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錄. 悼 周 師 策 縱 教 授 兼 懷 往 事 627 文 與 哲. 第 十 期.2007.6 悼 周 師 策 縱 教 授 兼 懷 往 事 洪 銘 水 我 之 所 以 決 定 出 國, 並 選 擇 到 美 國 威 斯 康 辛 大 學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 進 研 究 所, 可 以 說 是 因 為 周 策 縱 教 授 的 五 四 運 動 史 ( 英 文 原 著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 這 本 書 所 引 起 的 過 去 在 台 灣 的 大 學 中 文 系 都 偏 重 古 典 文 學, 但 我 從 內 心 裡, 無 論 在 大 學 時 代 或 回 東 海 當 研 究 助 教 時, 都 對 五 四 運 動 時 期 的 作 家 充 滿 好 奇 與 興 趣 然 而, 在 當 時 箝 制 自 由 思 想 的 戒 嚴 體 制 下, 這 是 學 術 界 的 禁 忌 ; 絕 大 部 分 的 二 三 0 年 代 作 家 的 作 品, 都 在 禁 書 之 列 因 此, 我 就 漸 漸 有 乘 桴 浮 于 海 的 動 念 1 當 然, 也 剛 好 幸 運 地 得 到 威 斯 康 辛 大 學 的 福 特 亞 洲 研 究 獎 學 金 (Ford Fellowship for Asian Studies) 才 有 可 能 成 行 並 就 教 於 周 教 授 門 下 當 時 從 台 北 到 洛 杉 磯 的 一 張 單 程 包 機 票 就 要 美 金 360 元, 等 於 一 個 大 學 助 教 一 年 半 的 薪 水 ; 加 上 美 國 大 學 的 學 費 和 生 活 費, 對 我 們 來 說, 就 更 是 天 價 了 如 果 沒 有 獎 學 金, 就 得 打 工 當 苦 力 了 1964 年 秋 季, 我 順 利 地 搭 上 了 包 機 到 洛 杉 磯, 轉 Santa Fe 火 車 三 天 兩 夜 到 芝 加 哥, 再 轉 三 四 個 小 時 的 灰 狗 (Greyhound) 巴 士 到 威 斯 康 辛 大 學 當 時 系 主 任 是 周 國 屏 教 授 (1908 生 於 杭 州 世 家, 大 學 時 代 就 出 國 留 學, 入 長 春 藤 名 校 布 朗 大 學 (Brown University),1935 學 成 回 杭 州 任 教 之 江 大 學,1936 轉 任 燕 京 大 學 ;1946 之 後 再 度 出 國,1947 年 得 耶 魯 大 學 碩 士,1952 得 密 西 根 大 學 語 言 學 博 士 ); 教 授 中 還 有 Paul Thompson( 西 雅 圖 華 盛 頓 大 學 博 士, 是 Hellmut Wilhelm 東 海 大 學 退 休 教 授 1 從 向 孫 克 寬 教 授 借 閱 聞 一 多 全 集 而 發 現, 聞 一 多 在 西 南 聯 大 時 因 抗 議 李 公 僕 被 特 務 暗 殺, 而 自 己 一 出 會 堂, 也 遭 槍 殺 ; 因 此, 他 的 著 作 也 是 禁 忌 之 列 從 此, 更 引 起 我 想 研 究 五 四 時 期 作 家 的 興 趣 以 及 出 國 的 緣 由 詳 情 可 參 照 拙 著 台 灣 文 學 散 論 傳 統 與 現 代 中 的 台 灣 文 學 研 究 的 崎 嶇 道 路 代 序 ( 台 北 : 文 津,1999 年 ), 頁 3-4
628 文 與 哲. 第 十 期 和 蕭 公 權 的 學 生, 研 究 先 秦 諸 子 ),Wayne Schlepp( 倫 敦 大 學 博 士, 研 究 元 散 曲 ) Thompson 教 授 生 長 在 中 國, 對 老 一 輩 的 歐 美 漢 學 家 知 之 甚 詳 我 們 常 在 一 起 喝 咖 啡 聊 天, 獲 益 甚 多 但 我 一 開 始 是 由 Schlepp 教 授 指 導 的, 閱 讀 西 洋 文 學 理 論, 如 Theory of Literature, by Rene Wellek & Austin Warren, 以 及 中 國 新 文 學 於 是, 我 就 如 飢 似 渴 地 拼 命 閱 讀 在 台 灣 被 禁 的 五 四 時 代 作 家 如 魯 迅 聞 一 多 巴 金 沈 從 文 矛 盾 老 舍 張 天 翼 李 劼 人 曹 禺 冰 心 瞿 秋 白 丁 玲 蕭 紅 等 人 的 作 品 暑 假 期 間, 我 在 圖 書 館 工 讀, 專 門 為 建 立 東 亞 圖 書 做 選 書 購 書 的 工 作 對 建 立 威 大 的 東 亞 藏 書 的 方 向, 周 策 縱 教 授 和 Thompson 的 指 導, 貢 獻 最 大 後 來 圖 書 館 還 專 聘 王 正 義 博 士 ( 芝 加 哥 博 士, 研 究 王 國 維 ) 專 管 其 事, 可 見 學 校 當 局 對 建 立 東 亞 研 究 的 重 視 1966 年 6 月, 我 得 了 碩 士 學 位, 並 通 過 進 入 博 士 課 程, 仍 然 繼 續 獲 得 研 究 獎 學 金 暑 期 間, 則 仍 在 圖 書 館 幫 忙 選 購 東 亞 圖 書 1966 年 秋, 周 策 縱 教 授 得 到 古 根 漢 獎 學 金 (Guggenheim Fellowship) 做 為 期 一 年 的 環 球 旅 行, 訪 問 歐 亞 各 漢 學 中 心 及 名 勝 古 蹟 在 香 港 旅 次 中, 我 東 海 的 老 師 徐 復 觀 教 授 也 在 香 港, 曾 漏 夜 到 旅 館 去 拜 訪 他, 為 的 是 要 知 道 我 們 幾 個 東 海 的 學 生 在 威 大 求 學 的 近 況 ( 有 關 徐 老 師, 且 待 後 詳 ) 且 說, 威 大 東 亞 系 在 周 老 師 出 國 期 間, 請 了 兩 位 客 座 教 授 代 課 : 上 學 期 請 了 倫 敦 大 學 的 劉 殿 爵 教 授 ( 中 西 學 問 都 非 常 紮 實 的 學 者, 翻 譯 了 老 子 論 語 孟 子 列 入 英 國 企 鵝 經 典 (Penguin Classics), 後 來 回 香 港 中 文 大 學 擔 任 文 學 院 院 長 ); 下 學 期 請 了 國 立 澳 洲 大 學 的 王 鈴 教 授 王 教 授 曾 參 與 李 約 瑟 (Joseph Needham) 中 國 科 技 史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的 研 究 工 作 他 在 回 澳 洲 之 前, 把 他 的 手 提 打 字 機 以 及 在 哥 倫 比 亞 大 學 客 座 時 收 集 的 兩 箱 明 代 文 學 的 影 印 資 料 留 給 我 我 花 了 一 段 時 間 翻 閱 了 這 些 我 過 去 沒 有 接 觸 過 的 資 料, 就 下 定 主 意 要 從 五 四 上 溯 明 末 浪 漫 的 文 學 思 潮 做 為 博 士 論 文 的 研 究 方 向 1967 年 秋 季 一 開 學, 我 就 跟 周 遊 世 界 回 來 的 周 公 ( 這 是 我 們 威 大 的 師 生 對 他 的 暱 稱 ) 陳 述 我 的 構 想 ; 沒 想 到 馬 上 就 得 到 他 的 首 肯 翌 年 (1968)3 月 底, 我 參 加 了 在 費 城 召 開 的 美 國 亞 洲 學 會 (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 年 會 ; 在 會 中, 從 哥 倫 比 亞 大 學 Wm. Theodore debary 教 授 的 座 談 中 得 知 哥 大 L. Carrington Goodrich 教 授 主 持 的 明 代 傳 記 編 纂 研 究 計 畫 (Ming Biographical
附 錄. 悼 周 師 策 縱 教 授 兼 懷 往 事 629 History Project) 2 設 有 暑 期 獎 學 金 可 以 申 請 結 果, 我 也 得 了 這 個 機 會 在 該 研 究 室 工 作 了 一 個 夏 天, 為 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 寫 了 四 篇 明 人 小 傳 這 是 我 走 上 明 清 文 學 思 想 研 究 的 因 緣 暑 期 過 後 回 到 威 斯 康 辛, 周 公 就 成 為 我 永 遠 的 指 導 老 師 ; 不 管 課 內 課 外 都 從 他 那 裡 得 到 做 學 問 的 指 點 與 啟 發 此 後 四 十 年 來, 一 直 保 持 互 通 音 訊 我 們 最 後 一 次 聚 會 是 在 2003 年, 我 在 東 海 大 學 策 劃 的 戰 後 初 期 台 灣 文 學 與 思 潮 國 際 研 討 會, 原 先 預 定 4 月 召 開 的 會, 卻 因 為 SARS 而 一 延 再 延 到 11 月 底 ; 恰 好 元 智 大 學 人 社 院 院 長 王 潤 華 ( 威 大 的 同 門 同 學 ) 邀 請 周 公 來 台 訪 問 時 間 剛 好 配 得 上, 就 順 便 請 周 公 來 做 大 會 最 後 的 講 評 人 這 一 次, 周 師 母 ( 吳 南 華 醫 師 ) 陪 同 一 道 來 台 我 們 發 現 周 公 在 行 動 與 語 言 已 有 癡 緩 的 現 象, 也 就 是 所 謂 老 人 癡 呆 症 (Alzheimer s Disease) 的 預 兆 回 想 過 去 曾 多 次 與 周 公 一 道 到 國 外 開 會 ( 墨 西 哥 哈 爾 賓 北 京 新 加 坡 ); 在 新 加 坡 那 一 次 漢 學 回 顧 與 前 瞻 國 際 學 術 研 討 會 之 後, 我 們 還 結 伴 旅 遊 到 檳 榔 嶼 和 巴 里 島, 周 公 一 路 上 都 是 健 步 如 飛 如 今, 他 已 是 87 歲 的 人, 更 能 何 求? 當 時 我 心 中 一 直 有 一 份 悲 傷 的 感 覺 但 是, 周 公 無 時 無 刻 都 沈 思 在 詩 句 裡 我 手 中 還 有 一 張 周 公 寫 的 字 條 那 是 2003 年 12 月 1 日 開 完 會 的 第 二 天, 我 帶 周 公 和 師 母 下 山 逛 一 逛 台 中 ( 也 許 去 了 科 博 館 ), 中 午 回 東 海 途 中 就 在 中 港 路 新 光 三 越 的 春 水 堂 用 便 餐 我 們 坐 下 來 聊 天, 也 許 春 水 堂 的 春 水 這 兩 個 字 一 時 觸 發 了 他 的 回 憶, 他 突 然 想 起 2 這 個 計 畫 早 在 1959 年 在 華 盛 頓 召 開 的 亞 洲 學 會 年 會 上 就 定 了 案 ; 但 是 到 了 1962 年 得 到 勒 克 菲 洛 基 金 會 (Rockefeller Foundation) 的 資 助, 才 開 始 由 哥 倫 比 亞 大 學 配 合, 在 東 亞 圖 書 館 Kent Hall 大 樓 的 三 樓 上 騰 出 空 間 做 為 明 代 傳 記 編 撰 工 作 室, 由 哥 大 退 休 的 講 座 教 授 L. Carrington Goodrich 主 持 第 二 年 (1963), 又 從 澳 洲 請 回 房 兆 楹 和 杜 聯 喆 夫 婦 加 入 全 職 的 編 撰 團 隊 房 先 生 夫 婦 都 出 身 燕 京 大 學, 早 在 30 40 年 代 就 曾 協 助 美 國 國 會 圖 書 館 的 Arthur W. Hummel 編 撰 清 代 名 人 傳 略 (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 ing Period); 該 書 於 1943 年 由 華 盛 頓 政 府 出 版 社 (Washington DC :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出 版, 扉 頁 上 只 有 Hummel 掛 名 編 者, 但 內 有 胡 適 的 序 言 ( 寫 於 1943 年 5 月 25 日, 紐 約 ) 提 到 房 先 生 夫 婦 花 了 八 年 的 功 夫 協 助 完 成 這 本 大 書 的 貢 獻 二 十 年 之 後, 他 們 再 度 被 邀 請 從 澳 洲 回 到 美 國 來 協 助 Goodrich 教 授 編 撰 明 代 名 人 傳, 一 直 到 1976 年 成 書 由 哥 倫 比 亞 大 學 出 版 社 出 版, 前 後 十 三 年 這 一 部 巨 著 ( 一 套 兩 冊 ) (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1368-1644) 的 扉 頁 上, 就 出 現 了 L. Carrington Goodrich, Editor 和 Chao-ying Fang, Associate Editor 兩 人 的 名 字 與 身 份 而 且, 哥 大 破 例 給 沒 有 赫 赫 功 名 的 房 兆 楹 夫 婦 頒 授 名 譽 博 士 的 榮 譽 房 杜 兩 人 前 後 在 明 清 傳 記 的 編 撰 上 超 過 四 十 年 的 貢 獻, 終 於 得 到 應 有 的 肯 定 他 們 默 默 地 走 在 學 術 的 道 路 上, 在 海 峽 兩 岸 鮮 為 人 知, 值 得 在 此 一 提
630 文 與 哲. 第 十 期 他 三 十 年 前 寫 的 陌 地 生 四 時 即 景 3 中 有 春 水 生 時 句 自 生 這 一 句, 並 想 起 華 盛 頓 大 學 蕭 公 權 教 授 曾 誇 讚 他 這 一 句 詩 說 : 這 是 從 來 詩 中 沒 有 說 過 的 詩 句 我 就 拿 了 一 張 紙 請 他 寫 下 來 可 見, 他 的 記 憶 在 某 些 地 方 是 非 常 清 楚 的 周 師 母 在 訪 台 返 美 後 不 久, 曾 於 12 月 16 日 來 信 道 謝 說 : 這 次 我 和 策 縱 蒙 你 們 熱 情 招 待 來 台 能 夠 和 許 多 老 友 相 聚, 像 是 渡 了 一 個 很 快 樂 的 假 期 可 惜 策 縱 年 高 聽 覺 和 記 憶 衰 退, 在 學 術 上 不 能 給 年 青 的 學 生 們 有 甚 麼 幫 助 但 他 看 見 你 們 威 大 畢 業 的 博 士 們 在 台 灣 文 學 教 育 上 的 貢 獻 和 發 展, 實 在 非 常 為 你 們 驕 傲 信 尾 周 公 附 筆 : 銘 水 弟, 博 文 妹 : 南 華 的 信 中 已 報 道 了 我 們 的 行 程, 這 裡 就 不 再 說 了 這 次 見 到 你 們 真 高 興! 除 了 謝 謝 你 們 的 照 顧 招 待 之 外, 還 有 什 麼 可 說 呢? 其 餘 可 看 賀 年 片 這 次 周 公 來 台 見 到 的 威 大 學 生, 除 了 王 潤 華 和 我 以 外, 還 有 黃 碧 端 ( 台 南 藝 術 學 院 校 長 ) 周 昌 龍 ( 文 藻 技 術 學 院 應 用 中 文 系 系 主 任 ) 蔡 振 念 ( 國 立 中 山 大 學 中 文 系 系 主 任 ) 等 鍾 玲 剛 離 開 中 山 大 學 到 香 港 浸 會 大 學 就 任 文 學 院 院 長, 恐 怕 沒 見 著 總 之, 他 看 到 他 的 學 生 都 在 學 術 界 各 立 一 方, 想 來 心 裡 一 定 感 到 寬 慰 今 年, 周 公 已 經 91 歲 ; 過 去 幾 年 因 兩 個 女 兒 都 住 舊 金 山, 所 以 同 師 母 大 部 分 時 間 也 都 住 舊 金 山, 尤 其 是 陌 地 生 ( 周 公 給 Madison 音 譯 的 命 名 ) 冬 季 冰 天 雪 地 更 不 適 合 老 人 居 住 沒 想 到 卻 因 感 冒 引 起 的 併 發 症, 已 經 不 能 說 話 又 重 聽 我 5 月 7 日 下 午 3 點 ( 舊 金 山 時 間 是 當 天 上 午 9 點 ) 給 師 母 打 了 電 話, 聊 了 很 久 師 母 說 周 公 只 是 失 去 記 憶, 並 告 訴 我 : 我 會 跟 他 講, 說 你 打 了 電 話 大 聲 講, 他 會 聽 得 到 的 沒 想 到, 周 公 在 當 天 晚 上 就 走 了!5 月 9 日 我 應 振 念 之 邀 來 中 山 大 學 擔 任 西 子 灣 文 學 小 說 獎 評 審, 才 知 道 潤 華 前 一 天 來 中 山 評 審, 已 告 知 周 公 去 世 的 消 息 這 一 次, 我 打 電 話 到 陌 地 生, 師 母 在 電 話 中 告 訴 我 : 周 公 早 已 在 陌 地 生 選 好 墓 地 ( 以 前 潤 華 去 看 過 ), 威 大 將 在 5 月 20 日 舉 辦 追 悼 會, 學 生 中 有 陳 永 明 ( 已 從 香 港 退 休 返 美 ) 和 陳 致 ( 專 程 從 香 港 浸 會 大 學 赴 美 ), 相 繼 回 到 陌 地 生 幫 忙 料 理 後 事 還 有, 在 芝 加 哥 的 丁 愛 真 ( 曾 為 周 公 做 口 述 歷 史 ) 以 及 其 他 在 美 的 晚 輩 學 弟 妹, 想 都 將 參 加 這 個 追 悼 會 可 惜, 我 不 能 親 自 送 老 師 上 山 頭 一 程, 甚 感 遺 憾! 3 見 陳 致 ( 編 ): 周 策 縱 舊 詩 存 ( 香 港 : 浸 會 大 學 出 版 社,2006 年 ), 頁 160-161
附 錄. 悼 周 師 策 縱 教 授 兼 懷 往 事 631 這 裡 我 特 別 感 佩 陳 致 這 位 學 弟 他 和 四 個 助 理 花 了 幾 個 月 的 功 夫 抄 錄 編 撰 了 周 公 上 千 首 的 舊 詩, 於 去 年 (2006)8 月, 由 香 港 浸 會 大 學 出 版 了 周 策 縱 舊 詩 存 此 書 收 集 了 周 公 從 13 歲 到 87 歲 (1929-2003) 的 舊 體 詩 作 ; 可 以 當 做 周 公 一 生 的 詩 的 自 傳 周 公 屬 於 左 腳 站 在 傳 統, 右 腳 踏 進 現 代 的 新 知 識 份 子 他 的 舊 學 根 底 很 深, 從 小 就 寫 舊 詩 發 表 在 報 刊 上 但 是 他 成 長 在 五 四 運 動 以 後 的 新 文 化 氛 圍 中 ; 年 少 既 有 國 士 之 慨 而 入 中 央 政 治 學 校 ; 畢 業 後 曾 擔 任 重 慶 市 長 的 主 秘, 然 後 又 進 入 蔣 介 石 的 侍 從 室 擔 任 秘 書, 可 以 說 是 少 年 得 志 了 然 而,1947 年, 他 毅 然 決 定 出 國 留 學, 也 得 到 國 學 大 師 顧 頡 剛 的 鼓 勵 但 據 說, 當 時 蔣 介 石 不 高 興 他 離 開 有 一 次, 唐 德 剛 教 授 告 訴 我 : 大 陸 淪 陷 以 後, 對 流 亡 美 國 的 國 民 黨 學 生, 蔣 介 石 大 都 給 予 資 助 你 的 老 師 是 唯 一 他 不 給 的 你 知 道 嗎? 我 當 然 不 知 道, 後 來 也 沒 向 周 公 求 證 周 公 對 他 這 一 段 早 年 從 政 的 歷 史 鮮 少 談 及 或 著 墨, 一 直 到 很 後 來 的 時 日 才 偶 然 提 及 一 些 往 事, 但 卻 有 惘 入 塵 中 若 許 年 之 歎! 因 此, 當 我 到 威 斯 康 辛 之 後 所 接 觸 的 周 公, 已 經 是 百 分 之 百 的 學 者 與 詩 人 每 次 相 聚, 無 論 是 在 他 家 或 研 究 室, 他 都 會 興 致 沖 沖 地 談 他 最 近 研 究 的 新 看 法, 搬 出 一 大 堆 書 來 佐 證 還 有, 他 常 把 他 寫 的 詩 或 朋 友 寄 來 唱 和 的 詩 稿, 拿 給 我 們 看 周 公 說 : 這 是 痛 苦 中 排 遣 的 玩 意 兒 正 好 像 他 畫 的 一 幅 白 菜 心, 隱 涵 著 心 是 苦 的 其 實, 周 公 不 但 寫 舊 詩, 也 寫 新 詩 1961 年 由 香 港 求 自 出 版 社 出 版 的 海 燕 ( 詩 集 ) 裡 收 集 了 78 首 從 1949 年 到 1959 年 間 寫 的 白 話 詩 ; 內 容 包 括 家 國 之 痛 與 留 學 生 活 的 點 滴 他 們 這 一 代 流 亡 海 外 的 知 識 份 子, 日 夜 縈 懷 的 故 國 之 思, 恐 怕 是 如 影 隨 身 的 吧! 記 得 1970 年 暑 假, 我 回 學 校 寫 論 文, 從 水 晶 湖 (Crystal Lake, Illinois) 開 車 回 陌 地 生, 在 大 雨 中 發 生 車 禍, 差 一 點 把 門 牙 碰 掉, 整 個 嘴 巴 腫 起 來 周 公 一 聽 說, 馬 上 開 車 來 看 我, 並 出 示 新 作 危 時 二 章 ( 現 在 從 陳 致 寄 來 的 周 策 縱 舊 詩 存 才 得 機 會 再 讀 ), 且 錄 于 下 : 其 一 : 杜 陵 漂 泊 日, 憂 重 落 英 紅 老 病 功 詩 錯, 江 山 競 亂 蓬 危 時 無 可 媚, 決 論 不 求 同 淚 盡 心 猶 沸, 千 秋 國 士 蹤 其 二 : 余 欲 無 言 久, 栽 詩 血 淚 紅 青 春 情 已 逝, 白 髮 意 都 蓬
632 文 與 哲. 第 十 期 所 愧 輸 明 哲, 終 當 別 異 同 勞 生 干 魏 晉, 惜 墮 楚 狂 蹤 4 記 得 當 時 細 讀 周 公 的 詩, 似 乎 頗 能 體 會 他 的 心 情 我 當 時 因 為 車 禍 受 撞 連 喝 水 嘴 巴 都 痛, 在 百 無 聊 賴 之 中, 突 然 破 了 不 做 舊 詩 之 戒, 5 也 步 其 韻, 和 了 一 首 詩, 第 二 天 拿 給 周 公 看 事 隔 不 知 多 少 年 之 後, 有 一 次 周 公 來 電 告 訴 我 他 在 整 理 舊 詩 稿, 希 望 把 朋 友 唱 和 的 詩 也 附 上 ; 他 記 得 我 那 首 和 詩 有 一 句 無 花 影 不 紅, 印 象 深 刻, 但 找 不 到 原 稿, 問 我 有 沒 有 存 底 我 說 沒 有 刻 意 留 稿, 但 可 能 寫 在 甚 麼 地 方, 一 時 也 找 不 到 後 來 也 就 忘 了 這 件 事 最 近 為 了 在 元 智 大 學 用 英 文 教 中 國 文 學 導 論 以 及 中 外 文 學 交 流 的 課, 趁 著 搬 家 整 理 書 籍, 也 集 中 分 類 一 下 外 國 有 關 中 國 文 學 的 研 究 以 及 英 文 翻 譯 的 藏 書, 以 便 隨 時 參 考 ; 卻 意 外 地 在 一 本 晚 唐 詩 的 英 譯 詩 集 背 後 的 空 白 頁 上 看 到 我 這 首 詩 的 草 稿, 題 曰 : 和 周 師 策 縱 危 時 詩 韻, 可 惜 沒 能 讓 周 公 再 看 一 次, 現 抄 下 且 留 沙 上 爪 痕 : 野 草 依 籬 下, 無 花 影 不 紅 危 時 傷 逝 水, 感 舊 憶 飄 蓬 世 劇 弗 堪 道, 他 鄉 且 認 同 求 真 以 鑑 古, 禪 病 悔 亡 蹤 詩 中 他 鄉 且 認 同 這 一 句, 倒 是 七 年 代 我 當 時 去 國 心 境 的 寫 照 這 種 心 境, 再 過 十 年, 當 我 在 1981 年 返 台 一 年 執 教 清 華 大 學 時, 仍 然 沒 變 此 是 後 話 前 面 說 過, 徐 復 觀 教 授 因 為 我 們 幾 個 東 海 學 生, 6 竟 深 夜 造 訪 周 公 於 香 港 旅 4 5 6 陳 致 ( 編 ): 周 策 縱 舊 詩 存, 頁 151-152 對 於 破 戒 這 句 話 另 有 來 歷, 需 得 解 釋 一 下 我 在 東 海 大 學 二 年 級 時 選 了 孫 克 寬 教 授 的 詩 選, 課 外 習 作, 我 曾 寫 了 一 首 普 濟 寺 漫 步 得 到 佳 評 有 一 天, 在 校 園 裡 散 步 碰 到 牟 宗 三 教 授 ; 他 就 跟 我 說 : 你 的 詩 寫 得 不 錯, 孫 老 師 拿 給 老 師 們 傳 閱 但 是, 要 記 得, 要 作 詩 人, 一 定 要 作 杜 甫 那 樣 的 詩 人, 不 要 像 時 下 一 些 酸 氣 的 文 人, 拿 詩 作 應 酬 同 時 還 罵 了 一 些 官 場 上 的 老 人 物 我 一 聽 之 下, 如 醍 醐 灌 頂! 心 想 : 杜 甫, 不 可 及 ; 酸 氣 文 人, 絕 不 可 做 於 是, 就 悄 悄 地 決 定 不 再 做 舊 詩, 以 此 為 戒 其 實, 牟 老 師 的 話, 用 意 在 提 醒 我 們 中 文 系 的 學 生 不 要 變 成 自 命 風 雅 的 酸 腐 文 人 沒 想 到, 十 年 之 後, 我 卻 破 了 自 設 的 規 戒 現 在 想 起 來, 如 有 真 情, 未 嘗 不 可 做 舊 詩 但 是 那 一 首 詩, 我 現 在 只 記 得 一 句 : 人 生 拋 彈 丸, 大 概 受 我 當 時 正 迷 存 在 主 義 思 想 的 影 響, 認 為 人 是 無 意 間 被 拋 入 這 個 世 界 的 我 是 第 一 個 進 入 威 大 東 亞 系 的 東 海 畢 業 生, 徐 復 觀 老 師 是 推 薦 教 授 之 一 ; 翌 年, 我 慫 恿 印 第 安 那 大 學 唸 完 英 美 文 學 碩 士 的 郭 大 夏 來 申 請 ; 他 1965 年 秋 季 來 了 以 後, 我 們 又 把 在 布 朗 大 學 念
附 錄. 悼 周 師 策 縱 教 授 兼 懷 往 事 633 次 從 此, 他 們 就 有 了 交 集, 但 也 包 括 打 筆 戰, 如 論 史 之 闕 文 ( 見 大 陸 雜 誌 ) 1971 年 1 月 7 日, 周 公 寫 了 一 首 詩 寄 給 海 外 朋 友, 題 曰 : 教 棲 一 章 用 司 空 圖 體 答 海 外 諸 友 : 倦 遊 蕭 索 證 吾 衰, 歸 去 乘 桴 患 作 師 得 句 乍 如 來 舊 雨, 亡 詩 久 似 失 孤 兒 陶 公 或 為 東 離 菊, 莊 子 寧 為 曳 尾 龜 展 卷 明 窗 對 白 雪, 無 多 日 影 尚 遲 遲 徐 老 師 也 和 了 一 首 詩, 後 來 刊 登 在 香 港 華 僑 日 報 1971 年 3 月 24 日 的 中 國 文 學 副 刊 上 現 在 就 周 策 縱 舊 詩 存 所 附 徐 復 觀 教 授 和 作 抄 錄 如 下 : 鳳 落 麟 殘 德 久 衰, 成 新 因 演 各 為 師 宗 風 早 罷 鉗 錘 手, 天 意 應 憐 弱 喪 兒 望 遠 每 思 軒 翥 鶴, 背 時 甘 作 縮 頭 龜 陶 公 松 菊 何 堪 問, 閉 門 攤 書 或 未 遲 7 記 得 周 公 曾 拿 給 我 看 一 封 徐 老 師 的 信, 信 中 批 評 了 一 位 東 海 的 教 授, 內 附 上 面 這 首 詩 ; 其 中 對 我 印 象 最 深 也 最 有 感 觸 的 是 背 時 甘 作 縮 頭 龜 這 一 句, 因 為 當 時 海 峽 兩 岸 的 局 勢 與 政 治 氛 圍 都 令 人 堪 憂 1980 年 6 月 16 日 在 陌 地 生 召 開 為 期 四 天 的 首 屆 國 際 紅 樓 夢 研 討 會, 這 是 周 公 花 了 三 年 心 血 策 劃 的 大 型 學 術 研 討 會, 匯 聚 了 全 球 各 國 的 紅 學 家 共 聚 一 堂, 特 別 是 兩 岸 隔 絕 的 學 者 能 在 第 三 國 相 見, 意 義 最 大 周 公 出 於 提 拔 學 生, 也 把 我 納 入 論 文 發 表 人 我 也 應 景 寫 了 一 篇 論 文 紅 樓 夢 裡 的 酒 令, 後 來 收 在 香 港 中 文 大 學 出 版 的 首 屆 國 際 紅 樓 夢 研 討 會 論 文 選 集 開 會 期 間, 我 住 在 7 語 言 學 的 丁 愛 真 也 拉 來 (1966 年 秋 季 入 學 ) 我 們 都 是 東 海 第 三 屆 的 畢 業 生, 都 是 徐 老 師 很 關 心 的 學 生 接 著, 在 1967 年, 來 了 第 八 屆 的 鍾 玲 ( 進 比 較 文 學 系 ) 此 後, 好 像 就 不 再 有 東 海 的 畢 業 生 來 威 大 東 亞 系 或 比 較 文 學 系 了 見 陳 致 ( 編 ): 周 策 縱 舊 詩 存, 頁 154-155
634 文 與 哲. 第 十 期 周 公 的 家 第 四 天 一 早 起 來, 外 面 陰 雨 濛 濛, 一 時 心 血 來 潮, 也 寫 了 一 首 詩, 呈 給 我 心 儀 多 年 的 紅 學 大 師 周 汝 昌 先 生 題 曰 : 六 月 十 九 日 晨 起 陰 雨 濛 濛 值 逢 雪 芹 生 日 有 感, 詩 曰 : 詩 鬼 未 夭 兩 百 歲, 吟 風 寄 雨 過 西 東 紅 樓 尋 夢 夢 不 斷, 陌 地 生 情 情 也 紅 附 註 : 生 日 下, 註 : 據 張 加 倫 先 生 考 證 詩 鬼 下, 註 : 敦 誠 以 詩 鬼 李 賀 比 曹 雪 芹 夭 字 下, 註 : 周 汝 昌 先 生 認 為 曹 雪 芹 未 過 中 壽, 故 謂 夭 我 這 首 詩 其 實 不 算 甚 麼, 卻 引 起 周 汝 昌 先 生 的 嘉 許, 並 在 他 1985 年 出 版 的 獻 芹 集 中 加 以 收 錄 他 抄 錄 我 的 原 詩 原 註 之 外, 還 替 我 加 了 一 條 註 云 : 當 然, 我 還 可 以 代 他 作 一 條 補 注 : 陌 地 生, 是 地 名 Madison 的 音 譯, 亦 即 大 會 的 東 道 主 人 威 斯 康 辛 大 學 的 所 在 不 待 多 言, 洪 銘 水 教 授 正 是 妙 語 雙 關, 巧 為 運 用 接 著 另 起 一 段, 又 說 : 我 誦 讀 此 詩, 覺 其 筆 致 不 凡, 深 有 意 趣 結 句 尤 見 其 深 情 別 具 8 周 汝 昌 和 周 策 縱 兩 先 生, 在 大 會 上 被 戲 稱 為 東 周 和 西 周 會 後 不 久, 我 接 到 周 公 寄 來 一 幅 字 畫 用 甲 骨 文 寫 的 一 首 詩 : 9 十 千 美 酒 媚 秦 娥, 歷 盡 中 年 夢 自 多 天 外 星 沈 君 不 見, 小 舟 風 雨 望 黃 河 庚 申 (1980) 秋 日 集 殷 契 文 為 銘 水 弟 博 文 妹 存 念 周 策 縱 去 年, 當 我 接 到 浸 會 大 學 寄 來 的 贈 書 陳 致 編 的 周 策 縱 舊 詩 存, 看 到 前 七 頁 自 題 詩 畫 中, 也 收 了 這 幅 字 的 影 本, 我 以 為 周 公 留 了 影 本 翻 拍 的 但 幾 個 月 8 9 周 如 昌 : 陌 地 紅 情 國 際 紅 樓 夢 研 討 會 詩 話, 獻 芹 集 ( 太 原 : 山 西 人 民 出 版 社,1985 年 ), 頁 552-553 此 詩 題 曰 : 風 雨 集 甲 古 文 為 洪 銘 水 陳 博 文 弟 妹 書, 收 於 周 策 縱 舊 詩 存, 頁 207
附 錄. 悼 周 師 策 縱 教 授 兼 懷 往 事 635 前 有 一 次, 陳 致 帶 香 港 學 生 來 跟 元 智 學 生 交 流 ; 我 剛 好 那 一 天 在 元 智 有 課, 所 以 刻 意 留 下 來 相 見 這 是 我 們 第 一 次 見 面, 我 就 問 他 這 一 幅 字 怎 麼 來 的 他 說 是 原 件 攝 影 製 版 的, 可 是 我 說 原 件 掛 在 我 家 客 廳 牆 上 所 以 這 就 變 成 了 懸 案, 我 們 就 說 回 去 再 細 查 究 竟 回 到 家 以 後, 我 才 仔 細 比 對, 發 現 其 中 天 外 的 外 字 甲 骨 文 寫 法 不 同, 另 外 就 是 右 上 角 多 了 兩 個 小 印, 其 中 之 一 是 周 公 自 刻 的 愛 犬 知 非 (Jiffy) 10 的 剪 影 所 以 這 謎 底 才 揭 曉 原 來 這 一 幅 字, 周 公 寫 了 兩 幅, 規 格 大 小 一 樣, 初 看 以 為 是 同 一 幅, 但 同 中 有 小 異 另 外, 與 陳 致 相 談 之 下, 發 現 他 的 丈 人 是 我 的 舊 識, 就 是 1980 年 偕 同 周 汝 昌 和 馮 其 庸 兩 先 生 一 道 來 陌 地 生 參 加 紅 學 會 的 大 陸 三 個 代 表 之 一 陳 毓 羆 先 生 1997 年 夏 天, 我 們 又 在 北 京 的 紅 學 會 上 相 見 那 一 次 他 特 別 興 奮 地 對 我 說 : 我 很 高 興 知 道 你 是 徐 復 觀 先 生 的 高 足 原 來 他 跟 徐 老 師 是 湖 北 同 鄉 我 心 想 : 怎 麼 這 麼 巧, 該 認 識 的 人 都 會 碰 在 一 道 他 送 給 我 一 本 台 灣 大 安 出 版 的 新 著 沈 三 白 和 他 的 浮 生 六 記, 並 在 內 頁 上 寫 道 : 銘 水 兄 雅 正 : 余 與 銘 水 兄 于 1980 年 之 麥 迪 遜 盛 會 上 相 識, 忽 忽 已 十 七 年 矣 今 悉 銘 水 兄 為 徐 復 觀 老 先 生 之 得 意 弟 子 余 1980 年 自 美 經 港, 與 徐 老 有 杯 酒 之 雅, 頗 蒙 垂 青, 幸 而 為 其 晚 歲 之 忘 年 交 徐 老 為 余 鄉 先 賢, 私 心 欽 慕, 無 日 忘 之 他 日 將 絮 酒 生 芻, 祭 掃 墓 門, 以 報 高 誼 今 日 見 銘 水 兄, 欣 然 道 故, 歡 若 疇 昔 但 願 共 勉 之, 相 期 以 道 義, 飲 學 海 之 一 勺, 勿 負 徐 老 也 陳 毓 羆 一 九 九 七 年 八 月 七 日 于 北 京 國 際 紅 樓 夢 學 術 研 討 會 上 陳 毓 羆 先 生 是 一 位 謙 謙 君 子, 現 已 從 中 國 社 會 科 學 院 退 休, 我 很 高 興 他 有 陳 致 這 樣 的 女 婿, 可 謂 後 有 傳 人 了! 至 於 周 公 對 紅 樓 夢 的 研 究, 可 以 說 他 的 前 半 生 集 中 在 五 四 運 動 的 研 究, 後 半 生 就 是 紅 樓 夢 了 有 關 周 公 紅 樓 夢 研 究 的 始 末, 將 在 中 央 研 究 院 文 哲 所 通 訊 紀 念 專 輯 上, 另 文 介 紹, 此 不 贅 1981 年 夏 天, 我 利 用 休 假 年 正 準 備 取 道 歐 洲 返 台 執 教 清 華 大 學, 卻 接 到 徐 復 觀 教 授 的 電 話, 告 訴 我 留 美 學 人 陳 文 成 教 授 返 台 後 被 台 灣 警 備 總 部 約 談 後 遇 害 的 消 息 據 報 載 : 陳 文 成 於 7 月 3 日 被 發 現 陳 屍 於 台 大 研 究 生 圖 書 館 外 ; 警 總 說 10 周 公 寫 這 幅 字 的 四 年 之 後 (1984), 知 非 去 世, 周 公 寫 了 悼 亡 詩 哭 犬 知 非 (Jiffy)( 有 短 跋 ), 詩 云 : 生 聚 難 占 死 別 來, 喪 非 經 過 不 知 哀 相 依 十 二 年 相 慰, 反 襯 人 間 萬 事 乖 見 周 策 縱 舊 詩 存, 頁 226
636 文 與 哲. 第 十 期 他 恐 怕 是 畏 罪 自 殺, 因 為 前 一 天 晚 上 已 經 送 他 回 家 可 是, 不 知 道 為 甚 麼 他 卻 沒 進 家 門, 反 而 跑 去 台 大 跳 樓! 徐 老 師 認 為 這 是 特 務 所 為, 他 擔 心 台 灣 民 眾 對 此 會 有 反 彈 而 造 成 動 亂 ; 言 下 之 意, 似 有 提 醒 我 慎 加 考 慮 的 意 思 我 告 訴 他, 我 們 全 家 將 先 到 歐 洲 遊 歷 一 兩 個 月, 再 經 香 港 返 台 他 才 稍 稍 放 心, 並 囑 付 我 們 到 香 港 後 再 做 觀 察 ; 如 回 台 灣, 一 定 要 謹 言 慎 行 徐 老 師 處 處 關 心 學 生, 保 護 學 生, 令 我 終 生 感 激! 果 然, 到 清 華 報 到 以 後, 訓 導 處 就 要 我 提 出 兩 名 保 證 人, 保 證 我 思 想 沒 問 題, 而 且 還 不 能 由 親 戚 作 保 為 此, 我 幾 乎 想 捲 起 鋪 蓋 就 走 後 來 由 系 主 任 梅 廣 學 長 和 大 學 室 友 關 辰 雄 具 名 作 保, 他 們 的 情 誼 也 令 人 感 激 過 去 國 府 這 一 套 軍 隊 式 的 連 坐 法 也 運 用 到 控 制 學 術 界 來, 而 大 家 也 都 沈 默 接 受 豈 不 可 悲 乎! 1982 年 春, 徐 復 觀 老 師 因 癌 症 也 從 美 國 返 台 住 進 台 大 醫 院 我 當 時 在 清 華, 常 利 用 週 末 去 看 他 在 從 新 竹 到 台 北 的 車 上, 我 常 常 會 帶 著 徐 老 師 寫 的 東 西 看 有 一 次 讀 到 他 在 1961 年 春 假, 偕 同 孫 克 寬 梁 容 若 杜 衡 之 諸 教 授, 帶 我 們 應 屆 畢 業 生 七 人 同 遊 阿 里 山 所 寫 的 詩 他 的 詩 題 與 序 言, 我 已 忘 記 ( 現 在 一 時 也 找 不 到 出 於 何 書 ), 但 我 手 頭 留 下 我 寫 的 一 幅 裱 字, 本 來 要 給 徐 老 師 在 病 中 無 聊 之 際, 且 作 把 玩 之 具, 可 是 來 不 及 給 他 看, 他 就 走 了! 11 此 詩 並 附 記 如 下 : 攀 山 繞 水 清 歌 發, 七 子 當 時 意 不 凡 霧 裡 尋 花 花 不 語, 花 間 戲 語 語 如 禪 群 峰 飛 動 晨 曦 微, 神 木 高 瞻 正 氣 寒 廿 一 年 輪 應 記 否? 故 鄉 卻 做 異 鄉 還! 附 記 : 讀 徐 師 庚 戌 1961 三 月 廿 九 日, 與 繭 廬 衡 之 諸 教 授 偕 中 文 系 應 12 屆 畢 業 生 遊 阿 里 山 詩, 因 憶 同 窗 七 友 今 皆 寄 居 海 外, 時 光 飛 逝, 11 12 我 在 1982 年 4 月 2 日 在 高 雄 參 觀 省 政 建 設 的 旅 次 中 ( 政 府 為 歸 國 學 人 辦 的 活 動 ), 得 知 徐 老 師 病 逝 台 大 醫 院, 含 淚 寫 下 一 篇 悼 文 一 個 巨 人 時 代 的 終 點 投 給 吳 基 福 辦 的 台 灣 時 報 此 文 又 收 於 曹 永 洋 ( 編 ): 徐 復 觀 教 授 紀 念 文 集 ( 台 北 : 時 報 文 化,1984 年 ), 頁 249-251 東 海 第 三 屆 中 文 系 畢 業 生 只 有 七 人, 前 後 都 出 國 留 學 取 得 學 位 : 杜 維 明 ( 哈 彿 大 學 博 士 ) 洪 銘 水 ( 威 斯 康 辛 博 士 ) 李 華 宙 ( 哥 倫 比 亞 博 士 候 選 人 ) 黃 守 徵 ( 奧 立 剛 新 聞 學 碩 士, 後 來 回 馬 來 西 亞 工 作 ) 林 渝 ( 圖 書 館 學 碩 士 ) 李 小 葦 ( 圖 書 館 學 碩 士 ) 彭 力 偉 ( 出 國 後 從 大 學 部 重 讀 理 工 科 )
附 錄. 悼 周 師 策 縱 教 授 兼 懷 往 事 637 瞬 經 廿 一 載 去 夏 余 雖 返 台 執 教 清 華, 然 亦 暫 時 之 計 ; 思 之 亦 可 慨 嘆 也! 銘 水 壬 戌 1982 初 春 寫 于 清 華 北 院 詩 中 故 鄉 卻 做 異 鄉 還 一 句 是 我 心 中 很 沈 痛 的 慨 嘆! 沒 想 到 當 時 的 心 境, 竟 然 與 十 年 前 的 他 鄉 且 認 同, 仍 然 遙 相 呼 應 1991 年 暑 假, 我 路 過 香 港 住 在 港 大 的 柏 立 基 堂 (Robert Black College), 無 意 間 認 識 了 大 陸 旅 居 澳 洲 的 書 法 家 黃 苗 子 和 他 的 夫 人 郁 風 ( 郁 達 夫 的 姪 女 ), 相 談 甚 歡, 就 請 他 在 我 新 買 的 畫 冊 上 留 下 墨 寶 他 在 當 天 夜 裡 就 題 好 了 字, 隔 天 一 早 就 把 畫 冊 交 還 給 我 我 一 看, 他 題 的 字 竟 是 海 外 存 知 己 四 個 字 把 海 內 存 知 己 的 內 改 成 外, 一 字 之 差, 道 盡 了 多 少 流 亡 海 外 學 者 的 辛 酸 他 的 附 記 曰 : 一 九 九 一 年 初 夏, 予 自 美 參 加 耶 魯 大 學 八 大 山 人 討 論 會 後 過 港, 值 銘 水 博 士 為 赴 新 加 坡 大 學 之 漢 學 會, 相 與 邂 逅 港 大 之 柏 立 基 堂, 流 連 數 日, 因 書 此 留 念 黃 苗 子 郁 風 同 記 那 幾 天, 我 們 每 天 都 在 柏 立 基 堂 一 起 用 早 餐, 談 起 近 現 代 人 物, 褒 貶 之 間, 竟 有 許 多 相 契 之 處 所 以, 也 體 會 到 他 海 外 存 知 己 的 意 思 了! 同 年 秋, 周 公 偕 弟 策 橫 先 生 來 紐 約, 當 時 策 橫 先 生 長 公 子 ( 周 建 虎 ) 也 在 紐 約 攻 讀 教 育 學 博 士 但 他 們 都 住 在 我 們 灣 脊 區 (Bay Ridge) 柏 根 住 宅 (Bergen Place) 的 家 我 就 拿 黃 苗 子 的 題 字 給 他 們 看 ; 周 公 就 順 著 海 外 存 知 己 的 意 思, 在 我 那 本 畫 冊 上 也 題 了 一 首 詩 : 海 外 存 知 己, 天 涯 即 我 家 夷 雕 如 客 至, 鄰 樹 借 蔭 遮 13 未 必 帽 廬 小, 無 需 蟻 空 奢 秋 來 妻 女 瘦, 相 對 飯 流 霞 13 這 兩 行 詩, 也 許 需 要 加 一 點 註 解 夷 雕 如 客 至 是 因 為 我 到 各 地 旅 行 總 喜 歡 買 木 雕, 周 老 師 看 到 我 把 來 自 世 界 各 地 的 人 像 雕 刻, 不 分 種 族, 當 作 一 個 和 諧 的 大 家 庭, 聚 在 一 起 周 老 師 看 了 說 有 四 海 一 家 的 味 道 鄰 樹 借 蔭 遮 是 因 為 我 家 後 院 有 一 個 小 游 泳 池, 所 有 的 樹 都 是 籬 笆 外 面 鄰 居 的 樹, 但 我 們 卻 可 以 享 受 它 們 的 樹 蔭, 周 老 師 覺 得 不 錯 可 是 他 沒 想 到 鄰 樹 的 落 葉 掉 到 游 泳 池, 我 們 得 花 力 氣 去 撈 樹 葉 跟 水 底 吸 塵, 反 而 是 一 件 pain in the neck ( 讓 脖 子 疼 的 事 )
638 文 與 哲. 第 十 期 一 九 九 一 年 八 月 題 銘 水 博 文 紐 約 居 周 策 縱 策 橫 先 生 是 書 法 家, 也 留 下 墨 寶, 題 曰 : 海 天 隔 萬 里 翰 墨 繫 深 情 予 一 九 九 一 年 六 月 不 遠 萬 里 來 美 探 親, 八 月 下 浣 隨 兄 策 縱 旅 遊 紐 約, 有 幸 結 識 銘 水 博 文 先 生 伉 儷, 並 承 熱 忱 招 待, 數 日 攀 談, 快 慰 平 生, 僅 書 題 十 字 以 誌 籤 念 悟 園 主 人 周 策 橫 於 看 海 樓 書 齋 另 外, 他 還 為 我 的 三 樓 書 房, 寫 了 一 幅 橫 匾 看 海 樓 三 個 字 當 時 還 有 胡 昌 度 教 授 跟 他 夫 人 林 渝 ( 我 東 海 同 班 同 學 ) 以 及 夏 志 清 教 授 在 場 胡 教 授 是 哥 倫 比 亞 大 學 教 育 學 院 退 休 的 名 教 授 ; 他 馬 上 背 誦 朱 熹 的 詩 並 揮 筆 留 下 墨 寶 : 昨 夜 江 邊 春 水 生, 艨 艟 巨 艦 一 毛 輕 向 來 費 盡 推 移 力, 此 日 中 流 自 在 行 晦 庵 詩 錄 奉 銘 水 先 生 伉 儷 胡 昌 度 林 渝 夏 教 授 也 另 紙 臨 時 以 我 跟 博 文 的 名 字, 戲 作 一 幅 對 聯 : 嘉 耦 天 成 水 與 文 二 喬 麗 資 更 天 生 夏 教 授 是 有 名 的 老 頑 童, 他 可 以 跟 我 兩 個 小 女 兒 唱 兒 歌 講 笑 話 每 次, 我 們 提 到 Professor Hsia, 她 們 都 會 異 口 同 聲 說 : Oh! He is fun! ( 喔! 他 好 好 玩!) 周 公 兄 弟 在 紐 約 這 一 段 期 間, 除 了 帶 他 們 遊 覽 紐 約 名 勝 ( 應 該 包 括 大 都 會 博 物 館 和 世 貿 大 廈 ) 之 外, 就 是 安 排 他 們 與 老 朋 友 如 唐 德 剛 教 授 夏 志 清 教 授 胡 昌 度 教 授 和 陸 鏗 先 生 來 寒 舍 相 聚 看 到 他 們 像 年 輕 小 伙 子 一 般, 嘻 嘻 哈 哈, 笑 話 當 年 ; 頓 時 使 寒 舍 生 光 生 熱, 好 不 熱 鬧! 1994 年, 周 公 78 歲 才 從 威 大 退 休 東 亞 系 為 他 舉 辦 一 個 酒 會, 我 特 地 從 紐 約 回 陌 地 生 參 加 回 程 中 也 寫 了 一 首 七 言 律 詩 寄 給 周 公 後 來 也 接 到 策 橫 先 生 寄 來 一 幅 字 畫, 抄 錄 了 我 的 詩 可 惜, 我 把 它 留 在 紐 約 的 家, 詩 句 卻 一 時 想 不 起 來
附 錄. 悼 周 師 策 縱 教 授 兼 懷 往 事 639 只 好 等 暑 假 回 紐 約 再 找 出 來 策 橫 先 生 在 旅 美 探 親 期 間, 曾 為 周 公 抄 錄 白 玉 詞, 其 小 楷 書 法 之 精 美 俊 秀, 令 人 把 玩 不 忍 釋 手 ; 此 書 為 棄 園 藏 版, 線 裝, 非 賣 品 可 惜, 策 橫 先 生 已 在 1997 年 去 世 於 廣 西 南 寧, 享 年 78 歲 周 公 有 痛 哭 策 橫 弟 長 詩 哀 悼 之, 末 段 云 : 生 人 必 有 死, 誰 不 歸 澤 藪? 但 悲 燕 行 折, 劇 痛 過 斷 肘 所 幸 龍 蛇 驚, 書 法 世 無 偶 巨 筆 留 宇 宙, 念 弟 終 不 朽 14 周 公 認 為 策 橫 先 生 留 在 大 陸 雖 歷 經 苦 難, 但 他 的 書 法 可 以 不 朽 1995 年 初 春, 我 意 外 地 響 應 東 海 母 校 之 招, 回 到 台 灣 教 書 ; 放 棄 了 紐 約 市 立 大 學 (Brooklyn College, 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 的 終 身 職, 遲 後 也 賣 掉 了 灣 脊 區 這 個 可 以 遠 眺 自 由 女 神 與 海 景 的 樓 房 ; 以 前 從 家 裡 漫 步 五 分 鐘 到 海 邊 小 碼 頭 就 可 以 看 見 的 紐 約 世 貿 大 廈, 也 在 2001 年 9 月 11 日 遭 中 東 恐 怖 份 子 用 自 殺 飛 機 炸 毀 ; 想 起 住 在 紐 約 二 十 幾 年 間, 不 知 陪 伴 過 多 少 師 長 文 友 上 過 107 層 頂 樓, 鳥 瞰 紐 約 全 景, 而 今 不 在, 只 剩 記 憶! 物 非 心 冷, 思 之 惘 然 時 光 飛 逝,2004 年 秋, 我 已 屆 齡 從 東 海 退 休 ; 在 紐 約 與 台 中 之 間 的 選 擇, 曾 有 過 猶 豫 但 當 時 答 應 要 完 成 東 海 五 十 年 校 史 的 編 撰 工 作,2006 年 7 月 才 出 版 ; 因 為 之 前 已 買 了 公 寓 房 子, 也 就 決 定 留 下 來 了 現 在, 我 也 許 應 該 寫 一 首 詩, 改 變 二 十 五 年 前 故 鄉 卻 作 異 鄉 返 的 心 境 了 吧! 但 不 知 為 甚 麼, 我 一 直 還 沒 有 這 個 靈 感 值 此 追 悼 周 策 縱 老 師 之 際, 聯 想 到 策 橫 先 生 已 早 幾 年 過 世, 還 有 更 早 去 世 的 徐 復 觀 教 授 他 們 都 是 我 永 遠 心 存 感 念 的 老 師 此 時, 心 情 非 常 複 雜 ; 昔 日 的 情 景, 人 和 事 都 交 錯 地 映 入 眼 簾, 不 能 自 己 因 此, 夾 雜 陳 述 于 識 與 不 識 者 之 前 14 周 策 縱 舊 詩 存, 頁 297-298
640 文 與 哲. 第 十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