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国 美 学 与 解 释 学 札 记 胡 晓 明 ( 华 东 师 范 大 学 中 文 系 ) 摘 要 : 这 篇 文 章 是 笔 者 读 书 心 得 之 汇 集, 虽 然 是 偶 成, 但 是 却 包 含 了 对 中 国 美 学 及 解 释 学 的 理 解 和 关 心 关 键 词 : 美 学 ; 解 释 学 中 图 分 类 号 :G0 文 献 标 识 码 : 一 中 国 美 学 中 的 身 体 日 裔 美 籍 舞 蹈 家 武 重 淑 子 来 上 海 读 博 士, 跟 我 做 庄 子 与 身 体 语 汇 一 题 淑 子 有 长 期 舞 蹈 经 验, 有 个 人 专 集 流 浪 舞 集 等 多 种, 心 仪 中 国 文 化, 是 在 纽 约 林 肯 中 心 演 出 过 的 迄 今 为 止 唯 一 的 独 舞 舞 蹈 家 她 的 舞 蹈 极 富 于 东 方 民 族 意 味 与 现 代 派 的 交 互 性, 风 格 既 含 蓄 又 强 烈, 又 静 谧 又 跃 动, 我 认 为 庄 子 及 其 系 统, 与 她 的 舞 蹈 颇 多 可 相 互 发 明 之 处, 古 老 的 东 方 美 学 与 现 代 西 方 艺 术 如 果 能 发 生 一 点 融 合, 那 当 然 是 上 海 这 座 城 市 的 骄 傲, 也 是 中 国 艺 术 传 统 复 苏 之 一 种 现 象 即 使 这 种 探 索 失 败, 也 表 明 了 一 个 真 诚 艺 术 家 求 道 之 热 忱 与 求 知 之 诚 笃, 具 有 积 极 的 意 义 我 这 里 仅 将 想 到 的 有 关 材 料 与 思 路, 作 一 番 简 单 的 勾 画 而 已 王 骀 叔 山 无 趾 哀 骀 它 等, 都 是 极 为 变 形 丑 陋 强 烈 的 形 体, 过 去, 我 们 以 身 心 二 元 论 来 解 说, 认 为 这 是 通 过 形 体 和 的 残 缺 与 不 美, 来 反 衬 出 内 心 的 充 实 与 魅 力 其 实, 这 种 身 体 可 心 称 之 为 突 破 的 身 体, 即 突 破 了 身 体 本 身 的 社 会 语 汇 教 化 规 训, 而 张 扬 出 的 一 种 想 像 的 身 体 这 表 明 身 体 有 自 身 的 目 的 与 本 体, 并 非 一 定 要 与 精 神 或 内 在 相 依 存 这 种 身 体 本 身 就 是 一 种 革 命 性 的 语 汇 德 充 符 中 的 那 些 非 常 强 烈 的 身 体 语 言, 不 仅 体 现 了 身 心 一 体 性, 而 且 体 现 了 生 命 与 宇 宙 的 一 体 性 我 们 可 以 透 过 身 体 的 意 象 性, 强 烈 感 受 到 一 种 试 图 与 宇 宙 整 体 生 生 之 气 的 相 通, 成 为 宇 宙 气 化 流 行 之 元 气 之 一 部 分 的 可 能 为 什 么 卫 灵 公 看 了 胭 脂 支 离 无 唇 齐 桓 公 见 了 甕 嵗 大 瘿, 然 后 再 看 到 别 的 正 常 人, 觉 得 他 们 其 脰 肩 肩, 就 是 因 为 正 常 人 太 规 范 化 模 式 化, 没 有 一 股 子 通 天 地 的 元 气 在 中 国 美 学 中, 形 之 所 以 是 神 的, 就 在 于 庄 子 所 说 神 是 伸 天 伸 地, 而 不 是 西 方 现 代 派 所 说 的 表 现 自 我 毛 嫱 西 施 的 故 事 表 明, 身 体 的 美 学 标 准 是 可 以 颠 覆 的, 关 键 在 于 转 换 人 为 而 为 自 然 也 就 是 说, 大 的 脉 络 变 了, 里 面 才 会 变 得 透 气 表 明 身 体 的 美 学, 不 是 孤 立 的 存 在, 而 是 与 社 会 认 知 的 模 式 有 关 的 最 大 的 模 式 是 人 与 自 然 互 为 主 体 这 一 模 式 濠 梁 观 鱼 的 故 事, 表 明 了 身 体 的 对 象 化 只 有 从 外 面 自 然 的 形 象 中, 才 能 展 开 我 的 身 体 的 真 实 感 受 外 界 的 快 乐 其 实 正 是 我 的 快 乐 的 表 现 人 者 厚 貌 深 情 庄 子 最 主 张 简 单 透 明 的 生 活 反 对 层 层 折 折 曲 曲 弯 弯 细 碎 繁 琐 的 人 为 文 化 所 以 厚 貌 深 情 的 身 体 语 汇 是 过 于 不 能 承 受 之 重, 是 不 能 返 朴 归 真 所 以 后 世 有 裸 体, 有 解 衣 盘 磗 的 真 画 家 即 追 求 自 由 解 放 温 伯 雪 子 见 鲁 人, 目 击 而 道 成, 用 至 为 简 单 的 身 体 仪 式, 表 达 至 为 深 切 的 灵 魂 相 通, 是 中 国 艺 术 精 神 的 极 致 开 启 了 很 多 神 秘 主 义 的 心 灵 交 感 艺 术, 如 养 由 基 射 白 猿 钟 子 期 与 伯 牙 孙 登 与 嵇 康 王 子 猷 等 等
关 于 身 体 的 节 奏, 世 说 新 语 中 有 不 少 材 料 王 子 猷 子 敬 俱 病 篤 而 子 敬 先 亡 子 猷 問 左 右 : 何 以 都 不 聞 消 息? 此 已 喪 矣 語 時 了 不 悲 便 索 輿 來 奔 喪, 都 不 哭 子 敬 素 好 琴, 便 徑 入 坐 靈 牀 上, 取 子 敬 琴 彈, 弦 既 不 調, 擲 地, 云 : 子 敬, 子 敬, 人 琴 俱 亡 因 慟 絶 良 久, 月 餘 亦 卒 ( 世 说 新 语 伤 逝 ) 这 一 段 里, 有 一 种 身 体 行 动 的 节 奏 : 先 是 克 制 含 蓄 压 抑 的, 如 不 悲 不 哭 不 吊 然 后 是 激 烈 的 动 作 的 毁 灭 的 即 擲 琴 恸 绝 死 可 以 从 庄 子 找 到 这 种 身 体 的 节 奏 王 子 猷 子 敬 曾 俱 坐 一 室 上 忽 發 火, 子 猷 遽 走 避, 不 遑 取 屐 子 敬 神 色 恬 然, 徐 喚 左 右, 扶 憑 而 出, 不 異 平 常 世 以 此 定 二 王 神 宇 ( 世 说 新 语 雅 量 ) 这 是 身 体 的 慢 与 重 的 节 奏, 可 以 追 到 儒 家 的 威 重 礼 仪 ( 君 子 不 重 则 不 威 ), 也 可 以 追 到 庄 子 ( 彼 視 三 釡 三 千 鍾 如 觀 雀 蚊 虻 相 過 乎 前 也 枯 木 朽 枝 古 之 博 大 真 人 块 不 失 道 ) 上 面 谈 到 的 问 题 有 : 身 体 的 节 奏 身 体 的 感 通 性 身 体 与 气 化 的 宇 宙 身 体 的 对 象 化 身 体 与 解 放 感 身 体 的 简 单 透 明 身 体 语 汇 的 突 破 力 量 等 等 二 绝 地 天 通 国 语 楚 语 有 一 段 话, 大 意 云 : 昭 王 问 于 观 射 父 曰 : 周 书 所 谓 重 黎 实 使 天 地 不 通 者, 何 也? 若 无 然, 民 将 能 登 天 乎? 对 曰 : 非 此 之 谓 也 古 者 民 神 不 杂, 少 昊 氏 之 衰 也, 九 黎 乱 徳, 家 为 巫 史, 民 神 同 坐, 祸 灾 荐 臻 颛 顼 受 之, 乃 命 南 正 重 司 天 以 属 神, 命 火 正 黎 司 地 以 属 民, 使 复 旧 常, 无 相 侵 渎, 是 谓 絶 地 天 通 这 是 有 关 上 古 宗 教 艺 术 与 王 权 相 互 关 系 的 经 典 文 本 杨 向 奎 在 中 国 古 代 思 想 中 说 : 九 黎 乱 德 之 后, 每 个 人 都 做 起 神 的 职 务 来 了, 分 不 清 谁 是 神, 谁 是 人 了, 这 就 是 民 神 同 位 上 帝 以 重 黎 分 管 神 人 之 事, 这 样, 巫 的 职 责 就 专 门 化, 以 后 平 民 就 不 能 与 上 帝 相 通, 这 么 一 来, 国 王 断 绝 了 天 人 的 交 通, 垄 断 了 交 通 上 帝 的 大 权, 通 天 的 巫 术 成 为 统 治 者 的 专 利, 即 统 治 的 工 具 杨 是 最 敏 感 到 这 里 有 王 权 权 源 的 问 题 的 张 光 直 在 中 国 青 铜 时 代 认 为 其 中 解 释 了 通 天 地 的 主 要 方 法 与 工 具, 也 点 破 了 通 天 地 在 政 治 上 的 意 义, 所 以 成 为 中 国 古 代 艺 术 史 上 的 关 键 史 料 他 从 青 铜 艺 术 和 巫 的 关 系, 看 出 通 神 的 艺 术 作 为 政 治 工 具 的 意 义 上 丰 富 了 权 源 的 问 题 周 策 纵 强 调 了 颛 顼 的 制 度 革 新 意 义, 颛 顼 的 办 法, 是 使 神 权 不 为 一 般 人 民 随 便 使 用, 而 由 政 府 统 一 处 理, 王 权 与 神 权 综 合 行 使, 对 民 众 的 思 想 和 精 神 心 理 统 筹 控 制, 在 古 代 可 能 产 生 过 一 度 非 常 有 效 率 的 统 治 ( 古 巫 医 与 六 诗 考 台 北 联 经,1986, 第 136 页 ) 李 学 勤 也 是 从 上 古 国 家 机 器 的 完 善 化 的 角 度, 来 分 析 颛 顼 时 代 的 宗 教 改 革 ( 中 国 古 代 文 明 与 国 家 形 成 研 究, 云 南,1997, 第 203 页 ) 关 于 这 段 文 献 的 另 一 种 解 释, 是 说 反 映 了 文 明 初 期 神 权 与 民 事 权 的 分 离, 神 官 属 于 天 官, 民 官 属 于 地 记, 这 表 明 民 事 的 事 务 与 权 力, 从 神 职 的 工 作 和 权 力 中 分 离 出 来, 有 人 更 进 而 说 表 明 神 权 与 政 权 二 分 其 实, 这 种 说 法 是 不 正 确 的 因 为 它 掩 盖 了 天 地 通 与 不 通 的 真 正 含 义, 即 谁 能 掌 握 来 自 神 圣 的 合 法 性 的 信 息 的 管 道? 是 家 作 巫 史 的 民 众? 还 是 王 和 他 的 臣 子 重 黎? 原 始 宗 教 巫 风 大 盛 的 世 界 里, 人 人 皆 有 通 往 神 意 的 管 道, 而 世 俗 宗 教 即 意 识 形 态 的 世 界 里, 由 王 独 占 神 意 中 国 思 想 的 权 源 变 成 只 有 世 俗 最 高 统 治 王 的 来 源, 这 正 是 问 题 的 所 在 然 而 问 题 又 并 不 那 么 简 单 正 如 史 华 慈 指 出 : 王 通 过 垄 断 通 向 高 高 在 上 的 神 的 途 径, 在 某 种 意 义 上 成 了 崇 拜 帝 的 高 级 祭 司 从 理 想 上 讲, 王 权 的 神 圣 职 位 既 是 社 会 秩 序 的 根 源, 又 是 规 范 性 真 理 的 根 源 ( 史 氏 注 : 它 是 一 种 要 求 人 们 对 于 机 械 搬 用 宗 教 / 世 俗 二 分 法, 用 于 分 析 中 国 政 治 秩 序 的 做 法 永 远 保 持 怀 疑 态 度 的 原 则 ) ( 古 代 中 国 的 思 想 世 界 江 苏, 2004, 第 34 页 ) 史 华 慈 一 方 面 点 明 了 观 射 父 的 话 是 中 国 政 治 基 本 原 则 即 政 教 合 一 的 一
个 起 源, 另 一 方 面 也 指 明 了, 规 范 性 真 理 即 文 明 与 文 化 的 基 本 价 值, 在 中 国, 很 多 时 候 是 与 社 会 意 识 形 态 道 理, 合 在 一 起 的 这 就 使 将 杨 向 奎 张 光 直 等 的 说 法, 显 得 简 单 化 的 我 正 是 要 从 史 华 慈 停 止 的 地 方, 再 追 下 去 : 绝 地 天 通 是 意 义 生 产 的 官 方 化 国 营 化 计 划 化 ; 绝 地 通 天, 不 是 断 绝 与 天 相 通, 不 是 否 定 有 天 意 的 存 在, 而 是 只 准 我 可 以 通, 你 不 可 以 通 ; 官 可 以 通, 民 不 可 以 通 意 义 世 界 的 真 实 性 合 法 性, 由 谁 来 肯 定, 由 上 面 定 还 是 下 面 定, 这 仍 然 是 一 个 问 题 意 义 世 界 的 归 来, 也 就 是 天 地 相 通, 也 是 新 的 人 文 生 命 的 气 脉 相 通 绝 地 天 通 在 思 想 史 上 的 喻 义, 正 如 史 华 慈 说 它 是 中 国 思 想 的 一 个 逻 辑 起 源 任 何 真 正 的 思 想 史 逻 辑, 都 有 可 能 往 而 复 之 依 此 逻 辑, 中 国 的 思 想 开 展, 我 们 也 可 以 分 为 四 个 阶 段, 一 是 天 地 相 通 的 原 始 思 想 阶 段, 意 义 世 界 由 巫 来 管 理 这 是 民 众 没 有 意 义 自 主 的 阶 段 二 是 人 人 都 是 巫 的 阶 段 虽 然 意 义 的 源 泉 开 放 了, 意 义 自 主 了, 但 这 又 是 意 义 世 界 的 战 争 时 期, 意 义 与 意 义, 信 息 与 信 息 的 冲 突, 正 如 国 语 中 所 说 的 祸 灾 荐 臻 第 三 个 阶 段 又 是 绝 地 天 通, 政 教 合 一 阶 段, 以 集 团 或 阶 级 或 国 家 或 集 体 的 利 益 诉 求, 来 赋 予 个 人 生 命 的 意 义, 来 垄 断 意 义 之 源, 来 取 消 自 主 所 以, 接 下 来 第 四 个 阶 段 的 来 临, 正 是 前 面 三 个 阶 段 的 合 题, 既 不 是 没 有 自 主, 没 有 权 力 的 被 赋 予 状 态 ; 也 不 是 意 义 世 界 各 自 为 政, 意 义 与 意 义 的 战 争 状 态, 而 是 即 有 意 义, 又 有 区 分 ; 即 自 主, 又 和 谐 的 一 种 状 态 这 或 是 新 的 天 地 相 通 乎? 三 皇 侃 释 性 相 近 周 易 乾 文 言 乾 元 者, 始 而 亨 者 也 ; 利 贞 者, 性 情 也 王 弼 注 : 不 为 乾 元, 何 能 通 物 之 始? 不 性 其 情, 何 能 久 行 其 正? 是 故 始 而 亨 者, 必 乾 元 也 ; 利 而 正 者, 必 性 情 也 始 与 亨, 即 是 生 命 的 开 展 与 畅 达 王 弼 注 易, 是 生 命 哲 学 宇 宙 的 本 体, 是 一 个 乾 元 打 头, 即 生 命 打 头 然 而 这 个 生 命 又 是 端 然 的, 理 性 的 这 就 是 性 情 的 宋 儒 说 了 很 多, 只 是 王 弼 的 一 句 话 不 性 其 情, 何 能 久 行 其 正? 性 其 情, 就 是 以 理 制 情, 以 理 制 情, 不 是 不 承 认 情 的 地 位, 而 是 看 到 情 的 问 题, 看 到 使 生 命 能 够 开 展 与 畅 达 的 问 题 因 而 情 需 要 理, 这 没 有 什 么 不 对 既 承 认 生 命 打 头, 又 济 之 以 理 制 情 的 思 想, 追 到 孔 子, 就 是 性 相 近 一 句 论 语 阳 货 性 相 近, 习 相 远 皇 侃 疏 云 : 易 曰 : 利 贞 者, 性 情 也 王 弼 曰 : 不 性 其 情, 何 能 久 行 其 正? 此 皆 是 情 之 正 也 若 心 流 荡 失 真, 此 是 情 之 邪 也 若 以 情 近 性, 故 云 性 其 情 情 近 性 者, 何 妨 是 有 欲 若 逐 欲 迁, 故 云 远 也 若 逐 而 不 迁, 故 曰 近 但 近 性 者 正, 而 即 性 非 正 虽 即 性 非 正, 而 能 使 之 正 譬 如 近 火 者 热, 而 即 火 非 热 虽 即 火 非 热, 而 能 使 之 热 皇 侃 释 近 字 好 第 一, 情 有 正 邪, 正 即 端 然, 本 然 即 不 失 自 己, 即 有 自 我 认 同, 主 体 有 身 份 感, 心 理 学 上 说 有 同 一 性, 一 致 性 伦 理 学 上 所 说 的 心 同 此 理 这 些, 都 是 人 类 普 遍 存 在 的, 人 心 普 遍 肯 定 的, 所 以 孔 子 说 性 相 近, 此 近 即 同, 即 普 遍 性 存 在 第 二, 但 又 不 是 绝 对 同 一, 绝 对 同 一 即 牟 宗 三 说 的 存 有 而 不 活 动 皇 侃 这 里 又 说 何 妨 是 有 欲, 逐 ( 欲 ) 而 不 迁, 这 就 是 情 的 活 动 性, 也 就 是 王 弼 说 的 不 为 乾 元, 何 能 通 物 之 始? 生 命 哪 能 不 活 动? 因 而 孔 子 所 说 的 近, 只 是 远 的 反 面, 即 只 是 逐 欲 而 不 迁 之 意 如 果 连 逐 的 意 念 都 没 有 了, 就 将 情 与 性 等 同 为 一, 只 存 有 而 不 再 活 动, 譬 如 只 剩 下 火, 再 也 没 有 火 所 加 热 的 任 何 东 西 了 用 林 语 堂 喜 欢 讲 的 一 个 词 来 说, 近, 就 是 合 理 而 近 情 的 近 四 唐 人 释 愚 公 移 山
初 三 的 语 文 教 材 里, 有 一 古 文 愚 公 移 山, 里 面 愚 公 有 个 经 典 对 白 : 虽 我 之 死, 有 子 存 焉 ; 子 又 生 孙, 孙 又 生 子, 子 又 有 子, 子 又 有 孙, 子 子 孙 孙 无 穷 匮 也 教 参 上 解 释 人 力 无 穷, 自 然 能 被 征 服, 这 里 的 问 题 是 : 一 愚 公 移 山 的 作 者 是 列 御 寇, 战 国 后 期 道 家 代 表 人 物 之 一 道 家 人 物 怎 会 有 这 种 征 服 自 然 之 论?( 二 ) 查 了 部 分 资 料, 现 在 很 多 学 者 似 乎 认 为 列 子 为 魏 晋 时 伪 作 既 然 为 伪 作, 又 存 在 这 样 与 道 家 悖 离 之 道, 为 何 又 能 够 作 为 道 家 典 籍 存 在? 我 以 为, 所 谓 征 服 自 然 云 云, 纯 属 今 人 的 现 代 性 想 象 是 现 代 人 不 愿 同 情 地 理 解 古 人, 而 喜 以 现 代 观 念 强 加 于 古 人 的 一 个 例 子 那 么, 既 然 与 征 服 无 关, 愚 公 的 话, 主 旨 是 什 么 呢? 其 实, 唐 人 的 解 释 已 经 代 表 了 古 人 的 观 念 : 夫 期 功 于 旦 夕 者, 闻 岁 暮 而 致 叹 ; 取 美 于 当 年 者, 在 身 后 而 长 悲, 此 故 俗 士 之 近 心 一 世 之 常 情 也 至 于 大 人, 以 天 地 为 一 朝, 亿 代 为 旷 息, 忘 怀 以 造 事, 无 心 而 为 功 在 我 之 与 在 彼, 在 身 之 与 在 人, 弗 觉 其 殊 别, 莫 知 其 先 后 故 北 山 之 愚 与 瞀 妻 之 孤, 足 以 哂 河 曲 之 智 嗤 一 世 之 惑 悠 悠 之 徒 可 不 察 欤?( 列 子 唐 殷 敬 慎 释 文 ) 这 正 是 反 对 那 种 根 本 没 有 远 大 理 想, 根 本 没 有 对 于 永 久 的 追 求, 只 图 短 平 快 只 图 眼 前 利 益 的 庸 人 小 智 悠 悠 之 徒, 只 有 不 计 功 利 忘 怀 得 失, 也 忘 掉 你 与 我 我 与 他 的 区 分, 甚 至 忘 掉 个 人 生 命 的 渺 小, 才 能 真 正 做 出 一 点 有 益 于 人 类 的 事 情 我 想 起 龙 门 石 窟 云 冈 石 窟 那 些 不 知 名 的 石 匠 石 工, 他 们 做 的 事 情, 从 终 极 意 义 上 说, 与 愚 公 移 山 并 没 有 什 么 两 样 然 而 他 们 却 可 以 用 一 生 来 完 成 这 件 事 情 我 又 想 起 前 些 年 南 京 新 修 的 城 墙, 才 几 个 月, 墙 砖 崩 塌 如 粉 在 这 样 一 个 充 满 垃 圾 和 豆 腐 渣 式 的 创 造 的 时 代, 谁 又 指 望 小 学 生 就 可 以 理 解 愚 公 呢? 五 并 世 相 知 妒 道 真 陈 寅 恪 挽 王 国 维 诗 : 吾 侪 所 学 关 天 意, 并 世 相 知 妒 道 真 第 一 句 暗 用 了 论 语 的 典 故 : 天 之 将 丧 斯 文 也, 后 死 者 不 得 与 于 斯 文 ; 天 之 未 丧 斯 文 也, 匡 人 其 于 予 何? ( 子 罕 ) 陈 宝 琛 的 诗 歌 : 斯 文 留 脉 倘 关 天, 亦 此 意 第 二 句 用 了 刘 歆 移 让 太 常 博 士 书 的 典 陈 寅 恪 为 什 么 要 把 王 国 维 比 成 刘 歆, 我 在 守 老 僧 之 旧 义 : 一 个 学 术 思 想 史 的 典 掌 ( 学 术 集 林 卷 十, 上 海 远 东,1995) 中, 已 经 分 析 过 这 两 句 诗, 此 不 赘 述 我 现 在 想 继 续 问 的 是, 吾 侪 所 学 的 是 什 么? 为 什 么 吾 侪 所 学 就 肯 定 关 天 意? 这 要 从 陈 寅 恪 的 另 外 两 句 话 来 说 起 读 吴 其 昌 撰 < 梁 启 超 传 > 书 后 说 : 南 海 康 先 生 治 今 文 公 羊 之 学, 附 会 孔 子 改 制 以 言 变 法, 其 与 历 险 世 务 欲 借 镜 西 国 以 变 神 州 旧 法 者, 本 自 不 同 故 先 祖 先 君 见 义 乌 朱 鼎 甫 一 新 无 邪 堂 答 问 驳 斥 南 海 公 羊 春 秋 之 说, 深 以 为 然 据 是 可 知 余 家 之 主 变 法, 其 思 想 源 流 之 所 在 矣 ( 寒 柳 堂 集, 上 海 : 上 海 古 籍,1980 年 版, 第 148 页 )) 晚 清 变 法 思 想 之 二 源, 一 是 郭 嵩 焘 所 代 表 的 历 验 世 务, 自 下 而 上 的 变 法 派, 一 是 康 有 为 代 表 的 浪 漫 政 治, 自 上 而 下 的 路 线 前 一 源 是 陈 寅 恪 的 家 学, 先 君 陈 三 立, 也 讲 到 了 康 有 为 的 狂 : 吾 国 自 光 绪 甲 午 之 战 毕, 始 稍 言 变 法, 当 时 昧 于 天 下 之 大 势, 怙 其 私 臆 激 荡 驰 骤, 爱 憎 反 覆, 迄 于 无 效, 且 召 大 釁, 穷 无 复 之 遂 益 采 嚣 陵 之 说, 用 矫 诬 之 术, 以 涂 饰 海 内 外 耳 目 于 人 才 风 俗 之 本, 先 后 缓 急 之 程, 一 不 关 其 虑 而 节 钺 重 臣 号 为 负 时 望 预 国 闻 者, 亦 复 奋 舌 摩 掌, 扬 其 澜 而 张 其 焰, 曲 狥 下 上 狂 逞 之 人 心, 翘 然 以 自 异, 于 是 人 纪 之 防 堕, 滔 天 之 象 成,
而 大 命 随 之 矣 是 故 今 日 祸 变 之 极, 笔 端 虽 不 一 辙 而 由 于 高 位 厚 禄 士 大 夫 不 遏 其 渐, 不 审 其 几, 揣 摩 求 合 无 特 立 之 节, 盖 十 有 六 七 也 岂 不 痛 哉?( 庸 庵 尚 书 奏 议 序, 陈 三 立 诗 文 集, 上 海 古 籍, 第 885 页 ) 1942 年, 陈 寅 恪 在 朱 延 丰 突 厥 通 考 序 一 文 中 说 : 后 来 今 文 公 羊 之 学, 递 演 为 改 制 疑 古, 流 风 所 披, 与 近 四 十 年 间 变 幻 之 政 治, 浪 漫 之 文 学, 殊 有 连 系 ( 寒 柳 堂 集, 上 海 : 上 海 古 籍,1980 年 版, 第 145 页 ) 疑 古 思 潮 及 反 传 统 的 新 文 化, 源 头 在 光 绪 时 的 今 文 公 羊 学, 今 文 公 羊 学 的 源 头 在 哪 里 呢? 1819 年, 龚 自 珍 始 从 刘 逢 禄 受 公 羊 春 秋, 这 是 近 代 经 学 的 起 点 龚 自 珍 诗 : 昨 日 相 逢 刘 礼 部, 高 言 大 句 喜 无 加 从 君 烧 尽 虫 鱼 学, 甘 作 东 京 卖 饼 家 钱 玄 同 左 氏 春 秋 考 证 书 后 : 它 的 成 绩 有 两 个 方 面, 一 是 思 想 的 解 放, 一 是 伪 经 和 伪 史 料 的 推 翻 关 于 思 想 的 解 放, 将 来 当 另 为 专 文 详 述 之, 兹 不 赘 及 伪 经 的 推 翻, 刘 氏 此 书 为 第 一 部, 自 此 书 出 而 后 辨 伪 古 文 经 的 著 作 相 继 而 起, 至 康 长 素 作 新 学 伪 经 考 而 伪 经 之 案 乃 定 康 氏 又 接 着 做 孔 子 改 制 考, 发 明 托 古 改 制 这 一 极 要 极 确 之 义, 而 真 经 中 的 史 料 之 真 伪 又 成 问 题, 这 样, 一 步 一 步 的 辨 伪 运 动, 实 以 刘 氏 此 书 为 起 点 ( 古 史 辨 第 五 册, 第 3-4 页 ) 由 此 可 见, 陈 寅 恪 所 说 的 吾 侪 所 学, 一 是 历 验 世 务 的 史 学, 一 是 借 镜 西 国, 以 助 成 中 国 变 法 的 新 学 完 全 不 同 于 从 刘 逢 禄 龚 自 珍 到 康 有 为 所 代 表 自 大 空 疏 狂 悖, 兴 风 作 浪 的 今 文 经 学 他 之 所 以 要 追 到 刘 歆 的 典 故, 原 来, 正 是 追 寇 至 其 巢 穴, 刘 歆 的 故 事, 不 仅 作 为 学 术 史 的 一 个 起 源, 一 步 一 步 的 辨 伪 运 动, 实 以 刘 氏 此 书 为 起 点 而 且 从 思 想 深 处 看, 包 含 着 现 代 政 治 文 学 的 重 要 逻 辑 陈 寅 恪 将 这 一 牛 皮 揭 破, 意 味 深 长 第 一, 这 是 一 个 门 户 之 争, 即 由 于 清 代 今 文 经 学 的 发 展, 从 经 学 内 部 生 长 出 来 的 一 种 知 识 自 主 性 的 要 求, 即 为 了 抬 高 今 文, 贬 低 古 文, 制 造 出 来 的 故 事, 一 种 叙 事 策 略 在 此 策 略 下, 将 求 真 的 规 范 理 论, 与 求 权 力 的 解 释 理 论, 混 为 一 谈 因 而, 王 陈 之 学, 首 先 关 系 到 求 真 的 规 范 性 理 论, 而 与 种 种 求 权 力 的 解 释 性 理 论 区 分 开 来 第 二, 这 是 中 国 经 学 史 上 一 个 与 生 俱 来 的 病 根, 即 以 善 取 代 真, 以 政 治 伦 理 的 考 量, 优 先 于 知 识 真 假 之 考 量, 刘 逢 禄 将 刘 歆 曲 打 成 冤, 除 了 因 刘 歆 曾 是 王 莽 的 官 员 之 外, 并 没 有 什 么 真 正 的 根 据, 这 里 突 出 了 学 术 中 意 图 优 先, 还 是 事 实 优 先 的 紧 张 刘 逢 禄 曲 构 刘 歆, 与 时 人 诟 病 王 国 维 殉 清, 同 样 的 没 有 根 据, 出 于 同 样 的 心 态 吾 侪 所 学, 正 是 客 观 的, 自 主 的, 求 真 实 根 据 的 学 问 第 三, 这 是 思 想 生 产 与 社 会 实 践 之 间 关 系 的 一 次 现 代 性 操 练 为 什 么 这 样 说? 我 们 通 过 刘 逢 禄 对 于 刘 歆 事 件 的 制 作, 发 现, 原 来 思 想 界 一 大 飓 风 之 源, 竟 然 源 自 一 种 虚 构, 一 种 冤 假 错 案, 一 种 知 识 / 政 治 激 情 的 构 造, 这 正 是 充 分 表 明 现 代 思 想 起 源 的 某 种 危 机, 某 种 病 灶 即 打 倒 别 人, 来 建 立 自 己 的 敌 我 意 识, 以 学 术 兴 政 治 风 的 浪 漫 意 识 陈 寅 恪 在 朱 延 丰 突 厥 通 考 序 中 又 说 : 考 自 古 世 局 之 转 移, 往 往 起 于 前 人 一 时 学 术 趋 向 之 细 微, 迨 至 后 来, 遂 若 惊 雷 破 柱, 怒 涛 振 海 之 不 可 御 遏 这 就 表 明, 陈 寅 恪 点 出 这 一 近 代 学 术 思 想 的 真 相, 正 是 揭 破 其 中 的 机 关 : 知 识 可 以 改 变 历 史, 阅 读 可 以 产 生 事 实, 思 想 可 以 生 产 事 件, 这 也 就 同 时 揭 幕 了 现 代 性 的 另 一 面, 即 文 化 / 理 性, 可 以 建 构 社 会, 康 有 为 正 是 看 到 了 这 一 点, 利 用 符 号 的 力 量, 其 结 果 是 伤 害 了 知 识 本 身, 也 误 导 了 社 会 但 是, 陈 寅 恪 认 为, 朱 延 丰 的 突 厥 通 考, 也 是 一 种 以 学 术 参 与 世 局, 而 且, 是 一 种 正 面 的 参 与 这 就 表 明, 思 想 可 以 生 产 事 件, 不 完 全 是 负 面 的 那 末, 文 化 / 理 性, 究 竟 应 该 如 何 与 社 会 历 史 相 关? 从 思 想 史 的 蕴 涵 来 说, 陈 寅 恪 的 关 天 意, 此 正 是 最 深 一 层 含 义
六 注 书 不 一 定 要 挖 脚 跟 读 了 永 翔 先 生 的 文 章 ( 文 汇 报 2006,7,23), 特 别 欣 赏 他 挖 脚 跟 这 个 比 喻 现 在 大 家 都 讲 西 方 的 阐 释 学, 而 不 大 讲 中 国 的 注 释 学, 这 篇 文 章 的 一 大 好 处, 就 是 生 动 精 准 而 有 趣 味 地 写 出 了 传 统 中 国 的 注 释 之 学, 不 同 于 西 方 阐 释 学 的 一 个 很 重 要 的 特 点, 那 就 是 : 挖 脚 跟 但 是 永 翔 兄 这 篇 文 章, 似 乎 给 大 家 一 个 结 论 : 作 者 之 旨 意, 就 等 于 那 个 挖 出 来 的 脚 跟 ( 最 明 显 的, 是 他 给 出 关 于 当 仁 不 让 于 师 的 正 解 ) 其 实 这 还 是 有 问 题 的 我 的 意 思 很 简 单, 第 一, 注 书 是 一 定 要 挖 脚 跟 的, 第 二, 挖 了 脚 跟 之 后, 并 不 是 万 事 大 吉 了, 脚 跟 也 并 不 能 肯 定 就 是 诗 人 的 旨 意 我 想 通 过 讨 论, 更 增 进 对 于 传 统 注 书 学 问 的 新 理 解 为 了 表 达 的 权 威, 先 引 陈 寅 恪 先 生 的 一 段 话 : 凡 诠 释 诗 句, 要 在 确 能 举 出 作 者 所 依 据 以 构 思 之 古 书, 并 须 说 明 其 所 以 依 据 此 书, 而 不 依 据 他 书 之 故 若 仅 泛 泛 标 举, 则 纵 能 指 出 最 初 之 出 处, 或 同 时 之 史 事, 其 实 无 当 于 第 一 义 谛 也 ( 元 白 诗 笺 证 稿 第 131 页,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1978) 在 陈 先 生 看 来, 仅 仅 是 挖 了 脚 跟, 还 是 不 够 的 因 为, 最 初 之 出 处, 只 不 过 是 时 间 上 最 初 而 已, 并 不 等 于 就 是 意 思 上 的 最 近 陈 先 生 在 另 一 处, 又 将 代 表 作 者 真 正 意 思 所 引 古 典 的 真 正 出 处, 称 为 非 最 初 而 有 关 者 他 说 : 解 释 古 典 故 实, 自 当 引 用 最 初 出 处, 然 最 初 出 处, 实 不 足 以 尽 之, 更 须 引 其 他 非 最 初 而 有 关 者, 以 补 足 之, 始 能 通 解 作 者 遣 辞 用 意 之 妙 ( 柳 如 是 别 传 第 11 页 ) 以 柳 如 是 别 传 为 例, 譬 如, 陈 先 生 发 现, 钱 牧 斋 表 扬 柳 如 是 的 有 美 诗 眉 怃 谁 堪 画? 腰 纤 孰 与 擩 一 句 中 的 擩 字, 最 初 的 出 处 是 考 工 记 注 以 及 毛 诗 郑 笺 但 是 无 论 考 工 记 注 或 毛 诗 郑 笺, 这 个 字 都 仅 是 用 来 指 木 匠 对 于 材 料 的 柔 而 滑 之 的 摩 挲 加 工, 或 女 子 对 于 衣 服 的 揉 搓 之 功 与 腰 纤 是 不 相 干 的 但 是 西 厢 记 千 秋 节 百 般 擩 就 十 分 闪 ( 第 606 页 ), 就 不 仅 可 以 用 这 个 字 来 指 腰 肢 的 柔 滑, 且 更 兼 有 对 于 搅 腰 之 手 及 对 方 羞 颜 慵 怯 情 态 之 想 像, 如 此 才 可 能 懂 得 风 流 教 主 钱 牧 斋 遣 辞 用 意 之 妙 陈 寅 恪 在 别 传 的 另 一 处, 解 说 陈 子 龙 的 一 联 诗 时, 又 明 确 用 第 一 出 典 第 二 出 典 第 三 出 典 这 样 的 分 析 用 语 ( 第 116 页 ), 由 此 看 来, 典 语 应 有 一 个 自 足 的 系 统 第 一 典 故, 有 时 并 不 具 有 真 正 的 意 义, 其 作 用 有 时 只 是 产 生 了 后 面 的 典 故, 而 真 正 的 意 义, 也 许 在 第 二 第 三 典 故 意 义 之 中 这 正 是 中 国 古 典 诗 歌 的 一 项 重 大 秘 密 陈 寅 恪 对 这 一 秘 密 的 发 现, 借 用 胡 适 的 说 法, 不 亚 于 对 一 颗 星 星 的 发 现 下 面 再 举 一 个 经 典 的 例 子 友 人 邓 小 军 教 授 写 过 一 篇 红 豆 小 考 他 发 现, 晚 明 遗 民 写 了 不 少 的 红 豆 诗, 尤 其 是 钱 牧 斋 生 日 作 寿 时, 聪 明 的 柳 如 是 特 意 探 得 红 豆 一 颗, 并 写 诗 以 祝 寿 那 么, 如 果 要 挖 脚 跟, 是 不 是 只 要 挖 到 王 维 的 此 物 最 相 思, 就 可 以 知 晓 他 们 红 豆 诗 的 意 义 了? 或 者, 再 挖 下 去, 挖 到 文 选 集 注 卷 九 晋 左 太 冲 吴 都 赋 相 思 之 树, 就 可 以 知 晓 他 们 的 诗 意 了 呢? 不 是 邓 小 军 教 授 更 追 到 第 二 出 典 : ( 李 ) 龟 年 曾 于 湘 中 采 访 使 筵 上 唱 : 红 豆 生 南 国, 秋 来 发 几 枝 赠 君 多 采 撷, 此 物 最 相 思 此 词 皆 王 右 丞 所 制, 至 今 梨 园 唱 焉 歌 阕, 合 座 莫 不 望 行 幸 而 惨 然 ( 唐 范 摅 云 溪 友 议 卷 中 云 中 命 条 )
老 杜 在 江 南 重 逢 的 音 乐 家 李 龟 年, 安 史 之 乱 后 流 落 湖 湘, 曾 以 一 曲 红 豆 相 思 曲, 打 动 了 无 数 流 浪 士 民 之 心, 唤 起 了 他 们 思 念 故 国 故 君 之 情 从 典 故 系 统 看, 这 条 材 料 只 能 算 是 第 二 出 典, 但 是, 如 果 没 有 这 一 出 典, 就 不 能 真 正 理 解 明 遗 民 红 豆 诗 的 故 国 之 思, 不 能 通 晓 陈 寅 恪 先 生 所 论 柳 如 是 寓 红 豆 相 思 之 意, 殊 非 寻 常 寿 礼 可 比 的 深 意 所 以, 中 国 注 释 学 传 统, 一 方 面 注 重 穷 尽 源 头 的 功 夫, 另 一 方 面 也 看 到 典 故 辞 语 在 语 言 历 史 过 程 中 的 含 义 变 化, 而 并 不 固 定 于 源 头 的 最 初 含 义 这 后 一 方 面, 大 概 又 有 点 像 索 绪 尔 的 能 指 所 指 关 系, 也 与 西 方 阐 释 学 传 统, 不 尽 同 而 可 相 通 这 当 然 是 另 一 个 有 趣 的 问 题 了 六 秋 的 两 重 含 义 潘 岳 秋 兴 赋, 应 是 最 早 写 到 秋 之 二 重 性 现 象 的 一 篇 作 品 首 先 是 悲 秋 : 善 乎 宋 玉 之 言 曰 : 悲 哉 秋 之 为 气! 萧 瑟 兮 草 木 揺 落 而 变 衰, 憀 栗 兮 若 在 逺 行 登 山 临 水 送 将 归 夫 送 归 懐 慕 徒 之 恋 兮, 逺 行 有 羇 旅 之 愤 临 川 感 流 以 叹 逝 兮, 登 山 懐 逺 以 悼 近 彼 四 戚 之 疚 心 兮, 遭 一 涂 其 难 忍 嗟 秋 日 之 可 哀 兮, 良 无 愁 而 不 尽 秋 之 第 一 重 含 义, 应 是 以 其 自 然 生 命 与 自 然 节 律 形 态 中 的 飘 泊 阔 远 寂 寥 等 意 味, 引 起 叹 逝 怀 人 等 人 生 之 感 伤 与 生 命 之 悲 感 这 正 是 潘 岳 这 里 所 说 的 嗟 秋 日 之 可 哀, 但 是, 接 下 来 的 一 段 却 是 表 现 秋 日 之 可 思 : 天 晃 朗 以 弥 髙, 日 悠 阳 而 浸 微 何 微 阳 之 短 晷, 觉 凉 夜 之 方 永 月 朣 胧 以 含 光 兮, 露 凄 清 以 凝 冷 熠 耀 粲 于 阶 闼 兮, 蟋 蟀 鸣 乎 轩 屏 听 离 鸿 之 晨 吟, 望 流 火 之 余 景 宵 耿 介 而 不 寐 兮, 独 展 转 于 华 省 悟 时 岁 之 遒 尽 兮, 慨 俛 首 而 自 省 秋 之 第 二 重 含 义, 则 是 由 大 自 然 中 宁 静 明 净 内 敛 沉 潜 的 特 有 状 态, 而 引 发 人 心 的 清 明 理 性, 唤 起 生 命 的 内 省 与 根 源 体 验 这 是 从 楚 骚 的 抒 情 传 统, 转 而 为 庄 学 的 玄 思 传 统 加 深 扩 展 了 秋 兴 的 意 味 中 国 传 统 中 应 有 这 样 的 作 品 下 面, 我 先 以 一 首 德 国 诗 作 一 点 比 较, 值 得 注 意 的 是, 虽 然 同 样 是 秋 之 两 重 含 义, 中 国 诗 与 西 方 诗 又 不 一 样 主 呵, 是 时 候 了 夏 天 盛 极 一 时 把 你 的 阴 影 置 于 日 晷 上, 让 风 吹 过 牧 场 让 枝 头 最 后 的 果 实 饱 满 ; 再 给 两 天 南 方 的 好 天 气, 催 它 们 成 熟, 把 最 后 的 甘 甜 压 进 浓 酒 谁 此 时 没 有 房 子, 就 不 必 建 造, 谁 此 时 孤 独, 就 永 远 孤 独, 就 醒 来, 读 书, 写 长 长 的 信, 在 林 荫 路 上 不 停 地 徘 徊, 落 叶 纷 飞 ( 里 尔 克 秋 日 北 岛 译 ) 我 们 看 第 一 节 与 第 二 节, 第 二 节 与 第 三 节, 都 形 成 很 好 的 对 比 前 一 个 对 比 是 : 夏 与 秋, 主 与 自 然 盛 大 不 可 一 世 暄 闹 而 失 魂 的 夏 天, 与 宁 静 自 主 的 秋 日, 表 明 了 生 命 的 一 个
转 变 把 你 的 阴 影 置 于 日 晷, 是 一 个 自 己 决 定 自 己, 然 而 尽 管 如 此, 又 是 主 啊, 是 时 候 了, 是 来 自 冥 冥 之 中 的 一 个 很 肯 定 的 声 音 总 有 两 个 旋 律 的 交 织, 构 成 了 丰 富 的 张 力 和 诗 意 的 厚 度 后 一 个 对 比 是, 秋 天 的 收 获 生 命 的 创 造 成 熟, 秋 日 的 金 色, 然 而 却 又 是 秋 日 的 孤 独 寂 寞, 暗 绿 色 正 如 钱 锺 书 说 的 喻 之 二 柄 如 果 很 平 庸 世 俗 的 诗 歌, 就 只 可 能 有 一 个 喻, 即 是 秋 日 的 酬 获 之 丰 美 ; 如 果 是 传 统 的 诗 歌, 也 多 半 只 是 一 个 喻, 即 是 秋 天 之 寂 寞 与 悲 凉 诗 意 所 以 不 够 厚 诗 人 全 部 生 命 的 深 度 正 在 于 此, 如 果 诗 的 品 质 是 要 靠 生 命 的 品 质 来 衡 量, 这 可 以 算 是 一 个 佳 例 : 这 时 的 诗 人, 正 是 一 个 修 行 的 果 位 他 收 获 了 人 生 由 夏 到 秋 的 重 要 经 验 与 全 部 的 美 与 智 慧, 但 是, 他 并 没 有 把 这 个 收 获 作 为 一 个 世 俗 的 回 报 来 安 顿 自 己 满 足 自 己 甚 至 定 义 自 己, 不, 他 没 有 房 屋, 也 不 必 建 造, 他 仍 然 在 飘 泊 中 寻 找 中 非 现 成 的 人 生 存 在 形 式 中 ; 甚 至 面 对 无 边 落 木 萧 萧 下 的 时 代 困 境 中, 甚 至 他 仍 然 在 孤 独 中 徘 徊, 也 没 有 停 止 读, 没 有 停 止 写 作 长 长 的 信 唯 一 的 区 别 是, 他 有 着 经 过 了 内 心 自 觉 与 肯 定 的 来 自 上 帝 的 命 令, 以 及 浓 浓 的 葡 萄 酒 那 样 的 馈 赠, 自 信 满 满 香 味 馥 郁 而 弥 久 The essay on Chinese esthetics and hermeneutic Hu xiaoming (Chinese Studies Department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Abstract: The paper is my thoughts of reading. Although it is occasional, it includes my understanding and interests to Chinese esthetics and hermeneutic. Key words: esthetics; hermeneutic 收 稿 日 期 :2008-3-1 作 者 简 介 : 胡 晓 明 (1955- ), 男, 华 东 师 范 大 学 哲 学 系 教 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