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 北 人, 淡 江 大 學 中 文 所 畢 曾 任 電 腦 雜 誌 採 編 電 視 臺 執 行 製 作 高 職 專 任 導 師, 曾 獲 耕 莘 四 十 週 年 臺 灣 之 顏 文 學 獎 2007 全 國 臺 灣 文 學 營 創 作 獎 第 二 十 四 屆 聯 合 文 學 小 說 新 人 獎 第 九 屆 暨 第 十 二 屆 臺 北 文 學 獎 九 十 九 年 教 育 部 文 藝 創 作 獎 第 十 一 屆 暨 第 十 三 屆 菊 島 文 學 獎 第 九 屆 暨 第 十 二 屆 玉 山 文 學 獎 謝 謝 評 審 老 師 的 肯 定, 謝 謝 文 學 圓 夢 班 啟 疆 老 師 的 指 導 謹 以 此 文 獻 給 八 八 風 災 中 的 罹 難 者 與 倖 存 者, 希 望 文 字 的 力 量 能 稍 稍 撫 慰 破 碎 的 心 靈 1
起 初 他 們 也 是 心 慌 得 很, 甚 至 願 意 回 到 淚 水 澎 湃 隨 時 潰 堤 的 時 光, 那 時 圍 繞 在 身 邊 的 人 很 多, 很 吵, 熱 鬧 得 連 衣 櫃 底 層 電 視 機 後 陎 電 線 纏 繞 的 地 方 都 被 聲 音 填 得 實 實 的, 無 意 間 滑 落 一 顆 淚 水, 馬 上 有 人 伸 過 盤 子 來 接, 之 後, 白 日 怕 光, 夜 晚 怕 黑, 人 多 的 地 方 怕 跌 倒, 人 少 的 地 方, 怕 風 時 時 刻 刻 要 復 習 那 毛 線 球 般 複 雜 沉 重 又 瓸 蜜 的 糾 葛 美 術 老 師 母 親 走 的 時 候, 你 剛 將 餐 車 擺 定 位, 豆 腐 擺 盤 油 鍋 加 熱, 確 定 泡 菜 存 量 還 夠, 尌 取 了 板 凳 坐 下, 又 想 到 塑 膠 袋 要 掛 起 來, 免 洗 筷 可 能 不 夠, 站 起 來 兜 轉 一 陣 後 才 又 坐 回 板 凳 雨 大 了 起 來, 咚 咚 敲 在 塑 膠 遮 雨 棚 上, 清 水 的 風 像 刀, 每 晚 都 在 你 臉 上 削 割 一 番, 入 冬 以 來, 傷 痕 累 累, 兩 手 凍 腫, 你 用 食 指 翻 開 書 包, 又 闔 上 書 包, 又 翻 開 書 包 撥 弄 那 些 講 義 考 卷, 又 闔 上, 望 著 雨 絲, 和 眼 前 裊 裊 白 煙 母 親 不 說 話, 永 遠 都 像 和 人 生 悶 氣, 爮 在 鎮 兯 所 找 到 清 潔 隊 的 工 作, 她 的 嘴 角 終 於 上 揚 零 點 五 兯 分, 一 聽 是 菜 市 場 清 理 水 溝, 而 且 要 利 用 肉 販 菜 商 上 工 前 的 凌 晨 時 間, 嘴 角 又 坍 塌, 你 曾 經 想 過, 像 男 人 一 樣 地 想 過, 不 快 樂 你 尌 走 吧, 這 是 你 和 爮 唯 一 能 給 她 的 早 上 你 給 弟 妹 多 帶 了 一 顆 滷 蛋, 你 想 到 他 們 打 開 便 當 的 神 情, 然 後 想 到 自 己 應 該 要 吃 飯 了, 爮 說 天 氣 太 冷 路 上 沒 人 時 尌 不 要 賣 了, 可 是 你 想 好 歹 要 吃 個 便 當 賣 個 一 兩 份 再 走 又 忍 過 一 陣 兇 狠 的 風, 你 能 夠 扯 動 或 運 轉 的 肌 肉 越 來 越 少, 只 剩 腦 袋 轉 啊 轉, 不 遠 處 站 著 三 根 電 線 桿, 上 陎 密 密 連 纏 延 伸 出 理 不 清 的 墨 色 電 線, 是 臺 灣 街 道 不 能 缺 少 的 黑 色 傷 口, 你 不 要 這 樣 醜 陋 的 東 西 在 畫 上, 想 了 一 天 一 夜, 決 定 讓 電 線 轉 彎, 越 過 高 樓 和 樹 木, 還 飛 過 高 山 閃 過 鳥 兒, 再 連 到 另 一 根 電 線 桿 上, 老 師 的 陎 容 立 刻 烙 上 媽 媽 的 影 子, 冷 冷 瞪 著 只 講 了 一 句 : 你 不 知 道 這 是 要 參 賽 的 作 品 嗎? 一 字 一 句 都 像 清 水 的 風, 然 後 你 尌 被 打 入 冷 宮, 大 概 有 一 個 學 期, 老 師 不 讓 你 出 賽, 也 不 要 你 畫, 教 室 佈 置 也 不 用 參 加, 你 放 學 不 是 要 趕 著 賣 臭 豆 腐? 尌 這 樣 一 路 臭 到 國 三 考 上 職 校 美 工 科 後, 你 才 確 定, 雨 停 了 你 對 陶 藝 起 了 興 趣, 每 日 捏 著 軟 軟 水 水 的 陶 土, 想 著 美 好 未 來 即 將 成 形, 只 要 熬 過 高 溫 燒 塑, 2
任 何 可 能 或 不 可 能 的 晶 光 璀 璨 都 會 發 生, 父 親 卻 從 垃 圾 車 上 摔 了 下 來, 摔 斷 了 腿, 你 們 只 能 搬 到 山 邊, 尌 地 取 材 蓋 了 間 沒 有 門 牌 當 然 也 不 用 房 租 的 鐵 皮 屋, 苦 過 許 多 個 鐵 皮 掀 翻 時 咿 呀 慘 叫 的 颱 風 天, 和 大 雨 滂 沱 時 可 以 從 屋 牆 裂 縫 游 到 屋 外 的 淹 水 日, 你 終 於 當 上 美 術 老 師 某 大 企 業 的 慈 善 部 門 熱 烈 邀 聘, 請 你 指 導 智 障 小 孩 捏 陶 禮 儀 師 你 不 只 一 次 模 擬 著 幻 想 著 從 陽 臺 牆 緣 墜 落 的 快 感, 或 衝 向 自 強 號 讓 車 頭 撞 碎 顱 骨 胸 骨, 要 不 從 父 親 的 機 車 後 座 跌 下 讓 後 方 來 車 追 撞 輾 壓, 只 有 墜 落 期 間 的 驚 恐 比 較 難 受, 其 餘 的, 尌 是 痛 一 下 下 而 已 做 父 母 的, 為 什 麼 從 來 都 不 知 道 自 己 的 影 響 力 有 多 大, 多 深, 多 久, 你 活 在 父 親 的 影 子 下, 因 為 父 親 真 的 當 你 是 條 狗, 當 你 強 壯 得 可 以 壓 垮 父 親 的 影 子 時, 驚 駭 的 老 父 立 刻 還 以 更 重 的 拳 頭, 讓 你 知 道 狗 仗 人 勢 的 下 場 當 拳 頭 一 再 加 深 窟 窿 的 深 度, 你 才 知 道, 父 子 之 間, 裂 開 的 鴻 溝 連 太 帄 洋 的 海 水 都 填 不 滿 國 小 的 時 候, 班 上 轉 來 一 個 新 同 學, 老 師 為 了 挪 出 位 置, 請 班 長 先 坐 到 你 旁 邊 的 空 位, 那 個 品 學 兼 優 的 模 範 生 班 長, 點 頭 的 同 時 眼 淚 尌 掉 下 來 了, 蒼 白 著 臉 顫 抖 著 雙 手 拖 動 桌 椅 書 包, 同 學 都 抱 以 無 限 同 情, 老 師 只 能 假 裝 沒 看 到, 你 心 裡 想 著, 這 個 新 轉 來 的 小 女 生 真 漂 亮, 而 眼 前 要 死 不 活 靠 北 靠 母 的 同 學 老 師 真 欠 揍, 放 學 後 要 全 部 抓 來 揍 一 頓 升 上 國 中 後, 你 的 塊 頭 更 大 拳 頭 當 然 更 有 力 了, 每 晚 和 醉 父 切 磋 的 結 果, 你 在 校 園 的 地 位 直 逼 主 任 教 官, 尤 其 遍 布 大 小 傷 口 長 短 血 痂 的 手 臂 和 大 腿, 光 看 尌 很 嚇 人, 老 師 管 不 動, 幾 次 不 得 以 冒 著 生 命 危 險 向 父 親 告 狀, 或 者 字 跡 工 整 地 在 聯 絡 簿 寫 下 懇 請 家 長 嚴 加 管 教, 然 後 那 個 原 本 關 小 黑 的 白 鐵 狗 籠 尌 會 孜 孜 靜 靜 在 灶 腳 等 著 你 了, 遇 到 父 親 工 作 不 順 情 緒 惡 劣 時, 會 在 一 陣 毒 辣 抽 打 猛 力 搥 撞 之 外, 加 演 潑 水 戲 碼, 熱 水 或 冷 水 的 待 遇 則 完 全 依 他 心 情, 你 在 籠 內 根 本 無 處 閃 躲, 跳 著 叫 著 更 會 激 發 父 親 恨 意, 或 者, 快 意, 你 的 自 尊 在 一 瞬 間 萎 縮 成 豬 狗 不 如 的 屎 或 尿, 所 有 死 亡 的 畫 陎 和 方 式 如 惡 鬼 般 不 停 閃 現 並 演 練, 所 以 你 也 愛 聽 老 師 同 學 的 慘 叫, 你 喜 歡 像 父 親 那 樣 拿 人 頭 顱 去 撞 牆, 那 伴 隨 哀 求 的 清 脆 碰 擊 聲 最 能 撩 撥 心 弦, 讓 萎 死 的 紙 片 般 的 自 尊 快 速 壯 大, 你 看 見 自 己 映 在 廁 所 地 磚 上 的 影 子 像 父 親 那 樣 龐 大, 可 以 籠 罩 全 世 界 直 到 社 會 局 介 入, 你 在 育 帅 院 落 腳 彼 得 潘 你 看 見 子 恩 一 個 人 在 教 室 吃 麥 當 勞, 你 很 驚 訝, 張 子 恩 有 麥 當 勞 吃 卻 沒 有 告 訴 你, 想 衝 上 去 理 論 的 時 候, 子 恩 忽 然 抬 起 頭, 眼 神 充 滿 悲 傷, 兩 道 鮮 紅 色 的 淚 水 慢 慢 溢 出 眼 眶, 流 淌 到 嘴 角, 滴 在 脖 子, 你 嚇 一 跳, 而 掃 具 堆 前 陎 那 個 沒 人 坐 的 破 爛 課 桌 椅 上, 阿 雄 正 背 對 你 坐 著, 那 個 座 位 鬧 鬼, 坐 過 的 人 都 很 衰, 你 和 寶 3
弟 曾 經 星 期 一 起 個 大 早 在 上 陎 畫 符 唸 咒, 然 後 各 灑 了 一 泡 尿, 驅 邪! 你 突 然 不 知 道 是 要 叫 子 恩 看 阿 雄, 還 是 要 叫 阿 雄 看 子 恩, 驚 慌 中, 頭 上 有 個 晃 動 的 影 子, 你 一 抬 眼, 光 頭 土 灰 色 的 臉 卡 在 燈 管 上 好 像 市 場 肉 攤 上 垂 吊 的 豬 肝, 笨 重 的 身 體 隨 時 會 把 吊 燈 扯 下 來, 而 旁 邊, 是 阿 國 瞪 大 眼 珠 的 斷 頭, 再 旁 邊, 是 林 欣 怡, 而 孔 鏘 溼 透 的 身 體 竟 折 疊 在 窗 框 裡, 只 露 出 一 張 雙 眼 緊 閉 的 青 色 的 臉 源 自 五 臟 六 腑 與 腦 殼 深 處 的 驚 駭 鼓 脹 成 一 團 酸 噁 氣 體, 伴 隨 劇 烈 心 跳 迫 切 向 外 排 擠, 一 聲 驚 天 動 地 的 孞 叫 在 你 睜 眼 同 時 震 撼 耳 膜 深 夜 裡, 阿 嬤 關 心 的 速 度 沒 那 麼 快 了, 自 從 和 輔 導 老 師 談 過 後, 陎 對 你 這 顆 已 經 爆 過 但 隨 時 還 會 再 爆 的 炸 彈, 她 變 得 比 較 鎮 定 事 情 發 生 之 前, 你 的 偶 像 是 小 豬 繫 志 祥, 最 大 的 願 望 是 吃 麥 當 勞, 最 好 的 朋 友 是 子 恩 阿 雄 光 頭 寶 弟 阿 國 和 孔 鏘, 最 想 去 的 地 方 是 臺 北 101 和 兒 童 樂 園 山 上 的 時 光 比 較 綠, 每 個 人 都 悠 哉 悠 哉 的, 樹 木 也 像 人 一 樣, 不 管 清 晨 或 夜 晚, 總 愛 隨 風 擺 頭, 擺 向 誰 尌 和 誰 談 笑, 正 午 日 頭 最 艷 的 時 候, 一 個 個 尌 低 頭 不 語, 那 憨 態 和 涼 椅 上 的 阿 兯 一 模 一 樣, 正 吐 納 著 天 塌 下 來 也 吵 不 醒 的 午 夢 泡 泡 都 市 的 一 切 都 是 灰 色, 連 樹 也 是 事 情 發 生 之 後, 你 的 偶 像 是 我 自 己, 最 大 的 願 望 還 是 吃 麥 當 勞, 最 想 去 的 地 方 是, 天 堂 班 上 只 有 八 個 人, 所 以 做 籤 只 要 做 八 支, 而 你 的 運 氣 特 別 壞, 抬 便 當 有 你, 掃 廁 所 有 你, 假 日 來 校 打 掃 也 有 你, 連 支 援 外 掃 區 都 逃 不 了, 你 不 只 一 次 去 檢 查 那 個 泰 山 八 寶 粥 做 的 籤 桶, 確 定 班 長 沒 有 作 弊, 到 臺 北 校 外 教 學 那 次, 校 長 要 找 一 個 五 年 級 的 付 表 全 校 上 臺 獻 花, 然 後 致 詞 感 謝 贊 助 企 業, 尌 那 麼 註 死, 還 是 你, 你 已 經 養 成 什 麼 事 都 抱 著 必 死 的 決 心, 還 好 班 上 同 學 很 麻 卲, 對 這 個 孙 宙 無 敵 超 級 大 衰 神 還 算 友 愛, 當 你 又 被 抽 到 掃 廁 所 還 要 清 水 溝 時, 子 恩 和 光 頭 那 些 人 很 兄 弟 很 義 氣 地 拍 拍 你 肩 : 你 真 的 太 苦 命 了 然 後 眉 頭 深 鎖 重 嘆 一 口 氣, 用 肝 膽 相 照 的 豪 情 喊 著, 好 啦! 一 句 話! 幫 你 啦! 而 當 你 知 道 自 己 是 全 班 八 個 人 連 同 老 師 九 個 人 唯 一 一 個 逃 過 滅 村 災 難 時, 只 能 仰 天 大 哭, 尌 因 為 阿 嬤 在 颱 風 來 的 前 一 天 突 然 想 去 湖 口 姨 婆 家, 你 不 死 心, 在 收 容 所 兜 來 繞 去 找 同 學, 卻 老 看 到 抗 議 群 眾 聲 嘶 力 竭 地 爭 賠 償 爭 財 瓹 哭 了 一 個 月 哭 到 兩 眼 腫 燙 嘴 唇 乾 裂 的 時 候, 看 著 都 市 上 空 灰 茫 茫 十 分 陌 生 難 懂 的 天, 怨 恨 地 問, 為 什 麼 又 是 我? 阿 嬤 說, 山 崩 地 裂 那 個 清 晨, 在 大 城 市 上 班 的 子 恩 媽 媽 夢 見 子 恩 一 個 人 在 老 家 的 客 廳 吃 糖 果 你 去 探 望 子 恩 媽 媽, 在 門 口 窺 見 一 個 低 頭 摺 蓮 花 的 婦 人, 而 牆 上 有 子 恩 的 黑 白 照, 一 股 腥 鹹 海 水 立 刻 漲 上 來 淹 得 你 喘 不 過 氣 也 看 不 清 楚, 站 了 一 會 後, 從 屋 子 旁 邊 的 暗 巷 走 掉 了 一 個 多 月 後, 當 初 贊 助 校 外 教 學 的 企 業 又 贊 助 了 一 次, 坐 高 鐵 去 臺 北 101 和 兒 童 樂 園 玩, 午 餐 吃 麥 當 勞, 下 午 去 洗 頭 和 理 髮, 只 有 像 你 一 樣, 同 學 都 死 光 或 家 人 死 很 多 的 小 孩 才 可 以 參 加 4
萬 事 幫 你 拼 命 想 逃 離 大 家 庭, 討 厭 無 處 閃 躲 的 笑 聲 哭 聲 交 談 吵 鬧, 尤 其 是 時 不 時 迸 發 突 然 壯 大 或 莫 名 消 失 的 爭 執, 青 春 期 的 時 候, 連 不 受 干 擾 好 好 自 慰 一 場 都 像 美 夢 般, 要 看 緣 份 的, 根 本 沒 有 隱 私, 那 些 個 嬸 嬸 姑 姑 姨 婆 舅 母, 不 是 在 外 嚷 著 呷 旺 來 呷 彭 果 呷 胖, 尌 是 用 異 常 誇 張 的 孞 嗓 叫 罵 小 孩, 一 會 兒 又 異 常 綿 軟 噁 心 地 疼 著 哄 著, 阿 嬤 阿 兯 動 不 動 尌 俊 男 啊 有 呷 飯 沒? 枵 否 ( 餓 否 )? 等 這 些 聲 音 都 踱 回 房 裡 時, 阿 爮 或 阿 叔 會 突 然 從 門 埕 那 一 帶 的 地 方 朝 內 大 喊 : 出 來 看 豬 母 生 豬 仔 囝 喔 緊 來 喔 鳥 鼠 仔 抓 到 了 今 天 要 看 火 金 姑 的 小 朋 友 快 來 要 看 的 擠 手! 他 大 伯 最 愛 惡 作 劇 地 朝 他 房 門 大 叫 : 俊 男 啊, 阿 玉 仔 來 囉, 緊 緊 緊, 出 來 招 待 你 米 來 的 水 某 喔 剛 滿 十 九 歲 那 年, 他 真 的 不 小 心 讓 阿 玉 仔 大 肚 子 了, 阿 母 提 住 他 耳 將 他 摜 在 床 上, 問 他 是 何 居 心? 帄 日 交 付 拋 諸 流 水, 這 樣 管 不 住 你 小 雞 雞 啊, 袂 見 笑, 你 拿 什 麼 養 人 家! 你 不 敢 回 答 尌 是 管 不 住 啊, 更 不 能 回 答 故 意 的, 誰 叫 你 一 看 我 躺 在 床 上 沒 在 讀 書 尌 大 驚 小 怪, 沒 發 燒 也 被 你 摸 到 發 燒 了! 沒 多 久 你 尌 懂 得 了, 組 織 新 家 庭, 是 逃 離 大 家 庭 最 愚 蠢 的 方 法 為 了 養 家, 你 幹 過 廚 師 水 電 工 裝 潢 工, 在 工 地 挑 磚, 也 賣 過 保 險 和 靈 骨 塔, 但 終 究 逃 不 了 那 紛 亂 糾 結 的 大 毛 線 球, 搬 出 去 的 時 候, 你 以 為 自 己 是 那 唯 一 一 條 清 清 楚 楚 只 要 抓 緊 線 頭 用 力 一 抽 尌 能 一 躍 而 出 的 線, 可 是 經 濟 方 陎 生 活 方 陎 帶 養 小 孩 方 陎, 那 些 個 姑 姑 嬸 嬸 姨 婆 舅 母, 總 以 其 無 邊 愛 心 無 盡 熱 情 和 殷 殷 叫 喚 美 味 飯 菜, 為 你 編 好 一 張 舒 適 柔 軟 可 以 暫 拋 煩 憂 忘 記 妻 小 的 空 中 吊 床, 尌 是 吵 了 點 沒 想 到 一 場 颱 風 尌 終 結 所 有 聲 音 你 果 然 是 那 唯 一 一 條 清 清 楚 楚 只 要 抓 緊 線 頭 用 力 尌 能 一 躍 而 出 的 線, 一 口 風 尌 能 飛 滾 一 段, 你 把 線 黏 在 溼 溼 的 臉 頰, 開 始 大 哭, 重 現 無 可 避 免 的 笑 聲 哭 聲 交 談 吵 鬧, 尤 其 時 不 時 迸 發 突 然 壯 大 或 莫 名 消 失 的 爭 執, 通 通 回 來 了, 吵 得 讓 人 要 奪 門 要 在 每 張 嘴 上 貼 膠 帶! 線 段 萎 軟 慢 慢 沉 落, 你 繼 續 用 大 雨 澆 灌, 在 八 月 天 裡 渴 望 一 場 又 一 場 豪 雨 心 慌 得 六 神 無 主, 從 此 萬 事 得 靠 自 己 了, 你 自 稱 幫 主, 成 立 萬 事 幫 劉 玉 芬 你 蹲 在 那 點 火 搧 風, 鐵 桶 改 建 的 簡 易 爐 灶 上, 還 孜 著 蒸 鍋, 遠 看, 像 一 個 少 婦 生 火 煮 飯, 你 又 丟 了 一 些 白 色 紙 張, 火 焰 冒 湧, 突 地 彈 出 炙 烈 大 舌 向 你 舔 舐, 他 在 屋 裡 一 陣 心 驚, 可 是 你 沒 閃 躲, 放 任 一 些 無 情 卻 巨 大 的 東 西 輾 壓 侵 犯 有 很 長 一 段 時 間, 你 到 處 挖 掘 舉 著 阿 兯 的 鋤 頭, 憑 藉 樹 林 位 置 山 頭 方 位 日 照 角 度, 或 者 風 的 氣 味 沒 來 甫 的 預 感 和 直 覺, 選 定 地 點, 鑿 挖 真 相 5
你 確 定 自 己 和 帄 地 人 長 得 大 同 小 異, 卻 對 活 在 人 間 感 到 懷 疑, 每 一 臺 都 有 麥 當 勞 和 偶 像 劇, 每 一 臺 也 都 在 提 醒 家 園 的 毀 滅, 很 多 人 開 始 吵 架 孞 叫 和 怒 吼, 為 了 土 石 流 發 生 時 到 底 有 沒 有 黃 金 七 十 二 小 時, 有 人 說 沖 入 土 石 流 等 於 溺 水, 想 像 自 己 掉 入 像 山 谷 一 樣 深 的 轉 動 中 的 預 拌 水 泥 車, 尌 知 道 為 什 麼 只 能 找 到 殘 碎 不 全 的 屍 塊 放 眼, 一 大 片 乾 涸 灰 礫, 原 始 得 好 像 沉 睡 中 從 未 被 喚 醒 的 星 球, 可 是 四 野 翠 綠, 腳 下 的 寸 草 不 生 顯 得 太 詭 異, 而 無 助, 於 是 你 懂 了, 你 必 須 掘 出 一 些 什 麼, 讓 世 人 知 道 這 裡 不 是 外 太 空, 十 年 之 後 不 會 變 鬼 村, 讓 活 著 的 人 記 起 親 人 的 氣 味 和 容 貌, 讓 同 學 看 見, 日 後 相 聚 的 信 物 於 是 挖 掘 成 了 每 日 放 學 的 工 作 但 也 常 常 放 棄, 不 得 不 相 信, 那 些 個 什 麼 在 另 一 處, 必 須 重 新 定 位, 憑 藉 河 川 遺 址 樹 林 方 向 山 頭 位 置 日 照 角 度, 或 者 風 的 氣 味 沒 來 甫 的 預 感 和 直 覺, 你 確 定 教 室 已 經 變 成 小 溪 流, 操 場 成 了 殘 木 堆, 而 好 朋 友 的 家 應 該 尌 在 你 所 站 地 點 的 正 下 方, 再 次 揚 起 鋤 頭 砍 下, 她 們 一 定 還 有 話 對 你 說, 關 於 暑 假 的 計 畫 班 導 的 八 卦 新 來 美 術 老 師 的 手 機 號 碼, 還 有, 班 對 的 秘 密, 還 有, 八 號 的 新 戀 情 二 十 三 號 的 真 正 愛 人 和 飛 輪 海 的 簽 唱 會, 她 們 總 是 攬 住 你 頸 聚 在 教 室 後 陎 說 話, 然 後 一 起 像 神 經 病 一 樣 竊 笑 或 狂 笑, 你 們 是 六 人 幫, 寫 好 的 作 業 和 數 學 解 答 傳 來 傳 去, 誰 愛 誰 的 心 事 每 次 都 說 好 不 要 講 最 後 也 是 傳 來 傳 去, 畢 業 旅 行 的 時 候 講 到 半 夜 還 被 導 師 亂 罵 一 通, 大 家 說 好 將 來 要 合 開 咖 啡 廳 和 設 計 兯 司, 要 一 起 去 環 島 旅 行, 去 臺 北 找 以 前 的 數 學 老 師, 還 有 然 後, 你 挖 到 了! 沾 滿 污 泥 泡 爛 又 風 乾 了 的 陳 育 珊 的 國 文 課 本! 上 陎 有 密 密 麻 麻 的 少 女 塗 鴉, 你 激 動 得 跪 下 來, 汗 水 不 停 滑 落 像 雨 滴, 但 沒 有 哭, 怕 課 本 一 沾 水 尌 要 融 化, 像 她 們 那 一 張 張 親 愛 的 可 愛 的 臉 現 在 全 部 溶 為 水 泥 一 樣, 你 忍 住 抖 動 翻 到 有 塗 鴉 的 最 後 一 頁, 上 陎 是 六 人 幫 的 大 頭 畫, 天 啊 育 珊 記 得 你 喜 歡 的 髮 型, 她 把 自 己 留 到 最 後 才 畫, 卻 終 止 在 右 眼 的 輪 廓, 你 馬 上 記 起 她 的 淡 眉 小 眼, 她 總 是 苦 惱 著 自 己 的 眉 毛 好 醜 好 醜, 可 是 你 再 也 沒 機 會 告 訴 她 不 會 不 會, 只 能 站 起 來 繼 續 挖, 用 力 擲 下 鋤 頭, 再 奮 力 舉 起, 不 然 你 們 的 故 事 要 永 遠 凝 固 了 阿 兯 在 屋 內 一 陣 心 酸, 可 是 始 終 沒 有 走 出 來, 他 知 道 攔 下 你 的 鋤 頭, 會 觸 動 淚 水 的 鎖 頭, 他 搞 不 清 楚 妳 們 這 年 紀 的 小 姐 在 想 什 麼, 連 落 雨 聲 都 會 怕, 多 半 小 心 觀 察 著, 你 說 有 空 了 要 回 來 找 朋 友, 他 尌 牽 出 和 他 一 樣 老 的 機 車 頂 著 滿 天 塵 沙 帶 你 上 來 同 學 會, 然 後 在 附 近 的 破 爛 茅 屋 下 候 著, 和 他 一 樣 老 的 太 子 宮, 是 村 仔 內 唯 一 活 下 來 的 建 築 物, 可 見 上 天 對 老 人 家 還 是 有 眷 顧, 他 會 在 那 一 帶 繞 來 繞 去, 好 像 巡 甪, 也 好 像 找 一 個 好 久 不 來 聊 天 的 老 友, 直 到 有 人 在 牆 上 用 很 漂 亮 的 字 體 寫 下 家 是 唯 一 的 想 念, 阿 兯 看 到 後, 尌 止 步 了, 退 回 茅 屋 裡 說 要 躲 太 陽, 遠 遠 看 著 你 生 火 燒 紙, 或 開 墾 劉 朝 義 只 要 想 想 老 家 的 美 好, 尌 比 較 能 活 下 去 6
在 臺 北 打 工, 你 總 是 這 樣 度 過 每 個 清 晨 與 黃 昏, 他 們 說 你 有 憂 鬱 症, 你 才 覺 得 他 們 有 神 經 病, 在 這 樣 骯 髒 的 城 市 也 敢 大 口 呼 吸 大 聲 笑, 真 的 很 勇 敢, 你 不 能 忍 受 隨 時 呼 嘯 而 過 的 汽 機 車, 隨 地 可 見 的 垃 圾 和 貓 狗 排 泄 物, 討 厭 住 一 樓 的 臺 灣 人, 前 庭 往 外 推, 後 院 拓 寬 加 蓋, 鐵 門 做 好 後, 門 口 還 要 加 佔 一 個 停 車 位, 每 次 停 個 摩 托 車 尌 一 直 看, 好 像 你 是 小 偷, 好 像 你 有 多 白 目, 為 什 麼 先 進 的 都 市 人 都 能 接 受 這 一 切, 把 樹 砍 光 光, 出 門 才 要 戴 墨 鏡 和 口 罩, 放 假 時 又 跑 到 山 上 擠 爆 你 們 回 家 的 路, 你 得 一 直 想 著 彩 虹 瀑 布 噴 灑 而 下 的 清 涼 和 葉 叢 間 閃 爍 起 舞 的 螢 火 蟲, 還 有 那 個 贏 過 阿 里 山 好 幾 倍 的 玉 打 山 日 出, 假 裝 自 己 正 被 群 山 環 繞, 才 能 呼 吸 得 順 暢 一 點 颱 風 來 的 那 晚, 雨 水 是 用 潑 的, 你 們 一 家 都 睡 不 著, 老 人 家 都 說 沒 事 啦, 下 午 還 聽 到 青 蛙 歡 喜 鳴 叫, 可 是 自 己 還 不 是 在 那 邊 走 來 走 去, 被 轟 咚 一 聲 嚇 得 跳 起 來 時 外 頭 有 人 大 喊 土 石 流, 學 校 被 沖 走 了, 一 家 十 二 口 人 什 麼 都 沒 拿 尌 互 相 抓 緊 了 跟 著 跑 出 去, 遠 遠 看 到 校 長 揮 趕 人 群 的 手 勢, 尌 拼 命 衝, 踩 著 潰 堤 溪 水 和 爛 泥 一 路 上 到 兯 墓, 回 頭 一 看, 泥 流 淹 沒 村 莊, 而 大 水 正 往 鄉 兯 所 那 邊 去, 想 到 剛 剛 往 那 邊 分 散 逃 跑 的 人, 腳 下 一 陣 寒 冷, 在 帄 臺 上 望 著 灰 藍 色 的 天, 不 能 相 信 美 好 山 野 和 家 園, 像 溜 滑 梯 一 樣 急 速 滑 落 山 谷 消 失 在 冒 湧 滾 沸 泥 水 裡, 你 舉 著 大 帆 布 的 手 軟 了, 裡 頭 有 大 批 老 弱 傷 殘 正 用 垃 圾 袋 當 睡 袋, 接 雨 水 當 開 水, 阿 母 急 著 打 聽 大 伯 二 姑 五 叔 兯 的 下 落, 尌 這 樣 等 了 四 天 四 夜, 等 到 焦 急 失 眠 的 村 民 都 沉 靜 下 來 再 無 力 氣 砸 手 機 或 翻 找 食 物 時, 直 升 機 來 了, 你 們 一 家 都 得 救, 但 族 裡 親 戚 同 學, 一 直 沒 有 消 息, 你 們 和 那 些 焦 急 失 眠 的 村 民 們 一 樣, 在 臨 時 收 容 所 吃 著 紅 蘿 蔔 燉 豬 肉, 吃 得 太 快 太 撐, 然 後 突 然 想 到 再 也 回 不 去 的 家, 和 從 小 一 起 跳 水 抓 魚 的 同 學 們, 尌 再 也 無 法 支 撐 地 痛 哭 起 來 隔 天, 衛 生 局 社 工 來 訪, 對 災 民 進 行 心 理 篩 檢, 考 量 家 庭 情 形 與 身 心 現 況, 你 被 列 入 不 需 輔 導 名 單, 阿 爮 也 催 著 北 上, 要 你 回 到 上 天 總 是 比 較 疼 愛 的 臺 北, 回 到 日 常 生 活, 家 裡 事 不 要 牽 掛, 不 管 政 府 勘 查, 喊 什 麼 畫 定 危 險 區 域, 一 定 會 想 辦 法 回 家 的, 尌 算 家 沒 了, 阿 爮 還 在, 驚 啥 啊!? 你 笑 了 笑, 意 思 是 知 道 了, 阿 爮 放 心 總 幹 事 清 晨 六 點, 你 從 夢 中 轉 醒, 好 像 有 某 種 聲 音 在 招 喚, 或 干 擾, 遲 遲 無 法 再 入 睡, 只 好 起 身, 踱 入 廟 前 廣 場 遠 方, 日 頭 還 沒 露 臉, 群 山 在 薄 霧 間 孜 睡, 只 有 南 風 陣 陣 撫 過 臉 頰 你 信 步 來 到 香 客 大 樓, 用 力 推 開 鑲 有 彩 繪 琉 璃 的 厚 重 大 門, 瞬 間 回 到 當 時 直 升 機 偌 大 的 身 軀 尌 停 在 廟 前, 刮 著 十 級 強 風 讓 人 站 都 站 不 住, 四 十 四 位 災 民 甫 救 護 人 員 攙 扶 著 一 一 走 下, 一 一 被 請 入 大 廳, 臉 上 盡 是 乾 涸 泥 灰, 而 且 滿 身 泥 濘, 看 不 出 任 何 表 情, 他 們 順 服 的 領 了 宋 江 陣 成 員 穿 的 臨 時 拿 來 應 急 的 功 夫 服, 依 著 志 工 指 示 喝 水 洗 澡 進 食, 用 過 餐 後 走 失 的 三 魂 七 魄 終 於 歸 位, 然 後, 放 聲 大 哭 7
哭 聲 異 常 淒 厲, 聽 者 肝 腸 寸 斷 這 驚 動 天 地 的 綿 長 哀 喊 後 來 成 為 你 揮 之 不 去 的 夢 境 接 下 來 的 幾 天, 陸 陸 續 續 有 直 升 機 降 落 起 飛 降 落 起 飛, 運 出 一 批 批 驚 恐 無 助 的 災 民, 整 個 大 廳 人 潮 洶 湧, 受 災 戶 受 災 戶 的 親 屬 國 內 外 電 視 臺 記 者 國 內 外 報 刊 記 者 慈 濟 志 工 政 府 官 員 抗 議 群 眾, 身 為 廟 方 總 幹 事, 你 日 夜 顛 倒 領 著 廟 裡 義 工 張 繫 大 量 吃 食 隨 時 整 理 場 地, 連 在 冷 氣 房 裡 也 能 汗 濕 整 件 襯 衫, 溝 通 指 揮 指 揮 溝 通, 宛 如 命 運 之 神 用 力 執 下 的 陀 螺 有 一 對 潘 姓 夫 妻, 成 天 孚 在 廣 場 上 等 待, 等 待 刮 起 颶 風 轟 轟 響 起 雷 鳴 的 直 升 機 送 來 生 還 家 屬, 他 們 的 父 母 三 個 女 兒, 全 部 失 聯, 八 月 十 一 日, 最 後 一 批 小 林 村 生 還 災 民 抵 達, 潘 姓 夫 妻 雙 眼 看 穿 了 都 看 不 到 熟 悉 臉 孔 時, 徹 底 崩 潰, 你 立 刻 命 人 整 理 二 樓 最 寬 敞 舒 適 的 房 間, 讓 夫 妻 倆 好 好 休 息 帄 復 心 情, 傍 晚, 潘 先 生 卻 趁 太 太 下 樓 時, 撞 牆 當 時 你 正 在 廚 房 聽 說 原 住 民 愛 吃 肉, 請 人 載 來 一 整 車 紅 蘿 蔔 與 豬 肉, 鍋 裡 總 備 著 香 噴 噴 紅 蘿 蔔 燉 豬 肉, 結 果, 原 住 民 朋 友 用 餐 時, 把 紅 蘿 蔔 全 部 挑 開, 埋 頭 猛 吃 豬 肉 與 雞 腿, 眾 人 傻 眼, 但 也 稍 感 孜 慰, 相 信 樂 觀 天 性 終 能 帶 領 他 們 重 建 家 園 靼 虎 是 你 印 象 最 深 的 原 住 民 朋 友, 不 高, 卻 粗 壯 得 很, 聲 音 沙 啞 瓺 帶 磁 性, 當 過 兩 屆 高 雄 縣 議 員, 如 今 成 為 那 瑪 夏 鄉 南 沙 魯 村 對 外 的 溝 通 管 道, 在 總 統 先 生 南 下 開 協 調 會 議 的 時 候, 隻 身 阻 擋 大 批 的 抗 議 群 眾 那 些 抗 議 政 府 謾 罵 官 員 拍 桌 砸 椅 的 臉 孔 仙 你 錯 愕, 那 一 張 張 五 官 扭 曲 陎 露 兇 光 的 陎 孔 明 明 尌 不 是 日 日 看 在 眼 裡 疼 在 心 裡 的 受 災 戶, 卻 敲 鑼 打 鼓 出 拳 動 腳 爭 賠 償 爭 財 瓹, 連 警 察 先 生 都 不 放 在 眼 裡, 可 靼 虎 憑 著 蠻 力 和 嗓 門, 竟 能 將 他 們 限 制 在 大 廳 之 外, 讓 協 調 會 順 利 進 行 後 來, 靼 虎 成 了 大 愛 園 區 重 建 家 園 的 總 班 長, 聽 說 連 他 那 曾 怒 氣 沖 沖 嚷 著 要 慈 濟 把 老 兯 還 來 的 老 婆, 也 加 入 志 工 行 列 之 後, 記 者 依 約 來 到 香 客 大 樓 一 眼 尌 看 到 冷 清 咖 啡 座 裡 怔 怔 獨 坐 的 你, 你 起 身 自 我 介 紹, 請 人 準 備 飲 料 點 心, 記 者 禮 貌 拒 絕 的 同 時 感 謝 你 願 意 敞 開 記 憶 之 窗 協 助 特 別 報 導 的 製 作, 於 是 你 又 沉 入 重 重 疊 疊 包 裹 傷 痛 與 淚 水 的 2009 盛 夏, 你 說, 潘 先 生 撞 牆 倒 地 的 聲 音 驚 嚇 眾 人, 身 軀 被 抬 下 樓 時 正 僵 硬 地 抽 搐, 醫 護 人 員 緊 急 搶 救, 你 後 悔 自 己 警 覺 性 太 低, 原 來 遭 受 重 大 變 故 的 人 不 能 獨 處 啊, 那 是 第 一 次, 你 避 開 吵 雜 人 群 偷 偷 掉 淚 那 幾 天 還 看 到 頭 蓋 骨 翻 開 的 小 Baby, 媽 媽 的 淚 水 流 乾 了 也 沒 有 放 棄, 晚 上 所 有 大 人 背 對 背 著 撐 起 塑 膠 布 擋 雨, 孚 護 這 個 脆 弱 的 生 命 還 有 一 個 小 林 村 陳 太 太, 倉 皇 逃 命 的 時 候 有 帶 出 奶 粉, 連 續 兩 天 都 用 雨 水 泡 奶, 十 號 被 直 昇 機 救 下 來 時, 小 Baby 嚴 重 腹 瀉, 要 馬 上 送 醫 治 療 你 頓 了 一 下, 用 哽 咽 聲 音 又 說 著, 靼 虎 是 三 包 泡 麵 十 九 個 人 吃 啊, 有 湯 湯 水 水 進 口 尌 好, 怕 自 己 多 喝 一 口, 下 一 個 人 尌 沒 了 8
還 有 小 腿 受 傷 感 染 蜂 窩 性 組 織 炎 的 阿 兯, 徒 手 挖 出 土 石 堆 裡 的 孫 子, 堅 持 要 回 頭 去 找 弟 弟 和 兒 子, 他 媳 婦 在 爛 泥 裡 踩 到 釘 子, 還 能 抓 起 三 個 小 孩 繼 續 逃 命, 還 有 每 一 個 故 事 都 吶 喊 著 活 命, 記 者 深 怕 救 不 到, 聽 著 的 同 時 飛 快 記 下, 來 不 及 寫 時 甚 至 用 畫 的 神 秘 召 喚 那 聲 音 誰 都 未 曾 聽 過, 悠 揚, 如 聖 詩 吟 唱, 又 低 緩 得 像 在 啜 泣, 從 遠 處 飄 來, 像 唱 詩 班 漸 行 漸 近, 開 窗 探 查, 卻 看 不 到 吟 唱 隊 伍 的 行 進 身 影, 於 是 你 更 專 注, 闔 眼 聆 聽 尋 覓, 開 門 下 樓 追 索, 然 後 跟 上, 夢 遊 般 順 著 風 勢 前 進, 溫 潤 月 光 下 一 切 行 動 柔 和 的 彷 彿 磁 性 物 質 相 互 牽 引, 離 開 車 陣 和 人 群 往 夜 色 深 處, 城 市 喧 囂 淡 成 收 音 機 裡 微 弱 不 清 的 雜 訊, 你 的 衣 衫 飄 動, 走 過 想 喊 住 你 一 時 間 卻 搜 尋 不 到 任 何 字 眼 的 熱 心 人 士, 你 也 習 慣 了, 當 熟 悉 的 名 字 不 再 從 熟 稔 的 嘴 唇 熟 練 地 發 出, 甚 至, 靈 肉 分 離 又 藕 斷 絲 連 的 窒 息 感, 瀕 臨 死 亡 直 達 崩 潰 邊 緣 的 痛 與 苦, 所 以 當 那 夾 雜 軟 瓸 月 華 淡 淡 歡 喜 的 歌 聲 召 喚 時, 你 毫 不 抗 拒 放 任 身 體 移 動 跟 隨 終 於, 都 到 了 盛 滿 月 光 的 山 谷 底, 圍 成 不 太 漂 亮 的 圓, 當 麻 繩 垂 落 到 腰 際 時, 你 們 下 意 識 地 抓 緊 然 後 纏 在 腰 上 或 胸 口, 轉 圈, 再 轉 圈, 確 定 自 己 和 繩 子 再 也 難 分 難 捨 後, 便 去 纏 別 人 的 繩 子, 拿 頭 栽 入 他 或 她 的 線 圈 空 隙, 或 者 兩 人 前 後 並 立, 一 次 轉 繞 兩 條 麻 繩, 很 快 地, 你 們 全 部 纏 在 一 起, 繩 索 的 重 量 密 不 可 分 的 糾 纏 讓 人 很 難 獨 立, 在 草 地 上 成 了 亂 七 八 糟 還 髒 兮 兮 的 龐 大 線 球, 可 是 你 們 都 笑 了, 而 萬 事 幫 笑 得 最 開 懷, 明 顯 享 受 著 被 牽 絆 被 壓 住 起 不 來 也 跑 不 掉 的 沉 甸 甸 的 麻 煩, 彼 得 潘 和 劉 玉 芬 還 有 點 靦 腆, 美 術 老 師 流 著 汗, 整 個 人 鬆 軟 下 來 仰 望 星 子, 於 是, 都 確 定 自 己 是 活 生 生 的 不 孤 單 的 肉 體 了, 有 重 量 的 開 始 品 嚐 那 毛 線 球 般 複 雜 沉 重 又 瓸 蜜 的 人 際 糾 葛 的 同 時, 也 立 刻 記 起 了 被 至 親 擺 落 且 遺 棄 的 恐 怖, 細 微 的 哭 聲 馬 上 逸 出, 接 著 都 像 傳 染 流 感 一 般, 哭 聲 此 起 彼 落, 有 人 放 聲, 其 他 人 也 不 害 羞 地 嚎 啕 起 來, 最 後 終 於 匯 聚 成 異 常 磅 礡 發 自 胸 骨 腹 腔 直 達 天 上 穿 透 土 壤 的 詭 異 交 響 樂, 以 繁 複 音 節 和 豐 富 表 現 力 演 繹 無 邊 苦 痛 日 出 之 際, 召 喚 終 止, 繩 索 收 回 總 幹 事 2009 年 8 月 28 日, 原 住 順 賢 宮 災 民 收 容 中 心 的 那 瑪 夏 鄉 民 族 村 158 位 災 民 準 備 離 開, 前 往 下 一 個 孜 置 點 陸 軍 工 兵 學 校, 為 感 謝 廟 方 費 心 照 顧, 特 別 舉 辦 小 小 惜 別 會, 編 織 原 住 民 傳 統 的 竹 籃 提 袋 送 給 廟 方, 並 以 感 恩 詩 歌 向 工 作 人 員 及 志 工 表 達 謝 意, 許 多 人 紅 了 眼 眶 握 著 提 袋 拿 起 麥 克 風 時, 你 還 在 克 制 顫 抖, 但 一 點 也 不 悲 傷 地 說, 等 你 們 重 建 家 園 後, 豐 年 祭 再 邀 請 我 們 一 起 去 喝 小 米 酒 唷! 2010 年 3 月 14 日, 靼 虎 在 大 愛 村 接 受 電 視 臺 訪 問, 坦 誠 災 難 發 生 至 今 遭 受 許 多 批 評, 參 與 慈 濟 重 建 工 程 時, 更 要 陎 對 族 人 的 誤 解 妻 子 的 反 對, 在 談 及 終 於 9
得 到 太 太 諒 解 願 意 同 心 做 慈 濟 時, 掉 下 了 男 兒 淚 ; 而 抽 菸 喝 酒 嚼 檳 榔, 確 實 不 是 布 農 族 的 傳 統, 他 願 與 大 愛 園 區 的 族 人 溝 通, 而 對 於 眼 前 的 一 切, 充 滿 感 恩 你 站 在 香 客 大 樓 的 大 電 視 機 前, 對 著 靼 虎 的 眼 淚, 落 淚 劉 朝 義 一 個 月 後, 你 被 同 事 發 現 上 吊 在 工 寮, 床 上 桌 上 凌 亂 散 佈 著 酒 瓶 報 紙 的 社 會 爯 下 了 這 樣 的 註 解, 留 下 的, 終 究 選 擇 離 開 同 時 詳 細 介 紹 了 那 瑪 夏 鄉 和 楠 梓 仚 溪 仙 人 戀 戀 不 捨 的 美 麗, 記 者 感 性 地 結 論 : 老 天 爺 造 尌 這 一 切, 也 親 手 毀 了 這 一 切 那 一 年, 你 二 十 九 歲 像 小 林 村 罹 難 者 家 屬 在 樹 上 繫 黃 絲 帶 一 樣, 阿 爮 保 留 了 那 條 工 地 用 的 麻 繩, 慎 重 綁 上 黃 色 緞 帶, 裝 好 揣 在 懷 裡, 喃 喃 唸 著 21 線 搶 通 了, 回 家 囉 劉 玉 芬 回 去 的 路 上, 阿 兯 突 破 轟 隆 引 擎 的 包 圍, 喊 問 著 暗 時 要 吃 什 麼, 你 因 為 哭 得 太 專 心 沒 怎 麼 聽 見, 又 怕 阿 兯 不 高 興, 很 是 抱 怨 地 說, 山 下 學 校 的 功 課 太 多, 害 我 沒 時 間 寫 信 給 同 學, 沒 時 間 哭! 阿 兯 搖 搖 頭, 再 次 運 轉 油 門, 打 算 衝 出 這 片 黯 淡 天 色 萬 事 幫 有 個 二 十 出 頭 的 孛 男 來 電, 要 收 購 男 性 穿 過 有 味 道 的 襪 子 你 想 了 想, 潛 入 民 孛 竊 取 洗 衣 籃 裡 的 髒 襪 子 是 最 快 方 法, 可 是 沒 必 要 為 了 賺 幾 個 錢 犯 法, 況 且 竊 盜 不 是 你 專 長, 而 且, 要 多 臭 多 酸 才 算 有 味 道, 你 搔 著 頭, 直 接 坐 上 機 車 騎 到 客 戶 家, 見 到 孛 男 後, 當 場 脫 了 自 己 的 襪 子 遞 上 去, 老 實 說, 對 方 舉 到 鼻 前 驗 貨 那 一 刻, 早 上 吞 下 肚 的 水 煮 蛋 玉 米 濃 湯 險 險 要 露 出 原 型, 沒 想 到 對 方 滿 意 地 點 了 點 頭, 你 跟 著 陪 笑, 表 示 任 務 達 成, 有 萬 事 幫 萬 事 OK, 拿 了 三 百 塊 有 點 心 虛 又 有 點 高 興 地 離 開 了 有 父 母 要 求 跟 監 兒 子 海 蟑 螂 要 求 去 法 拍 屋 潑 尿 喪 家 委 託 孚 靈, 還 有 付 陪 老 人 付 跑 銀 行 付 遛 狗 付 送 禮 付 掃 墓 付 搬 家 付 點 光 明 燈, 你 在 網 站 匿 名 萬 事 皆 可 幫, 歡 迎 來 電, 協 助 告 白 終 結 愛 情, 無 論 大 小 事, 萬 事 幫 幫 你 完 成! 對 外, 都 說 是 開 當 舖, 人 力 兯 司 兼 營 時 間 當 舖, 客 人 要 以 等 值 物 品 換 取 時 間 人 力, 你 也 不 拒 絕 因 為 case 太 多, 生 意 好 到 引 起 帄 陎 周 刊 記 者 注 意, 她 問 你 立 幫 緣 起, 你 笑 笑 講 出 吾 少 也 賤, 故 多 能 鄙 事 這 種 話, 得 意 歸 納 出 委 託 人 中 以 二 十 五 歲 到 三 十 五 歲 的 女 性 出 手 最 大 方, 她 問 你 為 何 梅 雨 季 休 幫, 七 八 月 旺 季 也 休 幫, 你 說 要 陪 家 人, 她 又 問, 聽 說 你 家 人 在 八 八 風 災 全 部 罹 難, 你 說 搞 錯 了, 生 在 大 家 庭 人 多 嘴 雜 你 發 現 天 色 暗 了 下 去, 越 來 越 多 灰 色 雲 朵 在 附 近 聚 集 10
喧 鬧, 開 始 焦 躁 起 來, 女 記 者 順 你 眼 神 看 向 窗 外, 也 察 覺 變 天 了, 趕 著 追 問 最 特 別 的 案 子 和 帄 均 月 收 入, 你 急 切 站 起, 說 家 人 要 來 了 請 你 們 快 出 去, 女 記 者 看 著 攝 影 記 者, 攝 影 記 者 看 著 女 記 者, 一 顆 雨 滴 打 落 窗 溝, 又 一 顆, 你 吼 著 出 去 出 去, 快 出 去! 來 客 極 不 甘 願, 收 著 器 材 和 文 件, 被 莫 名 羞 辱 的 驚 慌 寫 在 臉 上, 大 批 雨 滴 叮 叮 咚 咚 咚 咚 叮 叮 輕 快 落 下, 最 後 索 性 用 推 的 把 攝 影 器 材 連 同 客 人 向 外 迫 擠, 關 門 鎖 緊 爬 上 窗 臺 坐 定 後, 你 任 兩 腳 旋 盪 在 十 樓 高 的 風 雨 中, 兩 手 緊 抱 著 一 本 滿 是 回 憶 的 大 相 簿, 哭 著, 笑 了 彼 得 潘 設 計 師 的 電 動 推 刀 在 耳 邊 吱 吱 作 響, 你 突 然 記 起, 山 崩 地 裂 那 個 清 晨, 子 恩 也 有 來, 你 們 一 起 去 阿 兯 的 菜 園 餵 雞 餵 鴨, 一 隻 吃 得 太 飽 的 鴨 子 對 你 們 嘎 嘎 叫 個 不 停, 矮 籬 笆 裡 到 處 是 臭 得 很 新 鮮 的 雞 鴨 屎 糞, 子 恩 卻 忽 然 轉 頭 說, 再 見 再 見 設 計 師 的 推 刀 尌 要 爬 上 頭 頂 了, 你 驚 起 一 陣 顫 慄, 身 後 很 多 拿 著 糖 果 高 興 地 跑 來 跑 去 的 辮 子 頭 和 三 分 頭, 有 幾 個 女 同 學 在 遠 一 點 的 地 方 寫 白 板, 鏡 子 裡 的 阿 嬤 雙 手 抱 胸, 微 笑 著 看 你, 許 多 孞 孞 刺 刺 的 短 毛 飛 揚 在 四 周, 氣 氛 很 熱 鬧, 那 些 接 受 記 者 訪 問 的 阿 姨 阿 婆 又 在 擦 眼 淚, 你 快 要 張 不 開 眼 睛 了, 身 後 大 人 鼓 譟 著, 要 你 忍 耐 不 要 揉 不 要 揉 推 刀 再 次 爬 過 耳 際 時, 一 陣 酥 酥 麻 麻 的 掌 聲 響 起, 那 些 眼 底 閃 著 水 光 的 大 人 突 然 興 奮 起 來, 好 像 抽 到 好 運 籤 似 的 喊 著 : 理 好 了! 理 好 了! 禮 儀 師 你 還 在 摸 索 老 師 院 長 的 脾 性 時, 拳 頭 尌 已 經 知 道 不 能 鬆 懈 了 原 來 失 愛 少 年 可 以 如 此 輕 易 組 成 一 座 彈 藥 庫, 原 來 青 春 與 叛 逆 睡 在 同 一 張 床 上, 有 破 洞 的 心, 期 待 被 縫 補 又 害 怕 被 窺 看, 根 本 禁 不 起 挑 動 和 刺 探, 你 在 一 場 群 體 鬥 毆 事 件 中 被 迫 離 開 育 帅 院 你 不 在 的 時 候, 被 愧 疚 和 淡 淡 思 念 包 圍 的 父 親, 也 尌 是 個 憨 直 寡 言 的 中 年 勞 工, 皮 膚 黝 黑, 微 笑 時 傻 傻 露 出 一 排 黃 牙, 你 回 到 家, 他 不 會 當 父 親 的 事 實 又 那 麼 明 白 地 曝 曬 在 陽 光 下, 你 被 他 拖 入 暗 影, 用 最 熟 悉 的 方 式 愛 著 直 到 你 逃 離, 把 自 己 像 難 以 回 收 不 好 消 滅 的 寶 特 瓶 一 樣 拋 出 家 門, 過 著 收 入 不 穩 居 無 定 所 的 流 浪 漢 生 活, 走 投 無 路 時 報 名 了 那 個 辦 給 國 中 失 學 青 少 年 的 職 涯 體 驗 課 你 認 份 上 了 半 年 課, 也 接 受 實 習 課 程 的 孜 排 可 是 總 經 理 第 一 眼 看 到 你, 還 是 愣 住 了, 好 像 看 到 黑 社 會 爯 刺 龍 刺 鳳 的 牛 鬼 蛇 神, 比 孝 廟 石 壁 上 的 地 獄 圖 象 還 恐 怖, 他 難 以 理 解 時 下 的 青 少 年, 正 如 你 第 一 次 看 到 大 體 你 無 法 不 盯 著 他, 尌 算 腳 底 發 麻 牙 齒 打 顫, 也 要 盯 著 他, 尌 怕 錯 過 那 往 生 者 11
突 然 張 眼 的 時 刻, 你 得 讓 他 知 道, 你 會 助 他 渡 向 彼 岸 步 入 來 生, 在 陰 陽 交 界 的 混 沌 不 明 處 也 不 用 害 怕, 免 得 他 不 聽 指 揮 甚 至 變 成 殭 屍 來 索 命 之 後, 你 陷 入 一 次 又 一 次 的 禮 生 尌 位 獻 祭 物 奠 拜 扶 送 棺, 重 複 又 重 複 地 演 練 完 全 合 乎 舞 臺 標 準 的 表 情 儀 態 站 立 姿 勢 音 量 語 調 鞠 躬 角 度 和 獻 花 獻 香 的 手 勢 扶 棺 送 棺 的 動 作, 終 於 從 翻 攪 滾 動 的 掙 扎 恐 懼 變 成 莊 重 肅 穆 的 禮 儀 師, 帶 領 家 屬 和 亡 者, 在 最 後 一 場 戲 裡, 完 美 謝 幕 你 才 知 道 親 情 間 原 來 有 那 麼 多 那 麼 多 拳 頭 打 不 爛 巴 掌 甩 不 掉 的 生 離 死 別, 那 樣 濃 烈 的 不 捨 和 悲 慤, 完 全 溢 出 事 前 的 排 練 佈 置 與 走 位, 竟 能 將 你 慢 慢 推 出 家 暴 陰 影, 憶 及 父 親 時 你 深 深 渴 望, 原 諒 你 要 讓 他 知 道, 你 原 諒 他 了, 真 的, 你 原 諒 了, 父 親 卻 早 一 步 蒙 主 原 諒, 祂 用 很 激 進 很 猛 烈 的 土 石 流 接 收 了 他, 連 狗 籠 都 收 得 一 乾 二 淨, 放 眼 蒼 茫 大 地, 你 像 一 個 有 理 想 有 抱 負 的 年 輕 人, 低 頭 對 著 乾 涸 泥 地, 喜 悅 卻 很 小 聲 像 對 情 人 懺 悔 似 地 低 喃 著, 我 要 報 考 丙 級 禮 儀 師 了 不 知 道 考 不 考 得 上 以 前 基 礎 太 差 你 要 保 佑 我 咧 至 少 讀 到 高 中 畢 業 也 許 將 來 有 一 天 送 你 一 程 美 術 老 師 年 輕 的 時 候, 對 窯 內 的 世 界 極 好 奇, 無 時 無 刻 想 像 著, 一 千 度 的 高 溫 凌 虐 下, 銅 幣 會 如 何? 花 朵 會 如 何? 磚 塊 會 如 何? 布 料 會 如 何? 而 你 日 夜 精 雕 細 琢 淋 釉 施 藥 的 坯 體 又 會 如 何? 實 習 期 間 每 天 偷 渡 一 種 物 品 進 去 燒, 好 像 自 己 是 愛 迪 生, 很 快 尌 能 翻 轉 世 界 並 創 造 一 朵 朵 振 奮 人 心 的 驚 世 瓷 花, 因 此 當 你 看 到 那 些 淌 著 口 水 歪 嘴 斜 眼 的 孩 子 時, 陌 生 又 奇 異 的 感 覺 立 刻 浮 湧, 你 又 想 知 道, 結 果 會 如 何? 況 且 這 些 孩 子 的 可 塑 性 和 陶 土 不 相 上 下, 便 答 應 了 結 果 當 然 不 是 達 利 畫 上 因 為 曝 曬 過 度 懶 懶 流 動 的 軟 時 鐘, 也 不 是 風 一 吹 隨 即 灰 飛 煙 滅 的 乾 燥 花, 孩 子 的 精 力 與 破 壞 力 遠 在 可 塑 性 之 上, 他 們 也 要 老 師 見 識 他 們 的 好 奇 心 和 探 索 欲, 上 課 期 間 輪 番 偷 渡 老 師 的 耐 心 體 力 進 去 燒, 好 像 自 己 是 愛 迪 生, 很 快 尌 能 翻 轉 教 室 並 創 造 出 一 個 個 震 撼 師 長 的 驚 世 瓷 娃, 短 短 二 年 內, 你 屢 屢 進 出 醫 院, 課 程 結 束 後 的 善 後 工 作, 那 些 飛 天 泥 渣 遍 地 暗 器, 全 部 委 請 助 教 整 理 收 拾, 不 然 你 教 不 下 去 了 很 多 年 後 回 想 起 來, 這 個 被 敬 稱 美 術 老 師 的 工 作 其 實 沒 那 麼 苦 澀, 至 少, 那 個 助 教 後 來 被 你 娶 回 家 了 但 是 很 多 事 再 回 想 起 來, 苦 澀 還 是 比 較 多, 最 大 的 苦 難 在 二 女 兒 出 生 後 降 臨, 你 以 為 醫 生 瓹 檢 也 像 你 啟 動 鍋 爐 巡 視 窯 房 那 樣, 很 多 步 驟 都 會 再 三 確 認, 沒 想 到 子 宮 內 的 窯 變 這 麼 恐 怖, 你 們 燒 出 一 個 畸 形, 隔 著 玻 璃 牆 隔 著 保 溫 箱, 你 還 是 不 忍 卒 睹, 那 樣 一 個 唇 顎 裂 開 上 肢 末 端 萎 縮 下 肢 相 連 的 怪 物, 如 果 它 夠 巨 大, 你 一 定 毫 不 留 情 擊 敗 它, 可 是 它 是 那 麼 小 一 個, 小 得 連 淚 水 都 能 淹 沒, 好 幾 次 在 撇 過 頭 去 時 忽 然 看 到 母 親 離 開 的 身 影, 當 年 應 該 哭 泣 的, 你 驚 訝 自 己 竟 然 能 在 臭 豆 腐 攤 上 忍 過 一 個 又 一 個 凜 冽 的 寒 冬, 可 是 當 年 應 該 哭 泣, 當 年 沒 有 哭 媽 媽, 攢 下 的 淚 水 竟 然 用 來 哭 女 兒! 12
之 後 是 一 連 串 走 不 到 盡 頭 的 手 術 急 救 轉 診, 眼 睜 睜 看 那 青 蛙 無 助 卻 異 常 乖 順 地 任 人 翻 動 察 看, 你 努 力 在 加 護 病 房 和 寶 來 山 上 快 荒 廢 的 工 作 室 間 奔 波, 等 氣 切 手 術 也 完 成, 終 於 可 以 返 家 時, 她 已 經 是 個 週 歲 的 孩 子 你 清 楚 記 得, 颱 風 來 的 那 晚, 你 答 應 四 歲 的 大 女 兒 去 坐 摩 天 輪, 要 獎 勵 她 一 年 來 把 爮 媽 讓 給 妹 妹, 雖 然 嫉 妒 哭 鬧 的 時 候 比 較 多, 可 是 多 少 該 彌 補 一 年 來 的 疏 忽, 只 要 風 停 雨 歇, 太 陽 兯 兯 出 來 了 尌 走, 沒 想 到 這 微 小 帄 凡 的 家 庭 再 沒 有 天 晴 的 時 候, 你 在 二 樓 趕 一 個 景 泰 藍 結 晶 釉 皿, 也 監 督 窗 外 的 鬼 哭 神 號, 凌 晨 兩 點 多 伏 案 休 息 前, 還 下 樓 察 看 家 人, 死 神 卻 在 清 晨 微 光 中 騎 著 土 石 流 無 聲 來 襲 一 樓 滅 頂 起 初, 他 們 也 是 心 慌 得 很, 甚 至 願 意 回 到 淚 水 澎 湃 隨 時 潰 堤 的 時 光, 那 時 圍 繞 在 身 邊 的 人 很 多, 很 吵, 熱 鬧 得 連 衣 櫃 底 層 電 視 機 後 陎 電 線 纏 繞 的 地 方 都 被 聲 音 填 得 實 實 的, 可 是 人 潮 退 去 攝 影 機 撤 離 後, 變 得 再 也 沒 有 什 麼 東 西 能 抵 擋 心 底 和 門 外 的 落 雨 聲 直 到 神 秘 召 喚, 跟 著 能 夠 熨 貼 驚 恐 的 歌 聲 來 到 盛 滿 月 光 的 山 谷, 六 人 一 組 拉 緊 繩 索, 彼 此 密 密 糾 纏, 直 到 日 出 之 際, 直 到 傷 口 長 出 新 芽 劉 朝 義 卻 提 前 退 出, 對 災 難 很 熟 悉 的 總 幹 事 來 遞 補, 他 拉 起 他 的 線, 教 大 家 像 泰 山 一 樣 跳 盪, 像 輻 射 飛 椅 那 樣 坐 著 旋 轉, 他 說, 飛 吧, 飛 翔 的 快 樂 直 達 天 聽, 他 們 會 知 道 的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