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 流 歸 鄉 安 盤 覺 得 冷 出 門 前 拿 著 吹 風 機 對 準 自 己 的 腳 丫 子 吹, 近 乎 燒 焦 的 熱 氣 瀰 漫 看 著 那 雙 赤 土 色 的 腳, 腳 底 板 因 為 乾 燥 而 呈 現 龜 殼 般 的 裂 紋, 好 想 念 那 座 永 遠 熾 熱 的 島 嶼 她 不 由 自 主 地 對 著 寂 靜 且 閃 爍 星 光 的 夜 空, 換 氣 說 話 繼 續 漂 流 即 使 現 在 的 日 頭 從 樹 梢 整 片 地 落 下 金 黃 碎 塊, 安 盤 和 身 旁 的 兩 個 人 依 舊 很 冷 一 個 拄 著 拐 杖 的 老 婦 人 一 個 似 乎 被 寒 凝 結 成 冰 且 坐 在 輪 椅 上 的 年 輕 人, 這 三 個 人 面 對 著 整 治 過 的 苦 瓜 河 河 堤 上 幾 個 連 坐 一 排 戴 競 選 鴨 舌 帽 的 中 年 人 臨 河 垂 釣, 不 知 是 魚 兒 遲 遲 不 上 鉤 故 百 無 聊 賴 地 端 看 水 中 倒 影, 情 景 像 是 低 頭 打 盹 ; 河 之 對 岸 則 鋪 展 出 無 垠 無 界 限 的 田 地, 陽 光 映 照 的 緣 故 感 覺 色 塊 暈 染 成 一 片, 風 吹 白 雲 動, 冷 五 魁 寮 河 河 畔 的 眾 人, 包 含 安 盤 三 個 也 感 到 冷 颼, 各 自 揣 緊 衣 領 反 聖 嬰 現 象 竟 使 屏 東 也 陷 入 低 溫 一 切 都 將 異 於 往 常 日 頭 的 輪 廓 依 舊 清 晰, 像 是 一 顆 暖 黃 的 鹹 鴨 蛋 般 掛 在 略 有 幾 絲 雲 絮 的 天 空, 不 過 那 彷 彿 是 戲 劇 用 的 spot light, 足 以 照 亮 黑 暗 卻 不 足 以 禦 寒, 光 亮 亮 地 讓 萬 事 萬 物 頓 時 閃 耀, 使 畫 面 被 柔 焦 從 背 面 看 來, 他 們 像 三 只 風 箏, 層 層 衣 物 被 獵 獵 冷 風 灌 滿, 隨 時 都 要 翩 飛 上 天 安 盤 的 頭 髮 被 風 吹 的 狂 亂, 僅 剩 一 雙 琥 珀 色 的 眼 睛 還 掛 在 臉 上, 卻 沒 混 亂 她 安 然 且 秩 序 的 想 法 進 行, 那 是 關 於 溫 度 的 回 憶 : 昭 披 耶 河, 她 的 家 以 木 頭 在 河 域 之 上 建 搭 一 座 樓 閣, 屋 頂 鋪 滿 亞 答 葉, 河 水 溫 柔 覆 蓋 她 的 腳 掌, 日 落 的 餘 暉 仍 舊 帶 點 高 溫, 她 瞇 起 眼, 望 向 河 之 彼 端 的 曼 谷 市 中 心, 一 座 又 一 座 的 高 塔 高 樓 刺 破 天 際, 鮮 紅 色 中 帶 橙 的 日 輪 跌 落 其 中 她 酷 愛 這 熟 悉 的 高 溫 一 艘 載 滿 各 類 餅 乾 零 食 的 小 筏 劃 過 寧 靜 的 水 面, 噗 差 噗 差 的 馬 達 聲 停 止, 婆 婆 一 個 臉 色 宛 如 烘 焙 過 的 咖 啡 豆 皺 紋 直 橫 交 錯 的 老 人, 她 喊 老 人 雙 手 合 十, 低 頭 回 禮, 轉 身 拿 取 一 條 印 有 泰 文 的 巧 克 力 棒 給 她 兩 人 聊 起 天, 她 只 知 道 這 個 老 人 獨 自 住 在 後 方 同 樣 是 水 屋 的 房 子, 或 許 是 幾 年 前, 一 樣 在 此, 老 人 突 然 地 對 她 說 : 你 長 得 好 像 我 的 女 兒 老 人 生 了 四 個 女 兒, 都 在 二 十 歲 之 後 去 外 地 工 作, 或 許 也 是 一 座 小 島 吧 1
為 何 她 會 覺 得 安 盤 與 她 的 女 兒 們 相 似 呢? 因 為 那 雙 被 神 明 賜 予 靈 魂 的 眼 睛 琥 珀 色 澄 清 乾 淨 的 眼 睛, 她 名 字 的 出 處 老 人 對 女 兒 們 感 到 虧 欠, 她 對 著 大 女 兒 說 起 一 則 故 事, 這 是 她 唯 一 能 給 的 餞 別 禮 : 古 老 的 泰 國 歷 經 戰 火 煙 硝, 縱 使 在 星 空 點 點 的 夜 晚 依 然 光 燦, 每 戶 屋 頂 都 燃 起 大 火, 為 國 征 戰 的 男 人 獨 自 漂 流 湄 南 河, 沒 有 指 南 針 他 根 本 分 不 清 戰 亂 後 的 方 向 他 望 著 曾 經 以 黃 金 蓋 起 屋 頂 的 黎 明 寺, 他 許 下 願 望, 願 能 找 回 回 家 的 路 細 細 微 風 吹 動 他 的 竹 筏, 他 對 著 混 濁 的 水 面 照 看 容 顏, 卻 被 漣 漪 給 蕩 成 波 紋 他 已 經 數 日 不 曾 進 食, 肚 子 餓 癟 直 擂 鼓, 忽 然, 一 尾 鯉 魚 跳 躍 出 水 面, 有 意 似 地 跳 上 他 的 舢 板, 溼 潤 的 尾 鰭 啪 啦 啪 啦 地 打 著, 把 乾 燥 的 木 面 敲 出 無 數 的 溼 痕 徒 手 抓 起 魚 身, 鯉 魚 不 怎 麼 反 抗, 他 遂 將 手 指 掐 進 魚 腹, 魚 仍 然 張 翳 著 嘴, 他 聽 見 了, 聽 見 了 魚 說 話 : 就 在 肚 子 裡 就 在 肚 他 赫 然 發 現 魚 腹 掉 出 一 張 紙 軸, 寫 著 : 順 著 河 流 走, 它 就 是 回 家 的 路 才 讀 畢, 那 肚 腹 被 挖 出 洞 坑 的 鯉 魚 卻 完 好 的 拍 拍 尾 鰭, 又 一 躍 地 跳 回 河 中 老 人 抹 掉 眼 淚, 笑 著 說 : 當 初 女 兒 們 聽 到 這 個 傳 說, 也 是 眼 睛 溼 溼 的 大 女 兒 是 二 女 兒 也 是 誰 叫 我 們 是 水 的 子 孫 勒 安 盤 此 刻 的 眼 角 也 是 鋪 掩 著 水 氣, 視 覺 模 糊 成 一 片, 有 人 喚 她 了, 是 母 親 她 隨 意 地 拿 起 衣 角 擦 拭 臉 龐, 對 老 人 合 十 告 別, 她 連 拖 鞋 也 來 不 及 穿, 溼 漉 漉 的 腳 在 木 板 上 留 下 兩 串 印 子 門 開, 一 股 因 太 陽 曝 曬 而 產 生 的 酸 腐 味 竄 進 她 的 鼻 腔, 她 看 見 狹 仄 的 屋 內 坐 著 三 個 人, 父 親 母 親, 還 有 一 個 穿 著 體 面 米 白 色 POLO 衫, 胸 前 掛 著 雕 以 佛 像 金 飾 的 男 人, Sa Wa Di Ka 他 既 虔 誠 又 禮 貌 地 彎 下 身 Sa Wa Di Ka 她 也 回 禮, 找 到 母 親 身 旁 的 空 位, 迅 速 地 坐 下 父 親 一 反 平 常 的 威 嚴, 語 氣 溫 和 地 對 女 兒 說 : 這 是 你 的 老 闆 BOSS, 父 親 附 上 扭 捏 的 英 文 解 釋, 她 困 惑 的 望 向 四 周 的 三 人 父 親 剝 著 花 生 豆, 雪 白 的 膜 飄 飛 至 他 的 短 褲 母 親 扯 著 自 己 的 麻 織 衫, 似 乎 說 著 什 麼, 但 她 聽 不 見 陌 生 男 子 則 露 出 一 條 白 線 的 牙, 笑 時 發 現 他 的 智 齒 鑲 著 金 母 親 搖 晃 著 安 盤, 腦 袋 裡 彷 彿 灌 入 水 銀, 她 隱 約 聽 見 母 親 的 召 喚, 回 過 神, 母 親 因 哭 泣 而 佈 滿 淚 痕 的 臉, 她 說 : 媽 媽 知 道 妳 最 聽 話, 乖, 快 止 住 眼 淚 她 一 點 也 無 察 覺 自 己 不 知 覺 時 淌 落 的 眼 淚 2
爸 爸 老 了, 所 有 的 希 望 全 放 在 妳 身 上, 否 則 弟 弟 妹 妹 們 要 餓 肚 子 了 媽 媽 知 道 妳 最 聽 話, 乖 她 的 母 親 將 安 盤 擁 入 懷, 口 中 喃 喃 重 複 那 句 希 望 女 兒 不 要 哭 泣 的 話 語, 然 而 她 自 己 亦 無 法 控 制 奔 奪 而 出 的 淚 水 她 感 知 自 己 也 正 如 同 老 人 的 女 兒 們 之 命 運, 只 是 沒 想 到 如 此 突 然, 在 父 母 溫 柔 地 勸 說 之 下, 她 逐 漸 平 穩 躁 亂 的 心 臟, 耳 朵 終 於 能 過 流 洩 言 語 陌 生 的 男 子 並 不 介 紹 自 己, 僅 以 仲 介 二 字 來 囊 括, 或 許 這 種 情 況 見 多 了, 他 將 右 手 緩 慢 地 搭 上 安 盤 的 肩 膀, 曉 以 大 義 說 : 那 個 地 方, 不 遠 那 是 哪 裡? 那 是 一 座 島, 置 身 汪 洋, 數 條 河 流 交 錯 著, 不 頂 大, 稍 抬 頭 即 能 看 見 大 廈 高 樓, 就 像 從 妳 家 看 到 的 曼 谷 是 無 異 的 唷 而 且 呀, 妳 只 要 蹎 起 腳 尖, 朝 空 曠 的 地 平 線 瞧, 那 裡 就 是 海 洋 ; 炎 夏 之 際, 從 那 兒 會 送 入 無 歇 止 的 暖 風, 讓 小 島 嘩 啦 啦 下 雨, 像 用 水 瓢 潑 的 勒, 妳 說, 這 個 地 方 會 遠 嗎? 仲 介 細 細 描 繪 彼 處 與 泰 國 的 相 似 點, 當 然 其 中 有 所 虛 構, 他 熟 練 地 從 口 袋 掏 出 一 折 疊 成 塊 狀 的 紙 張, 地 圖, 攤 平 桌 面, 圓 弧 的 指 甲 先 指 著 泰 國, 然 後 再 指 著 右 上 方 的 台 灣 真 的 是 很 小, 她 開 始 有 點 兒 相 信 這 個 陌 生 的 男 人 了 但 她 卻 忽 略 那 片 海 洋 以 及 陸 地 的 比 例 尺, 重 重 水 域, 搭 飛 機 也 需 要 三 個 小 時 夕 陽 暈 黃 的 覆 蓋 連 密 的 河 堤 四 周 的 灌 木 樹 種, 幻 想 的 溫 度 退 卻, 安 盤 努 力 睜 開 眼 撐 開 耳 依 舊 沒 有 聽 見 海 浪 撲 襲 沙 岸 的 濤 聲 海 洋 還 有 段 距 離 呢 阿 菲 足 寒, 咱 回 去 吃 飯 婦 人 粗 啞 的 聲 音 把 安 盤 喚 回 現 實, 一 個 熱 帶 海 洋 性 氣 候 的 現 實, 順 便 把 安 盤 的 名 字 入 境 隨 俗 地 改 成 阿 菲, 誰 是 阿 菲 呢? 原 來 婦 人 不 清 楚 泰 國 菲 律 賓 的 差 別, 只 要 皮 膚 暗 沈 者 皆 來 自 更 南 的 島 國 安 盤 撥 弄 一 下 頭 髮, 起 身, 走 向 植 物 人, 沒 有 任 何 的 回 應 他 們 緩 慢 地 走 在 河 堤 水 泥 墩, 老 人 走 的 很 勤 快 拐 杖 敲 地 連 聲 響, 一 點 也 沒 發 現 安 盤 注 視 著 水 牛 背 上 的 牛 背 鷺 正 殷 勤 地 啄 喙 蟲, 牠 們 互 相 依 偎 生 存 著, 牛 生 牛 蝨 鳥 遂 啄, 突 然, 安 盤 的 心 底 浮 露 安 慰, 離 自 己 幾 步 距 離 的 老 人 對 她 是 這 麼 的 好, 剛 來 台 灣 一 句 中 文 也 不 會, 婦 人 開 心 地 比 手 畫 腳 跟 她 溝 通, 那 情 形 恰 似 不 會 說 英 文 卻 一 直 和 金 髮 觀 光 客 說 著 Hello, 那 情 緒 該 是 親 切 的 尤 其 老 人 第 一 次 就 問 : 你 you 甘 會 婦 人 的 語 言 額 度 弄 光, 她 拉 著 安 盤 就 往 廚 房 衝, 拿 起 鏟 子 乾 爆 平 底 鍋, 發 出 鏘 鏘 鏘 的 碰 撞 聲, 像 歌 仔 戲 布 幕 後 掄 著 鼓 的 師 父 3
安 盤 瞭 解 婦 人 的 意 思, 但 婦 人 深 怕 她 的 訊 息 並 未 完 整 地 傳 送 給 安 盤, 於 是 又 拉 著 她 衝 到 電 視 前 面, 扭 開 開 關, 將 頻 道 轉 到 冰 冰 好 料 理 美 食 大 三 通 食 全 食 美, 安 盤 轉 頭 望 向 婦 人, 她 的 神 情 正 等 待 著 什 麼, 眼 角 發 光, 希 望 安 盤 知 道 些 什 麼 安 盤 踱 回 廚 房 巡 視 冰 箱, 一 盤 用 保 鮮 膜 包 裹 住 的 炒 蝦 仁, 上 頭 結 滿 晶 瑩 的 冰 屑 ; 拉 開 底 層 抽 屜 又 意 外 發 現 一 袋 春 捲 皮, ok 她 似 乎 已 經 有 所 打 算 整 個 烹 煮 的 過 程 婦 人 依 偎 在 安 盤 的 身 邊, 凝 視 著 倒 滿 沙 拉 油 的 平 底 鍋 中 正 漂 浮 著 半 月 形 的 月 亮 蝦 餅, 啊! 外 邊 有 在 賣, 足 貴 ㄋㄟ! 攏 欲 賣 一 百 老 人 的 驚 嘆 讓 安 盤 感 到 訝 異, 也 很 感 動, 彷 彿 兩 個 不 同 語 言 的 人 終 於 有 所 交 集 吃, 讓 安 盤 的 臉 蒸 薰 甜 甜 辣 辣 的 熱 氣 中, 那 足 以 去 回 顧 自 己 的 土 地 婦 人 突 然 停 下 規 律 的 步 伐 臉 龐 轉 了 180 度, 視 線 緊 緊 跟 隨 一 個 頭 上 綰 著 鯊 魚 夾 臉 色 黝 黑 的 庄 稼 婦 女, 不, 是 她 胸 口 抱 著 的 嬰 孩, 看 得 入 神, 笑 著 連 牙 齦 都 露 出 來, 魚 尾 紋 也 更 深 刻 些, 彷 彿 那 是 比 她 年 紀 更 為 滄 桑 的 人 才 有 的 痕 跡 婦 人 盯 著 嬰 孩 安 盤 盯 著 婦 人 植 物 人 視 線 渙 散 盯 著 地 上 難 辨 形 狀 的 影 子, 他 們 各 自 揣 想 著 不 同 的 思 緒, 形 成 一 個 不 會 通 電 的 迴 圈 交 錯 過 後, 安 盤 與 老 婦 人 頭 眼 扭 回 歸 返 的 路 子 上 安 盤 試 著 把 婦 人 當 作 自 己 的 母 親, 把 婦 人 的 兒 子 當 作 自 己 的 弟 弟, 而 此 時 婦 人 已 經 拐 牽 安 盤 的 手 肘, 三 個 人 的 界 限 已 然 模 糊, 像 一 張 有 起 伏 有 形 體 的 剪 影, 影 子 無 限 地 拉 長 拓 寬 在 路 面 凹 凸 崎 嶇 的 水 泥 地 上 安 盤 趕 上 黃 昏 市 場 店 家 收 攤 前, 買 了 些 什 物 蔬 果, 大 袋 小 袋 地 垂 掛 在 自 己 的 臂 彎, 她 努 力 地 邁 開 腳 步, 回 家, 那 個 家 兩 坪 大 的 房 間, 她 從 曼 谷 帶 來 的 衣 物 都 是 輕 便 的 短 袖 短 褲, 使 得 衣 櫥 空 闊 許 多 ; 沒 有 設 窗, 也 僅 用 薄 木 板 做 出 隔 間, 深 夜 的 老 舊 社 區 裡, 她 只 能 聽 見 從 隔 壁 房 傳 來 婦 人 兒 子 熟 睡 打 起 呼 嚕 呼 嚕 的 鼾 聲, 這 是 她 能 辨 別 的 人 氣 躺 在 折 疊 的 行 軍 床 上, 身 體 讓 竹 墊 凹 出 自 己 的 人 形, 她 把 厚 重 的 棉 被 層 層 包 裹 住 自 己 手 腳 緊 縮 恰 似 繭, 比 起 泰 國 年 均 溫 28 度, 屏 東 相 形 之 下 算 冷 了 ; 她 已 經 失 去 時 間 的 意 識, 難 以 分 辨 白 天 黑 夜 霉 味 撲 鼻, 安 盤 看 著 冰 涼 的 水 氣 在 雪 白 的 天 花 板 上 開 出 一 朵 漸 層 的 黃 花 她 正 趕 著 回 家, 紅 白 塑 膠 袋 裡 裝 著 猪 肉 塊 辣 椒 白 菜 還 有 附 贈 的 大 把 綠 蔥 彎 過 曲 折 的 小 巷, 葉 狀 點 點 片 片 的 桂 花 叢 連 綿 一 線, 她 以 最 快 的 腳 步 越 過 損 壞 而 燈 光 黯 淡 的 巷 子 她 再 一 次 拉 密 隨 風 飄 飛 的 圍 巾 奔 跑 筐 瑯 筐 瑯 4
瑯 的 一 串 鑰 匙 開 啟 兩 扇 鐵 門 門 後 應 該 如 往 常 的 有 聲 音 之 河 巨 大 地 流 洩 而 來 歡 迎 各 位 來 到 2100 全 民 開 講 大 夥 好, 暗 安, 我 係 鄭 弘 儀 她 總 疑 惑, 兩 個 穿 著 西 裝 襯 衫 的 男 人, 那 個 男 的 永 遠 搭 配 吊 帶, 說 著 國 語 這 個 男 的 釦 子 只 扣 到 胸 前, 鬆 垮 垮 的, 說 著 台 語 她 不 懂 為 何 這 座 小 島 的 語 言 繁 複, 更 不 懂 婦 人 為 何 每 天 熱 中 地 扭 開 電 視, 在 兩 台 壁 壘 分 明 的 政 論 節 目 來 回 跳 看, 有 時 老 闆 甚 至 跟 隨 來 賓 的 言 論 叫 囂 : 丟! 關 乎 死! 不 然 咱 的 廷 仔 早 就 凍 算 呀! 而 臉 紅 脖 子 粗 今 日 卻 靜 謐 的 近 乎 詭 異, 隔 壁 鄰 居 豢 養 的 黑 狗 沒 吠 覆 蓋 黑 布 的 鳥 雀 無 鳴, 臨 駕 屋 宇 之 上 的 榕 樹 也 不 因 風 而 顫 抖 呵 氣, 甚 至, 鎮 日 眾 人 喧 囂 的 電 視 也 沒 了 聲 帶, 今 日 一 切 的 靜 謐 近 乎 詭 異 啊! 妳 回 來 了 喔 老 婦 女 卡 坐 在 木 藤 搖 椅, 端 正 她 的 老 花 眼 鏡, 看 著 或 許 有 幾 顆 因 為 狂 奔 而 凝 結 汗 珠 的 臉, 帶 著 關 懷 的 感 情 說 安 盤 懂 她 的 意 思, 隨 即 摸 揣 牛 仔 褲 的 口 袋, 把 今 日 滿 菜 剩 下 的 數 枚 銅 板 倒 在 自 己 尚 且 白 皙 的 掌 心, 鏗 鏗 鏘 鏘 婦 人 的 丈 夫 前 些 年 過 世, 什 麼 也 無 留 下, 唯 獨 這 間 一 層 樓 的 老 舊 平 房, 青 灰 色 的 屋 瓦 與 伸 展 茂 盛 的 榕 樹 交 疊, 陰 陰 暗 暗 的 婦 女 是 鄰 居 口 中 勤 儉 持 家 的 女 性, 靠 著 多 年 前 的 嫁 妝, 一 堆 金 飾 投 資 有 道, 而 不 至 於 晚 景 淒 涼 如 果 真 要 說 讓 婦 女 感 到 生 命 有 殘 缺, 不 是 她 撒 手 人 寰 的 丈 夫, 而 是 植 物 人 兒 子 : 一 個 唾 液 自 嘴 角 蜿 蜒 滴 落, 四 肢 細 弱 恍 如 脫 水 的 蔬 菜, 毫 無 意 識 地 癱 坐 在 滾 輪 推 椅, 一 週 洗 澡 一 次, 木 製 的 大 浴 盆 中, 他 就 像 個 需 要 牽 線 的 傀 儡, 抬 手 洗 手 抬 腳 洗 腳 ; 算 算 距 離 上 次 沐 浴 也 經 過 幾 天, 他 的 身 軀 開 始 散 發 酸 味, 從 針 織 外 套 下 隱 隱 竄 透 出 氣 來 好 啦! 緊 去 替 我 的 兒 子 洗 身 軀 吼 老 人 將 兩 手 一 上 一 下 拱 在 後 背, 彷 彿 拉 扯 一 條 線 般 的, 來 回 鋸 動, 接 續 說 : 稍 等 再 煮 飯 吼 她 亦 假 裝 左 手 擎 著 鐵 鍋 右 手 拿 鏟 子 在 空 氣 之 中 虛 無 地 動 作 著 安 盤 推 他 轉 身 浴 室 就 在 男 子 的 房 間 為 了 就 近 照 顧 植 物 人, 於 是 特 地 將 隔 間 重 新 打 掉, 兩 扇 時 時 開 啟 的 窗 戶, 讓 屋 裡 沈 滯 的 藥 水 味 能 消 散 點 ; 每 晚 便 溺, 就 可 以 看 看 男 人 有 無 痛 苦 的 神 情, 翻 過 身 來 以 溫 柔 以 微 力 來 拍 打 因 血 液 不 順 暢 而 痲 痹 的 背 部 放 熱 水, 閃 躍 不 明 的 氣 體 拂 上 他 們 彼 此 的 臉, 連 泛 黃 瓷 磚 都 裹 覆 霧 氣 弟 弟 洗 澡 囉 她 親 暱 地 對 著 從 不 言 語 的 男 人 說 而 男 人 靜 悄 悄 地 癱 落 浴 盆 當 中, 她 覺 得 這 樣 子 是 好 的 她 多 麼 擔 心 與 男 人 四 目 相 接, 或 者, 擔 心 看 見 對 方 長 期 受 苦 後 臉 頰 凹 陷 眼 珠 突 出, 瞳 孔 分 歧 地 望 向 左 右 像 隻 不 聚 焦 的 比 目 魚 她 遂 專 心 的, 把 膽 怯 的 目 光 隨 著 沾 抹 泡 沫 的 手, 遊 走 男 人 的 身 體 5
脖 頸 刮 下 一 層 癬, 泡 泡 開 花, 這 裡 與 那 裡, 她 能 仔 細 觀 望 因 熱 而 開 放 的 毛 細 孔, 一 大 片 胸 前 茂 密 的 毛 髮, 枝 蔓 至 深 咖 啡 色 的 乳 頭, 小 心 翼 翼 地 去 除 毛 鬚 悶 熱 產 生 灰 白 的 汗 結 晶, 男 人 的 上 半 身 點 綴 著 疊 滿 雪 片 的 泡 手, 燒 焦 色 的 指 頭 夾 捏 著 塑 膠 洗 浴 布, 繼 續 往 下 探 勘 去 去 男 人 的 腳 趾 應 該 是 長 期 坐 著, 導 致 指 頭 朝 腳 掌 心 彎 曲, 她 稍 稍 用 力 把 連 結 的 指 頭 一 一 扳 開, 紛 紛 落 下 墨 綠 色 的 屑, 依 舊 可 聞 見 其 間 的 酸 腐 氣 息 洗 過 略 微 暗 沈 的 膝 蓋, 安 盤 輕 柔 地 移 動 手 指 往 那 更 狂 妄 捲 曲 的 毛 髮 深 去, 打 出 泡 沫, 以 童 年 搓 揉 花 葉 聞 取 植 物 澀 中 帶 甜 的 汁 液 那 樣, 轉 移 自 己 的 焦 點, 在 男 人 的 私 處 轉 悠 著 她 始 終 不 敢 正 視 男 人 衰 頹 的 陽 具, 軟 棉 的, 於 掌 心 中 洗 褪 汙 垢 暖 熱 的 水 似 驟 雨 急 下, 乾 涸 染 灰 的 植 物 散 發 著 澎 澎 沐 浴 乳 的 香, 她 依 舊 不 敢 去 凝 視 男 體, 霧 面 的 鏡 折 射 出 她 模 糊 的 輪 廓, 一 個 衰 老 的 人 形 碎 沫 隨 著 熱 水 流 向 排 水 孔, 孔 洞 四 周 堆 積 著 小 山 丘 高 的 泡 沫 安 盤 抱 起 孱 弱 乾 癟 的 男 人, 即 使 已 經 用 浴 巾 擦 拭, 男 人 皮 膚 上 仍 有 水 氣, 在 抱 持 之 中 亦 把 她 的 薄 T Shirt 暈 溼 大 塊, 兩 人 都 能 感 受 到 彼 此 在 寒 夜 裡, 持 續 散 發 的 熱 度 置 放 他 於 床, 床 墊 鋪 上 一 塑 膠 質 膜 以 防 疏 忽 時 滿 溢 而 出 的 糞 便, 沙 沙 沙, 膠 膜 發 出 重 物 摩 擦 時 的 聲 音, 退 化 成 植 物 的 男 人 被 置 放 於 床, 他 的 軟 沃 的 土 壤 Feel cold? 安 盤 轉 身 從 衣 櫥 拿 取 替 換 衣 物, 邊 對 著 沒 有 語 言 的 男 人 說 老 闆 曾 說 過, 她 請 過 三 個 看 護 都 是 從 你 們 菲 律 賓 來 的 她 氣 憤 的 近 乎 尖 叫 的 喊 但 他 們 都 臨 陣 脫 逃, 不 能 承 受 與 一 個 植 物 人 ( 還 是 男 人, 每 天 直 視 他 的 裸 身 用 毛 巾 擦 拭 各 處 ) 相 處, 變 得 緊 張 兮 兮 的, 更 重 要 的 是 重 要 的 是, 他 們 一 點 都 不 聽 話 壞 老 婦 人 的 手 掌 在 她 面 前 啪 的 製 造 聲 響, 那 抱 怨 的 情 景 依 稀 縈 繞 在 腦, 安 盤 找 出 讓 自 己 不 墜 入 焦 慮 的 情 形, 寧 願 將 不 語 男 人 當 作 是 個 木 訥 寡 言 的 孩 子 再 用 乾 淨 的 毛 巾 擦 抹 他 的 身 軀 她 擎 起 吹 風 機, 手 指 滑 溜 地 穿 過 男 人 溼 濡 的 髮 絲, 條 條 因 風 起 飛 窗 戶 灌 進 冷 風, 男 人 的 皮 膚 突 起 疙 瘩, 她 把 狂 送 熱 風 的 吹 風 機 嘴 對 著 那 依 舊 微 溼 的 區 塊 吹, 她 亦 是 這 般 驅 除 寒 冷 的, 左 左 右 右 地 晃 動 燥 熱, 屬 於 她 家 鄉 的 溫 度, 沐 浴 之 後 她 總 是 這 樣 去 緬 懷 自 己 的 泰 國, 過 程 往 往 耗 上 半 小 時 哩! 僅 剩 私 處 的 毛 髮 還 是 溼 的, 像 是 家 鄉 陣 雨 過 後 放 晴, 細 草 梗 因 凝 結 雨 珠 重 重 頹 垂 ; 她 眼 睛 倉 惶 地 看 著 高 掛 牆 面 的 時 鐘, 差 一 分 鐘 十 一 點 慢 慢 漫 去, 微 微 地 將 軟 腴 的 陽 具 稍 稍 移 側, 好 讓 溫 暖 的 風 使 水 氣 蒸 發 她 眼 露 迷 濛, 一 閃 而 逝 疲 憊 的 蹤 跡, 如 果 可 以, 她 也 想 留 在 曼 谷, 那 個 縱 使 被 突 如 其 來 的 大 雨 給 淋 成 落 湯 雞, 等 熾 熱 的 太 陽 露 現 輪 廓, 衣 物 馬 上 恢 復 乾 燥 的 水 上 城 市 更 讓 她 傷 心 的 是, 為 何 眼 前 的 這 個 男 人 這 般 陌 生, 假 使 6
他 可 以 替 換 成 他 父 親 弟 弟 她 媽 媽 或 者 妹 妹, 這 種 被 置 身 漂 流 邊 緣 的 異 鄉 感 是 否 能 減 去 幾 分? 耽 溺 回 想 的 她 忽 然 察 覺 男 人 原 本 軟 趴 的 陽 具 緩 緩 昂 起 頭, 棗 紅 色 的, 朝 著 天 花 板 站 立, 細 微 地 顫 晃 這 是 她 第 一 次 看 見 性 的 展 演 她 不 知 所 措, 瞬 時 拋 開 吹 風 機, 退 避 到 牆 角, 那 一 聲 徬 徨 訝 異 的 尖 叫 吸 引 老 婦 人 躲 在 門 緣 探 望, 然 而 安 盤 卻 沒 發 覺, 瘦 弱 不 堪 且 面 容 扭 曲 的 男 人, 以 及 充 滿 勃 勃 生 機 的 陽 具, 多 麼 的 不 協 調 門 被 使 勁 地 關 上, 門 鎖 咖 啦 鎖 上 安 盤 出 於 驚 嚇 的 反 應, 拳 頭 擊 向 門 面, 發 出 碰 碰 碰 的 憤 怒 訊 號 太 台, 放 放 我 出 去 呀!Open the door 你 們 不 是 什 麼 都 做 嗎? 我, 看 電 視 上 面 有 說 吼, 你 們 菲 律 賓 人 都 喜 歡 把 男 的 變 成 女 的, 脫 衫 脫 褲 表 演 乎 別 人 看 妳, 就 好 心 點, 幫 我 生 個 孫, 我 會 加 錢 乎 妳 啦 婦 人 的 聲 音 淒 厲 且 拔 尖 地 迴 盪 在 小 小 的 室 內, 室 內 的 空 氣 像 被 抽 盡, 令 門 裡 門 外 的 兩 個 女 人 感 覺 窒 息, 強 烈 的 呼 吸 聲 大 到 清 晰 可 聞, 濃 厚 的 哀 愁 穿 越 門 板, 誰 都 不 知 道 該 怎 麼 做 該 怎 麼 想 一 扇 薄 木 門 阻 隔 兩 個 世 界, 安 盤 不 知 道 她 這 邊 所 處 的 是 不 是 所 謂 的 地 獄, 但 她 知 曉 的 是 她 已 淚 流 滿 面, 紊 亂 的 思 緒 想 起 婦 人 笑 聲 晏 晏 地 拍 打 她 的 屁 股 婦 人 咬 嚼 著 自 己 煮 食 的 東 西 面 露 微 笑 婦 人 同 她 逛 黃 昏 市 場 送 給 她 三 件 兩 百 的 粉 紅 運 動 衫 停! 安 盤 想 要 阻 止 聯 翩 的 回 憶, 為 何 那 些 泰 國 的 美 好 此 刻 不 現 身? 她 敲 了 敲 自 己 的 腦 殼, 心 裡 仍 深 深 覺 得 婦 人 是 她 的 母 親 那 個 正 躺 在 床 上 的 人 是 她 還 在 繈 褓 中 的 弟 弟, 這 是 她 反 覆 催 眠 自 己 的 想 望 她 哭, 於 事 無 補 轉 頭, 沒 有 肢 體 反 應 的 男 人 的 陽 具, 高 高 舉 起, 填 滿 她 的 視 線 牆 面 的 時 鐘 指 著 十 一 點 整, 恐 懼 的 經 歷 讓 安 盤 感 覺 時 間 走 的 極 緩 慢 冷 風 吹 動 她 披 散 額 前 的 頭 髮, 男 人 身 後 是 一 木 架 的 床 頭 櫃, 上 面 擺 放 顏 色 繽 紛 的 膠 囊, 膠 囊 之 後 是 敞 開 的 窗 戶, 寒 夜 的 風 從 那 兒 直 直 送 灌 進 房 但 她 還 是 感 到 熱, 臉 頰 紅 潤 的 她 要 逃, 這 如 空 洞 之 眼 的 窗, 是 她 的 出 口 沿 著 牆 緣 貼 黏 著, 無 可 迴 避 的 盯 視 植 物 人, 深 怕 他 忽 然 恢 復 體 力, 一 把 將 她 給 壓 制 在 床 這 是 她 第 一 次 看 清 所 謂 的 性 啊 門 外 傳 進 平 面 的 聲 響, 吟 哦 的 男 女, 歡 愉 肉 體 撞 擊 的 啪 啪 聲, 從 門 縫 鑽 進, 安 盤 注 意 到 青 筋 攀 蔓 的 那 根 性 器, 隨 著 喇 叭 傳 送 出 的 呻 吟 加 速 地 點 晃 男 人 呈 大 字 形 撐 開 雙 腳, 嘴 角 垂 掛 口 水, 眼 神 渙 散 不 知 是 否 正 瞧 著 她 看 她, 輕 緩 的 像 隻 遷 徙 無 聲 的 螞 蟻, 避 免 接 觸 男 人, 從 他 的 腳 尖 慢 慢 地 移 到 男 人 扭 曲 的 臉 前 那 是 張 充 滿 悲 苦 的 臉, 眼 神 疑 似 哀 傷, 一 滴 滑 過 臉 龐 的 淚, 她 於 是 乎 覺 得 眼 前 這 個 沒 有 自 主 能 力 的 男 人, 是 可 憐 的 他 應 該 也 跟 她 7
相 仿, 被 命 運 給 拋 擲 到 陌 生 的 國 度, 在 他 那 裡 只 有 思 考 的 神 經, 而 無 決 定 去 留 的 能 力 ; 在 她 這 裡, 渴 望 用 芭 蕉 葉 承 裝 一 瓢 水 的 熾 熱 想 望, 能 走 能 反 抗, 依 舊 被 父 母 驅 離 至 此 她 不 發 出 聲 響, 小 心 從 矮 凳 子 上 攀 爬 出 窗, 先 左 後 右, 避 免 觸 碰 藥 瓶, 不 注 意 的 她 棉 長 褲 被 鐵 絲 勾 破, 穿 透 更 深, 皮 膚 急 速 地 結 出 點 珠 狀 的 血 液, 她 不 覺 得 疼, 只 想 逃 離 冷 冽 的 風 使 安 盤 打 了 個 冷 顫, 卻 也 呼 吸 到 牆 外 樹 叢 自 然 的 芬 芳, 南 台 灣 獨 特 的 植 物 青 澀 味 不 過 要 去 哪 裡 呢? 她 還 在 思 考 腳 掌 終 於 踏 在 溼 潤 的 土 地, 她 鑽 越 小 小 的 窗, 如 今 站 在 它 之 下 ; 她 對 著 被 樹 叢 遮 蔽 大 半 的 窗 那 扇 窗, 說 了 句 倉 促 的 再 見, 轉 身 就 往 曲 折 的 小 巷 口 拔 足 奔 去, 黯 淡 稀 微 的 路 燈 照 映 不 出 安 盤 的 影 子, 那 座 老 舊 的 日 式 平 房 依 稀 傳 出 婦 人 沙 啞 的 哭 聲, 一 次 比 一 次 更 清 楚 地 敲 擊 安 盤 的 耳 膜, 即 使 現 在 已 經 跑 遠 了, 那 聲 響 還 蔓 延 在 空 氣 裡 因 寒 冷 她 想 要 再 次 揣 緊 圍 巾, 雙 手 卻 在 脖 頸 落 空, 原 來 遺 留 在 婦 人 家 了 也 是 這 時 候, 她 才 意 識 到 自 己 穿 著 短 袖 T Shirt, 好 冷, 入 冬 以 來 最 強 的 冷 氣 團 甫 到, 連 屏 東 的 氣 溫 亦 冷 森 森 ; 從 她 裸 露 的 腳 趾 開 始 濫 蔓 一 路 向 上 安 盤 是 那 麼 與 眾 不 同, 身 旁 流 逝 的 人 群 無 不 包 裹 仔 細, 大 衣 外 套 圍 巾 披 掛 上 身, 僅 露 出 一 雙 迷 茫 的 眼 她 好 冷, 然 而 血 液 卻 沸 騰 不 止, 因 為, 她 終 於 可 以 回 家 鎮 日 放 光 的 便 利 超 商, 她 走 過, 看 裡 頭 關 東 煮 正 冒 著 白 煙, 她 餓, 卻 立 馬 迅 速 地 狂 奔 起 來, 在 數 十 盞 白 燈 放 光 下, 她 留 下 殘 續 不 明 的 逃 亡 身 影 放 慢 腳 步, 她 腳 上 跂 著 人 字 拖 鞋, 不 知 該 往 何 方 迷 失 街 頭, 凌 晨 的 街 道 車 輛 稀 少, 與 白 日 的 繁 華 景 象 相 差 甚 多, 她 走 在 河 堤 的 外 圍, 耐 心 踩 著 地 上 的 石 磚 塊 好 躲 開 草 梢 ; 她 不 知 道 自 己 走 了 多 遠 多 久, 但 看 見 不 遠 處 那 座 橫 越 而 起 遮 蔽 苦 瓜 河 的 水 泥 石 墩, 其 背 後 的 五 魁 寮 河 河 水 湍 急 流 淌 正 在 流 逝 她 知 道 自 己 該 歸 何 方, 我 是 水 的 子 孫 她 喃 喃 訴 說 焦 黑 的 腳 掌 再 度 放 入 水 中, 安 盤 回 憶 家 鄉 的 昭 披 耶 河 水 色 雖 然 混 濁, 但 絕 沒 有 讓 她 感 到 失 溫 苦 瓜 河 的 冰 水 隱 沒 她 的 腳 掌, 體 內 持 續 往 外 傳 輸 溫 度, 她 越 來 越 冷 越 來 越 餓 眼 目 緊 闔, 烏 黑 的 長 髮 因 低 頭 而 如 瀑 布 般 的 遮 擋 住 安 盤 的 臉, 她 清 晰 記 得 那 個 黃 昏 的 午 後 駕 著 馬 達 木 筏 的 婆 婆, 說 的 那 個 故 事 故 事 的 起 點 是 流 離 戰 亂 的 男 子 對 著 神 明 祈 求 心 願, 她 環 顧 四 周 沒 有 任 何 佛 堂, 水 面 霧 氣 把 河 岸 8
對 面 的 樹 叢 群 瀰 漫 的 若 隱 若 現 她 雙 手 合 十, 朝 著 摩 挲 出 聲 的 河 之 彼 岸 虔 誠 許 願 : 請 帶 我 回 家 超 重 的 願 望 遲 遲 沒 有 實 現, 然 等 待 壓 扁 安 盤 的 眼 皮, 恍 恍 惚 惚 做 了 個 夢 : 夏 季 蒸 溽 的 下 午, 定 然 的 下 起 傾 盆 大 雨, 河 面 嗶 波 嗶 波 地 彈 起 旋 律, 亞 答 葉 交 織 成 的 屋 頂 也 沈 重 的 和 鳴 屋 裡 他 們 一 家 人 吃 著 用 長 葉 包 裹 的 粑 粑, 笑 聲 喧 譁 雨 歇, 她 推 開 竹 窗, 看 見 昭 披 耶 河 綻 放 金 光, 刺 眼 奪 目, 她 吸 一 口 涼 卻 的 空 氣, 河 來 河 往, 遠 方 的 夕 陽 極 盡 地 揮 霍 熱 度 與 光 一 片 麵 包 樹 的 葉 子 飄 經 她 的 眼 前, 她 伸 手 去 撈, 帶 餘 溫 的 水 滲 入 她 的 心 扉 睜 開 眼, 那 幅 海 市 蜃 樓 的 景 象 連 篇 閃 於 河 中 央, 她 起 身 前 往 想 觸 摸 那 溫 度, 安 盤 是 母 親 的 聲 音 在 身 後, 她 回 過 身, 發 現 是 婦 人 跟 她 的 兒 子 對 著 她 揮 動 著 手 錯 了! 惡 寒 的 河 水 使 她 自 夢 境 驚 覺 回 現 實 身 在 河 中 央 雖 然 冬 季 的 河 水 不 高, 也 淹 漫 至 安 盤 的 腿 股, 她 用 盡 剩 餘 的 力 氣 蹣 跚 欲 上 岸, 滑, 整 個 身 子 沒 入 水 中, 隨 著 河 流 漂 浮 起 來, 載 浮 載 沈 她 努 力 朝 岸 邊 爬 游 去, 一 陣 一 陣 又 一 陣 的 寒 風 吹 來, 原 本 略 顯 湍 急 的 苦 瓜 河 更 為 險 惡, 她 又 被 趕 到 河 域, 手 中 僅 捉 住 菅 芒 花 的 莖 幹, 丟 棄, 又 餓 又 凍 的 安 盤 放 棄 一 切 遂 以 水 母 飄 的 姿 勢, 隨 波 逐 流 瘦 弱 如 安 盤, 她 的 背 像 一 座 不 高 的 土 丘 顯 出 水 面, 水 面 下 的 她 則 是 將 自 己 蜷 縮 成 一 子 宮 內 等 待 哺 育 的 嬰 孩 狀 態 會 不 會 有 尾 來 報 信 息 的 鯉 魚, 張 翳 著 圓 嘴 告 知 我 回 家 的 路? 她 用 身 體 去 感 知 河 途 的 一 切, 然 而 卻 不 敢 睜 開 眼 沸 騰 的 血 液 逐 漸 冷 卻, 她 不 知 道 自 己 身 在 何 方, 在 冷 冷 的 河 中 逕 自 漂 蕩, 唯 能 張 開 耳 朵 去 接 收 一 切 聲 音 的 訊 息 哎 唷 哪 來 的 屍 體 啊! 還 無 穿 褲, 真 正 是 不 死 鬼 勒 早 起 晨 運 的 老 人 指 著 飄 過 眼 前 的 安 盤, 那 件 鬆 緊 棉 褲 早 因 河 水 的 沖 刷 而 退 去 大 半, 她 的 半 截 屁 股 浮 露 水 面 這 是 她 等 待 許 久 後 的 異 國 語 言 她 失 望, 不 知 道 回 家 的 路 還 要 耗 時 多 久 如 果 仲 介 說 的, 台 灣 與 曼 谷 那 樣 近, 不 消 多 久 即 能 抵 達 如 果 婆 婆 說 的 傳 說 是 真 的, 那 麼 水 的 子 孫 只 要 跟 著 河 流 走, 就 能 找 到 回 家 的 路 她 緊 閉 雙 眼, 雙 手 交 叉 胸 前, 禱 告 著 : 這 兩 者 應 該 有 一 個 是 真 的 吧! 9
但 她 心 裡 忽 然 感 慨 起 來, 那 是 一 種 從 出 生 後 就 無 法 挽 回 的 什 麼, 逐 漸 逐 漸 地 充 滿, 離 開, 像 顆 氫 氣 球 隨 著 氣 流 漂 蕩, 而 灌 注 進 的 氣 體 盡 是 那 麼 的 苦, 苦 的 化 不 開 這 到 底 是 什 麼 感 覺 呢? 安 盤 泡 在 滾 逝 的 水 裡, 腦 袋 轉 動 個 不 停 似 乎 想 要 參 透, 但 身 體 還 繼 續 往 下 游 漂 去, 肺 部 似 乎 要 爆 炸 了, 她 抬 起 頭 想 要 換 氣 尖 銳 的 下 弦 月 勾 住 棉 團 似 的 樹, 噗 通, 畫 面 中 斷, 她 的 視 覺 又 回 復 一 片 漆 黑 的 狀 態, 她 想 : 這 個 夜 晚 怎 麼 那 麼 長?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