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 十 二 ) 我 在! 借 張 曉 風 散 文 再 看 戲 劇 行 動 作 者 簡 介 張 曉 風 是 台 灣 著 名 作 家 她 既 寫 散 文 小 說, 又 是 著 名 的 劇 作 者, 她 早 年 的 武 陵 人 第 五 牆 自 烹 等 作 品, 曾 多 次 搬 上 舞 台 內 容 簡 介 這 篇 散 文 的 內 容 並 不 複 雜, 簡 單 來 說, 是 叩 問 人 是 誰? 我 是 誰? 從 而 肯 定 人 存 在 的 意 義 和 價 值 亘 古 以 來, 對 生 命 意 義 的 探 討 就 是 文 學 藝 術 的 重 要 課 題, 也 因 如 此 並 不 好 說, 甚 或 容 易 流 於 老 生 常 談 ; 然 而 張 曉 風 以 飽 蘸 感 情 的 筆 端, 就 近 取 譬, 娓 娓 道 來, 饒 有 興 味 我 們 先 借 用 戲 劇 行 動 (dramatic action) 這 基 本 戲 劇 概 念 來 解 讀 這 篇 散 文 這 個 戲 劇 行 動 貫 串 始 終, 就 是 : 我 在 在, 英 文 是 Being, 似 乎 是 靜 態 的, 為 什 麼 是 行 動? 因 為 這 個 在 能 夠 啟 動 一 切 可 能, 是 一 切 自 覺 努 力 的 開 始 自 覺, 是 人 之 所 以 為 人 的 特 點, 一 塊 石 頭 一 棵 樹 木 一 隻 蝴 蝶 一 頭 熊 貓, 僅 僅 只 是 不 自 覺 的 存 有 ; 天 地 間 唯 有 人 才 懂 得 自 覺 其 存 在, 有 情 有 覺, 並 由 此 啟 動 種 種 價 值 追 求 從 戲 劇 角 度 閱 讀 我 們 知 道 文 字 符 號 影 像 各 擅 勝 場, 各 有 魅 力, 不 能 彼 此 替 代 我 們 在 掌 握 知 識 時, 要 是 多 劍 合 一, 以 文 字 統 合 其 以 外 的 聲 色 光 影 觸 感 甚 至 意 念 想 像, 自 會 產 生 一 種 全 新 的 認 知 經 驗 這 篇 文 章 充 滿 着 作 者 抒 發 的 感 情, 以 及 對 宗 教 哲 理 的 體 會, 就 像 是 一 齣 古 典 詩 劇, 也 似 現 代 的 獨 腳 戲 文 章 內 很 多 場 面 都 似 是 在 唸 獨 白, 透 過 獨 白, 或 敘 事, 或 抒 情, 層 層 推 進, 最 後, 以 人 生 取 向 的 答 案 作 結 要 是 把 全 文 內 容 視 作 戲 劇 的 七 個 分 場, 倒 也 別 饒 趣 味 第 一 場 是 最 遙 遠 的 經 驗 作 者 臥 病 在 床, 有 應 在 場 而 竟 不 在 場 的 缺 席 之 痛 回 想 小 學 三 年 級, 在 學 校 課 室 裡, 有 小 學 同 學 和 我, 老 師 逐 一 呼 名, 學 生 逐 一 虔 敬 地 回 應, 清 脆 的 聲 音 像 是 告 訴 宇 宙 我 是 我, 我 是 一 個 真 實 的 存 在 這 樣 的 一 呼 一 應, 是 天 地 間 最 純 真 率 直 的 交 流, 被 愛 的 幸 福 感 滿 滿 綻 開, 可 是, 這 一 刻 他 偏 缺 席 了! 從 內 容 言, 基 本 的 戲 劇 元 素 包 括 時 地 人 戲 劇 行 動 和 情 節 簡 言 之, 第 一 場 1

的 元 素 便 是 : 時 間 : 小 學 三 年 級 地 點 : 學 校 課 室 角 色 : 小 學 同 學 我 情 節 : 老 師 逐 一 點 名, 學 生 虔 敬 地 回 應 我 們 也 可 依 這 樣 的 方 法 來 分 析 餘 下 的 分 場 這 些 分 場 又 可 區 分 為 兩 類 第 一 類 是 與 個 人 經 驗 相 關 的 : 第 二 場 第 三 場 第 六 場 時 間 長 大 後 婚 後 某 年 某 日 地 點 旅 行 途 中 的 山 水 勝 景 異 鄉 的 表 演 場 所 圖 書 館 角 色 山 水 勝 景 我 表 演 者 我 作 家 古 人 我 情 節 山 水 的 美 態 似 在 向 我 們 召 喚, 剎 那 間 投 緣 天 地, 有 天 人 合 一 的 感 覺 表 演 節 目 的 開 幕 曲 長 干 行 悠 悠 道 出 故 鄉 的 呼 喚 我 思 鄉 情 切 召 喚 古 人, 滿 是 閱 讀 的 激 情 作 者 透 過 這 三 場, 從 不 同 角 度 帶 出 我 對 山 水 故 鄉 和 古 人 的 深 情 和 感 激, 這 就 是 我 在 共 在 的 可 貴 經 驗 美 景 當 前, 剎 那 間 我 們 都 會 感 動 一 種 喜 悅 油 然 而 生 ; 這 不 是 來 自 慾 望 的 滿 足, 也 不 是 來 自 競 爭 的 勝 利, 而 是 一 種 難 以 用 文 字 表 達 的, 平 安 的 而 寧 謐 的 喜 悅 今 天, 我 們 還 可 以 藉 此 來 重 新 喚 醒 那 與 生 俱 來 的 對 大 自 然 的 崇 敬 嗎? 李 白 的 靜 夜 思 為 什 麼 千 古 傳 誦? 所 謂 人 離 鄉 賤, 獨 在 異 鄉 為 異 客, 不 免 有 身 份 認 同 的 問 題 我 是 誰? 我 在 哪 裏? 我 的 所 屬 是 什 麼? 既 是 昔 日 之 所 生, 也 是 他 日 之 所 葬, 今 日 有 緣 於 此, 也 自 是 情 之 所 繫 啊! 一 個 個 新 知 舊 雨 穿 越 時 空 被 召 喚 到 跟 前, 或 入 座 對 談, 或 起 而 激 辯, 偶 有 體 悟, 偶 有 發 現, 便 恍 兮 惚 兮 的 進 入 這 個 新 世 界, 這 經 驗 最 教 愛 讀 書 的 人 迷 戀 第 二 類 包 括 兩 段 來 自 舊 約 聖 經 的, 面 對 上 帝, 不 同 的 一 正 一 反 答 案, 啟 發 了 我 對 生 命 的 肯 定 和 對 世 界 的 承 擔 時 間 三 千 年 前 地 點 聖 殿 第 四 場 角 色 老 先 知 以 利 和 小 先 知 撒 母 耳 情 節 受 天 音 的 召 喚, 撒 母 耳 回 答 : 我, 在 這 裡! 某 年 某 日 伊 甸 園 亞 當 第 七 場 上 帝 呼 喚 墮 落 了 的 亞 當, 亞 當 噤 若 寒 蟬, 不 敢 承 擔 第 四 場 的 情 節 一 似 進 行 宣 誓 儀 式, 場 面 激 動 人 心 我, 在 這 裏! 意 思 是 我 隨 2

時 待 命, 勇 往 直 前, 為 的 是 去 創 造 一 個 美 好 的 世 界 我 向 上 帝 禱 告, 求 祂 俯 察 : 我 只 是 一 個 凡 人, 不 能 超 越 局 限, 渺 小 如 拼 圖 板 上 的 一 小 塊, 但 此 時 此 際 在 這 裏, 容 許 我 承 擔 : 我 在 作 為 亞 當 的 子 孫, 我 當 然 不 免 有 叛 逆 凶 戾 的 時 候, 但 是, 只 要 敢 於 承 擔, 便 懂 得 向 善 只 是 短 短 一 句 如 撒 母 耳 說 的 我 在, 就 是 人 生 終 極 的 迴 響, 作 法 上 也 是 與 第 一 分 場 遙 遙 呼 應 我 在 聽, 在 思 索 不 是 還 有 一 個 分 場 嗎? 對, 是 第 五 場 這 場 寫 的 是 在 澎 湖 小 離 島 的 一 夜 我 本 來 是 要 到 這 裏 來 捐 書, 是 想 為 孩 子 們 設 置 閱 覽 室, 沒 料 到 幾 杯 酒 下 肚, 島 上 的 小 學 家 長 說 起 話 來, 才 讓 我 曉 得 這 兒 最 缺 乏 的, 是 淡 水 知 識 分 子 滿 以 為 學 問 最 要 緊, 然 而, 衣 食 足 則 知 榮 辱, 原 來 他 們 連 衣 食 的 基 本 需 要 也 有 欠 缺! 這 個 意 外 的 發 現, 使 我 不 禁 認 真 傾 聽, 而 且 思 索 起 來 這 第 五 場 在 內 容 上 十 分 要 緊, 尤 其 是 這 麼 一 小 段 : 我 能 為 他 們 做 什 麼? 在 同 盞 共 飲 的 黃 昏, 也 許 什 麼 都 不 能, 但 至 少 我 在 這 裏, 在 傾 聽, 在 思 索 我 能 做 的 事 張 曉 風 這 裏 寫 得 動 人 極 了 她 很 理 智, 知 道 自 己 也 許 什 麼 都 做 不 來, 但 是, 仍 然 動 人, 因 為 她 用 心 傾 聽, 用 心 思 索 思 索 她 至 少 可 以 做 點 什 麼 只 要 肯 思 索, 就 有 希 望 了 歷 史 上 最 有 名 的 我 在, 是 法 國 哲 學 家 笛 卡 兒 (Rene Descartes, 1596-1650) 說 的 他 的 我 思, 故 我 在 (I think, therefore I am.) 很 多 人 都 聽 過 了 他 說 我 們 可 以 懷 疑 這 個 懷 疑 那 個, 似 乎 什 麼 都 不 能 夠 確 定, 可 是, 就 在 我 們 懷 疑 的 時 候, 這 個 思 考 者 的 存 在, 卻 是 怎 樣 也 不 能 否 定 的 所 以 : 我 思, 故 我 在 現 在, 張 曉 風 用 文 學 家 的 筆 調, 倒 過 來 說 : 我 在, 故 我 思 她 說 得 如 此 有 情, 卻 反 過 來 使 文 章 別 具 一 種 哲 理 深 度 正 如 前 面 說 的, 人 與 其 他 存 有 的 不 同, 只 因 人 懂 得 自 覺 努 力 而 自 覺 努 力, 就 是 從 思 索 開 始 是 傾 聽 和 思 索, 使 我 在 成 為 有 效 的 戲 劇 行 動 澎 湖 小 離 島 這 一 段, 就 恍 如 畫 龍 點 睛 一 樣, 給 我 在 這 齣 戲, 奠 定 了 舞 台 焦 點, 讓 一 切 的 回 答 點 名, 思 念 故 鄉, 以 至 回 應 神 山 山 水 水 與 古 人 的 召 喚, 都 有 了 根 據 都 因 為 我 在, 我 懂 得 傾 聽, 我 懂 得 思 索 我 懂 得 思 索, 才 想 到 讓 母 親 在 生 命 結 束 前 看 看 世 界 1 我 懂 得 思 索, 才 想 到 去 當 三 天 清 潔 工 2 我 懂 得 思 索, 才 想 到 怎 樣 善 用 本 有 的 一 對 腳, 去 走 出 自 己 的 人 生 3 1 2 3 請 參 見 戲 看 二 十 篇 第 二 篇 媽, 想 不 想 去 看 看 外 面 的 世 界? 讓 人 充 滿 期 待 的 戲 劇 行 動 請 參 見 戲 看 二 十 篇 第 三 篇 角 色 扮 演 的 意 義 從 做 騷 的 角 度 看 田 北 辰 的 我 的 掃 街 心 路 歷 程 請 參 見 戲 看 二 十 篇 第 十 一 篇 且 看 這 些 腳 色 讀 三 寸 金 蓮 3

一 切 戲 劇 行 動 的 背 後 都 有 感 情 (emotion), 一 切 行 動 背 後 也 應 該 有 思 索 沒 有 感 情, 行 動 就 動 不 起 來 ; 沒 有 思 索, 行 動 就 沒 有 方 向 這 就 是 似 乎 靜 態 的 我 在, 是 如 此 有 力 的 戲 劇 行 動 的 理 由 延 伸 閱 讀 張 曉 風 是 位 游 走 於 不 同 文 體 的 作 者, 我 們 用 讀 戲 劇 的 角 度 去 閱 讀 這 篇 散 文, 於 是 會 有 嶄 新 的 發 現, 會 對 文 章 主 題 有 更 深 刻 的 理 解 學 生 可 嘗 試 翻 閱 張 曉 風 的 戲 劇 作 品 這 位 作 家 的 劇 作 也 是 富 有 哲 理 的 她 獨 樹 一 幟 的 戲 劇 風 格, 與 我 在 互 相 呼 應 教 學 建 議 張 曉 風 喜 歡 點 名 的 感 覺 這 篇 散 文 就 從 點 名 開 始 教 師 也 許 可 以 和 學 生 一 起 玩 個 點 名 的 遊 戲, 引 起 動 機 教 師 認 真 地 逐 一 叫 喚 學 生 的 名 字, 滿 懷 感 情 地, 就 好 像 長 輩 第 一 次 想 起 這 個 名 字, 讓 它 伴 隨 這 孩 子 一 生, 鼓 勵 這 孩 子 朝 某 個 方 向 努 力 似 的 然 後, 給 叫 喚 的 同 學 站 起 來, 走 到 課 室 前 面, 面 對 全 體 同 學, 回 應 在! 回 應 的 時 候, 也 要 非 常 認 真, 甚 至 可 以 加 上 一 些 身 體 語 言, 例 如 舉 起 手 來, 或 者 緊 握 拳 頭, 或 者 深 深 鞠 躬, 或 者 恭 謹 敬 禮 不 必 刻 意 求 異, 只 期 望 認 真 的 設 計 一 個 自 己 覺 得 舒 服 的, 有 意 思 的 姿 勢 這 樣 全 班 都 點 過 名 後, 讓 學 生 都 坐 下 來, 認 真 地 分 享 這 過 程 的 感 覺 4

我 在 代 序 張 曉 風 記 得 是 小 學 三 年 級, 偶 然 生 病, 不 能 去 上 學 於 是 抱 膝 坐 在 床 上, 望 著 窗 外 寂 寂 青 山 遲 遲 春 日, 心 裏 竟 有 一 份 巨 大 幽 沉 至 今 猶 不 能 忘 的 淒 涼 當 時 因 為 小, 無 法 對 自 己 說 清 楚 那 番 因 由, 但 那 份 痛, 卻 是 記 得 的 為 什 麼 痛 呢? 現 在 才 懂, 只 因 你 知 道, 你 的 好 朋 友 都 在 那 裏, 而 你 偏 不 在, 於 是 你 癡 癡 的 想, 他 們 此 刻 在 升 旗 嗎? 他 們 在 操 場 上 追 追 打 打 嗎? 他 們 在 教 室 裏 挨 罵 嗎? 他 們 到 底 在 幹 什 麼 啊? 不 管 是 好 是 歹, 我 想 跟 他 們 在 一 起 啊! 一 起 挨 罵 挨 打 都 是 好 的 啊! 於 是, 開 始 喜 歡 點 名, 大 清 早, 大 家 都 坐 得 好 好 的, 小 臉 還 沒 有 開 始 髒, 小 手 還 沒 有 汗 濕, 老 師 說 : XXX 在! 正 經 而 清 脆, 彷 彿 不 是 回 答 老 師, 而 是 回 答 宇 宙 乾 坤, 告 訴 天 地, 告 訴 歷 史, 說, 有 一 個 孩 子 在 這 裏 回 答 在 字, 對 我 而 言 總 是 一 種 飽 滿 的 幸 福 然 後, 長 大 了, 不 必 被 點 名 了, 卻 迷 上 旅 行, 每 到 山 水 勝 處, 總 想 舉 起 手 來, 像 那 個 老 是 睜 著 好 奇 圓 眼 的 孩 子, 回 一 聲 : 我 在 我 在, 和 某 某 到 此 一 遊 不 同, 後 者 張 狂 跋 扈, 目 無 餘 子, 而 說 我 在 的 仍 是 個 清 晨 去 上 學 的 孩 子, 高 高 興 興 的 回 答 長 者 的 問 題 其 實 人 與 人 之 間, 或 為 親 情 或 為 友 情 或 為 愛 情, 那 一 種 親 密 的 情 誼 不 是 基 於 我 在 這 裏, 剛 好, 你 也 在 這 裏 的 前 題? 一 切 的 愛, 不 就 是 同 在 的 緣 份 嗎? 就 連 神 明, 其 所 以 為 神 明, 也 無 非 由 於 昔 在 今 在 恒 在, 以 及 無 所 不 在 的 特 質 而 身 為 一 個 人, 我 對 自 己 只 能 出 現 於 這 個 時 間 和 空 間 的 局 限 感 到 另 一 種 可 貴, 彷 彿 我 是 拼 圖 板 上 扭 曲 奇 特 的 一 塊 小 形 狀, 單 獨 看, 毫 無 意 義, 及 至 恰 恰 嵌 在 適 當 的 時 空, 卻 也 是 不 可 少 的 一 塊 天 神 的 存 在 是 無 始 無 終 浩 浩 莽 莽 的 無 限, 而 我 是 此 時 此 際 此 山 此 水 中 的 有 情 和 有 覺 有 一 年, 和 丈 夫 帶 著 一 團 年 輕 人 到 美 國 和 歐 洲 去 表 演, 我 堅 持 選 崔 顥 的 長 干 行 作 為 開 幕 曲, 在 一 站 復 一 站 的 陌 生 城 市 裏, 舞 台 上 碧 色 綢 子 抖 出 來 粼 粼 水 波, 唐 人 樂 5

府 悠 然 導 出.. 君 家 何 處 住 妾 住 在 橫 塘 停 船 暫 借 問 或 恐 是 同 鄉 渺 渺 煙 波 裏, 只 因 一 錯 肩 而 過, 只 因 你 在 清 風 我 在 明 月, 只 因 彼 此 皆 在 這 地 球, 而 地 球 又 在 太 虛, 所 以 不 免 停 舟 問 一 句 話, 問 一 問 彼 此 隸 屬 的 籍 貫, 問 一 問 昔 日 所 生, 他 年 所 葬 的 故 里 那 年 夏 天, 我 們 也 是 這 樣 一 路 去 問 海 外 中 國 人 的 隸 屬 所 在 啊! 一 九 八 三 年 九 月 廿 四 日 我 到 香 港 教 書, 翌 日 到 超 級 市 場 去 買 些 日 用 品, 只 見 人 潮 湧 動, 米 油 罐 頭 衛 生 紙 都 被 搶 購 一 空 當 天 港 幣 與 美 金 的 比 例 跌 至 最 低 潮, 已 到 了 十 與 一 之 比 朋 友 都 替 我 惋 惜, 因 為 薪 水 貶 值 等 於 減 了 薪 當 時 我 站 在 十 四 年 後 一 九 九 七 的 陰 影 裏, 望 著 快 被 搬 空 的 超 級 市 場, 心 裏 竟 像 疼 惜 生 病 的 孩 子 一 般 的 愛 上 這 塊 土 地 我 不 是 港 督, 不 是 黃 華, 左 右 不 了 港 人 的 命 運 但 此 刻, 我 站 在 這 裏, 跟 異 域 的 中 國 人 在 一 起 他 們 沒 有 國 家, 九 十 年 來 此 處 只 是 殖 民 地, 但 他 們 仍 然 締 造 了 經 濟 上 的 奇 蹟 而 我, 仍 能 應 邀 在 中 文 系 裏 教 古 典 詩, 至 少 有 半 年 的 時 間, 我 可 以 跟 這 些 可 敬 的 同 胞 併 肩, 不 能 做 救 星, 只 是 在 一 起, 只 是 跟 年 輕 的 孩 子 一 起 回 歸 於 故 國 的 文 化 一 九 九 七, 香 港 的 命 運 會 如 何? 我 不 知 道, 只 知 道 曾 有 一 個 秋 天, 我 在 那 裏, 不 是 觀 光 客, 是 在 那 裏 舊 約 聖 經 裏 記 載 了 一 則 三 千 年 前 的 故 事, 那 時 老 先 知 以 利 因 年 邁 而 昏 瞶 無 能, 坐 視 寵 壞 的 兒 子 橫 行, 小 先 知 撒 母 耳 卻 仍 是 幼 童, 懵 懵 懂 懂 的 穿 件 小 法 袍 在 空 曠 的 大 聖 殿 裏 走 來 走 去 然 而, 事 情 發 生 了, 有 一 夜 他 聽 見 輕 聲 呼 喚 : 撒 母 耳! 他 雖 渴 睡 卻 是 個 機 警 的 孩 子, 跳 起 來, 便 跑 到 老 以 利 面 前 : 你 叫 我, 我 在 這 裏! 我 沒 有 叫 你, 老 態 龍 鍾 的 以 利 說 : 你 去 睡 吧! 孩 子 去 躺 下, 他 又 聽 到 相 同 的 叫 喚 : 撒 母 耳! 我 在 這 裏, 是 你 叫 我 嗎? 他 又 跑 到 以 利 跟 前 不 是, 我 沒 叫 你, 你 去 睡 吧 第 三 次 他 又 聽 見 那 召 喚 的 聲 音, 小 小 的 孩 子 實 在 給 弄 糊 塗 了, 但 他 仍 然 盡 快 跑 到 以 利 面 前 老 以 利 驀 然 一 驚, 原 來 孩 子 已 經 長 大 了, 原 來 他 不 是 小 孩 子 夢 裏 聽 錯 了 話, 不, 他 已 聽 到 第 一 次 天 音, 他 已 面 對 神 聖 的 召 喚 雖 然 他 只 是 一 個 稚 弱 的 小 孩, 雖 然 他 連 6

什 麼 是 天 之 鍾 命 也 聽 不 懂, 可 是, 舊 時 代 畢 竟 已 結 束, 少 年 英 雄 會 受 天 承 運 挑 起 八 方 風 雨 小 撒 母 耳, 回 去 吧! 有 些 事, 你 以 前 不 懂, 如 果 你 再 聽 到 那 聲 音, 你 就 說 : 神 啊! 請 說, 我 在 這 裏 撒 母 耳 果 真 第 四 度 聽 到 聲 音, 夜 空 爍 爍, 廊 柱 聳 立 如 歷 史, 聲 音 從 風 中 來, 聲 音 從 星 光 中 來, 聲 音 從 心 底 的 潮 聲 中 來, 來 召 喚 一 個 孩 子 撒 母 耳 自 此 至 死, 一 直 是 個 威 儀 赫 赫 的 先 知, 只 因 多 年 前, 當 他 還 是 稚 童 的 時 候, 他 答 應 了 那 聲 呼 喚, 並 且 說 : 我, 在 這 裏 我 當 然 不 是 先 知, 從 來 沒 有 想 做 救 星 的 大 志, 卻 喜 歡 讓 自 己 是 一 個 緊 急 待 命 的 人, 隨 時 能 說 我 在, 我 在 這 裏 這 輩 子 從 來 沒 喝 得 那 麼 多, 大 約 是 一 瓶 啤 酒 吧, 那 是 端 午 節 的 晚 上, 在 澎 湖 的 小 離 島 為 了 紀 念 屈 原, 漁 人 那 一 天 不 出 海, 小 學 校 長 陪 著 我 們 和 家 長 會 的 朋 友 吃 飯, 對 著 仰 著 脖 子 的 敬 酒 者 你 很 難 說 不 他 們 喝 酒 的 樣 子 和 我 習 見 的 學 院 人 士 大 不 相 同, 幾 杯 下 肚, 忽 然 紅 上 臉 來, 原 來 酒 的 力 量 竟 是 這 麼 大 的 起 先, 那 些 寬 闊 黧 黑 的 臉 不 免 有 一 份 不 自 覺 的 面 對 臺 北 人 和 讀 書 人 的 卑 抑, 但 一 喝 了 酒, 竟 人 人 爭 著 說 起 話 來, 說 他 們 沒 有 淡 水 的 日 子 怎 麼 苦, 說 淡 水 管 如 何 修 好 了 又 壞 了, 說 他 們 寧 可 傾 家 蕩 產, 也 不 要 天 天 開 船 到 別 的 島 上 去 搬 運 淡 水 而 他 們 嘴 裏 所 說 的 淡 水, 從 臺 北 人 看 來 也 不 過 是 鹹 澀 難 嚥 的 怪 味 水 罷 了 只 是 於 他 們 卻 是 遙 不 可 及 的 美 夢 我 們 原 來 只 是 想 去 捐 書, 只 是 想 為 孩 子 們 設 置 閱 覽 室, 沒 有 料 到 他 們 紅 著 臉 粗 著 脖 子 叫 嚷 的 卻 是 水! 這 個 島 有 個 好 聽 的 名 字, 叫 鳥 嶼, 岩 岸 是 美 麗 的 黑 得 發 亮 的 玄 武 石 組 成 的 浪 大 時, 水 珠 會 跳 過 教 室 直 落 到 操 場 上 來, 澄 瑩 的 藍 波 裏 有 珍 貴 的 丁 香 魚, 此 刻 餐 桌 上 則 是 酥 炸 的 海 膽, 鮮 美 的 小 管 然 而 這 樣 一 個 島, 卻 沒 有 淡 水 我 能 為 他 們 做 什 麼? 在 同 盞 共 飲 的 黃 昏, 也 許 什 麼 都 不 能, 但 至 少 我 在 這 裏, 在 傾 聽, 在 思 索 我 能 做 的 事 讀 書, 也 是 一 種 在 有 一 年, 到 圖 書 館 去, 翻 一 本 春 在 堂 筆 記, 那 是 俞 樾 先 生 的 集 子, 紅 綢 精 裝 的 封 面, 打 開 封 底 一 看, 竟 然 從 來 也 沒 人 借 閱 過, 真 是 古 來 聖 賢 皆 寂 寞 啊! 心 念 一 動, 便 把 書 借 回 家 去, 書 在, 春 在, 但 也 要 讀 者 在 才 行 啊, 我 的 讀 書 生 涯 竟 像 某 些 人 玩 碟 仙, 彷 彿 面 對 作 者 的 精 魄 對 我 而 言, 李 賀 是 隨 召 而 至 的, 悲 哀 悼 亡 的 時 刻, 我 會 說 : 我 在 這 裏, 來 給 我 唸 那 首 苦 晝 短 吧! 唸 吾 不 識 青 天 高, 黃 地 厚, 唯 見 月 寒 日 暖, 來 煎 人 壽 讀 那 首 韋 應 物 的 調 笑 令 的 時 候, 我 會 輕 輕 的 唸 : 胡 馬 胡 馬, 遠 放 燕 支 山 下, 跑 沙 跑 雪 獨 嘶, 東 望 西 望 路 迷, 迷 路 迷 路, 邊 草 無 窮 日 暮 一 面 覺 得 自 己 就 是 那 匹 從 唐 朝 一 直 狂 馳 至 今 不 停 的 戰 馬, 不, 也 許 不 是 馬, 只 是 一 股 激 情, 被 美 所 迷, 被 莽 莽 黃 沙 和 胭 脂 紅 的 落 日 所 震 懾, 因 而 心 緒 萬 千, 不 知 所 止 的 激 情 7

看 書 的 時 候, 書 上 總 有 綽 綽 人 影, 其 中 有 我, 我 總 在 那 裏 舊 約 創 世 紀 裏, 墮 落 後 的 亞 當 在 涼 風 乍 至 的 伊 甸 園 把 自 己 藏 匿 起 來 上 帝 說 : 亞 當, 你 在 那 裏? 他 噤 而 不 答 如 果 是 我, 我 會 走 出, 說 : 上 帝, 我 在, 我 在 這 裏, 請 你 看 著 我, 我 在 這 裏 不 比 一 個 凡 人 好, 也 不 比 一 個 凡 人 壞, 有 我 的 遜 順 祥 和, 也 有 我 的 叛 逆 凶 戾, 我 在 我 無 限 的 求 真 求 美 的 夢 裏, 也 在 我 脆 弱 不 堪 一 擊 的 人 性 裏, 上 帝 啊, 俯 察 我, 我 在 這 裏 我 在, 意 思 是 說 我 出 席 了, 在 生 命 的 大 教 室 裏 幾 年 前, 我 在 山 裏 說 過 的 一 句 話 容 許 我 再 說 一 遍, 作 為 終 響 : 樹 在 山 在 大 地 在 歲 月 在 我 在 你 還 要 怎 樣 更 好 的 世 界? ( 選 自 張 曉 風 我 在, 台 北.. 爾 雅 出 版 社 有 限 公 司,2004 年 12 月 出 版 )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