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迅 藥 第 一 節 藥 一 秋 天 的 後 半 夜, 月 亮 下 去 了, 太 陽 還 沒 有 出, 只 剩 下 一 片 烏 藍 的 天 ; 除 了 夜 遊 的 東 西, 什 麼 都 睡 著 華 老 栓 忽 然 (1) 坐 起 身 擦 著 火 柴, 點 上 遍 身 油 膩 的 燈 盞, 茶 館 的 兩 間 屋 子 裏, 便 彌 滿 了 青 白 的 光 小 栓 的 爹 (2), 你 就 去 麼? 是 一 個 老 女 人 的 聲 音 裡 邊 的 小 屋 子 裏, 也 發 出 一 陣 咳 嗽 (3) 唔 老 栓 一 面 聽, 一 面 應, 一 面 扣 上 衣 服 ; 伸 手 過 去 說, 你 給 我 罷 華 大 媽 在 枕 頭 底 下 掏 了 半 天, 掏 出 一 包 洋 錢, 交 給 老 栓, 老 栓 接 了, 抖 抖 的 裝 入 衣 袋, 又 在 外 面 按 了 兩 下 (4); 便 點 上 燈 籠, 吹 熄 燈 盞, 走 向 裏 屋 子 去 了 那 屋 子 裏 面, 正 在 窸 窸 窣 窣 的 響, 接 著 便 是 一 通 咳 嗽 老 栓 候 他 平 靜 下 去, 才 低 低 的 叫 道 ; 小 栓 你 不 要 起 來 店 麽? 你 娘 會 安 排 的 老 栓 聽 得 兒 子 不 再 說 話, 料 他 安 心 睡 了 ; 便 出 了 門, 走 到 街 上 街 上 黑 沈 沈 的 一 無 所 有, 只 有 一 條 灰 白 的 路, 看 得 分 明 燈 光 照 著 他 的 兩 腳, 一 前 一 後 的 走 有 時 也 遇 到 幾 隻 狗, 可 是 一 隻 也 沒 有 叫 天 氣 比 屋 子 裏 冷 多 了 ; 老 栓 倒 覺 爽 快, 仿 佛 一 旦 變 了 少 年, 得 了 神 通, 有 給 人 生 命 的 本 領 似 的 (5), 跨 步 格 外 高 遠 而 且 路 也 愈 走 愈 分 明, 天 也 愈 走 愈 亮 了 老 栓 正 在 專 心 走 路, 忽 然 吃 了 一 驚, 遠 遠 裏 看 見 一 條 丁 字 街, 明 明 白 白 橫 著 他 便 退 了 幾 步, 尋 到 一 家 關 著 門 的 鋪 子, 蹩 進 簷 下, 靠 門 立 住 了 好 一 會, 身 上 覺 得 有 些 發 冷 哼, 老 頭 子 倒 高 興 (6)" 老 栓 又 喫 一 驚, 睜 眼 看 時, 幾 個 人 從 他 面 前 過 去 了 一 個 還 回 頭 看 他, 樣 子 不 甚 分 明, 但 很 像 久 餓 的 人 見 了 食 物 一 般, 眼 裏 閃 出 一 種 攫 取 的 光 老 栓 看 看 燈 籠, 已 經 熄 了 按 一 按 衣 袋, 硬 硬 的 還 在 (7) 仰 起 頭 兩 面 一 望, 只 見 許 多 古 怪 的 人, 三 三 兩 兩, 鬼 似 的 在 那 裏 徘 徊 ; 定 睛 再 看, 卻 也 看 不 出 什 麼 別 的 奇 怪 沒 有 多 久, 又 見 幾 個 兵, 在 那 邊 走 動 ; 衣 服 前 後 的 一 個 大 白 圓 圈, 遠 地 裏 也 看 得 清 楚, 走 過 面 前 的, 並 且 看 出 號 衣 上 暗 紅 的 鑲 邊 一 陣 腳 步 聲 響, 一 眨 眼, 已 經 擁 過 了 一 大 簇 人 那 三 三 兩 兩 的 人, 也 忽 然 合 作 一 堆, 潮 一 般 向 前 進 ; 將 到 丁 字 街 口, 便 突 然 立 住, 簇 成 一 個 半 圓 (8) 老 栓 也 向 那 邊 看, 卻 只 見 一 堆 人 的 後 背 ; 頸 項 都 伸 得 很 長, 仿 佛 許 多 鴨, 被 無 形 的 手 捏 住 了 的, 向 上 提 著 (9) 靜 了 一 會, 似 乎 有 點 聲 音, 便 又 動 搖 起 來, 轟 的 一 聲, 都 向 後 退 ; 一 直 散 到 老 栓 立 著 的 地 方, 幾 乎 將 他 擠 倒 了 (10) 喂! 一 手 交 錢, 一 手 交 貨! 一 個 渾 身 黑 色 的 人, 站 在 老 栓 面 前, 眼 光 正 像 兩 把 刀, 刺 得 老 栓 縮 小 了 一 半 那 人 一 隻 大 手, 向 他 攤 著 ; 一 隻 手 卻 撮 著 一 個 鮮 紅 的 饅 頭, 那 紅 的 還 是 一 點 一 點 的 往 下 滴 (11) 老 栓 慌 忙 摸 出 洋 錢, 抖 抖 的 想 交 給 他, 卻 又 不 敢 去 接 他 的 東 西 那 人 便 焦 急 起 來, 嚷 道, 怕 什 麼? 怎 的 不 拿! 老 栓 還 躊 躇 著 ; 黑 的 人 便 搶 過 燈 籠, 一 把 扯 下 紙 罩, 裹 了 饅 頭, 塞 與 老 栓 ; 一 手 抓 過 洋 錢, 捏 一 捏, 轉 身 去 了 嘴 裏 哼 著 說, 這 老 東 西
這 給 誰 治 病 的 呀?(12) 老 栓 也 似 乎 聽 得 有 人 問 他, 但 他 並 不 答 應 ; 他 的 精 神, 現 在 只 在 一 個 包 上, 仿 佛 抱 著 一 個 十 世 單 傳 的 嬰 兒, 別 的 事 情, 都 已 置 之 度 外 了 他 現 在 要 將 這 包 裏 的 新 的 生 命, 移 植 到 他 家 裏, 收 穫 許 多 幸 福 太 陽 也 出 來 了 ; 在 他 面 前, 顯 出 一 條 大 道, 直 到 他 家 中, 後 面 也 照 見 丁 字 街 頭 破 匾 上 古 亭 口 (13) 這 四 個 黯 淡 的 金 字 二 老 栓 走 到 家, 店 面 早 經 收 拾 乾 淨, 一 排 一 排 的 茶 桌, 滑 溜 溜 的 發 光 但 是 沒 有 客 人 ; 只 有 小 栓 坐 在 裏 排 的 桌 前 喫 飯, 大 粒 的 汗, 從 額 上 滾 下, 夾 襖 也 貼 住 了 脊 心, 兩 塊 肩 胛 骨 高 高 凸 出, 印 成 一 個 陽 文 的 八 字 (14) 老 栓 見 這 樣 子, 不 免 皺 一 皺 展 開 的 眉 心 (15) 他 的 女 人, 從 灶 下 急 急 走 出, 睜 著 眼 睛, 嘴 唇 有 些 發 抖 (16) 得 了 麽? 得 了 兩 個 人 一 齊 走 進 灶 下, 商 量 了 一 會 ; 華 大 媽 便 出 去 了, 不 多 時, 拏 著 一 片 老 荷 葉 回 來, 攤 在 桌 上 老 栓 也 打 開 燈 籠 罩, 用 荷 葉 重 新 包 了 那 紅 的 饅 頭 小 栓 也 吃 完 飯, 他 的 母 親 慌 忙 說 : 小 栓 你 坐 著, 不 要 到 這 裏 來 一 面 整 頓 了 灶 火, 老 栓 便 把 一 個 碧 綠 的 包, 一 個 紅 紅 白 白 的 破 燈 籠, 一 同 塞 在 灶 裏 ; 一 陣 紅 黑 的 火 焰 過 去 時, 店 屋 裏 散 滿 了 一 種 奇 怪 的 香 味 好 香! 你 們 吃 什 麽 點 心 呀? 這 是 駝 背 五 少 爺 到 了 這 人 每 天 總 在 茶 館 裏 過 日, 來 得 最 早, 去 得 最 遲, 此 時 恰 恰 蹩 到 臨 街 的 壁 角 的 桌 邊, 便 坐 下 問 話, 然 而 沒 有 人 答 應 他 炒 米 粥 麼?(17) 仍 然 沒 有 人 應 老 栓 匆 匆 走 出, 給 他 泡 上 茶 小 栓 進 來 罷! 華 大 媽 叫 小 栓 進 了 裏 面 的 屋 子, 中 間 放 好 一 條 凳, 小 栓 坐 了 他 的 母 親 端 過 一 碟 烏 黑 的 圓 東 西, 輕 輕 說 : 喫 下 去 罷, 病 便 好 了 小 栓 撮 起 這 黑 東 西, 看 了 一 會, 似 乎 拏 著 自 己 的 性 命 一 般 (18), 心 裏 說 不 出 的 奇 怪 十 分 小 心 的 拗 開 了, 焦 皮 裏 面 竄 出 一 道 白 氣, 白 氣 散 了, 是 兩 半 個 白 麵 的 饅 頭 不 多 工 夫, 已 經 全 在 肚 裏 了, 卻 全 忘 了 什 麼 味 ; 面 前 只 剩 下 一 張 空 盤 他 的 旁 邊, 一 面 立 著 他 的 父 親, 一 面 立 著 他 的 母 親, 兩 人 的 眼 光, 都 仿 佛 要 在 他 身 上 注 進 什 麼 又 要 取 出 什 麼 似 的 (19); 便 禁 不 住 心 跳 起 來, 按 著 胸 膛, 又 是 一 陣 咳 嗽 睡 一 會 罷, 便 好 了 小 栓 依 他 母 親 的 話, 咳 著 睡 了 華 大 媽 候 他 喘 氣 平 靜, 才 輕 輕 的 給 他 蓋 上 了 滿 幅 補 釘 的 夾 被 (20) 三 店 裏 坐 著 許 多 人, 老 栓 也 忙 了, 提 著 大 銅 壺, 一 趟 一 趟 的 給 客 人 沖 茶 ; 兩 個 眼 眶, 都 圍 著 一 圈 黑 線 老 栓, 你 有 些 不 舒 服 麽? 你 生 病 (21)? 一 個 花 白 鬍 子 的 人 說 沒 有 沒 有? 我 想 笑 嘻 嘻 的, 原 也 不 像 花 白 鬍 子 便 取 消 了 自 己 的 話
老 栓 只 是 忙 要 是 他 的 兒 子 駝 背 五 少 爺 話 還 未 完, 突 然 闖 進 了 一 個 滿 臉 橫 肉 的 人, 披 一 件 玄 色 布 衫, 散 著 紐 扣, 用 很 寬 的 玄 色 腰 帶, 胡 亂 捆 在 腰 間 剛 進 門, 便 對 老 栓 嚷 道 喫 了 麼? 好 了 麼? 老 栓, 就 是 運 氣 了 你! 你 運 氣, 要 不 是 我 信 息 靈 (22) 老 栓 一 手 提 了 茶 壺, 一 手 恭 恭 敬 敬 的 垂 著 ; 笑 嘻 嘻 的 聽 滿 座 的 人, 也 都 恭 恭 敬 敬 的 聽 華 大 媽 也 黑 著 眼 眶 (23), 笑 嘻 嘻 的 送 出 茶 碗 茶 葉 來, 加 上 一 個 橄 欖, 老 栓 便 去 沖 了 水 這 是 包 好! 這 是 與 眾 不 同 的 你 想, 趁 熱 的 拿 來, 趁 熱 的 喫 下 橫 肉 的 人 只 是 嚷 真 的 呢, 要 沒 有 康 大 叔 (24) 照 顧, 怎 麼 會 這 樣 華 大 媽 也 很 感 激 的 謝 他 包 好, 包 好! 這 樣 的 趁 熱 吃 下 這 樣 的 人 血 饅 頭, 什 麼 癆 病 都 包 好!(25) 華 大 媽 聽 到 癆 病 這 兩 個 字, 變 了 一 點 臉 色, 似 乎 有 些 不 高 興 ; 但 又 立 刻 堆 上 笑, 搭 訕 著 走 開 了 (26) 這 康 大 叔 卻 沒 有 覺 察, 仍 然 提 高 了 喉 嚨 只 是 嚷, 嚷 得 裏 面 睡 著 的 小 栓 也 合 夥 咳 嗽 起 來 原 來 你 家 小 栓 碰 到 了 這 樣 的 好 運 氣 了 這 病 自 然 一 定 全 好 ; 怪 不 得 老 栓 整 天 的 笑 著 呢 花 白 鬍 子 一 面 說, 一 面 走 到 康 大 叔 面 前, 低 聲 下 氣 的 問 道, 康 大 叔 聽 說 今 天 結 果 的 一 個 犯 人, 便 是 夏 家 的 孩 子, 那 是 誰 的 孩 子? 究 竟 是 什 麼 事? 誰 的? 不 就 是 夏 四 奶 奶 的 兒 子 麼? 那 個 小 傢 夥! 康 大 叔 見 眾 人 都 聳 起 耳 朵 聽 他, 便 格 外 高 興, 橫 肉 塊 塊 飽 綻, 越 發 大 聲 說, 這 小 東 西 不 要 命, 不 要 就 是 了 我 可 是 這 一 回 一 點 沒 有 得 到 好 處 ; 連 剝 下 來 的 衣 服, 都 給 管 牢 的 紅 眼 睛 阿 義 拏 去 了 第 一 要 算 我 們 栓 叔 運 氣 ; 第 二 是 夏 三 爺 賞 了 二 十 五 兩 雪 白 的 銀 子, 獨 自 落 腰 包, 一 文 不 花 (27) 小 栓 慢 慢 的 從 小 屋 子 裏 走 出, 兩 手 按 了 胸 口, 不 住 的 咳 嗽 ; 走 到 灶 下, 盛 出 一 碗 冷 飯, 泡 上 熱 水, 坐 下 便 吃 華 大 媽 跟 著 他 走, 輕 輕 的 問 道, 小 栓, 你 好 些 麽? 你 仍 舊 只 是 肚 餓 (28)? 包 好, 包 好! 康 大 叔 瞥 了 小 栓 一 眼, 仍 然 回 過 臉, 對 衆 人 說, 夏 三 爺 真 是 乖 角 兒, 要 是 他 不 先 告 官, 連 他 滿 門 抄 斬 現 在 怎 樣? 銀 子! 這 小 東 西 也 真 不 成 東 西! 關 在 牢 裏, 還 要 勸 牢 頭 造 反 (29) 阿 呀, 那 還 了 得 坐 在 後 排 的 一 個 二 十 多 歲 的 人, 很 現 出 氣 憤 模 樣 你 要 曉 得 紅 眼 睛 阿 義 是 去 盤 盤 底 細 的, 他 卻 和 他 攀 談 了 他 說 : 這 大 清 的 天 下 是 我 們 大 家 的 你 想 : 這 是 人 話 麼? 紅 眼 睛 原 知 道 他 家 裏 只 有 一 個 老 娘, 可 是 沒 有 料 到 他 竟 會 這 麼 窮, 榨 不 出 一 點 油 水, 已 經 氣 破 肚 皮 了 他 還 要 老 虎 頭 上 搔 癢, 便 給 他 兩 個 嘴 巴!(30) 義 哥 是 一 手 好 拳 棒, 這 兩 下, 一 定 夠 他 受 用 了 壁 角 的 駝 背 忽 然 高 興 起 來 他 這 賤 骨 頭 打 不 怕, 還 要 說 可 憐 可 憐 哩 (31) 花 白 鬍 子 的 人 說, 打 了 這 種 東 西, 有 什 麼 可 憐 呢? 康 大 叔 顯 出 看 他 不 上 的 樣 子, 冷 笑 著 說, 你 沒 有 聽 清 我 的 話 ; 看 他 神 氣, 是 說 阿 義 可 憐 哩!
聽 著 的 人 的 眼 光, 忽 然 有 些 板 滯 ; 話 也 停 頓 了 小 栓 已 經 吃 完 飯, 吃 得 滿 頭 流 汗, 頭 上 都 冒 出 蒸 氣 來 阿 義 可 憐 瘋 話, 簡 直 是 發 了 瘋 了 花 白 鬍 子 恍 然 大 悟 似 的 說 發 了 瘋 了 二 十 多 歲 的 人 也 恍 然 大 悟 的 說 店 裏 的 坐 客, 便 又 現 出 活 氣, 談 笑 起 來 小 栓 也 趁 著 熱 鬧, 拚 命 咳 嗽 ; 康 大 叔 走 上 前, 拍 他 肩 膀 說 : 包 好! 小 栓 你 不 要 這 麼 咳 包 好 (32)! 瘋 了 (33) 駝 背 五 少 爺 點 著 頭 說 四 西 關 外 靠 著 城 根 的 地 面, 本 是 一 塊 官 地 ; 中 間 歪 歪 斜 斜 一 條 細 路, 是 貪 走 便 道 的 人, 用 鞋 底 造 成 的, 但 卻 成 了 自 然 的 界 限 路 的 左 邊, 都 埋 著 死 刑 和 瘐 斃 (34) 的 人, 右 邊 是 窮 人 的 叢 塚 兩 面 都 已 埋 到 層 層 疊 疊, 宛 然 闊 人 家 裏 祝 壽 時 的 饅 頭 這 一 年 的 清 明, 分 外 寒 冷 ; 楊 柳 才 吐 出 半 粒 米 大 的 新 芽 天 明 未 久, 華 大 媽 已 在 右 邊 的 一 坐 新 墳 前 面, 排 出 四 碟 菜, 一 碗 飯, 哭 了 一 場 (35) 化 過 紙 ⑸, 呆 呆 的 坐 在 地 上 ; 仿 佛 等 候 什 麽 似 的, 但 自 己 也 說 不 出 等 候 什 麽 微 風 起 來, 吹 動 他 短 髮, 確 乎 比 去 年 白 得 多 了 (36) 小 路 上 又 來 了 一 個 女 人, 也 是 半 白 頭 發, 襤 褸 的 衣 裙 ; 提 一 個 破 舊 的 朱 漆 圓 籃, 外 掛 一 串 紙 錠, 三 步 一 歇 的 走 忽 然 見 華 大 媽 坐 在 地 上 看 他, 便 有 些 躊 躇, 慘 白 的 臉 上, 現 出 些 羞 愧 的 顔 色 ; 但 終 於 硬 著 頭 皮, 走 到 左 邊 的 一 坐 墳 前 (37), 放 下 了 籃 子 那 墳 與 小 栓 的 墳, 一 字 兒 排 著, 中 間 只 隔 一 條 小 路 華 大 媽 看 他 排 好 四 碟 菜, 一 碗 飯, 立 著 哭 了 一 通, 化 過 紙 錠 ; 心 裏 暗 暗 地 想, 這 墳 裏 的 也 是 兒 子 了 (38) 那 老 女 人 徘 徊 觀 望 了 一 回, 忽 然 手 腳 有 些 發 抖, 蹌 蹌 踉 踉 退 下 幾 步, 瞪 著 眼 只 是 發 怔 (39) 華 大 媽 見 這 樣 子, 生 怕 他 傷 心 到 快 要 發 狂 了 ; 便 忍 不 住 立 起 身, 跨 過 小 路, 低 聲 對 他 說, 你 這 位 老 奶 奶 不 要 傷 心 了, 我 們 還 是 回 去 罷 那 人 點 一 點 頭, 眼 睛 仍 然 向 上 瞪 著 ; 也 低 聲 吃 吃 的 說 道, 你 看, 看 這 是 什 麼 呢? 華 大 媽 跟 了 他 指 頭 看 去, 眼 光 便 到 了 前 面 的 墳, 這 墳 上 草 根 還 沒 有 全 合, 露 出 一 塊 一 塊 的 黃 土, 煞 是 難 看 再 往 上 仔 細 看 時, 卻 不 覺 也 吃 一 驚 ; 分 明 有 一 圈 紅 白 的 花, 圍 著 那 尖 圓 的 墳 頂 他 們 的 眼 睛 都 已 老 花 多 年 了, 但 望 這 紅 白 的 花, 卻 還 能 明 白 看 見 花 也 不 很 多, 圓 圓 的 排 成 一 個 圈, 不 很 精 神, 倒 也 整 齊 (40) 華 大 媽 忙 看 他 兒 子 和 別 人 的 墳, 卻 只 有 不 怕 冷 的 幾 點 青 白 小 花, 零 星 開 著 ; 便 覺 得 心 裏 忽 然 感 到 一 種 不 足 和 空 虛, 不 願 意 根 究 那 老 女 人 又 走 近 幾 步, 細 看 了 一 遍, 自 言 自 語 的 說, 這 沒 有 根, 不 像 自 己 開 的 這 地 方 有 誰 來 呢? 孩 子 不 會 來 玩 ; 親 戚 本 家 早 不 來 了 這 是 怎 麼 一 回 事 呢? 他 想 了 又 想, 忽 又 流 下 淚 來, 大 聲 說 道 : 瑜 兒, 他 們 都 冤 枉 了 你, 你 還 是 忘 不 了, 傷 心 不 過, 今 天 特 意 顯 點 靈, 要 我 知 道 麼 (41)? 他 四 面 一 看, 只 見 一 隻 烏 鴉, 站 在 一 株 沒 有 葉 的 樹 上, 便 接 著 說, 我 知 道 了
瑜 兒, 可 憐 他 們 坑 了 你, 他 們 將 來 總 有 報 應, 天 都 知 道 ; 你 閉 了 眼 睛 就 是 了 ---- 你 如 果 真 在 這 裡, 聽 到 我 的 話,----- 使 教 這 烏 鴉 飛 上 你 的 墳 頂 (42), 給 我 看 罷 微 風 早 經 停 息 了 ; 枯 草 支 支 直 立, 有 如 鋼 絲 一 絲 發 抖 的 聲 音, 在 空 氣 中 愈 顫 愈 細, 細 到 沒 有, 周 圍 便 都 是 死 一 般 靜 兩 人 站 在 枯 草 叢 裡, 仰 面 看 那 烏 鴉 ; 那 烏 鴉 也 在 筆 直 的 樹 枝 間, 縮 著 頭, 鐵 鑄 一 般 站 著 許 多 的 工 夫 過 去 了 ; 上 墳 的 人 漸 漸 增 多, 幾 個 老 的 小 的, 在 土 墳 間 出 沒 華 大 媽 不 知 怎 的, 似 乎 卸 下 了 一 挑 重 擔 (43), 便 想 到 要 走 ; 一 面 勸 著 說, 我 們 還 是 回 去 罷 那 老 女 人 歎 一 口 氣, 無 精 打 采 的 收 起 飯 菜 ; 又 遲 疑 了 一 刻, 終 於 慢 慢 地 走 了 嘴 裡 自 言 自 語 的 說, 這 是 怎 麼 一 回 事 呢? 他 們 走 不 上 二 三 十 步 遠, 忽 聽 得 背 後 啞 的 一 聲 大 叫 (44); 兩 個 人 都 竦 然 的 回 過 頭, 只 見 那 烏 鴉 張 開 兩 翅, 一 挫 身, 直 向 著 遠 處 的 天 空, 箭 也 似 的 飛 去 了 ( 一 九 一 九 年 四 月 ) 註 解 (1) 忽 然 這 兩 個 字 點 出 小 說 人 物 華 老 栓 有 特 殊 要 緊 的 事 要 辦, 情 節 順 著 他 的 動 作 展 開 (2) 小 栓 的 爹 老 女 人 這 麼 稱 呼 華 老 栓, 是 中 國 民 間 夫 婦 之 間 的 習 慣 稱 呼, 從 這 個 稱 呼, 我 們 知 道 說 話 的 人 是 華 老 栓 的 妻 子, 兒 子 就 叫 小 栓 (3) 咳 嗽 點 明 有 人 患 了 肺 癆 一 類 的 重 病 (4) 掏 了 半 天 按 了 兩 下 - 這 兩 個 動 作 點 出 夫 妻 倆 辛 苦 存 了 筆 錢, 有 重 要 用 途, 所 以 很 珍 惜, 怕 遺 失 了 (5) 仿 彿 旦 變 了 少 年 說 明 華 老 栓 有 了 新 的 希 望, 他 正 要 去 買 個 偏 方 回 來 (6) 這 麼 個 老 頭, 一 早 趕 路 去 看 殺 人, 難 怪 路 人 瞧 不 起 其 實 華 老 栓 另 有 目 的 (7) 理 由 同 (4) (8) 號 衣 舊 時 軍 士 的 制 服 這 種 制 服 前 後 有 大 白 圓 圈, 所 以 連 暗 紅 色 的 鑲 邊 都 老 遠 可 以 看 出 這 段 形 容 士 兵 執 刑 之 前 的 動 作 (9) 透 過 華 老 栓 的 見 事 觀 點, 現 場 圍 觀 的 群 眾 豎 起 腳 跟 伸 長 脖 子 的 模 樣, 比 喻 得 非 常 生 動 (10) 透 過 遠 觀 的 華 老 栓 的 聽 覺, 讓 讀 者 了 解 : 已 經 執 刑 了 (11) 劊 子 手 的 眼 光 很 凌 厲, 他 把 鮮 血 饅 頭 賣 給 華 老 栓 (12) 藉 對 話 交 代 人 血 饅 頭 有 治 病 功 能 (13) 古 口 亭 口 是 古 軒 亭 口, 因 為 是 破 匾, 軒 字 壞 了 (14) 具 體 描 繪 華 小 栓 肺 癆 病 患 者 的 盜 汗 枯 瘦 的 模 樣 (15) 實 在 情 形 不 太 樂 觀, 老 栓 才 剛 剛 有 個 新 希 望, 這 下 又 不 放 心 了
(16) 華 大 媽 急 於 知 道 可 曾 取 得 偏 方? 所 以 是 急 急 走 出, 睜 著 眼 睛, 嘴 唇 有 些 發 抖 (17) 藉 常 來 的 茶 客 兩 次 問 話 故 意 製 造 輕 鬆 活 潑 的 氣 氛, 反 襯 服 用 人 血 饅 頭 的 詭 異 忌 諱 (18) 華 小 栓 也 知 道 這 個 偏 方 很 珍 貴, 自 己 的 性 命 全 靠 它 了 所 以 說 : 像 拿 著 自 己 的 性 命 一 般 (19) 父 母 恨 不 得 藉 人 血 饅 頭 再 為 兒 子 創 造 新 的 生 命 (20) 小 栓 這 是 咳 得 怕 人, 藥 有 沒 有 效 果, 誰 也 不 知 道 從 滿 幅 補 釘 的 夾 被 看 來, 華 家 很 窮 困, 為 了 治 病 一 定 花 了 不 少 錢, 買 人 血 饅 頭 的 錢,ㄧ 定 存 了 很 久 (21) 華 老 栓 經 遇 一 夜 折 騰, 累 壞 了, 看 起 簡 直 跟 生 了 病 一 樣 (22) 這 段 話 說 明 了 兩 件 事 :( 一 ) 人 血 饅 頭 取 得 很 不 容 易 ( 二 ) 正 是 這 個 人 介 紹 華 老 栓 買 到 人 血 饅 頭 的 看 來 他 應 該 是 在 衙 門 工 作 的 人 (23) 華 大 媽 也 一 夜 沒 睡 好 (24) 原 來 這 個 人 姓 康 (25) 點 出 人 血 饅 頭 是 治 癆 病 的 (26) 華 大 媽 很 忌 諱 人 家 提 及 癆 病, 但 又 不 敢 得 罪 康 大 叔 (27) 藉 對 話 交 代 人 血 饅 頭 的 來 歷, 是 夏 四 奶 奶 的 兒 子, 是 被 三 伯 出 賣 的 (28) 再 點 出 小 栓 的 病 未 必 有 起 色, 也 寫 出 癆 病 容 易 肚 子 餓 的 病 徵 (29) 寫 出 死 者 犯 的 是 滿 門 抄 斬 的 大 罪, 他 還 勸 獄 卒 造 反, 是 個 不 怕 死 的 革 命 烈 士 (30) 這 段 說 明 : 獄 卒 會 壓 榨 犯 人 的 財 物, 窮 人 受 到 歧 視 ; 獄 卒 會 無 故 動 手 體 罰 犯 人 (31) 獄 卒 是 有 功 夫 的 人, 照 樣 隨 意 揍 人 ; 烈 士 挨 了 打, 還 可 憐 獄 卒, 因 為 他 們 只 知 道 替 滿 清 作 走 狗, 欺 負 自 己 的 同 胞, 迷 迷 糊 糊 過 日 子 (32) 康 大 叔 安 慰 小 栓, 仍 止 不 住 他 的 咳 嗽, 偏 方 很 成 問 題 (33) 大 家 對 所 謂 革 命 的 性 質 根 本 不 了 解, 也 不 能 領 會 烈 士 的 悲 憫 之 意 (34) 瘐 斃 - 關 在 監 牢 裡, 承 受 不 了 壓 力, 或 生 了 病, 還 未 服 滿 刑 期 就 死 在 牢 裡 (35) 華 大 媽 來 上 新 墳, 會 是 小 栓 死 了 嗎? (36) 她 受 了 很 多 苦, 所 以 短 髮 白 得 多 了 (37) 這 婦 人 也 窮, 身 體 不 好, 因 為 祭 的 墳 在 左 邊, 是 有 罪 的 死 刑 犯 或 死 在 獄 中 的 犯 人, 所 以 覺 得 羞 愧
(38) 點 明 華 小 栓 死 了, 那 女 人 也 是 祭 兒 子 ; 立 著 哭 大 約 是 長 者 對 晚 輩 的 祭 奠 方 式 (39) 那 老 女 人 發 現 了 很 奇 異 的 現 象 (40) 老 女 人 的 兒 子 的 墳 頂, 有 人 來 獻 過 花 環 (41) 老 女 人 以 為 兒 子 死 得 冤 枉, 這 是 兒 子 顯 靈 了 (42) 婦 人 相 信 兒 子 既 然 顯 靈, 必 定 可 以 教 烏 鴉 飛 上 墳 頂, 藉 此 和 生 者 溝 通 (43) 華 大 媽 看 看 沒 有 詭 異 現 象, 本 來 挺 緊 張 的 心 就 一 下 子 放 鬆 了 (44) 兩 個 老 女 人 都 跨 步 離 開 墳 場 了, 作 者 故 意 安 排 這 一 聲 烏 鴉 叫, 徒 然 增 加 緊 張 的 氣 氛 題 解 魯 迅 去 世 至 今 有 已 有 半 個 世 紀 以 上, 後 人 對 他 的 評 論 紛 紜 不 一, 但 無 論 如 何, 他 在 小 說 的 研 究 與 創 作 上 的 成 就, 卻 是 可 以 肯 定 的 在 新 文 學 開 創 初 期, 他 的 吶 喊 及 徬 徨 兩 個 小 說 集, 不 論 從 內 容 或 技 巧 看, 都 是 非 常 出 色 的 作 品 民 國 七 年, 魯 迅 在 新 青 年 雜 誌 發 表 了 狂 人 日 記, 用 白 話 語 體, 嘗 試 融 合 新 式 技 巧, 揭 開 了 中 國 現 代 小 說 史 的 新 頁, 他 成 為 頗 具 風 格 的 現 代 小 說 創 作 者 魯 迅 在 吶 喊 小 說 集 的 序 中, 說 到 他 寫 小 說 的 題 材 目 的 和 動 機 他 說 : 多 採 自 病 態 社 會 的 不 幸 人 們, 意 思 在 揭 出 病 苦, 以 引 起 療 救 的 注 意 從 這 段 話 可 以 知 道 : 魯 迅 寫 小 說, 寫 實 的 性 質 相 當 濃 厚 他 身 處 清 末 政 治 腐 敗 列 強 侵 略 內 憂 外 患 的 時 代, 傳 統 文 化 在 新 舊 更 迭 的 社 會 面 臨 重 大 的 考 驗, 人 們 愚 陋 無 知, 積 習 難 改, 社 會 不 平 的 現 象 俯 拾 皆 是 他 前 後 花 了 七 年, 寫 了 二 十 六 篇 短 篇 小 說, 就 是 想 把 病 態 社 會 裡 頭 的 不 幸 的 人 們 刻 畫 出 來, 把 社 會 加 給 他 們 的 病 苦 呈 現 出 來 揭 露 出 來, 引 起 大 家 的 注 意, 讓 大 家 一 起 面 對 問 題, 看 看 有 沒 有 辦 法 改 進 有 沒 有 辦 法 解 決 因 此, 魯 迅 寫 小 說, 可 以 說 是 出 於 悲 憫 之 心 他 的 描 摹 筆 法 相 當 客 觀, 也 有 強 烈 的 諷 刺, 走 的 是 寫 實 主 義 的 路 線, 多 數 的 短 篇 具 有 很 明 顯 的 主 題 意 識 拿 幾 篇 著 名 的 短 篇 小 說 表 現 的 主 題 來 說 : 狂 人 日 記 藉 一 個 迫 害 狂 的 瘋 子, 敘 述 敏 感 覺 察 到 人 吃 人 的 社 會, 作 者 的 主 題 是 要 藉 此 暴 露 家 族 制 度 和 禮 教 的 弊 害 ; 孔 乙 己 藉 描 繪 一 個 舊 傳 統 的 落 拓 書 生, 迂 腐 窮 酸, 不 能 因 應 新 社 會, 提 出 問 題, 叫 大 家 注 意 到 : 在 轉 型 社 會 中, 究 竟 有 多 少 在 新 舊 夾 縫 中 掙 扎 而 挫 敗 的 小 人 物? 該 如 何 去 改 進? 至 於 翻 譯 成 許 多 國 文 字 的 名 著 阿 Q 正 傳, 則 是 要 藉 阿 Q 這 個 典 型 人 物, 揭 露 了 中 國 人 普 遍 存 在 的 劣 根 性, 讓 大 家 正 視 自 己 的 缺 點, 好 好 反 省 改 善 那 些 劣 根 性 包 括 : 精 神 勝 利 法 女 人 禍 水 論 欺 軟 怕 硬 投 機 取 巧 幸 災 樂 禍 麻 木 愚 蠢 偽 詐 殘 忍 卑 鄙 懦 弱 骯 髒 奴 才 根 性 粉 飾 自 欺 等 等 ( 以 上 根 據 司 馬 長 風 魯 迅 小 說 - 一 枝 獨 秀 ) 此 外, 本 講 所 選 錄 的 這 篇 藥, 主 旨 在 說 明 : 革 命 烈 士 的 鮮 血 挽 救 不 了 肺 癆 病 患, 一 方 面 感 嘆 革 命 烈 士 的 奮 鬥 犧 牲 不 被 老 百 姓 所 了 解, 一 方 面 痛 心 地 指 出 鮮 血 饅 頭 治 肺 癆 病 的 作 法 是 如 何 迷 信 而 且 愚 蠢
藥 寫 於 一 九 一 九 年 四 月, 收 入 吶 喊 小 說 集 中, 這 個 小 說 集 收 有 魯 迅 一 九 一 八 到 一 九 二 二 年 所 寫 的 短 篇 小 說 十 四 篇 很 多 小 說 家 為 小 說 集 命 名, 是 選 取 集 中 一 篇 比 較 有 代 表 性 的 小 說 ; 或 者 選 取 一 篇 比 較 受 歡 迎 的 小 說 ; 再 不 然, 就 選 取 一 篇 自 己 喜 歡 的 小 說 來 命 名 魯 迅 的 做 法 卻 不 同, 他 是 以 吶 喊 來 總 括 自 己 寫 這 些 篇 小 說 的 心 態 的 在 吶 喊 序 中, 他 比 喻 自 己 是 在 一 間 鐵 屋 子 裡, 活 得 很 辛 苦, 卻 仍 不 免 要 吶 喊 幾 聲 從 這 個 說 明, 再 比 對 他 自 己 說 的 寫 小 說 的 動 機 與 目 的, 我 們 大 約 可 以 理 解 到 他 寫 作 的 深 刻 用 意 了 藥 的 結 構, 採 取 順 敘 法, 共 分 四 段 : ( 一 ) 取 藥 : 華 老 栓 清 晨 出 門, 到 法 場 取 回 鮮 血 饅 頭 ( 二 ) 服 藥 : 華 氏 夫 婦 把 鮮 血 饅 頭 烘 好, 讓 患 癆 病 的 兒 子 服 用 ( 三 ) 藥 源 : 透 過 康 大 叔, 說 明 饅 頭 醮 的 是 革 命 烈 士 夏 瑜 的 鮮 血 ( 四 ) 藥 效 : 華 大 媽 和 夏 四 奶 奶 都 來 上 兒 子 的 墳, 鮮 血 饅 頭 並 不 能 治 癆 病 作 者 魯 迅 (1881-1936) 誕 生 在 浙 江 紹 興 城 內 東 昌 坊 口 的 一 個 世 代 書 香 的 家 庭 本 名 周 樟 壽, 字 豫 山, 後 改 為 豫 才, 又 名 樹 人, 筆 名 多 達 百 餘 個 祖 父 前 清 是 個 翰 林, 做 過 縣 太 爺 ; 父 親 是 不 善 生 產 的 讀 書 人, 母 親 姓 魯, 有 相 當 的 閱 讀 能 力 他 筆 名 魯 迅, 小 說 中 稱 故 鄉 為 魯 鎮, 都 與 母 親 有 關 他 十 三 歲 時, 祖 父 因 事 繫 獄, 家 庭 陷 入 困 頓, 舉 家 遷 往 鄉 下, 寄 食 舅 家, 父 親 罹 患 重 病, 他 出 入 當 鋪 與 藥 鋪, 領 略 到 人 情 的 刻 薄 由 於 家 境 艱 難, 他 十 八 歲 到 南 京 進 入 免 費 的 江 南 水 師 學 堂, 接 觸 到 英 文 ; 半 年 之 後, 改 入 礦 務 鐵 路 學 堂, 又 學 到 德 文, 讀 到 赫 胥 黎 的 天 演 論, 及 時 務 報 譯 學 匯 論 等 傳 播 新 思 想 的 書 刊 畢 業 後 被 派 往 日 本 留 學 他 感 慨 父 親 被 庸 醫 所 誤, 立 志 學 醫 救 人, 便 進 入 日 本 仙 台 醫 學 專 門 學 校 在 學 校 裡 看 到 一 段 時 事 短 片 : 東 北 某 地 抓 到 一 個 為 俄 人 偵 探 清 息 的 強 壯 中 國 人, 正 要 被 砍 首 示 眾, 一 大 群 同 樣 強 壯 的 中 國 人 圍 觀 著 他 想 到 國 民 是 這 樣 愚 昧, 長 得 再 強 壯, 也 只 能 做 毫 無 意 義 的 示 眾 的 材 料 和 看 客, 他 領 悟 到 還 是 要 靠 文 藝 的 提 倡, 來 改 變 國 民 的 精 神, 於 是 他 棄 醫 從 文 他 曾 在 杭 州 浙 江 兩 級 師 範 學 堂 紹 興 中 學 堂 擔 任 教 職 民 國 成 立 後, 應 蔡 元 培 之 邀, 擔 任 教 育 部 的 科 長 僉 事, 直 到 臨 終 一 九 二 年 他 任 北 京 大 學 北 京 高 等 師 範 學 校 講 師, 一 九 二 三 年 兼 任 北 京 女 子 師 範 學 校 講 師, 一 九 二 六 年 到 廈 門 大 學 任 教, 次 年 轉 往 廣 州 的 中 山 大 學 一 九 三 年 三 月, 他 參 加 中 國 左 翼 作 家 聯 盟, 一 九 三 六 年 又 和 其 他 六 十 六 人 另 組 文 藝 工 作 者 協 會, 與 左 聯 對 立, 並 發 生 熱 烈 的 論 戰 他 死 於 這 年 十 月 十 九 日 一 九 六 年, 他 奉 母 命 由 日 本 回 鄉 與 朱 安 結 婚, 數 日 後 即 回 日 本 一 九 二 六 年 他 在 上 海 和 徐 廣 平 同 居, 三 年 後 兒 子 海 嬰 出 世 他 愛 兒 子, 也 愛 年 輕 人, 常 為 他 們 奔 波 盡 力 魯 迅 出 版 過 吶 喊 徬 徨 兩 個 短 篇 小 說 集, 還 改 寫 過 神 話 傳 說 史 實, 收 錄 為 故 事 新 編 除 了 小 說, 有 散 文 詩 集 野 草, 散 文 集 朝 花 夕 拾, 雜 文 集 墳 華 蓋 集 而 已 集 三 閑 集 且
介 亭 雜 文 集 外 集 等 他 還 著 有 文 學 史 : 中 國 小 說 史 略 中 國 小 說 的 歷 史 的 變 遷 另 外, 序 跋 書 信 日 記 也 都 已 成 集 賞 析 這 篇 小 說, 大 致 文 字 沒 有 什 麼 艱 深 難 懂, 倒 是 字 裡 行 間 賅 涵 的 言 外 之 意 很 值 得 推 敲, 所 以 我 們 在 註 釋 上 就 包 含 了 內 容 的 分 析 話 雖 如 此, 在 整 體 小 說 技 巧 揣 探 方 面, 這 是 需 要 進 一 步 說 明, 於 是 另 外 加 附 賞 析 這 篇 小 說, 講 述 一 個 吃 鮮 人 血 饅 頭 治 療 肺 癆 病 的 故 事 吃 人 血 饅 頭 的 青 年 姓 華, 被 殺 的 青 年 姓 夏, 華 夏 連 讓, 可 以 代 表 整 中 華 民 族 ( 雖 然 華 做 姓 氏 國 音 要 讀 去 聲 ), 說 它 巧 合, 絕 對 不 是 中 華 民 族 的 年 輕 一 代, 要 不 就 是 像 華 小 栓 一 樣 的 東 亞 病 夫, 要 不 就 是 夏 瑜 一 類 的 救 國 志 士 本 來 法 場 被 殺 的 人 可 以 安 排 為 很 多 種 身 分 職 業 的 人, 魯 迅 安 排 為 一 個 革 命 烈 士, 便 可 以 有 更 多 的 發 揮 第 一, 他 檢 討 了 革 命 烈 士 志 在 救 國, 救 國 不 成, 犧 牲 不 打 緊, 他 的 鮮 血 也 救 不 了 肺 癆 病 人 實 在 是 用 鮮 人 血 饅 頭 治 肺 癆 病 的 這 種 作 法, 本 身 就 毫 無 醫 學 根 據, 簡 直 愚 蠢 可 憐 第 二, 他 檢 討 一 般 民 眾 對 於 當 時 革 命 黨 人 的 心 志 和 作 為, 根 本 就 不 了 解 不 僅 獄 卒 茶 客 不 能 理 解, 連 最 親 愛 的 母 親 也 搞 不 清 楚 夏 瑜 是 做 些 什 麼 大 事, 是 怎 麼 犧 牲 的 第 三, 他 也 藉 夏 瑜 墳 上 的 花 環, 表 示 革 命 的 火 種 仍 將 繼 續 燃 燒, 革 命 烈 士 雖 然 犧 牲, 還 有 同 志 會 繼 承 遺 志, 努 力 下 去 有 人 說 夏 瑜 的 形 象 有 著 劍 湖 女 俠 秋 瑾 的 影 子, 魯 迅 是 為 了 紀 念 受 徐 錫 麟 事 件 牽 累 而 被 殺 的 秋 瑾 夏 與 秋 是 季 節 的 更 換, 瑜 和 瑾 都 是 美 玉, 而 秋 瑾 成 仁 的 地 點, 正 是 藥 中 夏 瑜 被 斬 首 的 古 軒 亭 口 用 鮮 人 血 饅 頭 治 肺 癆 病 的 說 法, 在 清 末 民 初 應 該 是 真 實 的 事 魯 迅 除 了 藥 這 篇 小 說 選 作 情 節 以 外, 他 在 狂 人 日 記 也 有 一 段 : 從 易 牙 的 兒 子, 一 直 吃 到 徐 鍚 林 ; 從 徐 鍚 林, 一 直 吃 到 狼 子 村 捉 住 的 人 去 年 城 裡 殺 了 犯 人, 還 有 個 生 癆 病 的 人, 用 饅 頭 蘸 血 舐 這 段 話, 把 麟 寫 成 林, 可 能 故 意 保 持 一 點 距 離, 不 寫 得 那 麼 具 體, 但 意 思 很 明 顯 : 連 徐 鍚 麟 那 樣 的 烈 士 也 被 吃, 還 有 生 癆 病 的 人 吃 鮮 人 血 的 饅 頭 魯 迅 描 寫 吃 鮮 人 血 饅 頭 的 故 事, 意 思 在 於 突 顯 人 們 的 迷 信 愚 昧 ; 套 上 革 命 烈 士 的 事 蹟, 則 使 得 雙 線 情 節 複 合, 達 到 互 相 對 比 對 襯 的 作 用, 引 發 人 們 的 深 思 小 說 創 作 要 能 做 到 客 觀 冷 靜, 這 篇 藥 的 寫 作 就 是 這 樣 的 筆 法 自 始 至 終, 小 說 只 是 採 取 鋪 描 呈 現, 從 不 加 入 議 論 批 判, 一 切 是 非 曲 直, 讓 者 自 己 可 以 根 據 小 說 去 深 入 理 解 全 文 分 四 大 段, 每 一 段 都 有 不 同 的 人 物 見 事 觀 點 : 第 一 場 由 華 老 栓 的 眼 睛 看 出 去, 第 二 三 場 是 華 氏 夫 婦 的 有 限 全 知 觀 點 第 四 場 中 華 大 媽 的 眼 睛 看 出 去, 可 說 是 華 大 媽 的 有 限 全 知 觀 點 場 景 的 描 繪 隨 著 人 物 動 作 自 然 地 移 動, 第 一 場 由 家 到 古 軒 亭 口, 第 二 三 場 在 華 家 經 營 的 茶 館, 第 四 場 在 郊 外 的 墳 場 情 節 常 是 隨 著 人 物 動 作 對 話 逐 步 呈 現, 事 件 和 動 因 並 不
直 接 點 破, 有 懸 疑 的 效 果 ; 末 段 還 藉 花 環 引 發 小 說 人 物 玄 妙 的 靈 驗 想 法, 經 管 出 俄 國 作 家 安 特 萊 夫 氏 的 陰 冷 氣 氛 小 說 還 善 用 許 多 明 喻, 主 題 的 呈 現 也 富 含 象 徵 的 意 義, 這 些 都 可 以 細 心 體 會 得 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