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 別 主 體 與 國 家 想 像 : 論 劉 吶 鷗 穆 時 英 和 張 愛 玲 小 說 中 的 視 覺 化 表 述 梁 慕 靈 香 港 恒 生 管 理 學 院 中 文 系 助 理 教 授 提 要 中 國 三 四 年 代 興 起 的 現 代 主 義 思 潮, 對 小 說 的 發 展 帶 來 莫 大 影 響 當 中 包 含 的 西 方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特 質 令 小 說 在 視 覺 意 識 上 有 長 足 發 展 劉 吶 鷗 和 穆 時 英 引 入 並 模 擬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於 中 國 語 境 中 引 入 了 男 性 殖 民 者 帶 有 凝 視 特 質 的 觀 看 意 識, 發 展 出 一 種 視 覺 化 的 表 述 方 法, 並 因 此 而 塑 造 了 小 說 中 常 見 的 摩 登 女 性 和 傳 統 女 性 兩 種 形 象 他 們 的 作 品 融 合 了 西 方 現 代 派 小 說 的 視 覺 化 表 述, 卻 由 於 他 們 自 身 的 身 份 跟 西 方 殖 民 者 男 性 並 不 相 同, 因 此 在 作 品 中 流 露 出 微 妙 的 本 土 男 性 心 理 直 至 四 年 代, 張 愛 玲 的 出 現, 一 方 面 承 襲 他 們 對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的 借 用, 一 方 面 卻 以 其 女 性 作 家 的 身 份, 對 前 代 男 性 作 家 塑 造 的 土 著 女 性 形 象 提 出 質 疑, 並 且 把 注 視 的 焦 點 反 投 在 文 本 中 男 性 觀 察 者 的 身 上 這 一 種 文 學 現 象 除 了 反 映 出 男 女 作 家 的 觀 察 角 度 不 同 以 外, 亦 顯 示 出 中 國 現 代 小 說 中 視 覺 性 別 主 體 的 轉 移 跟 想 像 中 國 的 關 係 劉 吶 鷗 和 穆 時 英 的 小 說 雖 帶 有 類 似 殖 民 者 男 性 視 覺 特 質, 但 在 父 權 文 化 的 象 徵 系 統 中, 這 種 男 性 視 覺 仍 然 不 具 備 如 殖 民 者 男 性 的 主 體 位 置 在 他 們 的 小 說 想 像 中 女 性 以 被 觀 看 的 模 式 出 現, 同 時 這 種 形 象 又 緊 扣 著 他 們 對 國 家 主 體 的 看 法 張 愛 玲 其 後 則 以 獨 特 的 方 式 改 寫 了 在 這 些 男 性 眼 中 的 女 性 形 象, 直 接 表 現 出 女 性 作 家 對 這 種 國 家 想 像 的 反 思 關 鍵 詞 : 劉 吶 鷗 穆 時 英 張 愛 玲 視 覺 國 家 想 像 1
一 引 言 中 國 三 四 年 代 興 起 的 現 代 主 義 思 潮, 對 小 說 的 發 展 帶 來 莫 大 影 響 當 中 包 含 的 西 方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特 質 令 小 說 在 視 覺 意 識 上 有 長 足 發 展 這 些 小 說 把 殖 民 者 對 被 殖 民 者 或 男 性 對 女 性 的 凝 視 引 入 到 中 國 的 語 境 之 中, 隨 後 更 發 展 出 不 同 類 型 的 視 覺 化 表 述 本 文 討 論 的 三 位 作 家, 包 括 劉 吶 鷗 穆 時 英 和 張 愛 玲, 都 在 不 同 程 度 上 引 入 模 擬 並 發 展 這 種 視 覺 化 表 述 本 文 從 這 一 線 索 出 發, 討 論 在 殖 民 現 代 性 的 影 響 之 下, 本 土 作 家 如 何 因 應 自 身 的 位 置 與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互 相 對 話, 並 發 展 出 屬 於 中 國 本 土 的 新 的 小 說 表 述 形 式 過 往 學 界 對 於 三 位 作 家 的 研 究 角 度 廣 泛, 例 如 從 都 市 電 影 殖 民 主 義 的 角 度 入 手, 成 果 豐 碩 1 但 本 文 認 為, 在 上 述 關 於 三 位 作 家 的 研 究 論 述 逐 漸 成 為 定 論 之 際, 尚 有 以 下 的 問 題 仍 未 解 答 首 先, 如 果 三 位 作 家 的 小 說 作 品 同 樣 具 有 類 似 的 視 覺 化 表 現, 那 麼 它 的 來 源 於 何 處? 它 是 經 由 哪 種 渠 道 以 怎 樣 的 形 式 進 入 中 國 現 代 小 說 的 表 現 範 圍 內? 第 二, 三 位 作 家 類 似 的 視 覺 化 表 述 彼 此 有 沒 有 連 繫? 它 們 之 間 的 發 展 和 變 化 又 與 他 們 身 處 理 的 文 學 場 域 有 怎 樣 的 關 聯? 第 三, 以 性 別 的 角 度 來 看, 三 位 作 家 之 間 類 似 的 視 覺 表 現 是 否 具 有 相 同 的 意 義? 不 同 的 性 別 會 否 帶 來 文 學 上 迥 異 的 觀 看 角 度? 這 些 都 是 本 文 希 望 能 夠 解 答 的 問 題 二 劉 吶 鷗 和 穆 時 英 對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視 覺 化 表 述 的 引 入 和 轉 化 ( 一 ) 由 於 劉 吶 鷗 曾 於 1928 年 發 表 保 爾 穆 杭 論, 並 於 無 軌 列 車 中 介 紹 過 加 上 保 爾 穆 杭 的 作 品, 隨 後 其 文 化 圈 子 中 例 如 戴 望 舒 等 更 翻 譯 了 多 篇 保 爾 穆 杭 的 小 說, 保 爾 穆 杭 就 被 認 定 為 中 國 新 感 覺 派 的 源 起 本 文 認 為, 保 爾 穆 杭 影 響 了 劉 吶 鷗 及 隨 後 不 少 作 家 在 觀 看 上 的 視 覺 表 現, 這 些 表 現 不 僅 在 形 象 方 面, 更 在 其 觀 看 的 權 力 及 政 治 問 題 上 影 響 中 國 小 說 因 此 本 節 將 先 簡 略 說 明 保 爾 穆 杭 小 說 中 包 含 的 殖 民 主 義 凝 視 內 涵, 再 觀 察 劉 吶 鷗 小 說 內 是 否 具 有 相 同 的 視 覺 特 徵 在 保 爾 穆 杭 的 作 品 中 常 常 見 到 他 遊 歷 東 方 的 見 聞, 亦 流 露 出 他 以 東 方 為 參 照 的 東 方 主 義 視 角 他 的 小 說 常 常 透 過 對 東 方 女 性 的 觀 看 來 表 現 西 方 殖 民 者 的 優 越 感 和 權 力 感 2 例 如 在 六 日 之 夜 中 可 見 到 西 方 白 人 男 性 對 東 方 女 子 身 體 的 1 例 如 李 歐 梵 著 毛 尖 譯 : 上 海 摩 登 : 一 種 新 都 市 文 化 在 中 國 1930-1945, 香 港 : 牛 津 大 學 出 版 社,2000 年 ; 李 今 : 海 派 小 說 論, 台 北 : 秀 威 資 訊 科 技,2004 年 ; 史 書 美 著 何 恬 譯 : 現 代 的 誘 惑 : 書 寫 半 殖 民 地 中 國 的 現 代 主 義 (1917-1937), 南 京 : 江 蘇 人 民 出 版 社,2007 年 ; 彭 小 妍 : 浪 蕩 子 美 學 與 跨 文 化 現 代 性, 台 灣 : 聯 經 出 版 社,2012 年 2 保 爾 穆 杭 是 法 國 一 位 現 代 主 義 作 家, 熱 愛 寫 作 小 說 和 詩 歌, 著 有 大 量 的 旅 遊 札 記 和 名 人 傳 記 他 是 一 位 外 交 官, 曾 在 倫 敦 羅 馬 馬 德 里 和 澳 門 居 住, 並 且 熱 愛 旅 遊, 曾 造 訪 倫 敦 羅 馬 布 達 佩 斯 德 國 中 東 等 地, 並 於 1925 年 開 始 遠 東 旅 行, 包 括 日 本 中 國 和 越 南 關 於 保 爾 穆 杭 的 生 平 可 參 考 法 蘭 西 學 術 院 官 方 網 站 : http://www.academie-francaise.fr/immortels/base/academiciens/fiche.asp?param=637 (accessed Dec 28, 2
凝 視, 這 種 觀 看 帶 有 強 烈 的 異 國 情 調 : 三 晚 以 來 人 們 常 看 見 她 在 那 兒 除 為 了 那 她 從 來 不 缺 的, 但 只 和 舞 師 或 女 伴 舞 著 的 跳 舞 以 外, 她 老 是 獨 自 個 的 當 人 們 邀 請 她 的 時 候, 她 辭 絕 了 ; 我 也 正 和 別 人 一 樣, 雖 然 我 是 為 她 而 來, 而 她 又 知 道 的 這 並 不 是 為 她 的 乳 白 的 背, 她 的 黑 玉 的 衫 子, 戰 顫 著 的 黑 雨, 無 數 的 縞 瑪 瑙 的 珍 飾, 從 這 些 珍 飾 間 是 可 以 辨 出 細 長 的, 和 耳 邊 鬈 髮 相 接 的 眼 睛 來 的 ; 卻 可 說 是 為 她 的 扁 平 的 鼻 子, 她 的 突 起 的 胸 膛, 她 的 灑 過 硫 酸 鹽 的 葡 萄 葉 的 美 麗 的 猶 太 風 的 顏 色, 她 那 個 有 些 蹊 蹺 的 孤 獨 癖 而 來 的 3 引 文 中 那 些 關 於 東 方 人 的 輪 廓 特 色 異 國 風 情 的 裝 飾 打 扮 經 過 渲 染 的 神 秘 色 彩 特, 都 是 透 過 殖 民 者 的 目 光 而 來 殖 民 者 的 觀 看 意 識 影 響 著 他 對 東 方 的 想 像, 以 及 用 陌 生 化 的 眼 光 去 建 構 東 方 形 象 的 過 程 又 例 如 在 懶 惰 病 中, 觀 察 者 對 女 性 人 物 東 方 主 義 式 的 觀 看 更 為 直 接 : 在 一 九 一 五 年, 我 在 倫 敦 認 識 了 一 個 不 知 道 在 爪 哇 一 個 什 麼 地 方 生 的 荷 蘭 女 子 她 是 燦 爛 的, 她 的 黑 色 的 辮 髮 捲 在 耳 朵 上, 好 像 澳 洲 產 的 Mérinos 羊 底 角 一 樣 她 使 我 想 起 了 那 些 市 場 上 的 招 牌 原 產 的 女 子 東 方 的 尤 物 美 陶 醉 仙 境 光 明 4 保 爾 穆 杭 這 裏 對 女 性 的 觀 看 是 東 方 主 義 的 商 品 化 的, 例 如 對 黑 髮 的 強 調, 以 及 把 東 方 女 性 塑 造 成 神 秘 而 具 有 強 烈 性 誘 惑 的 化 身 等, 都 是 在 一 般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中 常 見 的 東 方 主 義 手 段 這 些 保 爾 穆 杭 小 說 的 例 子, 可 以 讓 我 們 初 步 看 到 女 性 形 象 是 西 方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常 常 關 注 的 焦 點, 通 過 對 女 性 的 東 方 主 義 式 觀 看, 西 方 殖 民 者 的 優 越 感 和 權 力 感 就 能 在 文 本 中 得 到 展 現 這 是 因 為 在 殖 民 話 語 中, 女 性 常 常 被 用 作 想 像 國 家 領 土 的 形 象 和 邊 界, 對 女 性 的 控 制 和 佔 有 隱 喻 著 殖 民 者 與 被 殖 民 者 的 關 係 這 種 把 女 性 建 立 為 男 性 的 他 者 以 被 殖 民 者 作 為 殖 民 者 的 他 者 的 做 法, 霍 米 巴 巴 (Homi K. Bhabha, 1949-) 稱 之 為 一 種 對 固 化 (fixity) 概 念 的 依 賴, 形 成 殖 民 話 語 的 一 個 重 要 特 徵 : 需 要 不 斷 重 覆 的 刻 板 印 象 (stereotype) 5 這 種 刻 板 印 象 在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中 常 常 表 現 為 對 某 一 種 女 性 形 象 或 被 殖 民 者 形 象 的 固 化 想 法 由 這 一 角 度 來 看, 保 爾 穆 杭 的 小 說 對 女 性 形 象 的 處 理 具 有 強 烈 的 刻 板 印 象 特 徵 其 作 品 中 的 女 性 往 往 是 以 被 觀 看 的 角 度 來 被 描 寫, 描 述 的 焦 點 則 在 於 她 的 懶 洋 洋 的 性 格 和 神 秘 的 身 體 等 對 東 方 女 性 的 刻 板 印 象 2009). 3 穆 杭 著, 六 日 之 夜, 水 沫 社 編 譯, 法 蘭 西 短 篇 傑 作 ( 第 一 冊 ) ([ 上 海?]: 上 海 現 代 書 局,1937 年 ), 頁 1-2 4 保 爾 穆 杭 著, 戴 望 舒 譯 : 懶 惰 病, 原 載 於 無 軌 列 車 1928 年 10 月 第 4 期 現 收 於 陳 湛 綺 編 : 民 國 珍 稀 短 刊 斷 刊 上 海 卷 ( 北 京 : 全 國 圖 書 館 文 獻 縮 微 複 製 中 心,2006 年 ), 頁 160-161 5 霍 米 巴 巴 著, 張 萍 譯 : 他 者 的 問 題 : 刻 板 印 象 和 殖 民 話 語, 羅 崗 顧 錚 主 編 : 視 覺 文 化 讀 本 ( 桂 林 : 廣 西 師 範 大 學 出 版 社,2003 年 ), 頁 218 3
在 劉 吶 鷗 自 己 的 小 說 創 作 中, 我 們 可 以 找 到 很 多 保 爾 穆 杭 的 影 響 痕 跡, 他 的 小 說 在 女 性 形 象 的 塑 造 上 同 樣 具 有 上 述 的 刻 板 印 象 特 徵 然 而, 由 於 劉 吶 鷗 作 為 被 殖 民 者 的 位 置 跟 殖 民 者 並 不 相 同, 他 在 模 仿 的 時 候, 由 於 身 份 角 色 的 不 同, 無 法 全 面 維 持 殖 民 話 語 中 產 生 刻 板 印 象 的 權 力, 在 不 知 不 覺 間 反 而 形 成 了 一 種 因 模 擬 學 舌 殖 民 話 語 而 出 現 的 反 諷 力 量 要 討 論 這 個 問 題, 我 們 先 要 了 解 劉 吶 鷗 跟 保 爾 穆 杭 的 角 色 位 置 有 何 不 同 法 農 (Frantz Fanon, 1925-1961) 在 一 個 垂 死 的 殖 民 主 義 (A Dying Colonialism, 1959) 中, 以 精 神 分 析 的 角 度 討 論 被 殖 民 的 土 著 男 性 的 心 理 這 些 土 著 男 性 認 為, 殖 民 者 透 過 西 化 帶 著 面 紗 的 阿 爾 及 利 亞 婦 女 (the veiled Algerian woman) 來 破 壞 阿 爾 及 利 亞 社 會 的 本 土 性 他 認 為 殖 民 者 透 過 發 現 原 本 被 面 紗 遮 蔽 被 男 人 收 藏 於 房 屋 中 的 阿 爾 及 利 亞 女 性, 以 及 對 她 們 的 征 服, 就 能 摧 毀 阿 爾 及 利 亞 的 社 會 6 這 種 把 女 性 與 民 族 命 運 連 結 的 做 法, 使 民 族 主 義 者 對 以 改 革 者 角 色 出 現 的 西 方 女 性 主 義 者 非 常 排 斥 民 族 主 義 者 認 為, 西 方 女 性 主 義 者 往 往 跟 帝 國 主 義 入 侵 有 著 共 謀 的 關 係, 他 們 害 怕 西 方 女 性 主 義 者 把 本 土 女 性 改 變 成 為 白 人, 要 求 本 土 女 性 堅 守 民 族 性 美 國 印 度 裔 學 者 史 碧 華 克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1942-) 形 容 法 農 這 一 民 族 主 義 觀 點 表 露 了 被 殖 民 的 男 性 對 於 婦 女 解 放 的 恐 懼, 亦 即 害 怕 白 人 男 性 把 褐 色 的 婦 女 從 褐 色 的 男 人 的 壓 迫 下 解 放 出 來 7 由 此 我 們 可 以 看 到 性 別 和 種 族 的 討 論 跟 精 神 分 析 的 關 係, 體 現 在 印 度 學 者 南 迪 (Ashis Nandy, 1937-) 所 言 的 那 種 殖 民 主 義 跟 性 別 政 治 之 間 的 同 質 同 源 性 8 關 於 這 些 問 題, 下 文 將 會 再 度 提 及 劉 吶 鷗 模 仿 殖 民 者 的 觀 看 方 法, 同 時 對 西 方 女 子 和 東 方 女 子 作 色 情 注 視, 並 且 表 現 著 兩 套 既 相 關 又 相 異 的 女 性 審 美 觀, 而 這 種 審 美 觀 同 時 又 是 刻 板 的 在 兩 個 時 間 的 不 感 症 者 中, 劉 吶 鷗 以 西 方 的 現 代 的 摩 登 女 郎 形 象 來 描 寫 那 個 令 到 男 主 角 H 神 魂 顫 倒 的 神 秘 女 子 : 忽 然 一 陣 Cyclamen 的 香 味 使 他 的 頭 轉 過 去 了 不 曉 得 幾 時 背 後 來 了 這 一 個 溫 柔 的 貨 色, 當 他 回 頭 時 眼 睛 裏 便 映 入 一 位 sportive 的 近 代 型 女 性 透 亮 的 法 國 綢 下, 有 彈 力 的 肌 肉 好 像 跟 著 輕 微 運 動 一 塊 兒 顫 動 著 視 線 容 易 地 接 觸 了 小 的 櫻 桃 兒 一 綻 裂, 微 笑 便 從 碧 湖 裏 射 過 來 H 只 覺 得 眼 睛 有 點 不 能 從 那 被 opera bag 稍 為 遮 著 的, 從 灰 黑 色 的 襪 子 透 出 來 的 兩 隻 白 膝 頭 離 開, 但 是 另 外 一 個 強 烈 的 意 識 卻 還 占 住 在 他 的 腦 裏 9 6 Frantz Fanon, A Dying Colonialism, trans. Haakon Chevalier (New York: Grove Press, 1965), 57-59. 7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Can the Subaltern Speak? in 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 ed. 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Grossberg (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88), 297. 中 譯 本 可 參 斯 皮 瓦 克 著, 陳 永 國 等 主 編 : 從 解 構 到 全 球 化 批 判 : 斯 皮 瓦 克 讀 本 ( 北 京 : 北 京 大 學 出 版 社,2007 年 ), 頁 117 史 碧 華 克 提 及 其 中 一 個 例 證 : 英 國 人 廢 除 了 印 度 寡 婦 登 上 已 故 丈 夫 的 火 葬 堆 以 身 殉 夫 的 習 俗, 一 般 認 為 是 白 人 正 從 褐 色 男 人 那 裡 救 出 褐 色 女 人 的 一 個 例 子 而 印 度 男 性 土 著 則 持 以 下 論 點, 即 對 一 種 失 去 了 的 根 源 的 懷 念 的 一 種 戲 仿 : 婦 女 實 際 上 想 要 那 樣 死 8 Ashis Nandy, The Intimate Enemy: Loss and Recovery of Self Under Colonialism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4. 9 劉 吶 鷗 : 兩 個 時 間 的 不 感 症 者, 康 來 新 許 秦 蓁 合 編 : 劉 吶 鷗 全 集 : 文 學 集 ( 臺 南 縣 新 營 4
這 種 近 代 而 健 美 的 女 子 形 象, 往 往 出 現 在 現 代 化 的 都 市, 並 且 必 須 過 著 高 度 物 質 化 的 生 活 這 種 安 排 表 現 的 是 一 種 西 方 的 現 代 化 生 活 對 殖 民 地 土 著 男 性 在 領 土 和 女 性 主 權 上 受 到 的 雙 重 衝 擊 跟 這 種 女 性 作 為 對 比, 劉 吶 鷗 同 時 又 表 現 對 東 方 的 本 土 的 傳 統 女 性 氣 質 的 懷 念 與 欣 賞, 例 如 在 熱 情 之 骨 中, 通 過 來 自 法 國 南 方 的 男 子 比 也 爾, 表 現 了 對 東 方 土 著 女 子 菊 子 的 欣 賞 : 他 想 一 想, 覺 得 她 的 全 身 從 頭 至 尾 差 不 多 沒 有 一 節 不 是 可 愛 的 那 黑 眸 像 是 深 藏 著 東 洋 的 熱 情, 那 兩 扇 真 色 的 耳 朵 不 是 Venus 從 海 裏 出 生 的 貝 殼 嗎? 那 腰 的 四 圍 的 微 妙 的 運 動 有 的 是 雨 果 詩 中 那 些 近 東 女 子 們 所 沒 有 的 神 秘 性 纖 細 的 蛾 眉, 啊! 那 不 任 一 握 的 小 足! 比 較 那 動 物 的 西 歐 女 是 多 麼 脆 弱 可 愛 啊! 這 一 定 是 不 會 把 薔 薇 花 的 床 上 的 好 夢 打 破 的 比 也 爾 一 想 到 這 兒 只 覺 得 心 頭 跳 動 10 這 段 引 文 再 次 以 西 方 女 性 的 動 物 性 跟 東 方 女 子 神 秘 纖 細 作 對 比 本 文 認 為 劉 吶 鷗 在 此 模 仿 了 殖 民 者 男 性 對 異 國 女 子 作 出 觀 看, 並 在 小 說 中 體 現 這 種 觀 看 的 權 力 在 熱 情 之 骨 中, 劉 吶 鷗 通 過 比 也 爾 的 男 性 視 覺, 表 現 了 他 對 東 西 方 女 子 的 評 價, 相 似 的 觀 看 亦 出 現 在 禮 儀 與 衛 生 中, 律 師 姚 啟 明 對 異 族 女 子 的 觀 看 和 品 評 : 斯 拉 夫 女 倒 也 不 錯 她 們 那 像 高 加 索 的 羊 肉 炙 一 樣 的 野 味 是 很 值 得 鑑 賞 的 因 為 他 們 的 民 族 比 較 地 慢 受 機 械 的 洗 禮 的 關 係, 至 少 別 國 人 所 有 那 種 機 械 似 的 冷 刻 性 少 一 點 離 了 鄉 國 的 他 們 不 是 像 要 使 這 沙 漠 似 的 上 海 潤 濕 起 來 一 般 地 在 霞 飛 路 一 帶 築 起 一 個 綠 州 來 了 嗎? 11 劉 吶 鷗 在 這 裏 採 用 了 殖 民 者 那 種 對 異 族 作 出 陌 生 化 觀 看 的 方 法, 當 中 對 白 俄 女 性 的 觀 看 甚 有 保 爾 穆 杭 在 洛 迦 特 金 博 物 館 和 天 女 玉 麗 等 小 說 對 俄 羅 斯 女 性 的 態 度 東 方 主 義 式 的 觀 看 現 在 被 劉 吶 鷗 倒 過 來 運 用 於 對 別 國 女 子 的 觀 看, 異 族 女 子 的 膚 色 氣 味 原 始 性 現 在 得 到 強 調, 異 域 情 調 (exoticism) 跟 色 情 主 義 (eroticism) 互 相 結 合 在 這 個 例 子 中 我 們 可 以 看 到 劉 吶 鷗 只 是 模 仿 殖 民 者 男 性 的 觀 看 對 東 西 方 女 性 品 頭 評 足, 他 的 態 度 跟 熱 情 之 骨 中 的 比 也 爾 並 沒 有 兩 樣 雖 然 劉 吶 鷗 模 仿 了 殖 民 者 男 性 的 觀 看 方 式, 在 小 說 中 觀 看 想 像 和 品 評 東 西 方 的 女 子, 但 是 小 說 卻 透 露 出 他 本 身 作 為 土 著 男 性 的 雙 重 焦 慮 這 種 擔 憂 在 遊 戲 中 得 到 很 好 的 體 現 在 這 篇 小 說 中, 一 個 名 叫 步 青 的 男 子 深 愛 著 一 個 西 化 的 女 子, 她 有 著 一 對 很 容 易 受 驚 的 明 眸, 這 個 理 智 的 前 額, 和 在 牠 上 面 隨 風 飄 動 的 短 髮, 這 個 瘦 小 而 隆 直 的 希 臘 式 的 鼻 子, 這 一 個 圓 形 的 嘴 型 和 牠 上 下 若 離 若 合 的 豐 膩 的 嘴 唇, 這 不 是 近 代 的 產 物 是 什 麼? 12 這 種 描 寫 是 典 型 劉 吶 鷗 筆 下 的 摩 登 女 郎 的 刻 板 形 象 然 而 這 樣 的 一 個 女 子 卻 是 屬 於 別 人 的, 因 此 步 青 常 常 有 這 樣 的 感 覺 : 但 是, 當 他 想 起 這 些 都 不 是 為 他 存 在 的, 不 久 就 要 歸 於 別 人 的 所 有 市 : 臺 南 縣 文 化 局,2001 年 ), 頁 100-101 10 劉 吶 鷗 : 熱 情 之 骨, 康 來 新 許 秦 蓁 合 編 : 劉 吶 鷗 全 集 : 文 學 集, 頁 89 11 劉 吶 鷗 : 禮 儀 與 衛 生, 康 來 新 許 秦 蓁 合 編 : 劉 吶 鷗 全 集 : 文 學 集, 頁 116 12 劉 吶 鷗 : 遊 戲, 康 來 新 許 秦 蓁 合 編 : 劉 吶 鷗 全 集 : 文 學 集, 頁 34 5
的 時 候, 他 巴 不 得 把 這 一 團 的 肉 體 即 刻 吞 下 去, 急 忙 把 她 緊 抱 了 一 下 13 在 這 位 西 化 的 土 著 女 子 眼 中, 那 個 真 正 能 夠 擁 有 她 的 男 子 有 著 卓 別 靈 式 的 鬍 子 和 廣 闊 的 肩 膀 他 既 爽 快 又 粗 豪, 且 是 快 快 活 活 的 而 步 青 卻 是 太 荒 誕 太 感 傷 太 浪 漫 的 14 這 就 顯 出 一 種 對 比, 西 化 的 土 著 女 子 選 擇 的 是 像 西 方 殖 民 者 般 強 壯 爽 快 的 男 子, 而 不 是 像 步 青 般 女 性 化 的 土 著 男 子 劉 吶 鷗 在 這 裏 採 用 了 殖 民 者 賦 與 被 殖 民 男 性 的 形 象, 亦 即 殖 民 者 透 過 把 被 殖 民 的 男 子 女 性 化, 以 合 理 化 自 身 的 侵 略 行 為 的 策 略, 因 為 這 表 示 殖 民 地 缺 乏 真 正 的 男 子 漢, 所 以 它 是 應 該 被 征 服 的 這 就 可 以 看 出 劉 吶 鷗 作 為 被 殖 民 的 男 性 是 怎 樣 受 到 殖 民 行 為 的 影 響 去 看 待 自 我 形 象, 並 且 流 露 出 土 著 男 性 擔 心 土 著 女 性 像 領 土 般 被 侵 佔 的 心 理 從 上 述 的 例 子 中 亦 可 以 看 到, 從 觀 看 的 方 式 來 看, 劉 吶 鷗 的 小 說 仍 然 是 以 男 性 觀 察 者 的 目 光 為 主 導, 女 性 仍 然 是 處 於 被 觀 察 被 品 評 的 地 位 小 說 中 女 性 人 物 的 主 動 與 大 膽 其 實 可 能 只 是 滿 足 當 時 土 著 男 性 對 西 方 女 性 的 渴 求, 進 而 把 這 一 形 象 移 植 到 中 國 女 子 身 上, 滿 足 的 是 土 著 男 性 本 身 的 幻 想 同 時, 小 說 亦 表 現 著 土 著 男 性 對 西 化 的 土 著 女 性 難 以 掌 控 的 憂 慮 因 此, 從 觀 看 的 模 式 來 看, 劉 吶 鷗 小 說 顯 露 的 是 土 著 男 性 對 來 自 殖 民 者 及 西 化 的 土 著 女 性 的 雙 重 焦 慮 ( 二 ) 穆 時 英 的 小 說 承 襲 並 發 揮 了 劉 吶 鷗 小 說 中 那 種 男 性 視 覺, 在 他 的 早 期 小 說 被 當 作 消 遣 品 的 男 子 (1931 年 ) 中, 男 性 人 物 對 女 性 人 物 蓉 子 的 觀 察 就 具 有 濃 烈 的 劉 吶 鷗 風 格 : 第 一 次 瞧 見 她, 我 就 覺 得 : 可 真 是 危 險 的 動 物 哪! 她 有 著 一 個 蛇 的 身 子, 貓 的 腦 袋, 溫 柔 和 危 險 的 混 合 物 穿 著 紅 綢 的 長 旗 袍 兒, 站 在 輕 風 上 似 的, 飄 蕩 著 袍 角 這 腳 一 上 眼 就 知 道 是 一 雙 跳 舞 的 腳, 踐 在 海 棠 那 麼 可 愛 的 紅 緞 的 高 跟 兒 鞋 上 把 腰 肢 當 作 花 瓶 的 瓶 頸, 從 這 上 面 便 開 著 一 枝 燦 爛 的 牡 丹 花 [ ] 一 張 會 說 謊 的 嘴, 一 雙 會 騙 人 的 眼 貴 品 哪! 15 這 種 對 西 化 女 性 既 愛 慕 又 恐 懼 的 心 態 跟 劉 吶 鷗 的 小 說 如 出 一 轍, 她 們 的 形 象 多 是 只 有 外 表, 沒 有 內 涵 在 這 篇 小 說 中, 我 們 對 蓉 子 的 內 心 所 知 不 多, 蓉 子 的 形 象 是 通 由 男 性 人 物 的 目 光 塑 造 而 成 穆 時 英 的 小 說 承 襲 了 劉 吶 鷗 小 說 對 摩 登 女 郎 這 一 類 型 女 性 的 觀 看, 然 而 在 穆 時 英 其 後 的 小 說 中, 關 於 女 性 的 表 述 重 心 出 現 了 變 化, 跟 劉 吶 鷗 構 成 了 分 別 跟 劉 吶 鷗 不 同, 穆 時 英 把 觀 看 的 焦 點 集 中 在 兩 種 土 著 女 性 身 上, 這 些 都 表 現 在 他 的 小 說 中 土 著 男 性 對 西 化 的 土 著 女 性 和 傳 統 的 土 著 女 性 的 不 同 態 度 之 上 13 我 們 可 以 先 看 看 穆 時 英 筆 下 西 化 的 土 著 女 性 的 形 象 如 何 在 黑 牡 丹 劉 吶 鷗 : 遊 戲, 康 來 新 許 秦 蓁 合 編 : 劉 吶 鷗 全 集 : 文 學 集, 頁 34 14 劉 吶 鷗 : 遊 戲, 康 來 新 許 秦 蓁 合 編 : 劉 吶 鷗 全 集 : 文 學 集, 頁 36 15 穆 時 英 : 被 當 作 消 遣 品 的 男 子, 嚴 家 炎 李 今 編 : 穆 時 英 全 集 第 一 卷 ( 北 京 : 北 京 十 月 文 藝 出 版 社,2005 年 ), 頁 237 6
中, 被 男 性 人 物 觀 察 著 的 土 著 女 性 黑 牡 丹 具 有 西 方 的 風 情 : 她 鬢 角 上 有 一 朵 白 的 康 納 馨, 回 過 腦 袋 來 時, 我 看 見 一 張 高 鼻 子 的 長 臉, 大 眼 珠 子, 斜 眉 毛, 眉 尖 躲 在 康 納 馨 底 下, 長 睫 毛, 嘴 唇 軟 得 發 膩, 耳 朵 下 掛 著 兩 串 寶 塔 形 的 耳 墜 子, 直 垂 到 肩 上 西 班 牙 風 呢! 16 這 樣 的 土 著 女 性 有 著 高 鼻 子 和 長 臉, 斜 眉 毛 跟 長 睫 毛 等 都 不 是 傳 統 東 方 女 子 面 貌, 文 中 甚 至 強 調 這 樣 的 土 著 女 性 的 打 扮 帶 有 西 班 牙 風 另 一 個 例 子 是 Craven A 中 的 Craven A 小 姐, 她 在 小 說 起 首 就 已 經 被 男 性 人 物 觀 察 著 : 從 第 一 次 看 到 她 就 注 意 著 她 了, 她 有 兩 種 眼 珠 子 : 抽 著 Craven A 的 時 候, 那 眼 珠 子 是 淺 灰 色 的 維 也 勒 絨 似 的, 從 淡 淡 的 煙 霧 裡, 眼 光 淡 到 望 不 見 人 似 地, 不 經 意 地, 看 著 前 面 ; 照 著 手 提 袋 上 的 鏡 子 搽 粉 的 時 候, 舞 著 的 時 候, 笑 著 的 時 候, 說 話 的 時 候, 她 有 一 對 狡 黠 的, 耗 子 似 的 深 黑 眼 珠 子, 從 鏡 子 邊 上, 從 舞 伴 的 肩 上, 從 酒 杯 上, 靈 活 地 瞧 著 人, 想 把 每 個 男 子 的 靈 魂 全 偷 了 去 似 地 17 這 篇 小 說 描 述 的 是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中 常 見 的 女 性 形 象 : 神 秘 的 具 誘 惑 性 的 難 以 掌 握 的 但 是, 迥 異 於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和 劉 吶 鷗 小 說 中 的 態 度, 穆 時 英 小 說 中 的 男 性 人 物 常 常 對 這 些 生 活 於 高 壓 的 都 市 中 的 女 性 表 現 同 情 的 態 度 例 如 黑 牡 丹 中 的 男 性 人 物 我 直 言 愛 上 了 黑 牡 丹 疲 倦 的 眼 光, 在 跟 她 約 會 以 後, 我 感 到 壓 在 脊 梁 上 的 生 活 的 重 量 減 了 許 多, 因 為 我 發 覺 了 一 個 和 我 同 樣 地 叫 生 活 給 壓 扁 了 的 人 18 而 我 亦 因 為 對 黑 牡 丹 的 情 誼 而 沒 有 向 自 己 的 朋 友 揭 穿 她 舞 娘 的 身 份, 讓 她 可 以 有 著 暫 時 安 穩 的 生 活 儘 管 態 度 有 所 不 同, 但 是 在 觀 看 的 方 法 上, 穆 時 英 的 小 說 仍 然 是 男 性 本 位 的 小 說 中 對 女 性 的 觀 看 帶 有 強 烈 的 男 性 欲 望, 這 種 觀 看 的 欲 望 成 為 了 小 說 的 敘 事 重 心 更 重 要 的 是, 穆 時 英 在 不 同 的 小 說 中 以 女 性 比 喻 上 海 都 市, 用 色 情 的 眼 光 去 觀 看 城 市, 沿 襲 了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以 佔 有 女 性 隱 喻 佔 領 殖 民 地 的 習 慣 模 式 憑 藉 著 這 種 觀 看, 現 代 中 國 的 都 市 特 質 就 得 到 表 達, 城 市 以 女 性 身 體 的 模 式 被 形 塑 和 表 現, 同 時 亦 像 女 性 身 體 般 被 男 性 所 窺 視, 例 如 在 上 海 的 狐 步 舞 ( 一 個 斷 片 ) 中 穆 時 英 所 描 繪 的 上 海 就 以 女 性 身 體 的 形 象 出 現 : 上 了 白 漆 的 街 樹 的 腿, 電 杆 木 的 腿, 一 切 靜 物 的 腿 [ ]revue 似 地, 把 擦 滿 了 粉 的 大 腿 交 叉 地 伸 出 來 的 姑 娘 們 [ ] 白 漆 的 腿 的 行 列 沿 著 那 條 靜 悄 的 大 路, 從 住 宅 的 窗 裡, 都 會 的 眼 珠 子 似 地, 透 過 了 窗 紗, 偷 溜 了 出 來 的 淡 紅 的, 紫 的, 綠 的, 處 女 的 燈 光 19 穆 時 英 在 這 段 文 字 中 以 女 性 的 的 腿 來 塑 造 他 心 目 中 的 上 海, 視 覺 的 焦 點 在 白 的 腿 的 意 象 上 這 裏 對 腿 的 觀 看 具 有 色 情 意 味, 把 城 市 跟 女 性 和 性 欲 連 結 起 來 穆 時 英 採 用 了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的 表 述 模 式 : 殖 民 者 為 求 熟 悉 陌 生 的 事 物 而 把 領 16 17 18 19 穆 時 英 : 黑 牡 丹, 嚴 家 炎 李 今 編 : 穆 時 英 全 集 第 一 卷, 頁 342 穆 時 英 : Craven A, 嚴 家 炎 李 今 編 : 穆 時 英 全 集 第 一 卷, 頁 288 穆 時 英 : 黑 牡 丹, 嚴 家 炎 李 今 編 : 穆 時 英 全 集 第 一 卷, 頁 343-344 穆 時 英 : 上 海 的 狐 步 舞 ( 一 個 斷 片 ), 嚴 家 炎 李 今 編 : 穆 時 英 全 集 第 一 卷, 頁 332 7
土 作 刻 板 的 描 寫, 或 把 領 土 加 以 女 性 化 的 處 理 20 當 中 土 著 男 性 把 城 市 / 領 土 以 女 性 作 為 隱 喻 來 佔 領, 通 過 對 女 性 形 象 的 刻 板 處 理 達 到 對 城 市 的 掌 握 和 熟 習, 女 性 的 形 象 如 此 被 運 用 到 對 國 家 的 想 像 之 中 這 種 情 況 在 Craven A 中 可 以 得 到 證 明 這 篇 小 說 以 大 量 的 篇 幅, 把 女 角 的 身 體 比 喻 成 地 圖, 而 男 性 人 物 則 以 視 覺 在 其 中 遊 歷 體 味 穆 時 英 先 寫 女 角 的 面 貌 : 仔 仔 細 細 地 瞧 著 她 這 是 我 的 一 種 嗜 好, 人 的 臉 是 地 圖 ; 研 究 了 地 圖 上 的 地 形 山 脈, 河 流, 氣 候, 雨 量, 對 於 那 地 方 的 民 俗 習 慣 思 想 特 性 是 馬 上 可 以 了 解 的 放 在 前 面 的 是 一 張 優 秀 的 國 家 的 地 圖 : 北 方 的 邊 界 上 是 一 片 黑 松 林 地 帶, 那 界 石 是 一 條 白 絹 帶, 像 煤 煙 遮 滿 著 的 天 空 中 的 一 縷 白 雲 那 黑 松 林 地 帶 是 香 料 的 出 產 地 往 南 是 一 片 平 原, 白 大 理 石 的 平 原, 靈 敏 和 機 智 的 民 族 的 發 源 地 下 來 便 是 一 條 葱 秀 的 高 嶺, 嶺 的 東 西 是 兩 條 狹 長 的 纖 細 的 草 原 地 帶 據 傳 說, 這 兒 是 古 時 巫 女 的 巢 穴 草 原 的 邊 上 是 兩 個 湖 泊 這 兒 的 居 民 有 著 雙 重 的 民 族 性 : 典 型 的 北 方 人 的 悲 觀 性 和 南 方 人 的 明 朗 味 ; 氣 候 不 定, 有 時 在 冰 點 以 下, 有 時 超 越 沸 點 ; 有 猛 烈 的 季 節 風, 雨 量 極 少 21 這 種 觀 看 的 方 式 明 顯 取 材 自 劉 吶 鷗 禮 儀 與 衛 生 中 啟 明 觀 看 繪 畫 室 中 裸 體 女 模 特 兒 的 一 段 劉 吶 鷗 在 小 說 中 大 約 用 了 三 百 字 的 篇 幅 去 觀 看 女 體, 而 穆 時 英 的 Craven A 則 把 這 一 觀 看 方 法 肆 意 發 揮, 以 超 過 一 千 字 的 篇 幅, 帶 著 更 廣 闊 的 聯 想 去 觀 看 眼 前 並 不 全 裸 的 女 子, 在 觀 看 的 過 程 中 表 現 了 對 殖 民 者 男 性 的 模 仿, 以 極 具 侵 略 性 的 眼 光, 對 作 為 國 家 領 土 隱 喻 的 女 性 身 體 作 出 觀 看 / 佔 領 這 種 眼 光 又 是 色 情 的, 大 肆 發 揮 了 比 保 爾 穆 杭 和 劉 吶 鷗 更 具 侵 略 性 的 觀 察 這 種 佔 用 殖 民 話 語 並 且 以 重 複 的 偽 裝 作 為 策 略 的 表 述 方 法, 比 起 劉 吶 鷗 發 揮 了 更 強 的 模 擬 效 果, 帶 來 了 霍 米 巴 巴 所 言 的 混 雜 效 果 值 得 注 意 的 是, 這 種 男 性 的 注 視 方 式 雖 然 大 量 出 現 在 穆 時 英 的 作 品 之 中, 但 是 並 不 是 穆 時 英 所 有 的 小 說 都 只 有 這 一 種 被 色 情 的 注 視 觀 察 著 的 西 化 土 著 女 性 大 體 來 說, 在 穆 時 英 的 小 說 中 被 觀 看 的 女 性 可 以 分 為 兩 類, 一 類 是 以 Craven A 紅 色 的 女 獵 神 墨 綠 衫 的 小 姐 白 金 的 女 體 塑 像 等 小 說 中 的 尤 物 型 女 子, 這 一 類 女 子 在 小 說 中 的 作 用 是 被 注 視, 讓 男 主 人 公 在 觀 察 當 中 得 以 流 露 情 緒 和 感 覺, 以 一 種 客 體 的 形 式 存 在 ; 一 種 則 是 聖 處 女 的 感 情 玲 子 公 墓 第 二 戀 等 小 說 中 代 表 穆 時 英 心 目 中 理 想 的 女 子 形 象, 她 們 的 形 象 多 是 聖 潔 純 情, 穆 時 英 在 當 中 流 露 出 他 對 純 真 愛 情 的 渴 求 在 這 些 小 說 中, 這 種 純 潔 的 女 性 並 不 會 被 男 性 角 色 凝 視 觀 察, 關 於 她 們 的 視 覺 化 表 述 比 另 一 類 小 說 大 大 減 少 如 果 以 後 殖 民 理 論 來 界 定 這 兩 種 女 性 形 象, 可 分 為 西 化 的 土 著 女 性 和 傳 統 的 土 著 女 性 關 於 傳 統 的 土 著 女 性, 我 們 可 以 玲 20 博 埃 默 認 為, 殖 民 的 旅 行 者 只 有 置 身 於 一 個 熟 悉 的 語 法 結 構 和 象 徵 結 構 之 中, 他 的 想 像 才 能 由 此 及 彼 地 運 作 起 來 刻 板 的 描 寫 其 實 是 為 著 使 陌 生 化 的 事 物 變 得 可 以 掌 控 的 心 理 策 略 參 見 博 埃 默 (Elleke Boehmer) 著, 盛 寧 譯 : 殖 民 與 後 殖 民 文 學 ( 香 港 : 香 港 牛 津 大 學 出 版 社,1998 年 ), 頁 16-17 21 穆 時 英 : Craven A, 嚴 家 炎 李 今 編 : 穆 時 英 全 集 第 一 卷, 頁 288-289 8
子 為 例 作 出 討 論 在 這 篇 小 說 中, 穆 時 英 流 露 了 土 著 男 性 對 傳 統 土 著 女 性 的 嚮 往, 作 者 對 這 種 女 性 的 處 理 跟 上 文 提 及 的 西 化 的 土 著 女 性 有 明 顯 不 同 在 小 說 中, 男 性 人 物 甚 少 對 這 些 女 性 進 行 色 情 的 觀 看, 關 於 她 們 外 表 的 描 述 多 以 抽 象 的 方 式 表 現, 例 如 穆 時 英 以 純 潔 的 聖 處 女 去 形 容 小 說 中 的 土 著 女 性 玲 子, 對 於 她 的 描 述 亦 不 作 細 緻 的 觀 看 : 在 英 美 詩 的 課 堂 上 有 一 個 年 紀 很 小, 時 常 穿 一 件 蔚 藍 的 布 旗 袍 的, 娟 麗 的 女 生, 看 起 來 很 天 真, 對 於 世 事 像 不 知 道 什 麼 似 的 22 這 種 描 寫 跟 對 西 化 土 著 女 性 的 色 情 觀 看 有 著 明 顯 的 不 同 另 一 方 面, 迥 異 於 男 性 人 物 無 法 駕 馭 摩 登 女 郎 的 公 式, 在 這 一 類 型 的 小 說 中, 顯 示 了 土 著 男 性 對 傳 統 土 著 女 性 全 面 控 制 的 欲 望, 例 如 玲 子 中 我 對 玲 子 的 教 導 在 文 學 方 面 對 她 的 啟 蒙, 造 成 了 這 位 男 性 如 下 的 內 心 獨 白 : 我 是 她 思 想 上 和 行 動 上 的 主 宰, 我 是 以 她 的 保 護 人 的 態 度 和 威 嚴 去 統 治 了 她 23 在 小 說 的 結 尾, 穆 時 英 安 排 了 男 性 角 色 對 玲 子 的 遺 棄 : 第 二 天, 我 不 等 行 畢 業 禮, 便 拿 著 鋪 蓋, 行 李, 扔 下 了 這 朵 在 我 的 心 血 的 溫 室 裡 培 養 起 來 的 名 貴 的 瓊 花, 為 著 衣 食, 奔 波 到 千 里 外 的 新 加 坡 去 了 24 這 裏 作 者 強 調 的 是 土 著 女 性 那 種 傳 統 的 的 位 置, 這 一 位 置 需 要 等 待 土 著 男 性 來 啟 導 栽 培 這 種 土 著 男 性 的 心 態 跟 穆 時 英 第 一 類 型 的 小 說 有 著 強 烈 反 差 除 了 玲 子 以 外, 公 墓 裏 那 位 身 體 羸 弱 需 要 保 護 的 純 真 少 女 玲 姑 娘, 被 塑 造 成 需 要 保 護 照 料 的 女 性 對 於 這 一 類 型 的 土 著 女 性, 男 性 人 物 我 不 僅 沒 有 以 色 情 的 視 覺 去 侵 佔 她, 甚 至 認 為 對 她 的 戀 愛 也 是 一 種 犯 罪 : 可 是 把 這 麼 在 天 真 的 年 齡 上 的 純 潔 的 姑 娘 當 作 戀 的 對 象, 真 是 犯 罪 的 行 為 呢 她 是 應 該 瑪 利 亞 似 地 供 奉 著 的, 用 殉 教 者 的 熱 誠, 每 晚 上 為 她 的 康 健 祈 禱 著 25 更 甚 的 是, 這 種 土 著 女 性 沒 有 發 聲 的 必 要, 她 是 以 一 種 依 存 靜 止 的 態 度 存 在, 她 的 靜 默 成 為 了 土 著 男 性 權 力 的 象 徵 : 再 說, 她 講 多 了 話 就 喘 氣, 這 對 於 她 的 康 健 有 妨 礙 我 情 願 她 默 著 她 默 著 時, 她 的 髮, 她 的 閉 著 的 嘴, 她 的 精 緻 的 鞋 跟 會 說 著 比 說 話 時 更 有 意 思 的 悄 語, 一 種 新 鮮 的, 得 用 第 六 覺 去 諦 聽 的 言 語 26 土 著 女 性 的 這 種 靜 默 被 視 為 溫 柔 和 嫺 靜 的 表 現, 她 的 靜 默 比 發 聲 更 有 意 思, 而 土 著 男 性 的 態 度 是 以 為 土 著 女 性 著 想 考 慮 的 角 度 出 發 : 發 聲 對 健 康 有 所 妨 礙 三 張 愛 玲 對 男 性 視 覺 化 表 述 的 轉 化 和 發 展 在 經 過 穆 時 英 對 視 覺 化 表 述 的 進 一 步 轉 化 發 揮 以 後, 張 愛 玲 的 小 說 在 性 22 穆 時 英 : 玲 子, 嚴 家 炎 李 今 編 : 穆 時 英 全 集 第 二 卷 ( 北 京 : 北 京 十 月 文 藝 出 版 社,2005 年 ), 頁 133 23 穆 時 英 : 玲 子, 嚴 家 炎 李 今 編 : 穆 時 英 全 集 第 二 卷, 頁 135-136 24 穆 時 英 : 玲 子, 嚴 家 炎 李 今 編 : 穆 時 英 全 集 第 二 卷, 頁 137 25 穆 時 英 : 公 墓, 嚴 家 炎 李 今 編 : 穆 時 英 全 集 第 一 卷, 頁 313 26 穆 時 英 : 公 墓, 嚴 家 炎 李 今 編 : 穆 時 英 全 集 第 一 卷, 頁 313 9
別 的 觀 看 問 題 上 有 更 深 入 的 發 展 表 面 看 來, 她 仍 然 運 用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劉 吶 鷗 和 穆 時 英 小 說 對 女 性 的 視 覺 化 表 述, 然 而, 張 愛 玲 在 小 說 中 對 這 種 男 性 視 覺 化 表 述 作 出 模 擬 轉 化 和 反 思, 改 變 了 小 說 中 兩 性 的 權 力 位 置, 藉 著 對 男 性 視 覺 的 模 擬 去 表 現 她 對 本 土 女 性 生 存 狀 況 的 關 注 本 節 將 會 以 張 愛 玲 的 小 說 為 例, 說 明 這 種 模 擬 的 效 果 和 意 義 張 愛 玲 對 男 性 觀 看 的 反 抗 並 不 是 簡 單 地 把 女 性 跟 男 性 的 位 置 轉 換 她 不 是 把 男 性 放 到 被 觀 看 的 位 置 上, 而 安 排 女 性 作 為 觀 察 者 她 的 策 略 是 對 這 種 觀 看 的 權 力 系 統 作 出 根 本 性 的 諷 刺 因 此, 初 看 起 來, 張 愛 玲 確 實 沿 用 了 很 多 類 似 劉 吶 鷗 或 穆 時 英 式 的 觀 看 方 法, 但 是, 通 過 一 系 列 細 微 的 安 排, 張 愛 玲 的 小 說 就 出 現 了 一 種 迥 異 於 男 性 的 女 性 觀 看 英 國 批 評 家 約 翰 伯 格 (John Berger, 1926-) 在 觀 看 的 方 式 (Ways of Seeing) 中 曾 經 分 析 女 性 觀 看 的 自 我 意 識 : 女 性 的 身 份 由 審 視 者 和 被 審 視 者 這 兩 個 對 立 的 自 我 造 成 她 們 需 要 把 自 己 一 分 為 二 作 出 觀 看, 並 且 時 時 關 注 自 己, 因 此 她 們 的 自 我 意 識 常 常 跟 別 人 眼 中 的 自 我 形 象 連 合 在 一 起 這 些 女 性 人 物 常 常 出 現 審 視 自 己 一 舉 一 動 的 情 況, 因 為 她 在 別 人 眼 中 的 形 象, 特 別 是 在 男 人 眼 中 的 形 象, 將 決 定 她 是 否 成 功 於 是, 別 人 眼 中 的 她, 取 代 了 她 對 自 己 的 感 覺 27 在 張 愛 玲 的 早 期 小 說 中, 女 性 在 被 觀 看 之 餘, 會 對 這 種 被 觀 看 有 所 反 應 或 反 思, 顯 示 其 主 體 性 女 性 人 物 把 自 我 形 象 一 分 為 二 後, 讀 者 的 目 光 就 會 由 外 在 的 注 視 模 式 轉 換 至 女 性 人 物 意 識 分 裂 後 的 目 光, 亦 即 由 一 種 外 在 的 觀 察 轉 而 深 入 女 性 意 識 內, 想 像 別 人 觀 看 自 己 時 的 形 象 及 反 應, 這 是 一 種 無 意 識 的 代 入 過 程 通 過 這 種 過 程, 女 性 由 被 觀 賞 之 物 轉 變 成 需 要 被 深 入 了 解 的 主 體, 形 成 一 種 比 劉 吶 鷗 或 穆 時 英 式 的 男 性 注 視 更 深 入 的 觀 看 例 如 在 第 一 爐 香 中, 原 本 抽 離 於 文 本 的 觀 察 主 體 在 一 連 串 對 女 性 人 物 薇 龍 的 觀 看 後, 並 沒 有 停 留 在 外 在 的 觀 察 上, 而 是 轉 入 觀 察 對 象 的 意 識 : 薇 龍 對 著 玻 璃 門 扯 扯 衣 襟, 理 理 頭 髮 她 的 臉 是 平 淡 而 美 麗 的 小 凸 臉, 現 在, 這 一 類 粉 撲 子 臉 是 過 了 時 了 [ ] 她 對 於 她 那 白 淨 的 皮 膚, 原 是 引 為 憾 事 的, 一 心 想 曬 黑 它, 使 它 合 於 新 時 代 的 健 康 美 的 標 準 但 是 她 來 到 香 港 之 後, 眼 中 的 粵 東 佳 麗 大 都 是 橄 欖 色 的 皮 膚 她 在 南 英 中 學 讀 書, 物 以 稀 為 貴, 傾 倒 於 她 的 白 的, 大 不 乏 人 曾 經 有 人 下 過 這 樣 的 考 語 : 如 果 湘 粵 一 帶 深 目 削 頰 的 美 人 是 糖 醋 排 骨, 上 海 女 人 就 是 粉 蒸 肉 薇 龍 端 相 著 自 己, 這 句 非 體 之 言 驀 地 兜 上 心 來 她 把 眉 毛 一 皺, 掉 過 身 子 去, 將 背 倚 在 玻 璃 門 上 28 這 裏 以 她 對 於 她 為 觀 察 轉 折 點, 顯 示 被 觀 察 的 對 象 的 意 識 一 分 為 二, 開 始 以 一 種 外 在 的 目 光 去 觀 察 自 己, 而 且 更 進 一 步, 流 露 出 對 這 種 外 來 的 目 光 的 反 應 讀 者 的 目 光 由 男 性 的 外 在 觀 察 轉 變 成 代 入 女 性 自 我 觀 察 的 意 識, 這 種 代 入 令 張 愛 27 約 翰 伯 格 (John Berger) 著, 吳 莉 君 譯 : 觀 看 的 方 式 (Ways of Seeing) 第 三 章 ( 台 北 : 麥 田 出 版 社,2005 年 ), 頁 57 28 張 愛 玲 : 第 一 爐 香, 第 一 爐 香 張 愛 玲 短 篇 小 說 集 之 二 ( 香 港 : 皇 冠 出 版 社,1995 年 ), 頁 261-262 10
玲 有 更 多 表 現 被 觀 察 女 性 內 心 的 機 會 這 情 況 就 令 小 說 敘 事 的 重 心 不 在 觀 看 者 的 感 覺, 而 在 被 觀 察 者 的 內 心 世 界 這 一 點 可 以 顯 示 出 張 愛 玲 怎 樣 透 過 加 強 女 性 的 主 體 性, 改 變 劉 吶 鷗 或 穆 時 英 小 說 中 純 男 性 觀 看 意 識 的 問 題 更 重 要 的 是, 張 愛 玲 把 這 種 性 別 的 觀 看 跟 殖 民 的 觀 看 連 上 關 係 在 第 一 爐 香 的 開 首, 讀 者 的 目 光 一 開 始 是 採 用 男 性 的 外 在 模 式 去 觀 察 薇 龍, 然 而 隨 著 薇 龍 開 始 發 揮 女 性 的 分 裂 意 識 去 觀 看 自 己 時, 情 況 就 有 所 轉 變 : 葛 薇 龍 在 玻 璃 門 裏 瞥 見 她 自 己 的 影 子 她 自 身 也 是 殖 民 地 所 特 有 的 東 方 色 彩 的 一 部 份, 她 穿 著 南 英 中 學 的 別 致 的 制 服, 翠 藍 竹 布 衫, 長 齊 膝 蓋, 下 面 是 窄 窄 袴 腳 管, 還 是 滿 清 末 年 的 款 式 ; 把 女 學 生 打 扮 得 像 賽 金 花 模 樣, 那 也 是 香 港 當 局 取 悅 於 歐 美 遊 客 的 種 種 設 施 之 一 29 在 這 段 引 文 中, 薇 龍 本 身 亦 出 現 觀 察 主 體 分 裂 的 情 況, 她 觀 察 自 己 的 意 識 是 獨 立 於 自 身 之 外 的, 並 且 嘗 試 用 一 種 外 來 的 目 光 去 觀 看 自 己 她 不 單 以 男 性 的 角 度 去 想 像 自 我 形 象, 並 且 多 了 一 層 殖 民 者 的 目 光, 出 現 了 在 兩 種 權 力 之 下 的 自 我 觀 察 從 中 我 們 看 到, 殖 民 者 凝 視 / 男 性 凝 視 兩 者 是 在 怎 樣 的 情 況 下 具 有 相 同 的 類 比 性, 它 們 怎 樣 在 同 一 的 權 力 平 台 上 運 作 這 裏, 薇 龍 作 為 被 殖 民 者 / 女 性 / 的 位 置 得 到 全 面 融 合, 讀 者 之 所 以 能 夠 感 受 到 這 兩 種 觀 看 的 權 力 在 運 行, 就 是 由 於 薇 龍 分 裂 的 女 性 意 識, 通 過 模 擬 借 用 這 兩 重 的 權 力 目 光 去 觀 看 自 身, 張 愛 玲 暴 露 了 這 種 觀 看 權 力 的 運 作 過 程 亦 由 於 這 種 分 裂 的 意 識, 使 張 愛 玲 小 說 中 的 女 性 在 被 觀 察 之 餘 仍 能 保 持 相 當 的 主 體 性 連 環 套 中 的 霓 喜 同 樣 也 有 對 自 己 被 看 的 想 像, 小 說 中 也 有 探 討 女 性 怎 樣 利 用 這 種 被 看 小 說 寫 霓 喜 是 一 個 靠 姘 居 生 活 的 女 人, 她 的 第 二 個 男 人 竇 堯 芳 是 一 個 藥 材 店 主, 鄉 間 有 妻 兒 當 他 故 世 後, 妻 兒 家 人 到 城 裏 處 理 家 產, 霓 喜 爭 不 到 任 何 財 產, 更 被 捆 了 起 來 : 將 霓 喜 從 床 沿 上 拉 了 起 來, 她 兩 條 胳 膊 給 扭 到 背 後 去, 緊 緊 縛 住 了, 麻 繩 咬 嚙 著 手 腕 的 傷 口 她 低 頭 看 著 自 己 突 出 的 胸 膛, 覺 得 她 整 個 的 女 性 都 被 屈 辱 了 [ ] 竇 家 幾 個 男 人 一 捉 堆 站 著, 交 叉 著 胳 膊, 全 都 斜 著 眼 朝 她 看 來 霓 喜 見 了, 心 中 不 由 得 一 動 在 這 個 破 裂 的, 痛 楚 的 清 晨, 一 切 都 是 生 疏 異 樣 的, 惟 有 男 人 眼 裏 這 種 神 情 是 熟 悉 的, 倉 皇 中 她 就 抓 住 了 這 一 點 [ ] 等 她 在 鄉 下 站 住 了 腳, 先 把 那 幾 個 男 的 收 伏 了, 再 收 拾 那 些 女 人 她 可 以 想 像 她 自 己, 渾 身 重 孝, 她 那 紅 噴 噴 的 臉 上 可 戴 不 了 孝 30 這 段 文 字 中 霓 喜 感 受 到 被 屈 辱, 是 通 過 她 想 像 自 身 被 觀 看 的 形 象 突 出 的 胸 膛 而 來 的 她 在 這 個 關 鍵 的 剎 那, 看 到 男 性 在 對 她 的 觀 看 中 那 種 熟 悉 的 神 情, 這 種 神 情 對 霓 喜 來 說 不 再 代 表 屈 辱, 而 是 一 種 生 機, 可 以 讓 她 重 新 站 住 腳 爭 回 地 位 的 機 會 在 霓 喜 的 想 像 中, 她 又 是 通 過 對 自 身 被 看 的 想 像, 或 是 站 在 男 性 觀 看 的 位 置 想 觀 看 作 為 女 性 的 自 己 : 在 雪 白 的 無 欲 的 孝 服 之 下, 藏 不 住 她 那 象 徵 著 強 烈 生 命 力 和 原 始 性 的 紅 噴 噴 的 臉 因 此 在 霓 喜 心 目 中, 能 夠 決 定 她 的 生 29 30 張 愛 玲 : 第 一 爐 香, 第 一 爐 香 張 愛 玲 短 篇 小 說 集 之 二, 頁 261 張 愛 玲 : 連 環 套, 張 看 ( 香 港 : 皇 冠 出 版 社,2000 年 ), 頁 62-64 11
存 狀 況 的 就 是 她 那 種 原 始 的 性 的 誘 惑 力, 她 是 通 過 男 人 的 眼 睛 對 自 己 重 新 塑 形 這 種 情 況 在 小 說 的 後 部 又 再 出 現 當 霓 喜 爭 產 失 敗 後, 她 跟 殖 民 地 香 港 的 英 國 官 吏 湯 姆 生 姘 居 在 過 了 幾 年 安 穩 的 生 活 後, 湯 姆 生 偷 偷 回 英 國 結 婚 霓 喜 等 他 回 香 港 以 後, 到 辦 公 處 去 找 他 : 隔 著 寫 字 檯, 她 探 身 到 他 跟 前 [ ] 霓 喜 忽 然 覺 得 自 己 的 大 腿 肥 唧 唧 地 抵 著 寫 字 檯, 覺 得 她 自 己 一 身 肥 肉, 覺 得 她 自 己 衣 服 穿 得 過 於 花 俏, 再 打 扮 些 也 是 個 下 等 女 人 ; 湯 姆 生 的 世 界 是 淺 灰 色 的 浮 雕, 在 清 平 的 圖 案 上 她 是 突 兀 地 凸 出 的 一 大 塊, 浮 雕 變 了 石 像, 高 高 突 出 雙 乳 與 下 身 她 嫌 她 自 己 整 個 地 太 大, 太 觸 目 湯 姆 生 即 刻 意 會 到 她 這 種 感 覺, 她 在 他 前 面 驀 地 萎 縮 下 去, 失 去 了 從 前 吸 引 過 他 的 那 種 悍 然 的 美 31 這 段 重 要 的 文 字 再 次 表 露 霓 喜 那 種 以 內 在 的 男 性 審 視 者 觀 看 和 評 價 女 性 被 審 視 者 的 心 理 霓 喜 深 明 她 在 別 人 眼 中 的 形 象, 尤 其 是 男 性 眼 中 的 形 象 是 決 定 她 的 社 會 地 位 的 關 鍵 現 在 霓 喜 年 老 色 衰 滿 身 肥 肉 打 扮 庸 俗, 這 種 下 等 女 人 的 形 象 本 來 並 未 被 霓 喜 自 己 注 意 得 到, 要 到 她 跟 像 灰 色 的 浮 雕 的 湯 姆 生 對 照 之 後, 這 種 感 覺 才 突 然 被 霓 喜 意 識 得 到 這 種 形 象 的 對 比 是 通 過 強 化 霓 喜 自 身 的 性 徵 雙 乳 和 下 身 而 來 的, 在 原 始 性 的 性 欲 跟 冷 靜 的 理 性 比 較 之 下, 霓 喜 的 自 我 形 象 迅 速 凋 謝, 失 去 了 那 種 象 徵 著 強 烈 生 命 力 的 悍 然 之 美, 霓 喜 就 再 也 不 能 維 持 她 對 被 看 的 利 用 張 愛 玲 對 觀 看 的 權 力 系 統 的 反 抗 不 單 在 展 示 被 觀 察 者 的 內 心 世 界, 賦 予 女 性 被 觀 看 的 主 體 性, 她 同 時 亦 對 男 性 觀 察 者 自 身 的 生 存 狀 況 作 出 反 省 紅 玫 瑰 與 白 玫 瑰 是 張 愛 玲 早 期 小 說 中 最 貼 近 穆 時 英 男 性 觀 看 形 式 的 一 篇 作 品, 當 中 關 於 男 性 人 物 的 觀 看 過 程 描 述 得 十 分 詳 盡, 然 而 觀 看 的 效 果 卻 跟 穆 時 英 的 小 說 迥 然 不 同 張 愛 玲 的 紅 玫 瑰 與 白 玫 瑰 以 男 性 人 物 振 保 的 視 角 作 出 觀 察, 觀 看 他 生 命 中 四 個 重 要 的 女 子 小 說 中 出 現 四 次 重 要 的 觀 看, 但 每 一 次 的 觀 看 最 後 指 向 的 都 是 男 性 主 人 公 的 生 存 狀 態, 表 現 張 愛 玲 對 觀 察 者 那 種 看 似 與 生 俱 來 的 權 威 位 置 的 質 疑 例 如 小 說 中 第 一 次 的 觀 看 是 寫 振 保 對 巴 黎 妓 女 的 觀 看, 他 在 嫖 妓 後 感 到 羞 辱 與 打 擊, 小 說 把 他 的 感 受 跟 觀 看 妓 女 的 臉 連 繫 起 來 : 還 有 一 點 細 節 是 他 不 能 忘 記 的 她 重 新 穿 上 衣 服 的 時 候, 從 頭 上 套 下 去, 套 了 一 半, 衣 裳 散 亂 地 堆 在 兩 肩, 仿 佛 想 起 了 什 麼 似 的, 她 稍 微 停 了 一 停 這 一 剎 那 之 間 他 在 鏡 子 裡 看 到 她 她 有 很 多 的 蓬 鬆 的 黃 頭 髮, 頭 髮 緊 緊 繃 在 衣 裳 裡 面, 單 露 出 一 張 瘦 長 的 臉, 眼 睛 是 藍 的 罷, 但 那 點 藍 都 藍 到 眼 下 的 青 暈 裡 去 了, 眼 珠 子 本 身 變 了 透 明 的 玻 璃 球 那 是 個 森 冷 的, 男 人 的 臉, 古 代 的 兵 士 的 臉 振 保 的 神 經 上 受 了 很 大 的 震 動 32 儘 管 觀 察 對 象 是 一 名 妓 女, 但 是 在 張 愛 玲 筆 下, 振 保 的 男 性 觀 看 顯 出 跟 穆 時 英 筆 下 的 不 同, 他 的 注 視 不 帶 色 情, 通 過 鏡 子 的 反 映, 振 保 甚 至 發 現 這 名 妓 女 有 著 的 31 張 愛 玲 : 連 環 套, 張 看, 頁 77 32 張 愛 玲 : 紅 玫 瑰 與 白 玫 瑰, 回 顧 展 I 張 愛 玲 短 篇 小 說 集 之 一 ( 香 港 : 皇 冠 出 版 社,1991 年 ), 頁 55 12
是 一 個 古 代 士 兵 的 臉 這 一 觀 看 破 壞 了 原 本 男 性 對 女 性 作 戀 物 癖 觀 看 的 心 理 本 來 男 性 是 透 過 對 女 性 作 出 色 情 的 戀 物 的 觀 看, 去 化 解 由 性 差 異 帶 來 的 焦 慮, 例 如 通 過 對 女 性 的 長 髮 鞋 子 的 渴 慕, 來 代 替 對 女 性 缺 乏 陽 具 的 焦 慮 這 種 觀 看 常 常 在 劉 吶 鷗 和 穆 時 英 的 小 說 中 出 現 但 是, 在 紅 玫 瑰 與 白 玫 瑰 中, 張 愛 玲 透 過 妓 女 那 張 森 冷 的 男 人 的 臉 震 動 了 振 保 的 神 經, 令 他 感 到 不 對, 甚 至 是 不 對 到 恐 怖 的 程 度, 動 搖 了 男 性 一 直 以 來 對 女 性 作 出 戀 物 化 觀 看 的 根 基 從 那 天 以 後, 振 保 就 下 定 決 心 要 創 造 一 個 對 的 世 界, 要 成 為 自 己 的 世 界 中 絕 對 的 主 人 這 裏 張 愛 玲 把 男 性 的 觀 看 跟 振 保 第 一 次 嫖 妓 的 心 理 創 傷 連 上 關 係, 在 這 段 文 字 中, 男 性 觀 察 者 不 再 能 夠 躲 在 文 本 之 後 莊 嚴 地 偷 窺 著, 觀 察 者 的 男 性 心 理 現 在 被 挖 掘 出 來, 成 為 了 被 解 剖 的 對 象 由 上 述 的 討 論 可 以 看 到, 張 愛 玲 不 僅 關 注 被 觀 看 的 女 性 背 後 的 心 理, 同 時 亦 對 作 為 觀 察 者 的 男 性 心 理 有 著 深 刻 的 剖 析 在 張 愛 玲 的 小 說 中, 她 對 男 性 觀 察 者 和 女 性 被 觀 察 者 同 時 作 出 反 思 和 評 價, 並 在 更 高 的 層 次 上 提 出 對 這 些 觀 看 位 置 的 合 法 性 的 疑 問 這 就 可 以 見 到 張 愛 玲 在 視 覺 化 表 述 上 跟 劉 吶 鷗 和 穆 時 英 的 不 同 四 結 語 本 文 論 證 了 劉 吶 鷗 小 說 中 的 視 覺 化 表 述 如 何 源 於 對 西 方 殖 民 主 義 文 學 的 模 仿, 又 因 為 自 身 的 位 置 而 造 成 了 跟 殖 民 者 不 同 的 小 說 表 述 方 法, 反 映 出 劉 吶 鷗 作 為 被 殖 民 的 土 著 男 性 雙 重 的 焦 慮 : 一 種 是 來 自 殖 民 者 壓 迫 的 焦 慮, 另 一 種 則 是 來 自 土 著 女 性 西 化 後 難 以 被 控 制 的 焦 慮 穆 時 英 接 續 了 劉 吶 鷗 這 種 對 女 性 的 觀 看, 但 是 他 的 做 法 跟 劉 吶 鷗 不 同, 關 注 的 重 心 集 中 到 兩 種 土 著 女 性 身 上, 表 現 穆 時 英 對 這 種 男 性 視 覺 的 轉 化 穆 時 英 在 小 說 中 更 以 傳 統 的 土 著 女 性 跟 西 化 的 土 著 女 性 作 對 比, 他 不 以 色 情 的 眼 光 觀 看 傳 統 土 著 女 性, 卻 仍 然 流 露 出 土 著 男 性 對 傳 統 土 著 女 性 全 面 控 制 的 欲 望 張 愛 玲 的 小 說 視 覺 化 表 述 在 模 擬 這 些 男 性 視 覺 時, 同 時 又 有 改 造 和 發 展, 改 變 了 小 說 中 兩 性 的 權 力 位 置 她 把 在 小 說 中 被 觀 看 的 女 性 放 到 能 夠 自 陳 生 存 狀 況 的 位 置 上, 改 變 了 女 性 人 物 身 處 的 客 體 位 置, 而 賦 予 她 們 以 主 體 性 張 愛 玲 更 透 過 表 現 男 性 觀 察 者 自 身 的 生 存 狀 況 來 表 達 她 對 男 性 視 覺 的 質 疑 她 模 擬 小 說 中 男 性 人 物 的 觀 看, 但 觀 看 的 指 向 卻 是 指 出 男 性 人 物 的 心 理 狀 態 她 的 小 說 不 僅 關 注 被 觀 看 的 女 性 背 後 的 心 理, 同 時 亦 對 作 為 觀 察 者 的 男 性 心 理 有 著 深 刻 的 剖 析 13
參 考 文 獻 約 翰 伯 格 著, 吳 莉 君 譯 2005, 觀 看 的 方 式, 麥 田 出 版 社, 台 北 康 來 新 許 秦 蓁 合 編 2001, 劉 吶 鷗 全 集 : 文 學 集, 臺 南 縣 文 化 局, 臺 南 縣 新 營 市 張 愛 玲 1991, 回 顧 展 I 張 愛 玲 短 篇 小 說 集 之 一, 皇 冠 出 版 社, 香 港 張 愛 玲 1995, 第 一 爐 香 張 愛 玲 短 篇 小 說 集 之 二, 皇 冠 出 版 社, 香 港 張 愛 玲 2000, 張 看, 皇 冠 出 版 社, 香 港 博 埃 默 (Elleke Boehmer) 著, 盛 寧 譯 1998, 殖 民 與 後 殖 民 文 學, 香 港 牛 津 大 學 出 版 社, 香 港 羅 崗 顧 錚 主 編 2003, 視 覺 文 化 讀 本, 廣 西 師 範 大 學 出 版 社, 桂 林 嚴 家 炎 李 今 編 2005, 穆 時 英 全 集, 北 京 十 月 文 藝 出 版 社, 北 京 Ashis Nandy 1983, The Intimate Enemy: Loss and Recovery of Self Under Colonial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Delhi Frantz Fanon 1965, A Dying Colonialism, trans. Haakon Chevalier, Grove Press, New York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1988, 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 ed. 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Grossberg,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Urbana and Chicago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