 之 候 不 同, 非 氣 有 優 劣 也 盛 唐 之 詩, 春 花 也, 桃 李 之 穠 華, 牡 丹 芍 藥 之 妍 艷, 其 品 華 美 貴 重, 略 無 寒 瘦 儉 薄 之 德, 固 足 美 也 晚 唐 之 詩, 秋 花 也, 江 上 之 芙 蓉, 籬 邊 之 叢 菊, 極 幽 艷 晚 香 之 韻, 可 不 為 美 乎? 1 這 段 論 述 精 闢 的 以 四 季 的 氣 候 與 所 生 養 的 花 類 之 特 質 為 喻, 比 較 盛 唐 與 晚 唐 之 詩 的 差 別, 以 為 二 者 各 有 其 蘊 藉 生 成 的 條 件 與 背 景, 故 各 成 風 姿, 不 分 軒 輊, 晚 唐 之 詩 如 肅 殺 秋 氣 中 的 芙 蓉 秋 菊, 雖 未 若 盛 唐 的 桃 李 牡 丹 之 妍 麗, 卻 自 有 幽 艷 晚 香 之 韻, 清 楚 標 舉 出 晚 唐 詩 歌 特 有 的 衰 颯 與 幽 艷 的 美 學 特 質 而 李 商 隱 是 晚 唐 詩 壇 的 絕 響, 他 的 審 美 觀 的 理 論 或 實 踐 都 完 全 具 現 了 晚 唐 時 歌 美 學 的 風 致 他 以 低 迷 婉 約 的 情 意 綴 連 起 一 段 段 無 以 言 說 的 紅 塵 心 事, 他 的 詩 香 艷 而 不 輕 薄, 清 麗 而 不 浮 淺 2, 一 千 年 來 在 情 感 江 流 中, 與 顛 連 無 告 的 悸 動 生 命, 緊 緊 相 接, 每 一 翻 騰 都 激 動 起 多 情 者 心 中 的 浪 濤 滾 滾, 他 是 一 個 永 遠 的 情 感 朝 聖 者, 引 領 人 間 癡 兒 女, 走 向 純 粹 而 無 纖 介 之 塵 的 情 感 淨 土 論 者 每 以 為 其 詩 具 沉 鬱 與 穠 麗 之 特 質 : 清 人 施 補 華 硯 傭 說 詩 : 義 山 七 律 得 於 少 陵 者 深, 於 穠 麗 之 中, 時 帶 沉 鬱 3 張 采 田 曰 : 哀 感 頑 艷, 語 僻 情 深, 使 人 不 易 尋 其 脈 絡 玉 谿 生 年 譜 會 箋 朱 鶴 齡 曰 : 沈 博 絕 麗 朱 鶴 齡 箋 注 李 義 山 詩 集 注 近 人 葉 迦 瑩 先 生 更 說 : 悲 與 美 所 構 成 的 種 種 形 象, 豈 不 正 是 李 商 隱 其 人 其 詩, 與 其 不 幸 之 身 世 際 遇 相 結 合 的 濃 縮 概 括 4 這 些 評 論 都 有 一 共 同 傾 向, 即 穠 麗 與 沈 鬱, 哀 與 艷, 沈 與 麗, 哀 與 美 並 舉, 彷 彿 在 美 麗 與 哀 愁 間 變 換 著 情 意 的 符 碼, 與 前 述 葉 燮 原 詩 中 所 說 的 衰 颯 與 幽 艷 有 著 異 曲 同 工 之 妙 正 是 這 悲 與 美 交 融 的 詩 境, 成 為 義 山 詩 歌 的 審 美 特 質, 它 不 僅 是 李 商 隱 審 美 理 論 的 具 現, 更 與 晚 唐 審 美 觀 有 著 密 不 可 分 的 關 聯 基 於 此, 本 論 文 試 著 把 義 山 置 放 在 歷 史 巨 大 的 時 空 中, 分 就 晚 唐 社 會 氛 圍 詩 人 個 人 生 命 中 的 悲 劇 意 識, 以 及 晚 唐 的 審 美 觀 三 個 角 度, 剖 析 李 商 隱 個 人 之 審 美 理 論 之 形 成, 並 闡 釋 1 2 3 4 王 夫 之 等 清 詩 話 下 西 南 書 局,1979 年,p551 葉 詩 慶 炳 中 國 文 學 史 學 生 書 局, 新 一 版,1980 年,p 364 王 夫 之 等 撰 清 詩 話 下 西 南 書 局,1979 年,p913 葉 迦 瑩 詩 馨 篇 上 書 泉 出 版 社, 第 一 版,1993 年,p349 38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之 形 成 及 其 理 論 初 探 其 審 美 理 論, 期 望 透 過 對 其 審 美 理 論 的 觀 察, 重 新 論 述 其 美 學 成 就 第 一 章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的 形 成 一 晚 唐 社 會 氛 圍 晚 唐 在 歷 史 上 正 是 社 會 文 化 發 生 空 前 劇 變 的 時 期, 安 史 之 亂 留 下 的 藩 鎮 禍 害, 如 影 隨 形 攀 附 著 帝 國 漸 趨 枯 萎 的 枝 椏, 他 們 或 據 險 要, 專 方 面, 既 有 其 土 地, 又 有 其 人 民, 又 有 其 甲 兵, 又 有 其 財 賦 5 不 僅 自 奉 甚 厚, 貽 其 子 孫, 威 加 百 姓, 更 有 甚 者 則 擁 兵 自 重 為 合 從 以 抗 天 子 6, 雖 曾 經 歷 憲 宗 武 宗 的 討 伐, 但 終 究 陷 入 一 寇 死, 一 賊 生 7 的 發 展 模 式, 使 其 萬 國 困 杼 軸, 內 庫 無 金 錢 健 兒 立 霜 雪, 腹 歉 衣 裳 單, 國 蹙 賦 更 重, 人 稀 役 彌 繁 ( 李 商 隱 行 次 西 郊 作 一 百 韻 ), 而 終 於 逐 次 斲 傷 著 大 唐 帝 國 的 經 絡 牛 李 黨 爭 是 晚 唐 的 第 二 大 禍 害, 起 於 憲 穆, 終 於 武 宣, 兩 者 之 出 身 政 論 習 性 歧 異, 故 各 成 一 黨, 牛 黨 為 高 宗 之 後 科 舉 制 度 下 拔 擢 的 新 興 進 士 階 級, 主 張 對 藩 鎮 言 和, 習 性 放 浪 不 覊 李 黨 則 是 兩 晉 北 朝 以 來 山 東 士 族, 政 治 上 主 張 對 藩 鎮 外 族 用 兵, 嚴 守 禮 法 8, 兩 黨 之 爭 與 其 說 是 經 學 文 詞 之 爭, 不 如 說 是 政 治 利 益 之 爭, 二 黨 互 相 傾 軋, 甚 至 加 上 宦 官 與 之 互 鬥 之 局 面, 因 而 禍 亂 不 絕, 最 後 連 唐 文 宗 也 要 發 出 去 此 朋 黨 實 難 9 的 哀 嘆 晚 唐 社 會 的 第 三 禍 害 是 宦 官 擅 權, 宦 官 擅 權 始 於 肅 宗 之 世, 他 們 由 於 參 與 唐 王 室 繼 承 的 政 治 鬥 爭 而 日 益 作 大, 最 後 宦 官 之 權, 反 在 人 主 之 上, 立 君 弒 君 廢 君, 有 同 兒 戲 10, 自 元 和 十 五 年 憲 宗 為 宦 官 陳 弘 志 王 守 澄 等 殺 害, 直 至 唐 帝 國 滅 亡, 共 有 穆 宗 敬 宗 文 宗 武 宗 宣 宗 懿 宗 僖 宗 昭 宗 哀 宗 等 九 個 皇 帝, 其 中 七 人 為 宦 官 所 立, 而 敬 宗 文 宗 武 宗 亦 皆 死 於 宦 官 之 手 宦 官 專 權 之 禍 日 益 劇 烈 再 加 上 外 廷 士 大 夫 與 宦 官 的 權 力 衝 突, 一 切 黨 人 均 與 宦 官 交 結, 其 間 發 生 過 兩 次 大 衝 突, 分 別 是 永 貞 內 禪 甘 露 之 變, 兩 次 皆 由 宦 官 獲 勝, 最 後 演 變 成 宮 掖 閹 寺 競 爭 之 勝 敗 影 響 於 外 朝 士 大 夫 之 進 退 11, 李 商 隱 的 友 人 劉 蕡 曾 上 疏 諫 言, 痛 斥 宦 官 之 害 : 奈 何 以 褻 近 五 六 人, 總 天 下 之 大 政, 外 專 陛 下 之 命, 內 竊 陛 下 之 權, 威 懾 朝 廷, 勢 傾 海 內, 群 臣 莫 敢 指 其 狀, 天 子 不 得 制 其 心, 禍 稔 蕭 牆, 姦 生 帷 幄 12, 一 士 諤 諤, 振 聾 發 聵, 卻 慘 遭 閹 豎 所 嫉 恨, 誣 罪 貶 居 柳 卅, 而 終 使 朝 臣 噤 不 敢 言, 宦 官 勢 力 更 趨 囂 張 跋 扈 這 樣 一 個 藩 鎮 割 據 牛 李 黨 爭 宦 官 擅 權 交 互 摧 折 的 時 代, 晚 唐 岌 岌 可 危 之 勢 在 風 中 飄 揚, 整 個 社 會 籠 罩 在 破 弊 衰 頹 的 氛 圍 中, 正 如 司 馬 光 通 鑑 中 所 說 : 于 斯 之 時, 閹 寺 專 權, 脅 君 於 內, 弗 能 遠 也, 藩 鎮 阻 兵, 陵 慢 於 外, 弗 能 治 也, 士 卒 殺 逐 主 帥, 拒 命 自 立, 弗 能 詰 也, 軍 旅 歲 興, 賦 斂 日 急, 骨 肉 縱 橫 5 6 7 8 歐 陽 修 新 唐 書 卷 五 十 < 兵 志 > 鼎 文 書 局,1998 年,p1328 歐 陽 修 新 唐 書 卷 二 百 一 十 < 藩 鎮 魏 博 列 傳 > 鼎 文 書 局,1998 年,p5921 歐 陽 修 新 唐 書 卷 二 百 一 十 < 藩 鎮 魏 博 列 傳 > 鼎 文 書 局,1998 年,p5921 陳 寅 恪 唐 代 政 治 史 述 論 稿 臺 灣 商 務 印 書 館,1994 年,p81 9 舊 唐 書 卷 一 七 六 < 李 宗 閔 傳 > 鼎 文 書 局,2000 年,p4554 10 趙 翼 二 十 二 史 劄 記 卷 二 十,< 唐 代 宦 官 之 禍 > 北 京 中 華 書 局,1980 年,p383 11 陳 寅 恪 唐 代 政 治 史 述 論 稿 臺 灣 商 務 印 書 館,1994 年,p88 12 唐 文 粹 卷 三 十 臺 灣 商 務 印 書 館,1968 年,p561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39

陳 靜 芬 於 原 野, 杼 機 空 竭 於 里 閭 13, 而 時 代 蘊 釀 成 的 哀 傷 與 絕 望, 恰 好 孕 育 了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中 悲 的 特 質 二 李 商 隱 生 命 中 的 悲 劇 意 識 生 命 充 斥 苦 難, 無 法 參 透 的 情 愛 迷 思 無 法 完 成 的 生 命 理 想, 這 空 虛 與 難 解, 正 如 烏 納 穆 諾 所 說 : 生 命 是 一 場 悲 劇, 一 場 持 續 不 斷 的 掙 扎, 其 中 沒 有 任 何 的 勝 算 或 者 是 任 何 勝 算 的 希 望, 那 麼, 生 命 便 是 矛 盾 14 這 無 垠 的 悲 哀 與 矛 盾 串 聯 著 李 商 隱 的 人 生, 他 個 人 的 生 命 正 是 縱 橫 交 錯 的 悲 劇 之 混 合, 以 下 茲 就 (1) 個 人 情 感 世 界 (2) 政 治 宦 遊 歷 程 (3) 社 會 家 國 情 懷 三 方 面, 論 述 其 生 命 中 的 悲 劇 意 識 之 形 成, 為 其 詩 歌 美 學 之 蔚 成, 尋 找 根 源 性 的 肇 因 ( 一 ) 個 人 情 感 世 界 李 商 隱 身 處 晚 唐 帝 國 漸 趨 式 微 的 轉 折 點 上, 短 暫 的 一 生 在 宦 官 專 權 藩 鎮 割 劇 朋 黨 傾 軋 交 織 成 的 衰 頹 與 崩 潰 中 度 過 四 十 六 年 的 短 暫 人 生 卻 已 經 歷 了, 憲 宗 穆 宗 敬 宗 文 宗 武 宗 宣 宗 六 朝 遞 嬗 十 歲 喪 父, 家 難 旋 臻, 躬 奉 板 輿, 以 引 丹 旐 四 海 無 可 歸 之 地, 九 族 無 可 倚 之 親 既 袱 故 丘, 便 同 逋 駭 生 人 窮 困, 聞 見 所 無 15, 孤 兒 寡 母, 形 影 相 弔, 傭 書 販 舂 16, 流 離 失 所, 僅 有 的 兩 個 姊 姊 相 繼 在 出 嫁 後 過 世, 母 親 也 在 他 任 職 秘 書 省 時 撒 手 人 寰 三 年 守 喪 期 間, 他 不 僅 完 成 母 親 的 喪 事, 也 奔 走 兩 京 鄭 州 懷 州 之 間, 完 成 了 處 士 房 叔 父 徐 氏 姊 裴 氏 姊 及 小 侄 女 寄 寄 的 墳 墓 遷 葬 事 宜, 使 家 人 墳 冢 相 連, 以 達 成 使 五 服 之 內, 更 無 流 寓 之 魂, 一 門 之 中, 悉 共 歸 全 之 地 17 的 多 年 宿 願 對 於 這 些 親 人, 李 商 隱 深 情 款 款, 即 便 是 對 一 個 年 僅 四 歲 就 夭 折 的 小 侄 女, 他 也 眷 眷 然 不 能 忘 情, 明 知 過 禮 之 文, 何 忍 深 情 所 屬 18, 縱 然 依 禮 俗 不 應 刊 石 書 銘 以 悼, 但 他 卻 依 乎 人 倫 之 深 情 指 引, 寫 出 撼 動 人 心 的 祭 悼 之 文, 他 以 一 個 長 輩 慈 愛 幼 輩 的 心 情, 寫 日 麗 風 華 的 人 間 歲 月 裏, 睹 竹 馬 玉 環, 綉 襜 文 褓 19 時 點 檢 子 侄, 徒 少 一 人 的 遺 憾, 他 以 慈 父 之 心 想 像 女 娃 來 往 山 間 水 涯 的 孤 獨 身 影, 必 然 時 懷 驚 恐 不 安 的 心 情, 因 而 禱 慰 以 嗚 呼! 滎 水 之 上, 壇 山 之 側, 汝 乃 曾 乃 祖, 松 檟 森 行 伯 姑 仲 姑, 冢 墳 相 接 汝 來 往 於 此, 勿 怖 勿 驚 華 絲 衣 裳, 甘 香 飲 食, 汝 來 受 此, 無 少 無 多 汝 伯 祭 汝, 汝 父 哭 汝, 哀 哀 寄 寄, 汝 知 之 耶? 20, 這 跨 越 生 死 且 陰 陽 相 通 的 感 知 與 惦 念, 唯 一 可 解 的 就 只 是 一 個 情 字 而 已 即 使 在 受 盡 這 一 連 串 親 人 變 故 的 煎 熬 後, 命 運 依 然 以 招 搖 凌 虐 之 姿 咄 咄 逼 人, 那 個 紵 衣 縞 帶, 雅 況 或 比 於 僑 吳 ; 荊 釵 布 裙, 高 義 每 符 於 梁 孟 21 的 摯 愛 妻 子, 那 個 與 他 一 起 前 耕 後 餉, 並 食 易 衣 不 忮 不 求, 道 誠 有 在 22 的 人 生 伴 侶, 在 大 中 五 年, 為 他 留 下 一 雙 稚 齡 幼 兒, 與 他 天 人 永 隔 這 沉 重 的 打 擊, 使 他 悲 痛 欲 絕, 愁 到 天 地 翻 ( 房 中 曲 ), 一 雙 兒 女 的 失 母 之 悲, 稽 氏 幼 男 猶 可 憫, 左 家 嬌 女 豈 能 忘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司 馬 光 資 治 通 鑑 二 四 四 卷, 唐 紀 六 十 逸 舜 出 版 社,p7880 烏 納 穆 諾 著, 蔡 英 俊 譯 生 命 的 悲 劇 意 識 ( 遠 景 出 版 公 司 ),1978 年,p17 劉 學 鍇 余 誠 恕 著 李 商 隱 文 編 年 校 注, 祭 裴 氏 姊 文 ( 北 京 中 華 書 局 ),2002 年,p814 同 註 十 五 p814 同 註 十 五 p816 同 註 十 五 祭 小 侄 女 寄 寄 文 p830 同 上 註 祭 小 侄 女 寄 寄 文 p830 同 上 註 祭 小 侄 女 寄 寄 文 p830 同 註 十 五 重 祭 外 舅 司 徒 公 文 p958 同 註 十 五 重 祭 外 舅 司 徒 公 文 p958 40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之 形 成 及 其 理 論 初 探 ( 王 十 二 兄 與 畏 之 員 外 相 訪 見 招 小 飲 時, 予 以 悼 亡 日 近 不 去 因 寄 ), 更 重 挫 著 他, 使 他 陷 入 悲 情 的 泥 淖, 無 以 自 拔 喪 妻 之 後, 柳 仲 郢 欲 將 樂 伎 張 懿 仙 賜 予 商 隱, 商 隱 辭 曰 : 某 悼 傷 以 來, 光 陰 未 幾, 梧 桐 半 死, 方 有 述 哀, 靈 光 獨 存, 且 兼 多 病, 眷 言 息 胤, 不 暇 提 攜 或 小 於 叔 夜 之 男, 或 幼 於 伯 喈 之 女, 檢 庾 信 荀 娘 之 啟, 常 有 酸 辛, 詠 陶 潛 通 子 之 詩, 每 嗟 漂 泊 23 文 中 巧 妙 引 用 稽 康 蔡 邕 庾 信 陶 潛 之 典 故, 婉 轉 陳 辭, 從 字 面 上 解 讀, 彷 彿 僅 在 陳 述 自 己 悼 傷 後 的 孤 獨 衰 病, 並 述 及 遠 居 他 鄉 就 幕, 無 暇 照 顧 提 攜 一 雙 稚 齡 兒 女 的 愧 疚 與 悲 淒, 但 實 際 上 卻 句 句 訴 說 著 自 己 思 念 亡 妻, 思 慕 兒 女 的 眷 眷 深 情, 豈 能 忘 情 而 有 他 想? 詩 人 的 深 情 癡 迷 悲 悽, 濡 染 在 筆 墨 之 間, 令 人 神 傷 ( 二 ) 政 治 宦 遊 歷 程 在 政 治 歷 程 上, 李 商 隱 在 文 宗 大 和 三 年 初 謁 朝 廷 元 老 令 狐 楚, 一 路 追 隨 並 蒙 其 殊 遇, 這 是 他 在 文 學 創 作 上 的 轉 捩 點, 也 是 他 踏 向 政 壇 的 起 點, 更 是 悲 劇 命 運 的 開 始 令 狐 楚 傾 囊 相 授 駢 文 寫 作 的 訣 竅, 自 蒙 半 夜 傳 衣 後, 不 羡 王 祥 得 佩 刀 ( 謝 書 ), 正 說 明 了 義 山 對 令 狐 楚 知 遇 之 感 佩 與 自 得 也 因 為 令 狐 楚 父 子 的 鼎 力 相 助, 他 在 二 十 五 歲 考 上 進 士, 然 而, 終 因 娶 李 黨 王 茂 元 之 女 而 與 令 狐 楚 所 屬 的 牛 黨 發 生 衝 突, 尤 其 他 在 大 中 元 年 隨 李 黨 鄭 亞 至 桂 林 一 舉, 更 被 令 狐 綯 視 為 詭 薄 無 行 放 利 偷 合 24, 從 此 擺 盪 在 兩 黨 間, 不 僅 仕 途 蹇 困 驢 嘶, 精 神 上 更 承 受 著 永 難 平 復 的 煎 熬 與 折 磨, 而 致 仕 宦 不 進, 坎 壈 終 身 25, 這 份 悲 情, 困 擾 其 一 生, 正 如 途 窮 末 路 的 悲 哀, 盤 據 不 去 義 山 曾 以 亂 石 為 題 : 虎 踞 龍 蹲 縱 復 橫, 星 光 漸 減 雨 痕 生, 不 須 併 礙 東 西 路, 哭 殺 廚 頭 阮 步 兵 詩 中 以 亂 石 縱 橫 盤 據 要 路 已 久, 譬 喻 政 治 的 黑 暗 昏 亂, 在 黨 派 的 爭 執 中, 義 山 以 阮 籍 途 窮 而 哭 的 悲 憤, 宣 洩 自 己 身 陷 朋 黨 之 爭 的 困 阨 悲 情, 命 運 多 舛, 人 生 無 奈, 前 途 已 然 命 定 的 困 頓, 使 他 洞 庭 湖 闊 蛟 龍 惡, 卻 羨 楊 朱 泣 路 歧 ( 荊 門 西 下 ) 東 西 南 北 皆 垂 淚, 卻 是 楊 朱 真 本 師 ( 別 智 玄 法 師 ), 他 的 徘 徊 踟 躕 無 所 適 從, 遠 甚 於 楊 朱, 楊 朱 徬 徨 不 安 的 歧 路 之 泣, 反 倒 為 義 山 所 羨, 其 孤 憤 無 助 的 悲 哀 可 知 除 了 朋 黨 攻 詰 問 難 的 窘 境, 使 他 仕 途 走 向 無 垠 的 黑 暗 之 路 外, 他 長 期 處 在 唐 代 幕 僚 文 化 中, 不 論 在 政 治 經 濟 上 都 必 須 依 附 府 主, 而 幕 僚 的 特 殊 地 位, 極 易 滋 長 心 理 上 的 壓 抑 感 自 卑 感 甚 至 屈 辱 感 26, 這 雙 重 的 悲 劇 境 遇, 使 他 欲 逐 風 波 千 萬 里 ( 春 日 寄 懷 ) 的 豪 情 壯 志 更 顯 不 堪 他 在 為 司 徒 濮 陽 公 祭 忠 武 都 押 衙 張 士 隱 文 說 : 舉 無 遺 算, 仕 匪 遭 時 何 茲 皓 首, 不 識 丹 墀 劍 折 而 空 留 玉 匣, 馬 死 而 猶 掛 金 覊 泉 驚 夜 27 壑, 草 變 寒 原, 荒 陌 是 永 歸 之 里, 老 松 無 重 啟 之 門 借 他 人 心 事 澆 心 中 塊 壘, 於 是 懷 才 不 遇 時 運 不 濟 的 悲 涼 不 覺 傾 洩 而 出 他 在 仕 途 上 懷 抱 仁 道 與 忠 厚 治 事, 在 官 場 上 初 試 啼 聲, 任 職 於 弘 農 縣 府 時, 即 為 了 幫 蒙 冤 受 難 的 犯 人 減 免 刑 罰 而 與 上 司 孫 簡 發 生 衝 突, 任 弘 農 縣 尉 獻 卅 刺 史 乞 假 歸 京 : 23 24 25 26 27 同 註 十 五 上 河 東 公 啟 p1902 歐 陽 修 新 唐 書 卷 二 三, 列 傳 一 二 八 文 藝 下 < 李 商 隱 傳 > 鼎 文 書 局,1998 年,p5793 歐 陽 修 新 唐 書 卷 二 三, 列 傳 一 二 八 文 藝 下 < 李 商 隱 傳 > 鼎 文 書 局,1998 年,p5793 董 乃 斌 李 商 隱 的 心 世 界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1992 年,p 22 同 註 十 五 p524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41

陳 靜 芬 黃 昏 封 印 點 刑 徒, 愧 負 荊 山 入 座 隅, 卻 羨 卞 和 雙 刖 足, 一 生 無 復 沒 階 趨 一 詩, 詩 中 強 烈 表 現 了 義 山 對 人 民 的 悲 憫 與 同 情 對 酷 虐 政 治 的 不 滿 對 枉 顧 民 權 的 官 吏 之 抗 議, 是 詩 人 至 高 無 上 的 政 治 情 操 之 展 現, 以 卞 和 自 比, 用 典 出 人 意 表, 藉 卞 和 獻 玉 卻 遭 楚 武 王 厲 王 刖 其 雙 足 的 悲 慘 命 運, 感 慨 自 己 連 卞 和 都 自 嘆 弗 如, 因 為 卞 和 雖 失 去 双 足, 卻 終 究 比 他 幸 運, 至 少 再 也 毋 需 屈 居 下 僚, 義 山 內 心 無 限 的 哀 傷 與 不 平 之 氣 充 塞 詩 中 那 中 路 因 循 我 所 長, 古 來 長 命 兩 相 妨 ( 有 感 ) 的 悲 哀 日 夜 啃 嚙 著 他 的 靈 魂, 於 是 歷 史 上 與 他 同 病 相 憐 的 悲 苦 人 物, 或 如 宋 玉 : 山 上 離 宮 宮 上 樓, 樓 前 宮 畔 暮 江 流, 楚 天 長 短 黃 昏 雨, 宋 玉 無 怨 亦 自 愁 ( 楚 吟 ) 歷 史 無 情 江 流 無 盡, 轟 然 向 前, 卻 留 下 無 怨 自 愁 矛 盾 不 已 的 詩 人 在 樓 台 兀 自 佇 立 的 悲 吟, 恍 惚 中 我 們 已 分 不 清 是 詩 人 自 己 還 是 宋 玉 的 身 影, 那 落 寞 寂 寥 的 悲 情 像 長 短 錯 落 的 黃 昏 雨, 敲 擊 深 藏 在 心 靈 深 處 的 弦 柱 或 如 賈 誼, 被 漢 宣 帝 召 為 太 中 大 夫, 卻 遭 讒 被 貶, 抑 鬱 以 終, 商 隱 在 賈 誼 的 生 命 中 鋪 寫 自 己 的 缺 憾 與 悲 哀 : 有 客 虛 投 筆, 無 憀 獨 上 城, 沙 禽 失 侶 遠, 江 樹 著 輕 陰, 邊 遽 稽 天 討, 軍 須 竭 地 征, 賈 生 游 刃 極, 作 賦 又 論 兵 ( 城 上 ) 追 隨 鄭 亞 到 桂 林 任 職, 展 開 天 涯 漂 泊 的 旅 程, 首 聯 自 嘆 投 筆 的 徒 然 無 功, 百 無 聊 賴 中 的 孑 然 頷 聯 即 景 抒 情, 一 方 面 是 眼 前 景 物 的 呈 現, 一 方 面 也 是 內 心 孤 單 的 照 映, 腹 聯 寫 西 北 的 党 項 寇 掠 致 使 賦 稅 擾 民, 尾 聯 以 賈 誼 自 比, 感 歎 自 身 空 有 治 國 韜 略, 卻 苦 無 用 世 的 機 會 在 其 他 詩 中, 他 也 曾 藉 為 諸 葛 亮 的 際 遇 抱 不 平 而 說 出 管 樂 有 才 終 不 忝, 關 張 無 命 欲 何 如, 他 年 錦 里 經 祠 廟, 梁 父 吟 成 恨 有 餘 ( 筆 驛 ), 這 不 可 解 的 宿 命, 豈 是 欲 迴 天 地 入 扁 舟 ( 定 城 樓 ) 的 義 山 可 堪 承 受? 他 在 上 尚 書 范 陽 公 啟 中 提 到 : 時 亨 命 屯, 道 泰 身 否 成 名 踰 于 一 紀, 旅 宦 過 於 十 年 思 舊 雕 零, 路 歧 悽 愴 薦 禰 衡 之 表, 空 出 人 間 28 回 首 昨 日, 慨 然 無 用 於 世 的 悽 愴, 溢 於 言 表, 縱 然 明 知 古 來 才 命 兩 相 妨, 但 纖 細 易 感 深 情 緜 緜 的 靈 魂 永 遠 要 在 人 世 的 蒼 莽 陣 雲 中 迤 邐 跌 撞, 鍥 而 不 捨 的 追 索 那 來 自 永 恆 與 美 好 世 界 的 召 喚, 而 這 永 無 止 盡 的 追 索 終 將 使 詩 人 的 靈 魂 陷 入 永 劫 不 復 的 哀 愁 與 悲 苦 境 域 ( 三 ) 社 會 家 國 情 懷 李 商 隱 關 懷 國 家 民 生, 具 有 強 烈 救 國 救 民 的 熱 情, 大 和 九 年, 未 及 第 的 義 山 面 對 宦 官 與 朝 臣 間 衝 突 的 巔 峰 甘 露 之 變, 他 以 飽 蘸 著 熱 情 的 激 憤 之 思, 寫 下 有 感 二 首 其 二 : 丹 陛 猶 敷 奏, 彤 庭 歘 戰 爭, 臨 危 對 盧 植, 始 悔 用 龐 萌 御 仗 收 前 殿, 凶 徒 劇 背 城, 蒼 蒼 五 色 棒, 掩 過 一 陽 生 古 有 清 君 側, 今 非 乏 老 成 素 心 雖 未 易, 此 舉 太 無 名, 誰 瞑 銜 冤 目, 寜 吞 欲 絕 聲, 近 聞 開 壽 讌, 不 廢 用 咸 英 此 詩 以 如 椽 之 筆 議 論 甘 露 事 變, 何 焯 曰 : 唐 人 論 甘 露 事, 當 以 此 詩 為 最, 筆 力 亦 全 ( 義 門 讀 書 記 < 李 義 山 詩 > 卷 末 ), 一 方 面 批 判 事 件 的 主 謀 者 鄭 注 李 訓 之 失 策 誤 國, 導 致 王 涯 等 大 臣 慘 遭 宦 官 無 情 殺 戳, 一 方 面 藉 事 變 後 宮 中 重 開 壽 讌, 宴 席 中 彈 奏 的 卻 是 王 涯 生 前 所 定 的 雲 韶 樂, 諷 刺 唐 中 宗 的 粉 飾 太 平, 28 同 註 十 五 p1788 42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之 形 成 及 其 理 論 初 探 全 詩 以 議 論 之 法 寫 悲 憤 之 情, 字 字 沈 鬱 頓 挫, 展 現 義 山 個 人 的 的 政 治 見 解 與 淑 世 熱 情 李 商 隱 關 懷 國 家 民 生, 具 有 強 烈 濟 世 救 民 的 熱 忱, 他 在 唐 文 宗 開 成 二 年 冬 由 興 元 ( 陝 西 漢 中 ) 護 送 令 狐 楚 的 靈 柩 回 京 的 途 中, 行 經 長 安 西 郊, 親 眼 目 睹 農 村 的 衰 敝, 寫 下 行 次 西 郊 作 一 百 韻, 反 省 唐 朝 開 國 兩 百 年 來 興 衰 治 亂 之 因, 詩 中 以 誇 張 手 法 強 烈 批 判 安 史 之 亂 後 的 慘 狀 : 農 具 棄 道 旁, 飢 牛 死 空 墩 依 依 過 墟 落, 十 室 無 一 存 城 空 雀 鼠 死, 人 去 豺 狼 喧 到 處 是 藩 鎮 割 據 的 戰 場, 舉 目 是 生 民 的 塗 炭 與 凋 敝, 他 分 析 當 時 政 綱 紊 亂 乃 起 因 於 中 原 遂 多 故, 除 授 非 至 尊, 或 出 倖 臣 輩, 或 因 帝 感 恩 帝 王 昏 聵, 佞 臣 獨 攬 大 權 的 悲 劇, 愈 演 愈 熾, 巍 巍 政 事 堂, 宰 相 厭 八 珍, 那 些 飽 食 終 日 無 所 事 事 的 大 臣, 使 國 家 危 機 四 伏, 面 對 此 情 此 景, 義 山 表 達 強 烈 的 救 國 熱 忱 : 又 聞 理 與 亂, 繫 人 不 繫 天, 我 願 為 此 事, 君 前 剖 心 肝 叩 頭 出 鮮 血, 滂 沱 污 紫 宸, 九 重 黯 已 隔, 涕 泗 空 沾 唇 義 憤 填 膺 悲 不 可 抑, 為 封 建 時 代 受 苦 的 百 姓 質 問 君 王, 氣 勢 磅 礡, 震 人 心 魄 另 外 賈 生 一 詩 : 宣 室 求 賢 訪 逐 臣, 賈 生 才 調 更 無 倫, 可 憐 夜 半 虛 席 前, 不 問 蒼 生 問 鬼 神 此 詩 用 西 漢 政 治 家 文 學 家 賈 誼 的 典 故, 不 僅 訴 說 懷 才 不 遇 的 悲 淒, 也 抒 發 了 知 識 份 子 關 心 蒼 生 的 襟 抱 與 深 情 與 為 政 者 間 有 著 極 大 的 落 差, 那 洶 湧 澎 湃 的 濟 世 熱 情, 幾 乎 要 淹 沒 李 商 隱, 於 是, 他 完 全 能 體 會 好 友 劉 蕡 的 悲 淒 劉 蕡 是 晚 唐 黑 暗 時 代 的 見 証 者, 也 是 壯 烈 的 犧 牲 者, 他 曾 於 西 元 八 二 八 年 在 應 賢 良 方 正 考 試 的 對 策 中, 強 烈 抨 擊 宦 官 專 權 與 藩 鎮 割 據 ( 如 前 述 ), 卻 因 而 遭 宦 官 仇 士 良 等 嫉 恨, 被 貶 柳 州 司 戶 軍, 而 最 終 客 死 湓 浦, 他 在 哭 劉 司 戶 二 首 之 二 曰 : 有 美 扶 皇 運, 無 誰 薦 直 言, 已 為 秦 逐 客, 復 作 楚 冤 魂, 湓 浦 應 分 派, 荊 江 有 會 源, 併 將 添 恨 淚, 一 灑 問 乾 坤 本 詩 首 聯 標 舉 劉 蕡 具 美 才 與 直 諫 的 特 質, 頷 聯 寫 其 蒙 冤 被 貶, 客 死 他 鄉 的 不 幸 結 局, 頸 聯 以 江 水 的 分 合 比 喻 自 己 與 劉 蕡 曾 在 荊 楚 相 遇 又 分 開 的 情 形, 末 聯 將 對 劉 蕡 的 哀 悼 之 情 與 對 命 運 的 怨 懟 之 恨 所 迸 發 的 淚 水, 一 併 灑 向 天 地, 質 問 正 義 公 理 的 所 在 全 詩 一 氣 轉 折, 沈 鬱 震 蕩 29, 述 說 的 已 不 是 劉 蕡 的 悲 哀, 而 是 天 地 之 間 所 有 遭 受 無 理 對 待 的 美 才 義 士, 內 心 沈 沈 的 悲 哀 由 以 上 的 論 述 可 知, 李 商 隱 一 生 深 情 蘊 藉, 無 論 在 個 人 情 感 世 界 政 治 宦 遊 歷 程 或 社 會 家 國 情 懷, 他 都 渴 求 美 好 追 求 圓 滿 之 境, 可 惜 命 運 總 以 苦 難 試 鍊 他, 因 而 激 揚 出 他 生 命 中 強 烈 的 悲 劇 意 識, 正 如 鏐 越 所 說 : 李 義 山 以 善 感 之 心, 生 多 故 之 世, 觀 當 時 帝 王 之 尊, 宰 相 之 貴, 生 死 不 常, 榮 衰 倏 變, 己 身 復 牽 於 黨 爭 思 怨 之 間, 心 事 難 明, 所 遇 多 迕, 故 對 人 生 為 悲 觀, 其 作 品 中 充 滿 哀 音 30 因 而 在 情 愛 中 他 有 著 劉 郎 已 恨 蓬 山 遠, 更 隔 蓬 山 一 萬 重 ( 無 題 ) 的 痴 迷 與 無 助, 在 政 治 上 他 有 著 不 知 腐 鼠 成 滋 味, 猜 意 鵷 雛 竟 未 休 ( 安 定 城 樓 ) 的 清 明 與 激 憤, 在 社 會 家 國 上 則 是 如 何 匡 分 國, 不 與 29 紀 昀, 玉 谿 生 詩 說 槐 廬 叢 書 中 玉 谿 生 詩 說 藝 文 印 書 館 30 鏐 越 詩 詞 散 論,< 論 李 義 山 詩 > 開 明 書 店,1979 年,p62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43

陳 靜 芬 夙 心 期 ( 幽 居 冬 暮 ) 的 熱 情 與 絕 望, 而 這 種 種 糾 葛 與 矛 盾 終 歸 化 作 悲 音, 流 竄 詩 篇, 成 為 其 詩 歌 的 美 學 特 質 三 晚 唐 的 審 美 觀 文 變 染 乎 世 情, 興 廢 繫 乎 時 序 ( 文 心 雕 龍 時 序 篇 ), 是 故 在 美 學 的 創 發 過 程 中, 每 個 朝 代 的 審 美 觀 必 然 與 當 時 的 社 會 狀 況 息 息 相 關, 美 學 家 (Hans Robert Jauss) 亦 曾 說 : 藝 術 的 功 能 之 一 便 是 在 變 化 著 的 現 實 中 發 現 經 驗 的 新 類 型, 或 者 是 對 變 化 著 的 現 實 提 出 不 同 的 31 解 決 辦 法 亦 說 明 了 現 實 的 變 化 與 文 學 審 美 觀 有 著 密 不 可 分 的 關 係 而 觀 察 晚 唐 美 學 的 發 展, 正 是 循 著 此 一 規 則 在 蛻 變 著, 為 了 了 解 晚 唐 的 審 美 觀, 本 節 擬 由 中 國 文 論 發 展 的 脈 絡 為 主 軸, 作 一 歷 史 性 的 回 顧 與 省 思 詩 大 序 曰 : 詩 者, 志 之 所 之 也, 在 心 為 志, 發 言 為 詩, 情 動 於 中 而 形 於 言, 言 之 不 足 故 嗟 嘆 之, 嗟 嘆 之 不 足 故 永 歌 之, 永 歌 之 不 足, 不 知 手 之 舞 之, 足 之 蹈 之 這 段 文 字 以 為 詩 言 志, 然 而 志 有 兩 個 指 涉, 一 指 個 人 的 情 感 懷 抱, 一 指 由 個 人 內 在 情 思 擴 充 而 成 的 社 會 公 眾 的 意 志, 由 於 詮 解 的 角 度 不 同, 從 此 以 後, 中 國 文 學 就 在 情 與 志 這 兩 種 特 質 的 消 長 中, 於 不 同 的 時 代 衍 出 不 同 的 文 學 論 題 與 派 別, 前 者 即 緣 情 說, 後 者 即 言 志 說, 大 抵 在 漢 末 以 前, 都 是 反 情 以 和 其 志 32, 到 了 漢 末, 由 於 現 實 政 治 的 紊 亂, 時 代 的 黑 暗 與 傾 頹 使 人 重 新 反 省 自 我, 以 一 國 之 事 繫 一 人 之 本 詩 大 序 的 言 志 理 論 已 不 能 滿 足 人 們 內 心 的 需 求, 代 之 而 起 的 是 個 人 的 感 物 之 情, 亦 即 自 我 生 命 經 驗 的 反 省 成 為 此 時 詩 歌 的 特 質 至 六 朝, 陸 機 文 賦 更 明 確 觸 及 此 一 論 題, 他 提 出 詩 緣 情 而 綺 靡, 認 為 詩 的 本 質 是 緣 情, 他 在 敘 述 創 作 的 過 程 時 論 述 曰 : 33 進 其 始 也, 皆 收 視 反 聽, 耽 思 傍 訊, 精 騖 八 極, 心 遊 萬 仞, 其 致 也, 情 曈 曨 而 彌 鮮, 物 昭 晰 而 互 在 創 作 過 程 中, 人 才 是 創 作 的 主 體, 人 受 外 在 世 界 情 狀 所 感, 生 命 的 感 受 複 雜 而 多 變, 或 模 糊 或 清 明, 自 我 生 命 的 醒 悟 與 自 覺, 明 顯 成 為 時 代 文 學 的 主 要 特 質, 詩 歌 因 而 不 再 是 反 映 客 觀 的 政 治 得 失 與 興 發, 而 在 於 發 抒 個 人 的 主 觀 的 情 意 文 心 雕 龍 明 詩 篇 曰 : 人 稟 七 情, 應 物 斯 感, 感 物 唸 志, 莫 非 自 然 鍾 嶸 詩 品 序 曰 : 氣 之 動 物, 物 之 感 人, 故 搖 蕩 性 情, 形 諸 舞 詠 他 們 都 認 為 詩 的 本 質 是 抒 情, 即 使 是 吟 志, 強 調 的 也 是 個 人 內 心 的 情 感 之 自 然 流 露, 只 不 過 他 們 更 提 出 情 感 的 抒 發 是 透 過 物 象 的 描 摹 魏 晉 時 代 這 種 由 言 志 轉 到 緣 情 的 論 述, 絕 非 單 純 由 人 倫 刑 政 到 一 般 性 的 個 人 哀 樂, 而 是 從 社 會 群 體 的 和 諧 轉 到 個 人 的 死 生 問 題 34, 蔡 英 俊 先 生 認 為 那 是 緣 自 於 魏 晉 人 自 我 生 命 的 醒 悟 與 自 覺, 即 抒 情 主 體 的 重 新 發 現, 他 說 : 造 成 魏 晉 名 士 特 殊 生 命 情 調 最 重 要 的 原 因, 更 在 於 漢 魏 之 際 生 死 問 題 的 愴 痛 所 帶 給 人 自 我 生 命 31 Hans Robert Jauss, Aesthetic Experience and Literary Hermeneutics 雙 葉 書 店,1985 年,p63 32 33 34 陳 昌 明 緣 情 文 學 觀 臺 灣 書 店,1994 年,p54 楊 牧 陸 機 文 賦 校 釋 洪 範 書 店,1985 年,p16 呂 正 惠 抒 情 傳 統 與 政 治 現 實 長 安 出 版 社,1989 年,p28 44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之 形 成 及 其 理 論 初 探 的 醒 悟 與 自 覺, 這 種 生 命 意 識 的 轉 變 是 中 國 文 化 史 上 一 項 重 大 的 突 破 借 助 於 這 種 生 命 意 識 的 35 覺 醒, 中 國 的 文 學 傳 統 也 才 得 以 推 衍 出 緣 情 的 創 作 理 念, 進 而 完 成 抒 情 傳 統 的 典 範 魏 晉 時 代 的 緣 情 說 是 人 們 對 日 益 淪 喪 傾 覆 的 時 代 完 全 絕 望 之 後, 轉 而 走 向 對 自 我 生 命 全 心 關 注 與 反 省 的 具 體 表 現, 文 學 於 是 隆 重 的 宣 示 以 情 感 的 抒 發 為 其 最 重 要 的 特 質, 而 中 國 的 文 學 抒 情 傳 統 之 典 範 已 然 完 成 緣 情 說 的 成 立, 使 文 學 的 表 達 形 成 內 容 技 巧 發 生 劇 烈 的 變 化, 由 於 緣 情 說 重 視 創 作 的 心 理 活 動, 作 者 完 全 可 以 就 個 人 喜 怒 哀 樂 好 惡 的 角 度, 去 思 考 表 達 的 方 式, 因 而 作 者 可 有 更 多 自 由 使 用 各 種 藝 術 技 巧, 去 描 述 內 心 受 外 物 感 發 之 後, 各 種 複 雜 的 情 愫, 文 學 的 審 美 特 質 在 緣 情 說 的 推 波 助 瀾 下 被 重 新 思 考, 文 學 美 的 本 質 成 為 作 家 有 自 覺 的 追 求, 文 學 思 想 在 內 容 上 試 圖 擺 脫 政 治 社 會 的 束 縛, 在 形 式 上 則 致 力 追 求 語 言 之 美 到 了 南 朝 後 期, 由 於 文 人 多 不 關 心 政 治, 只 圖 生 活 享 樂, 發 為 文 辭, 只 著 重 形 式 之 美, 文 學 徒 然 成 為 文 字 遊 戲, 故 初 唐 時 王 勃 曰 : 36 技 而 已 故 文 章 經 國 之 大 業, 不 朽 之 盛 事 而 君 子 所 役 心 勞 神, 宜 於 大 者, 遠 者, 非 緣 情 體 物 雕 蟲 小 反 對 緣 情 體 物, 強 調 文 學 的 社 會 責 任 經 國 之 大 業 陳 子 昂 更 以 彩 麗 競 繁, 而 興 寄 都 絕 37 批 評 齊 梁 詩 歌, 以 恢 復 詩 經 風 雅 及 漢 魏 風 骨 為 職 志 緣 情 的 觀 念, 在 此 面 臨 被 批 判 的 命 運 至 中 唐, 由 於 朝 廷 日 衰, 政 治 社 會 陷 人 紊 亂, 以 宗 經 原 道 徵 聖 為 主 的 觀 念 成 為 文 學 思 想 的 主 流 安 史 之 亂 以 後, 中 唐 的 知 識 份 子 急 於 解 決 戰 亂 的 社 會 窘 境, 以 白 居 易 為 首 的 新 樂 府 運 動, 以 急 切 激 進 的 方 式 試 圖 改 變 社 會 的 亂 象, 他 繼 承 漢 代 樂 府 感 於 哀 樂, 緣 事 而 發 的 傳 統, 以 儒 家 美 學 的 理 想 文 章 合 為 時 而 著, 詩 歌 合 為 事 而 作 與 元 九 書 為 口 號, 其 新 樂 府 序 中 說 : 其 辭 質 而 徑, 欲 見 之 者 易 諭 也 ; 其 言 直 而 切, 欲 聞 之 者 深 誡 也 其 事 覈 而 實, 使 采 之 者 傳 信 也 ; 其 體 順 而 肆, 可 以 播 於 樂 章 歌 曲 也 總 而 言 之, 為 君 為 臣 為 民 為 物 為 事 而 作, 不 為 文 而 作 38 也 積 極 鼓 吹 文 學 言 志 的 功 用, 投 入 以 文 學 救 國 的 新 樂 府 運 動 柳 宗 元 也 提 出 : 書 又 說 : 39 書 而 傳 及 長, 乃 知 文 者 以 明 道 是 故 不 苟 為 炳 炳 烺 烺 務 采 色 夸 聲 音 而 以 為 能 也 答 韋 中 立 論 師 道 聖 人 之 言, 期 以 明 道 學 者 務 求 諸 道 而 遺 其 辭 辭 之 傳 於 世 者, 必 由 於 書, 道 假 辭 而 明, 辭 假 35 36 37 38 39 蔡 英 俊 比 興 物 色 與 情 景 交 融 大 安 出 版 社,1995 年,p36 羅 聯 添 編 輯 中 國 文 學 批 評 資 料 彙 編 --- 隋 唐 五 代,< 平 臺 秘 畧 論 藝 文 三 > 成 文 出 版 社,1979 年,p26 羅 聯 添 編 輯 中 國 文 學 批 評 資 料 彙 編 --- 隋 唐 五 代,< 陳 伯 玉 文 集 修 竹 篇 序 > 成 文 出 版 社,1979 年, p35 羅 聯 添 編 輯 中 國 文 學 批 評 資 料 彙 編 --- 隋 唐 五 代,< 白 氏 長 慶 集 > 卷 三 成 文 出 版 社,p172 羅 聯 添 編 輯 中 國 文 學 批 評 資 料 彙 編 --- 隋 唐 五 代,< 報 崔 黯 秀 才 論 為 文 書 > 成 文 出 版 社,1979 年,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45

陳 靜 芬 這 種 重 視 明 道 的 思 想, 的 確 能 使 文 章 發 揮 為 政 治 服 務 的 作 用, 然 而, 從 另 一 角 度 思 考, 則 與 魏 晉 強 調 緣 情 的 文 學 思 想 個 人 自 我 生 命 抒 情 主 體 的 發 現 等 相 較, 則 明 顯 是 一 種 抹 殺 文 學 獨 立 性 的 實 用 文 學 觀 然 而, 到 了 晚 唐, 誠 如 本 章 上 節 所 述, 宦 官 擅 權 於 內, 藩 鎮 割 據 於 外, 牛 李 黨 派 激 烈 競 爭, 現 實 世 界 已 脫 離 正 軌, 日 益 衰 敝, 原 本 在 中 唐 還 存 在 的 改 革 幻 夢 完 全 粉 碎, 盛 唐 時 期 視 為 理 所 當 然 的 人 生 追 求 功 成 名 就 榮 華 富 貴 已 被 完 全 放 棄, 在 唐 德 宗 憲 宗 流 行 一 時 的 枕 中 記 已 透 露 了 頹 廢 絕 望 的 端 倪, 繁 華 煙 雲, 一 切 只 是 夢 幻 一 場 他 們 之 中, 有 一 部 分 人 40, 仍 是 新 樂 府 運 動 的 繼 承 者, 相 信 文 學 有 起 死 回 生 的 救 世 之 力 道 皮 日 休 在 文 藪 卷 十 : 正 樂 府 序 中 說 : 樂 府 蓋 古 聖 王 採 天 下 之 詩, 欲 以 知 國 之 利 病, 民 之 休 戚 者 也 得 之 者, 命 司 樂 氏 入 之 於 塤 箎, 41 和 之 以 管 籥 詩 之 美 也, 聞 之 足 以 觀 乎 功 ; 詩 之 刺 也, 聞 之 足 以 戒 乎 政 這 篇 序 文 認 為 詩 的 本 質 在 反 映 國 之 利 病, 民 之 休 戚, 詩 的 社 會 作 用 則 是 觀 乎 功 戒 乎 政, 完 全 著 重 詩 的 實 用 性, 與 白 居 易 新 樂 府 理 論 如 出 一 轍 另 外 一 派 則 是 絕 望 的 放 棄 現 實 者, 他 們 絕 望 的 放 棄 濟 世 匡 國 的 社 會 使 命, 不 再 單 純 相 信 以 一 國 之 事, 繫 一 人 之 本 毛 詩 序 的 創 作 理 論, 他 們 在 時 代 的 氛 圍 中 尋 找 個 人 的 審 美 典 型, 開 始 學 會 在 變 化 的 現 實 中 提 出 不 同 的 解 決 之 道, 逐 次 修 正 自 己 的 人 生 追 求 和 審 美 理 想, 時 代 的 精 神, 不 在 馬 上, 而 在 閨 房, 不 在 世 間, 而 在 心 境 42, 他 們 把 生 命 的 重 心 轉 向 內 心 世 界 的 關 注 與 發 現, 即 抒 情 主 體 的 發 現, 尋 找 文 學 最 原 始 純 粹 的 意 義, 就 像 漢 帝 國 的 瓦 解, 現 實 生 死 問 題 的 激 盪, 導 致 魏 晉 個 體 意 識 的 自 益 覺 醒, 晚 唐 的 詩 人 被 逼 迫 逃 回 內 心 的 世 界, 正 如 許 總 所 說 : 由 於 政 治 環 境 的 陰 惡, 文 人 對 現 實 的 不 滿 卻 罕 見 批 評 的 鋒 芒 與 直 露 的 方 式, 而 是 在 避 禍 全 身 的 心 理 祈 願 中 將 生 活 的 視 野 由 廣 闊 的 社 會 現 實 轉 向 狹 小 的 個 人 範 圍, 詩 歌 也 就 更 多 地 成 為 個 人 抒 發 一 43 己 情 懷 之 工 具 那 刀 光 劍 影, 唇 槍 舌 戰 的 討 伐 之 聲 已 不 再, 詩 歌 成 為 最 純 粹 的 審 美 形 式, 所 以 詩 歌 可 以 變 成 生 命 苦 心 經 營 的 場 域, 因 而 賈 島 可 以 為 一 首 詩 二 句 三 年 得, 吟 雙 淚 垂 ( 題 後 詩 ), 盧 廷 讓 可 以 吟 完 一 箇 字, 撚 斷 數 莖 鬚 ( 苦 吟 ), 杜 牧 要 苦 心 為 詩 惟 求 高 絕 ( 獻 詩 啟 ), 他 們 輕 詩 教 重 抒 情, 以 靡 麗 之 音 作 為 安 頓 生 命 的 處 所, 所 以 均 發 出 絕 美 之 聲, 說 詩 者 曾 分 別 以 沈 博 絕 麗 44 才 思 艷 麗 45 輕 倩 秀 豔 46 形 容 晚 唐 三 位 作 家 李 商 隱 溫 庭 筠 杜 牧 的 詩 風, 這 樣 的 巧 合 其 實 是 因 為 : 時 代 的 沒 落 都 市 的 靡 華, 薰 染 了 人 們 脆 弱 和 頑 艷 的 心 態, 他 們 對 華 艷 景 象 色 彩 表 現 出 特 別 的 敏 感 和 官 能 滿 足 47 陳 炎 討 論 這 一 問 題 時 也 認 為 :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p194 皮 日 休 聶 夷 中 杜 荀 鶴 于 濆 邵 謁 劉 駕 等 屬 此 派 羅 聯 添 編 輯 中 國 文 學 批 評 資 料 彙 編 --- 隋 唐 五 代,< 平 臺 秘 畧 論 藝 文 三 > 成 文 出 版 社,1979 年,p238 李 澤 厚 美 的 歷 程 元 山 書 局,1984 年,p156 許 總 唐 詩 史 江 蘇 教 育 出 版 社,1995 年,p379 朱 鶴 齡 注 李 義 山 詩 集 注 原 序 文 淵 閣 四 庫 全 書 本 孫 光 憲 北 夢 瑣 言 卷 四 源 流 出 版 社,1983 年,p29 李 調 元 雨 村 詩 話 等 六 種 宏 業 書 局,1972 年,p17632 吳 功 正 唐 代 美 學 史 陝 西 師 範 大 學 出 版 社,1999 年,p628 46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之 形 成 及 其 理 論 初 探 對 於 走 向 心 靈 深 處 沈 浸 於 各 種 複 雜 矛 盾 情 感 之 中 的 晚 唐 詩 人, 他 們 的 心 靈 始 終 籠 罩 在 絢 麗 斑 爛 的 色 彩 世 界 之 中 當 他 們 身 臨 亂 境, 感 受 絕 望 時, 內 心 往 會 產 生 飛 蛾 撲 火 似 的 死 亡 衝 動, 而 情 感 的 宣 洩 與 燃 燒 恰 恰 是 一 種 不 自 覺 的 生 命 耗 費 形 式 與 此 同 時, 斑 爛 的 色 彩 就 伴 隨 著 複 雜 的 情 感 一 躍 而 出 了 48 晚 唐 的 詩 人 處 在 破 敗 殘 缺 的 世 代, 華 麗 世 界 自 有 一 般 強 大 的 吸 力 誘 引 著 他 們, 於 是 純 粹 的 審 美 形 式 結 合 華 麗 的 表 現 形 式, 造 就 了 晚 唐 特 有 的 審 美 情 趣 因 而 有 人 提 倡 注 重 形 式, 追 求 刺 激, 繼 承 六 朝 宮 體 之 風 的 綺 靡 之 作, 主 張 以 綺 麗 之 筆 寫 柳 巷 青 樓 金 閨 繡 戶 之 境 韓 偓 香 奩 集 序 為 其 代 表 : 49 七 情 柳 巷 青 樓, 未 嘗 糠 粃, 金 閨 繡 戶, 始 預 風 流 咀 五 色 之 靈 芝, 香 生 九 竅, 咽 三 危 之 瑞 露, 春 動 公 然 鼓 吹 以 綺 麗 之 辭 寫 靡 爛 之 音 而 這 一 派 之 外, 更 值 得 注 意 的 是 隱 藏 在 陰 暗 時 代 背 後, 有 另 外 一 群 詩 人, 他 們 不 只 是 尋 求 亂 世 的 解 脫 而 已, 他 們 內 心 有 更 深 遠 的 情 感 世 界, 有 著 對 時 代 的 哀 感 對 人 生 的 絕 望 對 前 途 的 憂 忡, 在 面 對 現 實 時 不 斷 被 壓 縮 遏 抑, 當 他 們 透 過 文 學 抒 發 情 感 時, 面 對 這 純 粹 而 不 受 拘 限 的 審 美 形 式 時, 內 在 的 深 情 自 然 要 急 切 而 熱 烈 地 奔 迸 而 出, 以 飛 蛾 撲 火 的 艷 麗 絕 決 之 姿 以 最 美 麗 的 語 言 以 最 深 重 的 情 感, 傾 空 而 出, 而 李 商 隱 正 是 此 派 的 支 持 者 李 商 隱 身 處 晚 唐 兩 股 極 端 的 審 美 理 論 之 中, 他 並 未 僅 提 倡 言 志 的 實 用 性 文 學 主 張, 也 並 未 走 向 華 而 不 實, 純 粹 的 審 美 形 式 之 追 求 而 已, 他 以 靈 明 之 智 巧 妙 折 衷 調 和 二 派, 一 方 面 感 知 抒 情 主 體 的 存 在, 發 現 文 學 審 美 形 式 之 特 質, 遙 應 魏 晉 時 期 緣 情 的 文 學 觀, 因 而 對 文 學 的 表 達 形 式 內 容 技 巧 有 更 透 闢 的 領 會, 在 形 式 上, 他 以 絕 麗 之 姿 深 邃 幽 渺 之 態, 譜 寫 情 意 ; 在 內 容 上, 則 以 深 情 哀 婉 之 慨 冶 鑄 詩 篇, 不 僅 有 個 人 情 感 的 私 密 傳 達, 也 有 家 國 社 會 的 濃 重 關 懷 與 批 判, 內 容 的 視 野, 寬 闊 無 邊, 他 主 張 直 抒 真 情, 注 重 文 學 的 多 樣 性 與 獨 創 性 標 舉 文 質 並 重, 並 強 調 取 法 上 的 兼 容 並 蓄, 轉 益 多 師, 因 而 塑 造 出 美 而 不 浮 麗 而 不 淫 的 審 美 特 質, 使 晚 唐 詩 歌 在 他 手 中 延 續 魏 晉, 為 抒 情 傳 統 再 次 完 成 另 一 個 典 範 由 本 章 所 論, 晚 唐 的 社 會 氛 圍 李 商 隱 的 悲 劇 意 識 晚 唐 的 審 美 觀, 這 三 種 因 素 錯 綜 交 錯 渾 融 為 一 和 諧 又 完 美 的 風 格, 時 代 與 個 人 的 風 格 在 義 山 詩 歌 的 理 論 與 實 踐 中 得 到 前 所 未 有 的 和 諧 之 境, 那 美 麗 的 晚 唐 之 殘 陽 落 日 ; 那 愁 苦 的 個 人 與 家 國 的 哀 感 悲 情, 終 於 在 義 山 的 作 品 中 交 融 成 沈 博 絕 麗 的 烙 印 第 二 章 李 商 隱 的 審 美 理 論 李 商 隱 在 文 論 中 提 出 了 四 個 重 要 的 審 美 主 張, 茲 分 成 四 點, 分 別 是 ( 一 ) 文 學 以 抒 發 真 情 為 主 ( 二 ) 強 調 文 學 的 多 樣 性 與 獨 創 性 ( 三 ) 文 質 兼 備 ( 四 ) 轉 益 多 師, 兼 容 並 蓄, 茲 論 述 如 下 一 文 學 以 抒 發 真 情 為 主 這 一 觀 點 可 以 說 是 對 六 朝 緣 情 傳 統 的 繼 承, 他 認 為 文 源 於 真 情 非 源 於 孔 孟 周 公, 在 重 寄 外 48 49 陳 炎 儒 釋 道 背 景 下 的 唐 代 詩 歌 昆 崙 出 版 社,2003 年,p218 羅 聯 添 編 輯 中 國 文 學 批 評 資 料 彙 編 --- 隋 唐 五 代,< 平 臺 秘 畧 論 藝 文 三 > 成 文 出 版 社,1979 年,p265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47

陳 靜 芬 舅 司 徒 公 文 中 他 說 : 人 之 生 也, 變 而 往 耶? 人 之 逝 也, 變 而 來 耶? 冥 寞 之 間, 杳 惚 之 內, 虛 變 而 有 氣, 氣 變 而 有 形, 形 變 而 有 生 今 將 還 生 於 形, 歸 形 於 氣, 漠 然 其 不 識, 浩 然 其 無 端, 則 雖 有 憂 喜 悲 歡 而 亦 勿 能 措 於 其 間 矣 苟 或 以 變 而 之 有, 變 而 之 無, 若 朝 昏 之 相 交, 若 春 夏 之 相 易, 則 四 時 見 代, 尚 動 於 情, 豈 百 生 莫 追, 遂 可 無 恨? 倘 或 去 此, 亦 孰 貴 於 最 靈 哉! 50 在 獻 相 國 京 兆 公 啟 中 又 曰 : 人 稟 五 行 之 氣, 秀 備 七 情 之 動, 必 有 咏 嘆, 以 通 性 靈 故 陰 慘 陽 舒, 其 途 不 一, 安 樂 哀 思, 厥 源 數 千 51 這 兩 段 文 字 認 為 人 是 藉 由 自 然 元 氣 ( 五 行 之 氣 ) 變 化 而 成, 人 因 為 是 具 有 喜 怒 哀 樂 愛 惡 欲 七 情 之 存 在, 因 為 這 七 情, 人 在 面 對 朝 皆 春 夏 陰 慘 陽 舒 等 各 種 自 然 變 化 時, 自 然 受 感 發 而 動 於 情, 而 有 憂 喜 悲 觀 安 樂 哀 思 的 反 應, 這 也 是 自 然 與 元 氣 的 表 現, 而 文 學 作 品 就 是 人 受 外 在 物 象 感 發 後, 情 感 自 然 的 抒 發 與 反 映 義 山 已 傳 承 了 劉 勰 所 述 情 以 物 遷, 辭 以 情 發 52 綴 文 者 情 動 而 辭 發 53 的 道 理, 對 於 文 學 的 精 神 特 質 即 是 人 的 生 命 質 性 的 觀 念, 有 了 深 切 的 領 悟 緣 乎 此, 義 山 有 一 段 驚 世 駭 俗 的 論 述 : 愚 生 二 十 五 年 矣, 五 年 頌 經 書 七 歲 弄 筆 硯, 始 聞 故 老 言, 學 道 必 求 古, 為 文 必 有 師 法, 常 悒 悒 不 快 退 自 思 曰 : 夫 所 謂 道, 豈 古 所 謂 周 公 孔 子 者 獨 能 耶? 蓋 愚 與 周 公 同 身 耳 以 是 有 行 道 不 繫 今 古, 直 揮 筆 為 文, 不 愛 攘 取 經 史, 諱 避 時 世 百 經 萬 書, 異 品 殊 流, 又 豈 能 意 分 出 其 下 哉 54 這 段 文 字 對 文 必 求 古, 學 道 必 有 師 法 的 傳 統 文 學 載 道 言 志 觀, 提 出 了 強 烈 反 駁, 他 認 為 文 學 是 直 揮 筆 為 文 的 直 抒 情 性, 不 須 師 法 周 公 孔 子 等 聖 人 之 道, 更 毋 須 攘 取 經 史, 凡 是 以 真 情 為 主 的 創 作 就 是 好 的 作 品, 不 可 用 僵 化 板 滯 的 傳 統 觀 念 任 意 批 判, 分 其 高 下 愚 與 周 公 同 身 之 耳 一 句, 充 分 表 露 李 商 隱 自 信 自 負 率 真 豪 邁 的 真 性 情 因 而 他 曾 說 : 有 請 作 文, 時 或 得 好 對 切 事, 聲 勢 景 物, 哀 上 浮 壯, 能 感 動 人 55 他 明 顯 推 崇 能 巧 妙 運 用 聲 韻 氣 勢 景 物 描 述 激 切 昂 揚, 動 人 心 魄 的 文 學 作 品 他 也 以 此 作 為 批 評 他 人 作 品 的 標 準 : 次 山 之 作, 其 綿 遠 長 大, 以 自 然 為 祖, 元 氣 為 根, 變 化 移 易 之 論 者 徒 曰 次 山 不 師 法 孔 氏 為 非 嗚 呼! 孔 氏 於 道 德 仁 義 外 有 何 物? 百 千 萬 年, 聖 賢 相 隨 於 塗 中 耳 次 山 之 書 : 三 皇 用 真 而 恥 聖, 五 帝 用 聖 而 恥 明, 三 王 用 明 而 恥 察, 嗟 嗟 此 書 可 以 無 乎? 孔 氏 聖 矣, 次 山 安 在 其 必 師 之 邪 56 義 山 評 元 結 不 過 是 想 要 藉 著 對 元 結 作 品 的 推 崇, 強 調 元 結 祖 於 自 然, 表 現 真 情 的 特 色, 用 以 反 對 明 道 說, 甚 至 對 孔 孟 的 道 德 仁 義 之 說 提 出 懷 疑, 認 為 文 章 最 高 境 界 是 真, 若 能 直 抒 胸 臆, 一 抒 自 我 之 真 情, 何 必 師 法 周 孔? 周 孔 又 有 何 值 得 學 習? 義 山 主 張 真 情, 以 寫 真 情 作 為 文 學 的 精 神 特 質, 並 據 此 反 對 聖 人 之 50 劉 學 鍇 余 誠 恕 著 李 商 隱 文 編 年 校 注 北 京 中 華 書 局,2002 年,p956 51 同 五 十 p1911 52 文 心 雕 龍 物 色 篇 53 文 心 雕 龍 知 音 篇 54 劉 學 鍇 余 誠 恕 著 李 商 隱 文 編 年 校 注 文 集 卷 八, 上 崔 華 州 集 中 華 書 局,2002 年,p108 55 劉 學 鍇 余 誠 恕 著 李 商 隱 文 編 年 校 注 樊 南 甲 集 序 中 華 書 局,2002 年,p1213 56 同 註 五 十 五 文 集 卷 七 < 容 州 經 略 使 元 結 文 集 後 序 > p2256 48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之 形 成 及 其 理 論 初 探 道, 較 諸 杜 牧 之 說 : 凡 文 以 意 為 主, 以 氣 為 輔, 以 辭 采 章 句 為 之 兵 衛 未 有 主 強 盛 而 輔 不 飄 逸 者, 兵 衛 不 華 赫 而 莊 整 者 苟 意 不 先 立, 止 以 文 彩 辭 句 繞 前 捧 後, 是 言 愈 多 而 理 愈 亂 57 更 為 激 烈, 杜 牧 認 為 文 以 意 為 主, 但 李 商 隱 不 僅 是 超 越 了 重 內 容 的 以 意 為 主 的 概 念, 而 是 更 進 一 層 提 出 真 情 說 去 批 評 文 明 道 說, 反 對 以 周 公 孔 子 之 道 為 文 的 觀 念, 的 確 是 對 六 朝 緣 情 之 說 的 唱 和 晚 唐 詩 人 韓 偓 深 受 其 影 響, 雖 然 最 後 仍 走 向 綺 靡 的 六 朝 宮 體 之 風, 但 曾 曰 : 余 溺 於 章 句, 信 有 年 矣! 誠 知 非 士 大 夫 所 為, 不 能 忘 情, 天 所 賦 也 58 這 不 能 忘 情 正 是 李 商 隱 審 美 理 論 中 最 重 要 的 觀 念 二 強 調 文 學 的 多 樣 性 與 獨 創 性 由 於 對 情 的 重 視 ( 如 前 節 所 述 ), 李 商 隱 特 別 著 重 文 學 作 品 因 作 者 不 同 的 情 懷, 不 同 的 際 遇, 而 有 歧 異 多 元 的 創 作 風 格, 他 說 : 遠 則 鄘 邶 曹 齊 以 揚 領 袖, 近 則 李 蘇 顏 謝 用 極 菁 華 嘈 囋 而 鼓 鐘 在 懸, 煥 爛 而 錦 綉 入 玩, 刺 時 見 志, 各 有 取 焉 59 文 學 作 品 既 是 個 性 的 情 感 的 反 映, 透 過 不 同 作 家 對 世 界 不 同 的 感 發, 因 而 各 自 呈 現 其 獨 特 性 與 多 樣 性, 所 謂 : 不 隨 世 人 腳 根, 並 亦 不 隨 古 人 腳 根 非 薄 古 人 為 不 足 學 也, 蓋 天 地 有 自 然 之 文 章, 隨 我 之 所 觸 而 發 宣 之 60 只 有 藝 術 家 的 獨 創 性 才 能 使 藝 術 歷 久 彌 新, 在 歷 史 長 河 中 展 現 不 同 的 風 格 與 形 式 或 如 詩 經 國 風 之 純 樸 簡 約, 或 如 蘇 武 李 陵 顏 延 年 謝 朓 等 之 作, 極 宮 商 聲 律 之 美, 展 現 如 錦 繡 般 之 文 彩, 炫 人 耳 目, 抒 情 寫 志, 諷 刺 時 事, 各 有 其 長, 絕 不 可 拘 泥 於 一 體 一 格, 更 不 需 有 所 師 法, 他 對 於 刺 時 見 志 反 映 現 實 的 作 品, 特 強 調 其 與 綺 麗 縝 密 之 美 的 完 美 結 合 他 曾 評 元 結 之 作, 讚 美 其 文 中 多 樣 的 藝 術 風 格 : 其 疾 怒 急 擊, 怪 利 勁 果, 出 行 萬 里 其 詳 緩 柔 潤, 壓 抑 趨 儒, 重 屋 深 宮, 但 見 其 脊, 牽 繂 長 河, 不 知 其 載 其 正 聽 嚴 毅 不 滓 不 濁, 其 碎 細 分 擘, 切 截 纖 顆, 如 墜 地 碎, 其 總 旨 會 源, 條 綱 正 目, 若 國 大 治, 若 年 大 熟 61 謂 其 風 格 多 樣, 有 時 勁 疾, 有 時 安 詳 和 緩, 有 時 又 含 蓄 深 沈, 有 時 又 條 理 分 明, 可 見 義 山 不 僅 重 視 文 學 的 原 創 性 也 能 欣 賞 其 審 美 的 多 元 性 三 文 質 兼 備 李 商 隱 不 僅 主 張 文 學 以 抒 發 個 人 真 性 情 為 主, 是 個 人 生 命 質 性 的 反 映, 他 也 重 視 形 式 之 美 關 於 內 容 與 形 式 的 關 係, 即 是 人 類 內 心 的 情 緒 狀 態 如 何 透 過 藝 術 形 式 傳 達 出 來, 一 直 是 美 學 上 的 重 要 論 題 陸 機 所 謂 詩 緣 情 而 綺 靡 的 重 要 意 義, 並 不 僅 在 於 重 視 緣 情, 還 在 於 他 強 調 了 綺 靡 的 詩 歌 審 美 特 57 58 59 60 61 杜 牧 樊 川 文 集,< 李 賀 集 序 > 漢 京 文 化 事 業 公 司,1983 年,p148 羅 聯 添 編 輯 中 國 文 學 批 評 資 料 彙 編, 隋 唐 五 代 卷, 香 奩 集 序 成 文 出 版 社,1979 年,p265 劉 學 鍇 余 誠 恕 著 李 商 隱 文 編 年 校 注 北 京 中 華 書 局,2002 年,p1911 王 夫 之 等 撰 清 詩 話 下, 原 詩 卷 二 內 篇 下 西 南 書 局,1979 年,p526 同 註 五 十 六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49

陳 靜 芬 徵, 換 言 之, 情 感 的 優 美 動 人 還 有 賴 於 用 以 表 現 情 感 的 文 辭 形 式 之 美 劉 勰 在 文 心 雕 龍 情 采 中 曾 論 述 其 間 的 關 係 : 夫 鉛 黛 所 以 飾 容, 而 盼 倩 生 於 淑 姿, 文 采 所 以 飾 言, 而 辯 麗 本 於 情 性 故 情 者, 文 之 經, 辭 者, 理 之 緯 經 正 而 後 緯 成, 理 定 而 後 辭 暢, 此 立 文 之 本 源 也 他 以 為 情 理 是 經, 文 辭 是 緯, 經 正 緯 成, 理 正 辭 暢 才 是 文 學 的 本 質, 追 求 文 采 而 忽 略 情 性 是 採 濫 忽 真, 施 粉 抹 黛 而 無 雅 淑 之 姿, 缺 真 切 之 情 性, 則 絕 不 能 得 盼 倩 與 辯 麗 之 美, 只 有 情 性 加 上 文 采 才 是 美 的 極 致 在 文 學 創 作 中, 作 者 當 然 不 是 粗 糙 而 混 亂 無 序 的 再 現 原 始 情 感 而 已, 而 是 經 過 藝 術 化 的 形 式 呈 現 出 來, 藝 術 的 情 感 表 現 絕 不 是 一 個 簡 單 的 還 原 過 程, 不 是 回 到 原 初 的 情 緒 狀 態, 而 是 不 斷 發 展 昇 華 的 過 程, 是 發 現 和 融 會 的 過 程, 也 是 深 化 藝 術 家 自 己 對 情 感 理 解 的 過 程 62 透 過 文 學 形 式 的 傳 承 實 驗 創 發 等 試 鍊, 透 過 情 感 本 身 的 發 現 剖 析 深 入 探 究 的 過 程, 兩 相 交 集 融 匯, 於 是 文 學 家 在 創 作 中 逐 次 明 白 自 己 的 情 感 深 度, 相 對 地 也 使 作 品 意 蘊 深 刻 得 到 昇 華 與 發 展 的 可 能, 可 以 不 斷 被 咀 嚼 玩 味 與 解 讀 李 商 隱 延 續 傳 統 文 論 的 精 髓, 亦 提 倡 文 質 兼 備 說, 他 在 創 作 中 著 力 形 式 的 創 發, 總 是 以 包 蘊 密 緻 寄 託 深 而 措 辭 婉 63, 致 力 於 形 式 的 縝 密 構 建, 以 抒 發 內 在 深 情 隱 曲, 在 謝 河 東 公 和 詩 啟 64 中 曰 : 某 前 因 暇 日, 出 次 西 溪, 既 惜 斜 陽, 聊 裁 短 什 蓋 以 徘 徊 勝 境, 願 慕 佳 辰, 為 芳 草 以 怨 王 孫, 借 美 人 以 喻 君 子 他 喜 好 藉 物 詠 嘆, 香 草 美 人 之 喻 自 然 模 糊 了 詩 意, 留 下 許 多 引 人 爭 論 的 作 品, 在 有 感 一 詩 中 : 非 關 宋 玉 有 微 辭, 卻 是 襄 王 夢 覺 遲, 一 自 高 唐 賦 成 後, 楚 天 雲 雨 盡 堪 疑 他 借 宋 玉 自 喻, 表 白 自 己 承 繼 宋 玉 作 高 唐 賦 的 特 色, 著 意 於 塑 造 一 種 朦 朧 幽 約 的 情 境, 這 種 創 作 的 自 覺 影 響 了 詩 人 的 風 格, 後 世 元 好 問 有 詩 家 總 愛 西 崑 好, 獨 恨 無 人 作 鄭 箋 ( 論 詩 絕 句 ) 之 慨, 實 亦 緣 於 此 張 采 田 曰 : 借 香 倩 語 點 化, 是 玉 溪 慣 法, 不 得 以 纖 佻 目 之 65, 而 義 山 這 種 主 張, 在 其 文 論 中 有 明 確 的 抉 發 : 夫 玄 黃 備 采 者 繡 之 用, 清 越 為 樂 者 玉 之 奇 固 以 慮 合 玄 機, 遠 清 俗 累, 況 屬 詞 之 工, 言 志 為 最 自 魯 毛 兆 軌, 蘇 李 揚 聲, 代 有 遺 音, 時 無 絕 響, 雖 古 今 異 制 而 律 呂 同 歸 我 朝 以 來, 此 道 尤 盛, 皆 陷 於 偏 巧, 罕 或 兼 材 枕 石 漱 流, 則 尚 於 枯 搞 寂 寥 之 句, 攀 龍 附 翼, 則 先 於 驕 奢 豔 佚 之 篇, 推 李 杜 則 怨 刺 居 多, 效 沈 宋 則 綺 靡 為 甚 至 於 秉 無 私 之 刀 尺, 立 莫 測 之 門 牆, 自 非 托 於 降 神, 安 可 定 夫 眾 制 66 文 中 藉 稱 美 魏 扶 之 故, 闡 釋 了 文 質 兼 備 說 的 觀 點, 李 商 隱 重 視 文 學 作 品 的 形 式 之 美, 他 從 審 美 的 角 度 看 重 玄 黃 色 彩 清 越 之 音, 對 詩 歌 的 色 彩 與 音 律 之 美 了 然 於 心, 以 其 為 文 學 的 重 要 質 素, 古 今 異 制 律 呂 同 歸 更 是 對 音 律 美 的 肯 定, 以 為 詩 家 正 法 除 了 形 式 之 美 外, 他 所 謂 的 言 志 為 最, 正 如 前 述, 是 重 視 抒 寫 情 感, 是 不 諱 忌 時 世 抒 發 個 人 對 時 代 與 家 國 的 情 愫, 與 緣 情 說 如 出 一 轍 所 以 他 反 對 白 居 易 用 通 俗 質 樸 的 語 言 諷 刺 時 政, 他 主 張 將 怨 鎔 鑄 於 綺 靡 精 巧 富 麗 的 形 式 之 中, 因 62 63 64 65 66 周 憲 美 學 是 什 麼 揚 智 出 版 社,2002 年,p153 王 夫 之 等 撰 清 詩 話 原 詩 卷 四 外 篇 下 西 南 書 局,1979 年,p556 劉 學 鍇 余 誠 恕 著 李 商 隱 文 編 年 校 注 北 京 中 華 書 局,2002 年,p1961 張 爾 田 玉 谿 生 年 譜 會 箋 中 李 義 山 詩 辨 證 < 南 朝 > 一 詩 之 評 論 台 灣 中 華 書 局,1979 年,p357 同 註 五 十 六 < 獻 侍 郎 鉅 鹿 公 啟 > p1188 50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之 形 成 及 其 理 論 初 探 而 批 評 唐 詩 人 多 未 能 及 此, 以 致 陷 於 偏 巧, 罕 或 兼 材, 寫 隱 逸 之 情 者, 無 透 徹 清 明 之 感 悟, 卻 見 枯 槁 寂 寥 的 無 病 呻 吟, 求 宦 達 者, 為 攀 龍 附 翼, 所 作 皆 驕 奢 艷 佚 之 作, 不 僅 情 意 不 真, 盡 是 阿 諛 取 悅 權 貴 之 詞, 而 且 脫 離 現 實 逃 避 現 實 有 學 於 李 白 杜 甫 者 則 僅 及 怨 刺, 而 無 真 切 的 憂 時 感 事 之 情 學 於 沈 佺 期 宋 之 問 者 則 僅 得 綺 靡, 亦 乏 真 情 凡 此 種 種, 批 判 之 聲 不 一 而 足, 明 確 表 現 義 山 個 人 的 審 美 觀 他 在 漫 成 五 章 之 一 曰 : 沈 宋 裁 辭 矜 變 律, 王 楊 落 筆 得 良 明, 當 時 自 謂 宗 師 妙, 今 日 惟 觀 對 屬 能 文 學 發 展 的 歷 史 是 一 段 複 雜 又 多 變 的 曲 折 史, 初 唐 時, 面 對 六 朝 綺 靡 頹 廢 的 詩 風, 自 然 必 須 力 求 變 革, 然 而 六 朝 以 來, 詩 人 們 在 創 作 上 累 積 的 豐 富 之 藝 術 經 驗 尤 其 是 聲 律 上 的 講 究, 也 不 可 一 概 抹 殺, 所 以 初 唐 的 詩 人 們 如 初 唐 四 傑 除 繼 承 沈 約 庾 信 以 音 韻 相 婉 附, 屬 對 精 密 67 的 特 色 外, 又 承 襲 沈 佺 期 宋 之 問 又 加 靡 麗, 回 忌 聲 病, 約 句 準 篇, 如 錦 繡 成 文 68 的 特 質, 因 而 他 們 在 文 學 上 的 成 就 主 要 在 於 繼 承 和 發 展 了 六 朝 的 技 巧, 奠 定 了 唐 代 今 體 詩 的 形 式 69, 李 商 隱 在 這 首 詩 中 以 矜 變 律 得 良 朋, 確 認 沈 宋 與 四 傑 在 文 學 史 上 對 律 體 形 式 的 貢 獻, 然 而 卻 在 末 二 句 提 出 了 他 寬 闊 通 達 的 歷 史 性 評 斷, 認 為 此 數 子 在 當 時 猶 自 矜 誇 於 位 居 文 壇 宗 師 的 地 位, 但 若 從 長 遠 的 文 學 史 發 展 的 觀 點 論 定 其 價 值 與 意 義, 就 會 發 現 他 們 只 留 下 對 屬 能 的 技 巧 成 就 罷 了 李 商 隱 在 此 已 經 意 識 到 除 了 形 式 之 外, 詩 的 內 容 也 具 有 相 同 的 重 要 性, 尤 其 唐 詩 至 晚 唐, 僅 僅 注 重 形 式 之 美 已 不 受 能 滿 足 時 代 的 需 要, 他 還 要 求 文 學 應 該 有 更 含 蓄 深 厚 深 情 綿 邈 的 表 達 方 式, 展 現 了 文 質 兼 重 的 文 學 觀 四 轉 益 多 師, 兼 容 並 蓄 由 前 所 論, 由 於 李 商 隱 批 評 唐 代 文 壇 皆 陷 偏 巧, 罕 或 兼 材, 所 以 他 自 己 的 審 美 觀 就 儘 可 能 陷 入 偏 執, 因 而 他 積 極 向 前 代 詩 人 學 習, 茲 分 就 (1) 楚 騷 傳 統 的 繼 承 (2) 齊 梁 風 調 的 轉 化, 加 以 論 述 (1) 楚 騷 傳 統 的 繼 承 : 文 心 雕 龍 辨 騷 篇 : 是 以 枚 賈 追 風 以 入 麗, 馬 揚 沿 波 而 得 奇, 其 衣 被 詞 人, 非 一 代 也 故 才 高 者 苑 其 鴻 裁, 中 巧 者 獵 其 艷 辭, 吟 諷 者 銜 其 山 川, 童 蒙 者 拾 其 香 草 屈 原 的 作 品 彷 彿 母 性 豐 沃 的 田 壤, 不 同 的 詩 人 在 他 身 上 汲 取 源 源 不 盡 的 養 份, 塑 造 出 自 我 的 藝 術 風 華 屈 原 的 作 品 在 兩 方 面 影 響 著 李 商 隱, 一 為 情 志 內 容 的 抒 發 二 者 都 懷 抱 深 厚 的 愛 國 主 義 情 感 與 積 極 頑 強 對 抗 邪 佞 的 奮 鬥 精 神, 他 們 都 有 不 可 扼 抑 的 感 時 憂 國 之 情, 也 都 藉 詩 歌 抒 發 內 心 怨 懟 之 情 例 如 : 屈 原 在 離 騷 中 曰 : 吾 令 帝 閽 開 關 兮, 倚 閶 闔 而 望 予 時 曖 曖 其 將 罷 兮, 結 幽 蘭 而 延 佇 與 義 山 哭 劉 蕡 詩 中 : 上 帝 深 宮 閉 九 閽, 巫 咸 不 下 問 銜 冤 同 是 表 達 君 門 深 似 海, 上 下 攀 緣, 渴 求 扣 君 門 以 陳 辭, 而 終 究 只 換 來 守 門 人 的 冷 眼 旁 觀, 巫 咸 的 罔 顧 不 應, 屈 原 渴 求 用 世 卻 遭 逢 冷 落 的 無 助 與 焦 灼 在 義 山 詩 中 死 灰 復 燃 他 的 哭 劉 司 戶 二 首 之 一 : 67 68 69 歐 陽 修 新 唐 書, 卷 二 百 二 < 宋 之 問 傳 > 鼎 文 書 局,1990 年,p5751 同 註 六 十 七 馬 茂 元 論 唐 詩,< 論 駱 賓 王 及 其 在 四 傑 中 的 地 位 > 上 海 古 籍 出 版,1999 年,p4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51

陳 靜 芬 離 居 星 歲 易, 失 望 死 生 分 酒 甕 凝 餘 桂, 書 籤 冷 舊 芸 江 風 吹 雁 急, 山 木 帶 蟬 曛, 一 叫 千 迴 首, 天 高 不 為 聞 詩 中 為 哀 悼 平 生 風 義 兼 師 友 ( 哭 劉 蕡 ) 的 劉 蕡 冤 死 他 鄉 之 作 詩 中 描 述 在 流 動 奔 騰 的 歲 月 中 二 人 永 恆 的 情 誼, 刻 劃 酒 甕 餘 桂 仍 在 書 籤 餘 香 依 然, 卻 已 物 是 人 非 的 慨 然, 並 借 景 抒 情, 以 江 南 奮 飛 的 雁 陣 淒 厲 的 蟬 鳴 象 徵 劉 蕡 困 居 江 南 受 摧 折 的 淒 然 與 落 寞 末 聯 一 叫 千 迴 首, 天 高 不 為 聞, 寫 頻 頻 回 首, 眷 眷 然 不 能 割 捨 的 家 國 之 愛, 與 離 騷 : 陟 陞 皇 之 赫 戲 兮, 忽 臨 睨 夫 舊 鄉, 僕 夫 悲 余 馬 懷 兮, 蜷 局 顧 而 不 行 忽 反 顧 以 遊 目 兮, 將 往 觀 乎 四 荒, 佩 繽 紛 其 繁 飾 兮, 雖 體 解 吾 猶 未 變 兮, 豈 余 心 之 可 懲 情 韻 一 致, 餘 音 繚 繞, 深 得 楚 騷 悲 情 之 風 致 朱 鶴 齡 謂 其 沈 博 絕 麗 70, 其 中 的 沈 博 是 也 沈 指 細 緻 曲 折 掩 抑 迂 曲 71, 博 指 深 情 遠 識, 多 博 通 之 趣, 而 融 化 排 斡, 不 墜 纖 塵 72, 可 知 義 山 在 情 感 的 質 地 上 追 求 隱 微 細 緻 曲 折 婉 曲 的 深 情 楚 騷 傳 統 之 影 響 義 山, 表 現 在 另 一 方 面 既 形 式 上 的 華 麗, 辨 騷 篇 曾 以 文 辭 麗 雅, 為 詞 賦 之 宗 耀 艷 深 華 驚 采 絕 艷 金 相 玉 式, 艷 溢 錙 毫 騷 經 九 章, 朗 麗 以 哀 志 等 形 容 楚 騷, 足 見 屈 原 作 品 在 語 言 特 質 上 屬 朗 麗 綺 靡, 再 加 上 屈 原 用 了 大 量 神 話 與 傳 說, 使 語 言 具 濃 密 性 與 多 義 性, 而 觀 李 商 隱 之 詩 風, 朱 鶴 齡 謂 其 沈 博 絕 麗 其 中 絕 麗 即 指 華 采 瑰 妍, 完 全 和 屈 原 相 似, 屈 原 藉 朗 麗 之 文 辭 表 達 綿 密 委 婉 的 深 情, 義 山 亦 傳 承 了 屈 原 的 技 巧, 以 華 采 瑰 妍 的 形 式, 或 用 典 故 或 用 神 話, 抒 發 悲 憤 深 邃, 委 婉 曲 折 的 情 意 王 荊 山 論 李 義 山 詩 曾 說 : 其 身 危, 則 顯 言 不 可 而 曲 言 之, 其 思 苦, 則 莊 語 不 可 而 謾 語 之 73 可 謂 深 得 義 山 表 達 技 巧 之 三 昧 茲 以 義 山 楚 宮 一 詩 為 例, 說 明 義 山 在 技 巧 上 師 承 屈 原 之 處 : 湘 波 如 淚 色 漻 漻, 楚 厲 迷 魂 逐 恨 遙 楓 樹 夜 猿 愁 自 斷, 女 蘿 山 鬼 語 相 邀, 空 歸 腐 敗 猶 難 復, 更 困 腥 臊 豈 易 招, 但 使 故 鄉 三 戶 在, 綵 絲 誰 惜 懼 長 蛟 李 詩 為 義 山 於 宣 宗 大 中 二 年 自 桂 州 鄭 亞 幕 回 長 安, 途 經 楚 地 時 哀 悼 屈 原 所 作 首 聯 寫 詩 人 經 楚 地 時 觸 景 傷 情, 遙 想 當 年 投 江 自 沈 的 屈 原 冤 魂 必 茫 然 無 所 終, 在 湘 江 的 悠 渺 中 逐 恨 而 去 的 悲 愴 情 緒 頷 聯 寫 楓 樹 夜 猿 的 淒 然 之 聲, 女 蘿 山 鬼 相 邀 的 情 境, 完 全 重 現 屈 原 內 心 世 界 中 披 薜 荔 兮 帶 女 蘿 的 山 鬼 形 象, 予 人 哀 傷 悲 苦 的 慨 歎 頸 聯 想 像 屈 原 葬 身 魚 腹 遊 魂 難 招 的 不 幸 際 遇, 空 更 二 字 寫 出 了 無 限 的 嘆 息 與 不 忍, 末 聯 使 用 了 兩 個 典 故, 分 別 是 史 記 項 羽 本 紀 : 楚 雖 三 戶, 亡 秦 必 楚, 以 及 續 齊 諧 記 中 屈 原 魂 魄 在 漢 建 武 年 間 出 現 於 長 沙, 為 歐 回 所 遇 之 典, 屈 原 謂 回 曰 : 聞 君 當 見 祭, 甚 善 但 常 年 所 遺, 並 為 蛟 龍 所 竊, 今 若 有 惠, 可 以 楝 樹 葉 寒 其 上, 以 五 色 絲 縛 之, 此 二 物 蛟 龍 所 懼, 回 依 其 言, 世 人 作 粽, 并 帶 五 色 絲 及 楝 葉, 皆 汨 羅 遺 風 也 這 兩 個 典 故 以 高 昂 激 越 的 筆 力, 表 現 世 人 對 屈 原 的 崇 高 愛 戴 與 敬 仰, 也 間 接 寄 寓 了 商 隱 內 心 的 山 高 水 長, 詩 人 與 屈 原 的 靈 魂 在 文 字 典 故 的 交 錯 建 構 中, 化 而 為 一 這 首 詩 不 僅 是 屈 原 精 神 之 再 現, 語 言 質 地 亦 朗 70 71 72 73 朱 鶴 齡 注 李 義 山 詩 集 注 原 序 文 淵 閣 四 庫 全 書 本 國 立 中 山 大 學 中 文 學 會 主 編 李 商 隱 詩 研 究 論 文 集 龔 鵬 程 < 讀 玉 谿 生 詩 劄 記 > 天 工 書 局,1984 年, p368 同 註 七 十 一 同 註 七 十 52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李 商 隱 審 美 觀 之 形 成 及 其 理 論 初 探 麗 綺 靡, 再 加 上 使 用 了 傳 說 與 神 話, 語 言 更 具 濃 密 性 與 多 義 性, 故 朱 鶴 齡 說 : 義 山 之 詩 乃 風 人 之 緒 音, 屈 宋 之 遺 響 74, 張 爾 田 也 說 : 晚 唐 之 有 玉 谿 生 詩 也, 拓 宇 於 騷 辨 75, 李 商 隱 的 審 美 觀 與 屈 原 的 審 美 觀 如 出 一 轍, 終 於 以 沈 博 絕 麗 之 姿 重 現 屈 原 詩 歌 的 風 華 (2) 齊 梁 風 調 的 轉 化 : 所 謂 齊 梁 詩 體 乃 泛 指 從 齊 武 帝 水 明 直 至 陳 後 主, 甚 至 可 向 下 延 伸 至 隋 煬 帝 晚 年 的 詩 歌 風 尚, 這 其 間 由 於 王 室 貴 族 之 提 倡, 詩 人 創 作 以 纖 細 工 整, 綺 靡 婉 妍 為 務, 意 象 艷 麗 而 柔 美, 音 律 和 諧 而 微 妙, 題 材 多 側 重 描 述 女 性 的 體 態 與 內 心 世 界, 其 中, 尤 以 徐 陵 與 庾 信 描 述 麗 人 思 婦 之 作 的 徐 庾 體 著 稱 李 商 隱 在 樊 南 甲 集 序 中 說 : 後 又 兩 為 秘 省 房 中 官, 恣 展 古 集, 往 往 咽 噱 於 任 范 徐 庾 之 間 有 請 作 文, 或 時 得 好 對 切 事, 聲 勢 物 景, 哀 上 浮 壯, 能 感 動 人 76 公 然 推 崇 任 昉 范 雲 徐 陵 庾 信 四 人, 以 繼 承 四 人 為 己 任, 盛 讚 其 工 巧 的 對 仗 切 妥 的 典 實 激 切 昂 揚 的 情 感, 明 確 說 出 其 自 身 創 作 與 南 朝 綺 靡 文 風 的 特 殊 淵 源 關 係 而 根 據 張 溥 之 論 評, 謂 徐 陵 曰 : 如 魚 油 龍 罽, 列 堞 明 霞, 比 擬 文 字, 形 象 亦 然 77, 評 庾 信 曰 : 玉 臺 瓊 樓, 未 易 幾 及 78, 不 論 是 魚 油 龍 罽, 列 堞 明 霞 或 玉 臺 瓊 樓 都 不 脫 綺 麗 之 形 象, 前 文 曾 述 及 李 商 隱 的 穠 麗 頑 艷 絕 麗 自 與 六 朝 風 格 有 所 關 聯 詩 集 中 有 些 作 品 更 直 接 以 效 徐 陵 體 為 名, 顯 見 其 對 徐 庾 等 采 色 濃 而 澹 語 鮮 79 的 嚮 往, 也 造 成 義 山 詩 中 精 密 華 麗 80 的 特 色, 茲 以 庾 信 燈 賦 81 與 李 商 隱 燈 為 例 : 庾 信 燈 賦 百 枝 同 樹, 四 照 連 盤, 看 添 然 蜜, 氣 雜 燒 蘭, 燼 長 宵 久, 光 青 夜 寒, 秀 華 掩 映, 蚖 膏 照 灼, 動 鱗 甲 於 鯨 魚, 燄 光 芒 於 鳴 鶴, 蛾 飄 則 花 亂 下, 風 起 則 流 星 細 落 李 商 隱 燈 皎 潔 終 無 倦, 煎 熬 亦 自 求, 花 時 隨 酒 遠, 雨 後 背 窗 休, 冷 暗 黃 茅 驛, 暄 明 紫 桂 樓, 錦 囊 名 畫 揜, 玉 局 收 碁 敗, 何 人 無 佳 夢, 誰 人 不 隱 憂 二 篇 作 品 描 述 燈 火 幽 明 的 變 化, 皆 以 綺 麗 妝 點, 前 者 以 燃 蜜 燒 蘭 形 容 燈 火 流 洩 一 室 的 清 香, 以 鱗 甲 鳴 鶴 的 明 亮 對 比 花 流 星 的 冥 窅, 後 者 則 以 錦 囊 玉 局 紫 桂 樓 的 金 碧 輝 煌, 反 襯 子 夜 的 煎 熬 無 佳 夢 與 隱 憂, 李 商 隱 除 了 襲 用 庾 信 華 艷 的 辭 采 外, 他 更 鎔 鑄 個 人 憂 傷 的 氣 質 於 詩 中, 以 致 表 達 出 力 厚 色 濃, 意 曲 語 鍊 82 的 特 質, 足 見 李 商 隱 所 推 崇 的 綺 麗 並 非 重 蹈 六 朝 的 風 華 而 已, 李 商 隱 以 他 厚 重 深 穠 的 內 在 情 意, 為 綺 麗 作 了 另 一 番 詮 釋, 所 謂 沈 博 絕 麗 是 也 李 商 隱 的 審 美 理 論 以 延 續 六 朝 緣 情 說 為 基 礎, 對 於 文 學 的 精 神 特 質 即 人 的 生 命 質 性 之 展 現 的 觀 念 有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朱 鶴 齡 注 李 義 山 詩 集 注 原 序 文 淵 閣 四 庫 全 書 本 張 爾 田 序 玉 谿 生 年 譜 會 箋 中 華 書 局,1979 年,p1 劉 學 鍇 余 誠 恕 著 李 商 隱 文 編 年 校 注,< 樊 南 甲 集 序 > 2002 年,p1713 張 溥 漢 魏 六 朝 百 三 名 家 集,< 徐 僕 射 集 題 辭 > 文 津 出 版 社,1979 年,p4361 張 溥 漢 魏 六 朝 百 三 名 家 集,< 庾 開 府 集 題 辭 > 文 津 出 版 社,1979 年,p4709 馮 浩 李 義 山 詩 箋 注,< 齊 梁 晴 雲 箋 > 里 仁 書 局,1981 年,p679 葉 夢 得 石 林 詩 話 張 溥 漢 魏 六 朝 百 三 名 家 集,< 徐 僕 射 集 題 辭 > 文 津 出 版 社,1979 年,p4742 劉 學 鍇 余 誠 恕 著 李 商 隱 文 編 年 校 注 引, 錢 良 擇 < 唐 音 審 體 > 北 京 中 華 書 局,2002 年,p741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53

陳 靜 芬 深 刻 的 體 認, 因 而 特 重 情 論, 主 張 抒 發 自 我 真 情 而 基 於 對 情 的 重 視, 他 同 時 也 注 重 表 達 情 感 的 方 式, 以 期 能 文 質 兼 備, 達 到 詩 緣 情 而 綺 靡 既 重 內 涵 的 質 地, 也 兼 顧 審 美 特 質 的 境 界 而 他 在 融 滲 前 賢, 含 英 咀 華 的 過 程 中, 汲 取 楚 騷 在 情 感 質 地 上 的 執 著 不 悔 深 情 蘊 藉, 師 法 齊 梁 詩 歌 的 綺 靡 婉 妍, 因 而 融 鑄 成 沈 博 絕 麗 的 個 人 審 美 風 格, 為 中 國 詩 歌 抒 情 美 學 樹 立 了 一 個 完 美 的 典 範 結 論 本 論 文 試 著 把 義 山 置 放 在 歷 史 巨 大 的 時 空 中, 分 就 晚 唐 社 會 氛 圍 詩 人 個 人 生 命 中 的 悲 劇 意 識, 以 及 晚 唐 的 審 美 氛 圍 三 方 面 論 述 其 審 美 理 論 之 形 成 總 結 以 上 的 論 述 可 知 李 商 隱 融 貫 各 種 特 質, 他 靈 敏 的 感 知 了 抒 情 主 體 的 存 在, 也 發 現 了 文 學 審 美 形 式 之 特 質, 時 代 與 個 人 的 風 格 在 義 山 詩 歌 的 理 論 中 得 到 了 前 所 未 有 的 和 諧 與 一 致, 在 形 式 上, 著 重 提 倡 以 絕 麗 之 姿, 深 邃 幽 渺 之 態, 表 達 情 意, 在 內 容 上, 則 以 深 情 哀 婉 之 慨 為 主, 冶 鑄 詩 篇, 從 而 形 成 自 我 的 審 美 風 貌 他 的 四 個 重 要 的 審 美 主 張 分 別 是 ( 一 ) 文 學 以 抒 發 真 情 為 主 ( 二 ) 強 調 文 學 的 獨 特 性 與 多 樣 性 ( 三 ) 文 質 兼 備 ( 四 ) 轉 益 多 師 兼 容 並 蓄, 這 些 審 美 理 論 與 傳 統 緣 情 說 關 係 密 切, 尤 其 是 六 朝 緣 情 說, 對 文 學 的 精 神 特 質, 即 人 的 生 命 質 性 之 展 現 的 觀 念 有 深 刻 的 體 認, 故 其 特 重 情 論 而 基 於 對 情 的 重 視, 他 同 時 注 重 表 達 情 感 的 形 式, 因 而 博 采 眾 家, 創 出 文 質 兼 備 之 主 張, 而 由 於 對 形 式 的 綺 靡 絕 麗 的 要 求, 對 內 容 以 表 達 生 命 質 性 的 真 情 為 優 先 的 考 量, 他 終 於 融 鑄 成 沈 博 絕 麗 的 個 人 審 美 風 格, 凝 聚 這 悲 與 美 交 融 的 詩 境, 成 為 義 山 詩 歌 的 審 美 特 質, 它 不 僅 是 李 商 隱 審 美 理 論 的 具 現, 更 為 中 國 詩 歌 的 抒 情 美 學 樹 立 了 完 美 的 典 範 參 考 文 獻 : 01 彭 定 求 等 編 (1999), 全 唐 詩,( 北 京 中 華 書 局 ) 02 歐 陽 修 (1998), 新 唐 書,( 鼎 文 書 局 ) 03 李 商 隱 (1988), 樊 南 文 集,(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 04 劉 學 鍇 余 恕 誠 (1992), 李 商 隱 詩 歌 集 解,( 洪 葉 書 局 ) 05 張 爾 田 (1979), 玉 谿 生 年 譜 會 箋,( 中 華 書 局 ) 06 張 溥 (1979), 漢 魏 六 朝 百 三 名 家 集,( 文 津 出 版 社 ) 07 劉 學 鍇 余 恕 誠 (2002), 李 商 隱 文 編 年 校 注,( 北 京 中 華 書 局 ) 08 馮 浩 (1981), 玉 谿 生 詩 集 箋 注,( 里 仁 書 局 ) 09 郭 紹 虞 (1976), 中 國 歷 代 文 學 論 著 精 選,( 華 正 書 局 ) 10 郭 紹 虞 (1985), 中 國 文 學 批 評 史 新 論,( 元 山 書 局 ) 11 羅 聯 添 主 編 (1979), 中 國 文 學 批 評 史 資 料 彙 編 隋 唐 五 代 卷,( 成 文 出 版 社 ) 12 王 運 熙 楊 明 (1994), 隋 唐 五 代 文 學 批 評 史 ( 上 ) ( 下 ),(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 13 王 夫 之 等 撰 (1979), 清 詩 話 下,( 西 南 書 局 ) 14 黃 保 真 成 復 旺 蔡 鍾 翔 (1993), 中 國 文 學 理 論 史,( 洪 葉 出 版 社 ) 15 李 澤 厚 劉 綱 紀 主 編 (1986), 中 國 美 學 史 ( 一 ) ( 二 ),( 里 仁 出 版 社 ) 54 明 新 學 報 31 期, Volume 31, Ming Hsin Jour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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