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 十 屆 生 命 實 踐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裝 幀 刺 繡 石 上 書 紅 樓 夢 的 手 工 藝 術 與 女 性 書 寫 文 化 一 歷 劫 故 事 的 女 性 自 白 文 體 在 外 文 中, 名 詞 各 有 男 女 的 性 別, 而 貨 幣 被 視 為 女 性 名 詞 1

裝 幀 刺 繡 石 上 書 紅 樓 夢 的 手 工 藝 術 與 女 性 書 寫 文 化 7-1 裝 幀 刺 繡 石 上 書 紅 樓 夢 的 手 工 藝 術 與 女 性 書 寫 文 化 朱 嘉 雯 佛 光 大 學 文 學 系 副 教 授 cj301828@ms17.hinet.net 摘 要 石 頭 記 成 書 過 程 中, 作 者 即 使 僅 在 某 回 的 首 頁 與 末 頁 等 最 便 於 改 寫 的 地 方 加 工, 都 已 呈 現 編 修 纂 創 時 的 手 工 繁 複, 更 何 況 為 了 實 現 心 目 中 最 理 想 的 文 本 狀 態, 曹 雪 芹 經 常 撕 去 一 回 本 的 某 些 頁, 再 加 釘 幾 頁 來 完 成 文 章 的 修 改 與 潤 飾 於 是 卷 秩 浩 繁 的 長 篇 小 說, 其 文 本 發 生 的 過 程, 正 如 這 部 作 品 裡 許 多 美 麗 的 纖 纖 素 手 在 創 造 性 靈 魂 的 指 引 下, 不 斷 地 緹 花 刺 繡 編 織 堆 紗 界 線 構 圖 配 色 與 加 工, 最 終 呈 現 的 成 果 正 是 長 期 孜 孜 不 倦 的 耐 力 與 驚 人 意 志 的 展 現 本 論 文 欲 探 討 紅 樓 夢 除 了 許 多 章 節 媲 美 精 短 文 章 所 展 現 的 瞬 間 才 華 與 爆 發 力, 其 雋 永 深 長 的 文 學 之 美, 往 往 亦 反 映 在 各 種 版 本 所 呈 現 的 細 部 改 寫 狀 態 中 而 這 樣 的 純 手 工 文 化 藝 術 展 演 與 中 國 傳 統 家 庭 生 活 的 婦 女 習 性 相 仿, 閨 閣 女 子 以 其 蕙 質 蘭 心 精 工 細 琢 而 一 點 一 滴 累 積 成 形 的 手 創 品, 恰 與 紅 樓 夢 的 成 書 過 程 取 得 異 曲 同 工 的 藝 術 本 質 關 鍵 詞 : 紅 樓 夢 陰 性 書 寫 女 性 特 質 手 工 文 化

7-2 第 十 屆 生 命 實 踐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裝 幀 刺 繡 石 上 書 紅 樓 夢 的 手 工 藝 術 與 女 性 書 寫 文 化 一 歷 劫 故 事 的 女 性 自 白 文 體 在 外 文 中, 名 詞 各 有 男 女 的 性 別, 而 貨 幣 被 視 為 女 性 名 詞 1 以 女 性 獨 白 之 美 引 領 日 本 現 代 文 壇 陰 性 書 寫 的 著 名 作 家 太 宰 治, 在 短 篇 小 說 貨 幣 中 有 如 上 的 開 場 白 這 是 一 個 以 編 號 77851 的 百 元 紙 鈔 為 主 述 的 歷 劫 故 事 我 已 經 精 疲 力 盡, 到 底 自 己 現 在 在 誰 的 懷 裡, 還 是 被 丟 進 紙 簍 裡, 我 完 全 搞 不 清 楚 在 小 說 的 開 場 白 之 後, 紙 幣 以 女 性 第 一 人 稱 歷 陳 她 的 出 身 如 何 高 貴, 以 至 於 六 年 間 流 轉 於 年 輕 工 人 的 腰 間, 醫 學 院 自 殺 學 生 的 手 頭, 黑 市 女 人 的 錢 包, 進 而 從 猛 灌 白 蘭 地 的 陸 軍 上 尉 褲 袋, 移 轉 到 陪 酒 女 郎 懷 中 早 已 吸 不 出 奶 汁 的 初 生 兒 最 底 層 的 衣 服 下 百 元 紙 幣 的 擬 人 化, 盡 訴 日 本 戰 後 的 時 代 變 遷 與 人 情 冷 暖 其 間, 紙 幣 曾 經 感 受 到 的 幸 福, 來 自 於 寶 寶 瘦 瘦 乾 乾 的 背! 再 沒 有 比 這 邊 更 好 的 地 方 了, 我 們 真 幸 福 希 望 一 直 待 在 這 邊, 溫 暖 這 寶 寶 的 背, 讓 他 變 得 豐 腴 太 宰 治 的 擬 女 性 書 寫 風 情 萬 種, 不 僅 突 出 少 女 的 嬌 貴, 同 時 呈 現 滄 桑 女 子 的 遲 暮 之 美, 以 及 星 星 點 點 地 閃 耀 著 母 愛 的 慈 祥 光 輝 尤 其 是 描 寫 到 在 黑 市 裡 穿 梭 的 女 人, 其 雙 倍 使 用 金 錢 的 效 率, 使 小 說 家 透 過 紙 幣 發 出 一 聲 震 撼 的 慨 嘆 : 說 到 女 人 的 慾 望, 實 在 比 男 人 的 慾 望 來 得 更 深 更 驚 人 更 可 怕 至 此, 人 性 的 虛 榮 與 貪 婪 又 凌 駕 在 時 代 價 值 之 上, 成 為 人 類 的 最 大 癥 結, 為 一 位 自 稱 人 間 失 格 的 作 家 所 凜 凜 然 而 生 畏 日 本 現 代 文 學 中 的 女 性 藝 術 在 太 宰 治 的 手 中 發 揮 到 淋 漓 盡 致, 他 的 中 短 篇 小 說, 幾 乎 篇 篇 擬 女 性 其 間 的 角 色 從 青 春 少 婦 到 女 生 徒, 甚 至 以 等 待 為 題, 藉 由 女 性 情 緒 抒 發 生 命 的 低 潮 此 外, 更 以 紙 鈔 為 名 ( 即 在 西 文 中 定 貫 詞 與 形 容 詞 都 屬 於 女 性 的 錢 幣 ), 暗 諷 女 性 任 人 操 弄 宰 制 的 一 生, 與 整 體 時 代 濃 厚 的 哀 愁 感 說 到 女 人, 太 宰 治 及 其 他 日 本 作 家 諸 如 : 川 端 康 成 谷 崎 潤 一 郎 等, 其 文 學 創 作 的 源 流 來 自 千 年 前 女 性 古 典 文 學 源 氏 物 語 的 哺 育 書 中 的 常 夏 空 蟬 若 紫 夕 顏, 和 藤 壺 妃 子 末 摘 花 朧 月 夜 等 等, 構 成 了 西 元 十 世 紀 初, 平 安 王 朝 時 期 的 女 兒 國, 恰 如 七 百 多 年 後 中 國 的 紅 樓 夢 金 陵 十 二 釵 千 紅 一 哭, 萬 豔 同 悲 的 薄 命 輓 歌, 卻 是 藉 由 一 部 石 上 書 的 親 身 經 歷 以 緩 緩 自 述, 沉 吟 低 詠 而 書 中 主 人 翁 賈 寶 玉 在 初 登 場 時, 即 被 作 者 形 容 為 : 1 ( 日 本 ) 太 宰 治, 貨 幣, 收 錄 於 女 生 徒, 小 知 堂 文 化 事 業 有 限 公 司,2001 年 3 月 初 版 一 刷

裝 幀 刺 繡 石 上 書 紅 樓 夢 的 手 工 藝 術 與 女 性 書 寫 文 化 7-3 無 故 尋 愁 覓 恨, 有 時 似 傻 如 狂 ; 縱 然 生 得 好 皮 囊, 腹 內 原 來 草 莽 潦 倒 不 通 世 務, 愚 頑 怕 讀 文 章 ; 行 為 偏 僻 性 乖 張, 那 管 世 人 誹 謗! 富 貴 不 知 樂 業, 貧 窮 難 耐 淒 涼 ; 可 憐 辜 負 好 時 光, 于 國 于 家 無 望 天 下 無 能 第 一, 古 今 不 肖 無 雙 ; 寄 言 紈 褲 與 膏 粱 : 莫 效 此 兒 形 狀! 這 兩 首 西 江 月 無 意 間 也 道 出 了 作 家 人 間 失 格 的 慨 嘆 二 石 頭 的 女 性 身 份 貨 幣 的 女 性 自 白, 源 於 印 歐 語 系 的 性 別 邏 輯 而 石 頭 一 詞 亦 屬 於 陰 性, 則 較 貨 幣 更 為 引 發 探 討 許 多 研 究 顯 示 此 一 語 言 現 象, 或 源 於 早 期 人 類 社 會 有 所 謂 精 靈 崇 拜 的 文 化, 亦 即 各 名 詞 的 屬 性 原 為 語 意 性 別 (semantic gender), 然 而 隨 著 文 明 的 演 進, 許 多 詞 彙 以 性 別 加 以 定 位 的 意 義 已 經 逐 漸 散 佚, 有 些 民 族 甚 至 以 自 己 的 文 化 習 俗 重 新 定 義 某 些 詞 彙 的 陰 陽 屬 性, 並 且 出 現 中 性 名 詞, 因 而 形 成 了 往 往 不 明 所 以 的 語 法 性 別 (grammatical gender) 2 就 石 頭 源 於 精 靈 崇 拜 因 而 在 語 言 學 上 偏 屬 於 陰 性 的 角 度 視 之, 王 孝 廉 在 中 國 的 神 話 與 傳 說 第 二 章 關 於 石 頭 的 古 代 信 仰 與 神 話 中, 已 經 由 世 界 各 地 風 俗 的 考 察, 證 實 石 頭 為 原 始 母 神 的 意 象, 具 有 生 殖 和 守 護 兒 童 的 力 量 3 因 此, 許 多 感 生 神 話 俱 與 石 頭 有 關, 例 如 : 淮 南 子 修 務 訓 和 史 記 六 國 年 表 俱 言 : 禹 生 於 石 和 禹 生 於 石 紐 置 於 民 間 傳 說 石 頭 娘 守 護 兒 童, 若 是 將 哭 鬧 不 休 或 容 易 生 病 的 孩 子 作 為 石 頭 公 與 石 頭 娘 的 契 子, 可 保 孩 童 健 康 茁 壯 平 安 長 大 4 此 外, 希 臘 神 話 中 有 天 琴 座 奧 菲 斯 的 故 事 那 是 在 夏 天 的 夜 晚, 當 人 們 仰 望 滿 天 星 斗, 可 見 到 著 名 的 夏 季 大 三 角, 這 是 牛 郎 織 女 與 明 亮 的 天 津 四, 形 成 了 美 麗 的 天 琴 座 希 臘 神 話 中 的 琴, 屬 於 名 滿 天 下 的 奧 菲 斯 所 擅 長 的 七 弦 琴 而 奧 菲 斯 的 悠 揚 琴 聲, 不 僅 動 人 心 魄, 甚 至 連 山 川 鳥 獸 都 為 之 動 容, 因 而 使 得 水 神 尤 麗 提 西 愛 上 了 他, 兩 人 成 婚 後, 尤 麗 提 西 竟 被 毒 蛇 咬 傷 而 死 亡, 並 墜 入 了 地 府 奧 菲 斯 情 急 之 下, 就 抱 了 琴 冒 險 勇 闖 地 府, 要 尋 回 愛 妻 在 地 府 中, 他 悲 傷 哀 怨 的 琴 音 感 動 了 冥 王 普 魯 托, 於 是 冥 王 破 例 應 允 讓 尤 麗 提 西 回 返 陽 間, 只 是 再 三 叮 囑 奧 菲 斯, 在 回 到 陽 間 途 中, 千 萬 不 可 回 頭 看 自 己 的 妻 子 奧 菲 斯 雖 然 答 應 了, 而 且 一 路 上 都 沒 有 回 頭, 但 是 就 在 快 要 抵 達 陽 間 時, 忍 不 住 想 看 看 妻 子 有 沒 有 跟 上 來, 就 在 這 個 時 候, 他 的 愛 妻 一 聲 慘 叫, 便 應 了 2 關 紹 箕, 通 用 語 意 學 發 展 史 : 非 亞 里 斯 多 德 體 系 的 起 源 演 變 與 評 價, 天 空 數 位 圖 書,2011 年 6 月 1 日 3 王 孝 廉, 中 國 的 神 話 與 傳 說, 臺 北 : 聯 經 出 版 公 司,1994 年 9 月 8 日 4 臺 灣 彰 化 縣 芬 園 鄉 同 安 村 自 清 末 以 來 在 石 佛 公 廟 裡 供 奉 石 頭 公 與 石 頭 娘, 將 石 頭 視 為 生 命 豐 饒 與 永 恆 常 新 的 象 徵 力 量

7-4 第 十 屆 生 命 實 踐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魔 咒 而 化 為 石 頭 5 神 話 中 經 常 可 見 女 性 化 為 石 頭, 而 石 頭 有 又 變 成 女 性 的 神 秘 故 事 在 希 臘 神 話 中, 尚 有 一 則 源 遠 流 傳 的 關 於 期 待 而 產 生 力 量 的 動 人 篇 章 皮 革 馬 利 翁 傳 說 希 臘 塞 普 路 斯 島 上 的 一 位 青 年 王 子 愛 上 了 親 手 雕 塑 的 女 神 由 於 他 天 長 地 久 的 深 情 注 視, 女 石 像 終 於 在 王 子 輕 輕 地 觸 碰 下, 變 成 了 活 生 生 的 女 子, 隨 後 被 取 名 為 加 拉 特 雅 (Galatea) 她 是 藝 術 與 美 的 代 名 詞, 是 親 手 創 造 她 的 作 者 魂 牽 夢 縈 的 愛 戀 對 象 作 家 在 創 作 的 過 程 中, 不 知 不 覺 地 熱 戀 起 自 己 筆 下 的 人 物, 而 這 個 人 物 卻 又 與 時 俱 進 地 自 我 創 生 與 活 化 文 本 發 生 的 歷 程 隱 喻 著 故 事 主 角 的 人 生 走 向, 隨 時 可 能 超 越 作 家 既 有 的 思 維 框 架 中 而 被 重 新 調 整, 甚 或 出 現 重 大 意 外 的 發 展, 這 類 既 真 實 又 無 法 全 然 掌 握 的 創 作 體 驗, 也 就 形 成 了 東 歐 作 家 米 蘭 昆 德 拉 的 頓 悟 : 每 一 位 真 正 的 小 說 家 都 在 等 待 聽 到 那 種 超 越 個 人 意 識 的 智 慧 之 聲, 那 是 小 說 本 身 的 智 慧 6 石 頭 與 女 神 的 關 係 隱 然 形 成 一 條 緊 致 的 線 索, 在 中 國 感 生 神 話 系 統 中, 亦 有 啟 母 石 可 具 體 說 明, 女 性 化 為 石 頭 而 受 人 崇 拜 的 淵 遠 流 長 事 蹟 崔 融 嵩 高 山 啟 母 廟 碑 銘 即 指 出 : 臣 聞 天 地 生 成, 其 法 自 然 之 謂 道 ; 陰 陽 鼓 舞, 其 功 不 測 之 謂 神 臣 謹 按, 啟 母 廟 者, 蓋 夏 后 之 母 也 周 穆 王 來 遊 太 室, 先 征 夏 啟 之 居 ; 漢 武 帝 有 嵩 山, 即 訪 姒 開 之 石 當 是 時 也, 馮 夷 鳴 鼓, 女 媧 清 歌 7 則 夏 禹 之 妻 涂 山 氏 見 到 禹 化 為 黑 熊 時, 便 將 自 身 化 為 石 頭, 於 後 世 漢 武 帝 走 訪 嵩 山 時, 更 有 水 神 馮 夷 以 及 煉 石 的 女 媧 前 來 為 之 鳴 鼓 清 歌 這 個 神 話 帶 領 著 我 們 重 新 閱 讀 石 頭 記, 進 而 體 會 石 頭 本 身 所 體 現 的 女 性 意 象, 以 及 故 事 的 走 向 隨 時 準 備 在 第 五 回 總 綱, 以 及 脂 評 系 統 的 預 見 與 暗 示 等 既 定 框 架 之 上, 另 闢 蹊 徑 小 說 第 一 回 開 宗 明 義 地 解 釋 了 石 頭 的 來 源 : 列 位 看 官 : 你 道 此 書 從 何 而 來? 說 起 根 由, 雖 近 荒 唐, 細 按 則 深 有 趣 味 待 在 下 將 此 來 歷 注 明, 方 使 閱 者 了 然 不 惑 原 來 女 媧 氏 煉 石 補 天 之 時, 於 大 荒 山 無 稽 崖 煉 成 高 經 十 二 丈 方 經 二 十 四 丈 頑 石 三 萬 六 千 五 百 零 一 塊 媧 皇 氏 只 用 了 三 萬 六 千 五 百 塊, 只 單 單 剩 了 一 塊 未 用, 便 棄 在 此 山 青 埂 峰 下 誰 知 此 石 自 經 煆 煉 之 後, 靈 性 已 通, 因 見 眾 石 俱 得 補 天, 獨 自 己 無 材 不 堪 入 選, 遂 自 怨 自 嘆, 日 夜 悲 號 慚 愧 紀 錄 女 性 行 誼 事 蹟 的 石 頭, 本 身 所 具 有 的 陰 性 特 質, 實 源 自 中 國 母 系 神 話 體 系 中 的 女 神 媧 皇 氏 她 在 男 性 神 祇 的 一 番 水 火 鬥 爭 後, 親 手 煉 製 了 彌 補 父 系 大 敘 述 (Grand Narrative) 傳 統 中, 處 處 被 忽 略 和 掩 蓋 了 的 微 小 缺 憾 與 事 實 石 頭 記 陰 性 書 寫 的 內 在 潛 力 已 在 第 一 回 中, 悄 然 地 發 揮 了 它 企 圖 向 傳 統 文 學 慣 5 朱 鴻, 希 臘 神 話, 陝 西 人 民 出 版 社,2010 年 5 月 1 日 6 米 蘭. 昆 德 拉 (Milan Kundera) 作 ; 尉 遲 秀 譯, 小 說 的 藝 術, 台 北 : 皇 冠 出 版,2004 年 7 ( 唐 ) 崔 融, 嵩 高 山 啟 母 廟 碑 銘, 臺 北 : 藝 文,1962 年

裝 幀 刺 繡 石 上 書 紅 樓 夢 的 手 工 藝 術 與 女 性 書 寫 文 化 7-5 例 突 圍 的 作 用 而 石 頭 出 自 女 神 親 手 鍛 鍊, 其 靈 性 的 根 源 也 就 來 自 於 女 神, 於 是 石 頭 本 身 的 女 性 特 質 亦 自 昭 然 若 揭 曹 雪 芹 以 屬 於 女 性 的 石 頭, 盡 訴 其 一 生 滄 桑 流 轉 的 經 歷, 其 創 作 的 本 旨 猶 如 太 宰 治 筆 下 的 貨 幣 作 家 透 過 女 性 視 野, 書 寫 女 人 的 愛 與 痛 苦, 也 將 她 們 與 生 俱 來 的 異 秉 和 許 多 不 可 告 人 的 秘 密 和 盤 托 出 作 者 耽 溺 於 女 性 美, 並 珍 惜 自 我 內 在 對 生 活 陰 柔 細 膩 的 感 觸 妙 玉 奉 茶 的 美 麗 瓷 器, 白 雪 紅 梅 的 世 界 裡 薛 寶 琴 與 史 湘 雲 的 華 服 鬥 豔, 以 及 在 愛 情 生 活 中, 林 黛 玉 的 每 一 天 就 是 她 戀 愛 生 活 的 全 部, 即 使 處 於 高 壓 的 現 實 環 境 下, 秦 可 卿 卻 又 曾 經 活 得 既 悖 德 又 超 然! 一 部 大 書 道 盡 其 畢 生 親 聞 親 見 的 幾 位 女 子, 成 為 自 古 以 來 大 敘 述 的 歷 史 權 威 系 統 下 特 殊 的 罕 例 : 但 書 中 所 記 何 事? 又 因 何 而 撰 是 書 哉? 自 云 今 風 塵 碌 碌, 一 事 無 成, 乎 念 及 當 日 所 有 之 女 子 一 一 細 推 了 去, 覺 其 行 止 見 識 皆 出 於 我 之 上, 何 堂 堂 之 鬚 眉, 誠 不 若 彼 一 干 裙 釵! 實 愧 則 有 餘, 悔 則 無 益 之 大 無 可 奈 何 之 日 也 當 此 時, 則 自 欲 將 已 往 所 賴 上 賴 天 恩 下 承 祖 德, 錦 衣 紈 絝 之 時, 甘 饜 美 之 日, 背 父 母 教 育 之 恩, 負 師 兄 規 訓 之 德, 已 致 今 日 一 事 無 成, 半 生 潦 倒 之 罪, 編 述 一 記, 以 告 普 天 下 人 雖 我 之 罪 固 不 能 免, 然 閨 閣 中 本 自 歷 歷 有 人, 萬 不 可 因 我 不 肖, 則 一 併 使 其 泯 滅 也 脂 硯 齋 重 評 石 頭 記 甲 戌 本 的 凡 例 中, 既 揭 露 了 作 者 的 新 興 的 書 寫 理 念, 試 圖 在 女 性 主 題 上 顛 覆 父 系 文 化 獨 攬 發 言 權 的 法 則 書 中 的 敘 述 者 如 以 第 一 人 稱 出 現 時, 往 往 借 用 石 頭 的 口 吻 傳 達 了 與 讀 者 情 商 其 寫 作 與 記 述 上 的 各 種 考 量 與 構 想 在 第 六 回 中, 敘 述 者 曾 說 道 : 按 榮 府 中 一 宅 人 合 算 起 來, 人 口 雖 不 多, 從 上 至 下 也 有 三 四 百 丁 ; 雖 事 不 多, 一 天 也 有 一 二 十 件, 竟 如 亂 麻 一 般, 並 無 個 頭 緒 可 做 綱 領 正 尋 思 從 那 一 件 事 自 那 一 個 人 寫 起 方 妙, 恰 好 忽 從 千 里 之 外, 芥 荳 之 微, 小 小 一 個 人 家, 因 與 榮 府 略 有 些 瓜 葛, 這 日 正 往 榮 府 中 來, 因 此 便 就 此 一 家 說 來, 到 還 是 頭 緒 你 道 這 一 家 姓 甚 名 誰, 又 與 榮 府 有 甚 瓜 葛? 且 聽 細 講 8 至 第 八 回 寶 釵 欲 識 通 靈 寶 玉, 因 笑 說 道 : 成 日 家 說 你 的 這 玉, 究 竟 未 曾 細 細 的 賞 鑒, 我 今 兒 倒 要 瞧 瞧 寶 玉 便 湊 了 上 去, 從 項 上 摘 了 下 來, 遞 在 寶 釵 手 內 只 見 這 塊 當 年 從 大 荒 山 青 埂 峰 下 來 的 頑 石, 如 今 幻 形 為 大 如 雀 卵 燦 若 明 霞 瑩 潤 如 酥, 並 有 五 色 花 紋 纏 護 的 美 玉 接 著 敘 述 者 再 度 為 我 們 突 顯 其 說 明 : 那 頑 石 亦 曾 記 下 他 這 幻 相 並 癩 僧 所 鐫 的 篆 文, 今 亦 按 圖 畫 於 後 但 其 真 8 ( 清 ) 曹 雪 芹, 脂 硯 齋 重 評 石 頭 記 甲 戌 本, 北 京 圖 書 館 出 版 社,2004 年 10 月 第 一 版 第 一 次 印 刷

7-6 第 十 屆 生 命 實 踐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體 最 小, 方 能 從 胎 中 小 兒 口 內 銜 下 今 若 按 其 體 畫, 恐 字 跡 過 於 微 細, 使 觀 者 大 費 眼 光, 亦 非 暢 事 故 今 只 按 其 形 式, 無 非 略 放 展 些 規 矩, 使 觀 者 便 于 燈 下 醉 中 可 閱 今 注 明 此 故, 方 無 胎 中 之 兒 口 有 多 大, 怎 得 銜 此 狼 犺 蠢 大 之 物 等 語 之 謗 至 第 十 五 回, 秦 鐘 趁 黑 無 人 跑 來 對 智 能 摟 抱 親 嘴 智 能 急 得 跺 腳, 秦 鐘 仍 一 口 吹 了 燈, 將 智 能 抱 在 炕 上 雲 雨 起 來 正 在 得 趣, 忽 有 一 人 進 來, 將 他 二 人 按 住, 卻 不 出 聲 二 人 不 知 是 誰, 唬 得 不 敢 動 只 聽 那 人 嗤 的 一 聲, 掌 不 住 笑 了, 二 人 方 知 是 寶 玉 秦 鐘 連 忙 起 來, 羞 得 智 能 趁 黑 地 跑 了 寶 玉 拉 了 秦 鐘 出 來 道 : 你 可 還 和 我 強? 秦 鐘 笑 道 : 好 人, 你 只 別 嚷 得 眾 人 知 道, 你 要 怎 樣 我 都 依 你 寶 玉 笑 道 : 這 會 子 也 不 用 說, 等 一 會 睡 下, 再 細 細 的 算 帳 時 間 很 快 到 了 寬 衣 安 歇 的 時 節, 鳳 姐 因 怕 通 靈 玉 失 落, 便 等 寶 玉 睡 下, 命 人 拿 來 塞 在 自 己 枕 邊 此 時 敘 述 者 進 一 步 明 確 地 轉 化 通 靈 寶 玉 的 口 吻, 再 度 躍 出 故 事 的 框 架, 提 出 說 明 : 為 寶 玉 不 知 與 秦 鐘 算 何 帳 目, 未 見 真 切, 未 曾 記 得, 此 係 疑 案, 不 敢 纂 創 據 石 頭 的 現 身 說 法, 顯 示 它 也 就 是 作 者 內 在 自 我 的 一 部 分, 它 在 創 作 伊 始, 便 因 難 以 理 出 頭 緒 因 而 急 切 地 尋 思 著, 該 由 何 人 何 事 寫 起 方 妙 石 頭 以 擬 女 性 敘 述 者 的 口 吻, 叨 絮 著 自 己 對 文 本 的 構 思 與 對 讀 者 進 行 通 靈 寶 玉 形 制 的 具 體 說 明, 此 後 亦 時 常 透 過 石 頭 所 幻 化 的 通 靈 寶 玉 的 主 觀 視 角, 直 陳 其 生 平 的 親 聞 親 歷 在 西 歐 的 語 言 體 系 中, 至 今 仍 保 留 名 詞 冠 以 陰 性 或 陽 性 傳 統 者, 以 法 文 為 代 表 9 而 在 法 文 世 界 裡, 書 與 紙 屬 於 陽 性 ; 而 筆 與 墨 則 屬 於 陰 性 陰 性 特 質 的 筆 與 墨 正 是 在 石 頭 自 敘 過 程 中, 直 欲 寫 起 與 不 敢 纂 創 之 間, 面 對 心 裡 的 掙 扎 與 書 寫 時 空 藝 術 的 艱 難 時, 處 處 斟 酌 拿 捏 筆 力 與 筆 意 的 象 徵 性 指 稱 詞 當 代 德 國 作 家 斯 提 凡 伯 爾 曼 (Stefan Bollmann) 則 更 具 體 指 出, 長 篇 小 說 的 筆 墨 書 寫 具 有 女 性 文 化 趨 向 10 長 篇 小 說 的 產 生, 其 手 工 業 性 質 不 僅 類 似 女 性 閒 情 中 細 心 與 耐 力 地 編 織 縫 紉 烘 焙 與 醃 漬, 更 將 作 者 長 期 意 識 到 的 社 會 生 活 情 感 抒 發 與 情 緒 管 理, 涵 攝 於 作 品 中, 使 得 石 頭 記 第 一 回 所 出 現 的 整 部 石 上 書, 實 際 上 是 具 體 展 演 了 在 女 媧 的 分 身 ( 女 體 ) 上, 透 過 象 徵 陰 性 的 筆 與 墨 傳 達 了 對 於 當 日 所 有 之 女 子 行 止 見 識 的 追 述 與 記 錄 而 這 番 文 學 創 作 的 能 量, 更 為 後 世 女 性 讀 者 帶 來 新 的 自 覺 9 其 他 語 言 如 : 德 文 俄 文 皆 已 出 現 中 性 屬 性 的 名 詞, 而 中 性 概 念 的 出 現 顯 示 名 詞 的 性 別 意 義 因 文 化 的 變 遷 而 消 亡, 人 們 在 不 解 其 義 之 餘, 逐 漸 地 以 中 性 視 之 至 於 現 代 英 文, 則 習 慣 在 美 好 溫 柔 和 暖 的 事 物 上 冠 以 女 性 所 有 格 ; 而 舉 凡 陽 剛 猛 烈 的 事 物, 亦 可 被 視 為 男 性 以 從 事 相 當 於 擬 人 化 的 書 寫 10 斯 提 凡 伯 爾 曼 (Stefan Bollmann), 寫 作 的 女 人 生 活 危 險 (Frauen,die schreiben,leben gefahrlich), 張 蓓 瑜 譯, 博 雅 書 屋,2009 年 11 月 初 版 一 刷

裝 幀 刺 繡 石 上 書 紅 樓 夢 的 手 工 藝 術 與 女 性 書 寫 文 化 7-7 三 長 篇 小 說 的 女 性 文 化 傾 向 石 頭 煉 自 女 神 ( 亦 為 母 神 ) 之 手, 其 靈 性 亦 由 女 神 傳 遞, 靈 石 宛 若 女 媧 的 親 子, 它 同 時 也 是 女 媧 的 分 身 及 化 身 而 整 部 故 事 以 筆 墨 形 跡 的 方 式 出 現 在 石 頭 的 身 上, 其 意 義 相 當 於 在 女 媧 的 分 身 上 進 行 書 寫, 曹 雪 芹 便 是 以 書 寫 於 女 身 的 方 式, 將 閨 閣 中 的 種 種 悲 喜 愁 樂 予 以 昭 傳 則 石 上 書 的 文 學 意 象 無 非 就 是 陰 性 書 寫 的 另 類 具 體 呈 現 紅 樓 夢 第 一 回 在 石 頭 化 為 通 靈 寶 玉 隨 僧 道 飄 然 而 去 之 後, 敘 事 線 索 陡 然 騰 躍 出 一 個 極 遠 的 時 空 拋 物 線, 故 事 突 兀 地 來 到 了 結 局 : 不 知 又 過 了 幾 世 幾 劫, 因 有 個 空 空 道 人 訪 道 求 仙, 忽 從 這 大 荒 山 無 稽 崖 清 埂 峰 下 經 過 忽 見 一 大 石 上 字 跡 分 明, 編 述 歷 歷 11 這 一 段 橫 空 出 世 的 空 白, 蒼 涼 地 道 盡 了 也 填 補 了 小 說 家 長 期 手 創 的 艱 辛 空 白, 適 足 以 盡 訴 書 寫 與 創 作 過 程 中 的 勞 心 勞 力, 不 計 代 價, 以 及 在 各 種 層 出 不 窮 的 問 題 上 琢 磨 融 通, 啟 示 了 讀 者 文 學 生 產 的 過 程 何 其 漫 長! 曹 雪 芹 於 悼 紅 軒 中 批 閱 十 載, 增 刪 五 次 纂 成 目 錄, 分 出 章 回 則 增 刪 編 纂 的 繁 複 手 續 又 像 是 他 筆 下 眾 女 性 手 中 永 不 停 息 的 閨 閣 勞 作, 尤 其 是 烹 飪 與 編 織, 它 們 亟 需 創 作 者 的 巧 思 與 耐 力, 方 能 在 長 期 的 煎 熬 中, 展 現 動 人 的 巨 幅 篇 章 紅 樓 夢 第 四 十 一 回 劉 姥 姥 口 中 的 美 味 茄 鯗, 其 做 工 的 繁 瑣 是 眾 所 周 知 的, 然 而 作 者 在 這 道 名 菜 上 所 耗 費 的 修 改 功 夫, 則 更 可 看 出 寫 作 思 維 前 後 的 偌 大 轉 化 與 躍 進 在 戚 蓼 生 序 石 頭 記 裡, 鳳 姐 笑 道 : 這 也 不 難 你 把 四 五 月 裡 的 新 茄 包 兒 摘 下 來, 把 皮 和 穰 子 去 盡 只 要 淨 肉, 切 成 頭 髮 細 的 絲 兒 曬 乾 了, 拿 一 隻 肥 母 雞, 靠 出 老 湯 來, 把 這 茄 子 絲 上 蒸 籠 蒸 的 雞 湯 入 了 味, 再 拿 出 來 曬 乾 如 此 九 蒸 九 曬, 必 定 曬 脆 了 盛 在 磁 罐 子 裡 封 嚴 了 要 吃 時 拿 出 一 碟 子 來, 用 炒 的 雞 瓜 子 一 拌 就 是 了 12 將 新 鮮 的 茄 子 去 皮 去 子, 再 切 成 像 頭 髮 一 樣 的 細 絲 而 最 難 得 的 還 是 九 蒸 九 曬 的 功 夫! 早 期 抄 本 將 這 道 食 材 普 遍 的 菜 色, 寫 成 了 手 工 繁 複 的 傳 奇 然 而 在 脂 評 體 系 的 過 錄 本 中, 茄 鯗 這 道 文 學 名 菜 則 呈 現 出 完 全 迥 異 的 風 味 : 這 也 不 難 你 把 才 下 來 的 茄 子 把 皮 籤 了, 只 要 淨 肉, 切 成 碎 釘 子, 用 雞 油 炸 了, 再 用 雞 脯 子 肉 並 香 菌 新 筍 蘑 菇 五 香 腐 干 各 色 乾 果 子, 俱 切 成 釘 子, 用 雞 湯 煨 乾, 將 香 油 一 收, 外 加 糟 油 一 拌, 盛 在 瓷 罐 子 裏 封 嚴, 要 吃 時 拿 出 來, 用 炒 的 雞 瓜 一 拌 就 是 了 13 茄 子 切 絲 與 切 成 碎 丁 子 源 自 不 同 的 口 感 與 飲 食 概 念, 後 者 並 且 和 雞 脯 子 11 同 註 8 12 ( 清 ) 曹 雪 芹, 戚 蓼 生 序 本 石 頭 記, 瀋 陽 : 瀋 陽 出 版 社,2006 年 6 月 13 ( 清 ) 曹 雪 芹 高 鶚, 紅 樓 夢 校 注, 臺 北 : 里 仁 書 局,2003 年 2 月 28 日

7-8 第 十 屆 生 命 實 踐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肉 香 菌 新 筍 蘑 菇 五 香 腐 干 各 色 乾 果 子 等 混 拌, 使 這 道 菜 的 花 樣 與 色 彩, 反 映 了 作 家 寫 作 的 過 程 猶 如 廚 藝 家 面 對 相 同 材 料 時, 隨 處 可 能 興 起 變 幻 不 居 的 創 作 靈 感 而 長 篇 小 說 的 改 寫 過 程, 便 猶 如 繁 複 的 女 紅 藝 術, 需 要 長 時 期 的 耐 力 與 智 力 方 能 相 得 益 彰 同 時, 這 道 脂 評 本 的 茄 鯗 也 使 人 聯 想 起 日 本 作 家 太 宰 治 在 中 篇 小 說 女 生 徒 中 由 女 主 角 所 做 的 洛 可 可 這 是 她 自 己 ( 也 是 作 者 本 人 ) 發 明 的 菜 將 火 腿 蛋 芹 菜 南 瓜 白 菜 和 菠 菜 等 等 集 合 起 來, 按 照 顏 色 搭 配, 形 成 有 技 巧 的 並 列 蛋 的 底 下 有 芹 菜 葉, 旁 邊 火 腿 作 成 紅 色 珊 瑚 礁 白 菜 的 黃 葉 子 平 鋪 在 盤 子 上, 既 像 牡 丹 花 瓣, 又 像 羽 毛 扇 子 綠 色 菠 菜, 彷 彿 是 牧 場 湖 水 14 在 作 家 的 彩 筆 與 夢 想 中, 一 道 道 任 憑 想 像 力 馳 騁 的 奢 華 菜 色, 使 閱 讀 者 的 思 緒 連 結 到 歷 史 上 鼎 盛 的 王 朝 時 期 料 理 的 美 觀, 無 疑 是 繪 畫 天 分 的 另 一 重 展 演 而 華 麗 本 身 即 是 純 粹 的 美 感, 無 須 任 何 意 義, 也 無 關 乎 道 德 它 只 是 美 麗 自 身 的 具 體 表 現, 這 樣 的 美 學 特 質 也 與 女 性 意 識 取 得 了 協 調 的 步 調 曹 雪 芹 在 茄 鯗 的 幾 度 改 寫 中, 體 現 了 藝 術 家 超 乎 常 人 的 敏 感 與 纖 細 同 時 也 將 這 部 份 的 寫 作 與 第 七 回 冷 香 丸 的 繁 複 製 法, 同 樣 升 抬 到 使 人 目 不 暇 給 的 地 步 當 周 瑞 家 的 問 起 冷 香 丸 的 製 作 過 程 時, 寶 釵 笑 道 : 不 用 這 方 兒 還 好, 若 用 起 這 方 兒, 真 真 把 人 瑣 碎 死 了 東 西 藥 料 一 概 都 有, 現 易 得 的, 只 難 得 可 巧 二 字 要 春 天 開 的 白 牡 丹 花 蕊 十 二 兩, 夏 天 開 的 白 荷 花 蕊 十 二 兩, 秋 天 的 白 芙 蓉 花 蕊 十 二 兩, 冬 天 開 的 白 梅 花 蕊 十 二 兩 將 這 四 樣 花 蕊, 於 次 年 春 分 這 日 晒 乾, 和 在 末 藥 一 處, 一 齊 研 好 又 要 雨 水 這 日 的 雨 水 十 二 錢 15 即 使 一 二 年 間 碰 巧 得 到 了 這 些 花 材 和 雨 水 又 還 得 有 白 露 的 露 水 十 二 錢, 霜 降 的 霜 十 二 錢, 小 雪 的 雪 十 二 錢 把 這 四 樣 水 調 勻, 和 了 藥, 再 加 蜂 蜜 十 二 錢, 白 糖 十 二 錢, 揉 成 龍 眼 大 的 丸 子, 盛 在 舊 磁 罐 內, 埋 在 花 根 底 下 若 發 了 病 時, 拿 出 來 吃 一 丸, 用 十 二 分 黃 柏 煎 湯 送 下 如 此 真 坑 死 人 的 作 法, 使 作 家 在 現 實 主 義 寫 作 之 外, 偶 然 地 向 讀 者 邀 約 以 象 徵 和 隱 喻 的 方 式, 對 服 藥 的 主 人 薛 寶 釵 的 性 情 與 風 格 進 行 更 深 入 的 詮 釋 與 解 讀 茄 鯗 與 冷 香 丸 兩 件 事 物, 表 面 上 看 似 具 有 令 人 眼 花 撩 亂 的 文 字 經 營 特 色 實 則 分 具 寫 實 與 寫 意 的 藝 術 天 平 兩 端, 令 讀 者 讚 嘆 作 家 下 筆 食 單 與 藥 單 設 計 得 金 薤 琳 瑯, 意 象 富 麗 我 們 同 時 也 就 幾 乎 可 以 透 視 這 兩 份 食 單 與 藥 單 背 後 的 主 人 王 熙 鳳 與 薛 寶 釵, 迥 然 有 異 的 人 生 境 界 與 生 活 旨 趣 紅 樓 夢 的 陰 性 書 寫 與 戀 物 特 質, 展 現 在 閨 閣 女 性 纖 細 的 思 維 與 繁 複 的 手 工 上, 還 包 括 了 編 織 繡 花 與 吟 詠 第 三 十 五 回, 寶 玉 要 求 鶯 兒 為 他 的 汗 巾 子 打 絡 子 鶯 兒 問 道 : 汗 巾 子 是 什 麼 顏 色 的? 寶 玉 道 : 大 紅 的 鶯 兒 尋 思 : 大 紅 的 須 是 黑 絡 子 才 好 看, 或 是 石 青 的 才 壓 得 住 顏 色 寶 玉 趁 機 和 她 討 論 配 色 的 問 題 : 松 花 色 配 什 麼? 14 同 註 1 15 同 註 13

裝 幀 刺 繡 石 上 書 紅 樓 夢 的 手 工 藝 術 與 女 性 書 寫 文 化 7-9 鶯 兒 道 : 松 花 配 桃 紅 寶 玉 深 有 同 感 地 笑 道 : 這 才 嬌 艷 再 要 雅 淡 之 中 帶 些 嬌 艷 閨 閣 女 子 拼 和 出 嬌 美 與 豔 麗 的 色 澤, 是 普 遍 的 審 美 意 趣 但 是 紅 樓 夢 的 作 者 藉 由 主 人 公 之 口, 進 一 步 要 求 同 時 達 到 雅 淡 的 美 感, 則 又 具 備 了 超 越 世 俗 的 品 味 幸 而 鶯 兒 也 頗 能 追 上 寶 玉 的 意 境, 她 說 : 蔥 綠 柳 黃 是 我 最 愛 的 及 至 寶 釵 到 來, 卻 又 建 議 : 倒 不 如 打 個 絡 子 把 玉 絡 上 呢 一 句 話 提 醒 了 寶 玉, 便 拍 手 笑 道 : 倒 是 姐 姐 說 得 是, 我 就 忘 了 只 是 配 個 什 麼 顏 色 才 好? 寶 釵 道 : 若 用 雜 色 斷 然 使 不 得, 大 紅 又 犯 了 色, 黃 的 又 不 起 眼, 黑 的 又 過 暗 等 我 想 個 法 兒 把 那 金 線 拿 來, 配 著 黑 珠 兒 線, 一 根 一 根 的 拈 上, 打 成 絡 子, 這 才 好 看 從 此, 五 彩 晶 瑩 的 美 玉, 那 大 荒 山 下 的 一 塊 頑 石, 女 媧 補 天 的 遺 珠, 為 貴 重 的 金 線 與 一 根 一 根 細 膩 手 工 所 拈 上 的 黑 珠 兒 線 所 交 織 籠 絡 通 靈 寶 玉 看 待 繁 華 紅 塵 的 視 線, 與 賈 寶 玉 此 後 的 人 生 侷 限, 在 此 細 膩 的 配 色 與 精 緻 的 美 人 手 工 背 後, 隱 約 透 露 出 整 部 書 的 悲 涼 寓 意 果 然, 歷 來 的 閱 讀 者 從 戚 蓼 生 序 石 頭 記 中 的 脂 評, 到 陳 其 泰 的 桐 花 鳳 閣 評 紅 樓 夢, 乃 至 馮 其 庸 的 瓜 飯 樓 重 校 評 批 紅 樓 夢, 學 者 不 約 而 同 地 道 出 文 章 背 後 的 底 蘊 : 通 靈 玉 已 被 金 線 絡 住, 顰 兒 絕 望 矣 16 王 夫 人 早 已 看 中 寶 釵, 再 得 老 太 太 稱 譽, 已 無 待 再 計 矣 用 金 線 配 通 靈 寶 玉 絡 子, 見 金 玉 姻 緣 已 經 聯 絡 也 17 用 金 線 絡 寶 玉, 此 話 竟 由 寶 釵 親 手 說 出 18 讀 者 在 作 家 寫 實 筆 法 的 引 領 與 暗 示 中, 獲 得 了 象 徵 意 義 的 詮 釋 空 間, 則 曹 雪 芹 在 閨 閣 女 紅 上 的 書 寫 與 操 作, 又 進 一 步 開 拓 了 讀 者 觀 看 傳 統 陰 性 書 寫 文 本 時 的 期 待 視 野 善 編 絡 子 的 鶯 兒 在 後 續 五 十 九 回 裡, 繼 續 以 她 的 巧 手 編 織, 表 現 作 者 在 婚 戀 題 材 上 的 細 膩 鋪 陳 當 時, 象 徵 大 觀 園 裡 一 雙 天 真 無 邪 的 花 鳥 蕊 官 與 鶯 兒 在 明 媚 的 春 光 裡 啁 啾 對 話, 你 言 我 語, 一 面 行 走, 一 面 說 笑, 不 覺 到 了 杏 葉 渚, 順 著 柳 堤 走 來 鶯 兒 見 到 柳 葉 才 吐 淺 碧, 絲 若 垂 金, 便 笑 著 說 : 你 會 拿 著 柳 條 子 編 東 西 不 會? 蕊 官 不 明 白 : 編 什 麼 東 西? 鶯 兒 道 : 什 麼 編 不 得? 玩 的 使 的 都 可 等 我 摘 些 下 來, 帶 著 這 葉 子 編 一 個 花 籃, 采 了 各 色 花 放 在 裏 頭, 才 是 好 玩 呢 說 著, 便 伸 手 挽 翠 披 金, 采 了 許 多 的 嫩 條, 命 蕊 官 拿 著 她 卻 一 行 走, 一 行 編 花 籃, 隨 路 見 花 便 采 一 二 枝, 編 出 一 個 玲 瓏 過 梁 的 籃 子 枝 上 自 有 本 來 翠 葉 滿 布, 將 花 放 上, 卻 也 別 致 有 趣 喜 得 蕊 官 笑 道 : 好 姐 姐, 給 了 我 罷! 鶯 兒 卻 說 : 這 一 個 咱 們 送 林 姑 娘, 回 來 咱 們 再 多 采 些, 編 幾 個 大 家 玩 那 日 瀟 湘 館 中, 黛 玉 晨 妝 罷, 忽 見 這 只 小 花 籃, 一 時 間 也 愛 不 忍 釋, 忙 命 紫 鵑 掛 起 來 善 唱 戲 的 蕊 官, 其 名 字 就 是 一 朵 嬌 蕊, 鶯 兒 則 姓 黃, 本 名 金 鶯, 於 是 和 蕊 官 同 行, 拼 貼 成 一 幅 立 體 動 態 的 花 鳥 畫, 在 大 觀 園 裡 杏 葉 渚 與 柳 堤 之 間 流 連 16 曹 雪 芹, 戚 蓼 生 序 石 頭 記, 瀋 陽 : 瀋 陽 初 版 社,2006 年 6 月 17 劉 繼 保 卜 喜 逢 輯, 紅 樓 夢 : 名 家 匯 評 本, 北 京 圖 書 館 出 版 社,2008 年 6 月 18 馮 其 庸 重 校 評 批, 瓜 飯 樓 重 校 評 批 紅 樓 夢, 瀋 陽 : 遼 寧 人 民 出 版 社,2005 年 5 月

7-10 第 十 屆 生 命 實 踐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與 第 三 十 五 回 不 同 的 是, 這 次 鶯 兒 的 編 織 所 使 用 的 是 天 然 的 柳 條, 而 非 象 徵 人 工 化 與 富 貴 逼 人 的 金 線 與 黑 珠 兒 線 不 僅 使 用 的 材 料 不 同, 在 藝 術 造 型 上, 也 與 三 十 五 回 中 華 麗 而 繁 複 的 絡 子 前 後 迥 異 幽 雅 細 緻 的 小 花 籃 在 自 然 的 景 色 中, 由 鶯 兒 信 手 拈 成 它 在 賈 府 偌 大 的 富 貴 溫 柔 鄉 裡, 宛 如 脫 俗 雅 淡 的 空 谷 幽 蘭, 小 花 籃 所 運 用 的 素 材 柳 條, 是 天 然 新 鮮 而 不 能 久 留 於 人 間 的 美 好 事 物 的 表 徵 它 提 醒 了 讀 者 林 黛 玉 原 是 草 木 之 人, 她 的 愛 情 與 婚 姻 的 收 場, 在 往 後 第 七 十 回 詠 柳 絮 時, 已 藉 唐 多 令 表 達 出 清 晰 的 自 我 意 識 : 粉 墮 百 花 州, 香 殘 燕 子 樓 一 團 團 逐 對 成 毬 飄 泊 亦 如 人 命 薄, 空 繾 綣, 說 風 流! 草 木 也 知 愁, 韶 華 竟 白 頭! 嘆 今 生 誰 拾 誰 收? 嫁 與 東 風 春 不 管, 憑 爾 去, 忍 淹 留 她 的 命 運 如 柳 絮 般 漂 泊 無 依, 回 溯 第 五 回 金 陵 十 二 釵 正 冊 中 即 有 堪 憐 詠 絮 才, 則 作 者 早 已 為 林 黛 玉 題 點 出 她 的 才 華 與 薄 命 曹 雪 芹 的 寫 作 一 如 巨 幅 的 繡 花 織 品, 而 賈 寶 玉 的 命 運 便 鑲 嵌 在 女 人 無 數 來 回 的 細 密 彩 色 縫 線 中 紅 樓 夢 第 三 十 六 回, 襲 人 已 被 王 夫 人 認 定 將 來 作 為 寶 玉 的 小 妾, 從 此 她 的 月 銀 比 照 周 姨 娘 與 趙 姨 娘 薛 寶 釵 為 此 來 到 怡 紅 院 向 襲 人 道 喜, 卻 一 眼 看 見 襲 人 手 中 精 細 無 比 的 針 線 活 原 來 是 個 白 綾 紅 裏 的 兜 肚, 上 面 扎 著 鴛 鴦 戲 蓮 的 花 樣, 紅 蓮 綠 葉, 五 色 鴛 鴦 面 對 著 這 件 比 通 靈 寶 玉 上 的 絡 子 織 度 更 為 嚴 密 的 貼 身 羅 網 薛 釵 敬 佩 得 無 以 復 加 : 噯 喲, 好 鮮 亮 活 計! 這 是 誰 的, 也 值 得 費 這 麼 大 工 夫? 襲 人 向 床 上 努 嘴 兒 寶 釵 笑 道 : 這 麼 大 了, 還 帶 這 個? 襲 人 笑 道 : 他 原 是 不 肯 帶, 所 以 特 特 的 做 得 好 了, 叫 他 看 見 由 不 得 不 帶 如 今 天 氣 熱, 睡 覺 都 不 留 神, 哄 他 帶 上 了, 便 是 夜 裏 縱 蓋 不 嚴 些 兒, 也 就 不 怕 了 你 說 這 一 個 就 用 了 工 夫, 還 沒 看 見 他 身 上 現 帶 的 那 一 個 呢 寶 釵 笑 道 : 也 虧 你 奈 煩 一 件 件 美 麗 的 編 織 與 繡 件, 代 表 大 觀 園 女 子 的 心 細 如 針 她 們 以 纖 纖 素 手 和 靈 慧 的 巧 思, 在 立 體 與 平 面 的 構 圖 配 色 之 間, 無 形 中 包 裹 住 了 通 靈 寶 玉 和 賈 寶 玉 的 凡 俗 身 軀 襲 人 說 : 特 特 的 做 得 好 了, 叫 他 看 見 由 不 得 不 戴 這 句 話 猶 如 細 緻 美 麗 的 蛛 網, 運 用 極 精 巧 的 整 幅 編 織, 將 生 活 纏 裹 其 中, 在 看 似 柔 軟 無 力 的 絲 線 網 絡 裡, 無 人 能 衝 脫 現 實 的 環 伺 然 而 在 大 觀 園 中, 女 人 的 縫 線 真 正 維 繫 住 賈 寶 玉 的 心, 還 在 晴 雯 的 孔 雀 金 線 上 第 五 十 二 回 寫 道 一 清 早 賈 母 猶 未 起 來, 知 道 寶 玉 出 門, 便 開 了 房 門, 命 寶 玉 進 來 賈 母 見 寶 玉 身 上 穿 著 荔 色 哆 羅 呢 的 天 馬 箭 袖, 大 紅 猩 猩 氈 盤 金 彩 繡 石 青 妝 緞 沿 邊 的 排 穗 褂 子, 便 問 道 : 下 雪 麼? 寶 玉 道 : 天 陰 著, 還 沒 有 下 呢 賈 母 便 命 鴛 鴦 來 : 把 昨 兒 那 一 件 烏 雲 豹 的 氅 衣 給 他 罷 鴛 鴦 答 應 後, 果 然 取 來 了 一 件 金 翠 輝 煌, 碧 彩 閃 灼 的 華 美 毛 裘, 卻 又 不 似 寶 琴 所 披 之 鳧 靨 裘 只 聽 賈 母 笑 道 : 這 叫 作 雀 金 呢, 這 是 俄 羅 斯 國 拿 孔 雀 毛 拈 了 線 織 的 前 兒 把 那 一 件 野 鴨 子 的 給 了 你 小 妹 妹, 這 件 給 你 罷 寶 玉 磕 了 一 個 頭, 便 披 在 身 上 賈 母 笑 道 : 你 先 給 你 娘 瞧 瞧 去 再 去 可 是 到 了 晚 間 寶 玉 由 外 頭 回 來, 一 進 門 就 嗐 聲 跺 腳 麝 月 忙 問 原 故, 寶 玉 說 : 今 兒 老 太 太 歡 歡 喜 喜 的 給 了 這 個 褂 子, 誰 知 不 防, 後 襟 子 上 燒 了 一 塊,

裝 幀 刺 繡 石 上 書 紅 樓 夢 的 手 工 藝 術 與 女 性 書 寫 文 化 7-11 幸 而 天 晚 了, 老 太 太 太 太 都 不 理 論 一 面 說, 一 面 脫 下 來 麝 月 瞧 時, 果 見 有 指 頂 大 的 燒 眼, 這 必 定 是 手 爐 裏 的 火 迸 上 了 這 不 值 什 麼, 趕 著 叫 人 悄 悄 的 拿 出 去, 叫 個 能 幹 織 補 匠 人 織 上 就 是 了 說 著, 便 用 包 袱 包 了, 交 與 一 個 嬤 嬤 送 出 去, 說 : 趕 天 亮 就 有 才 好, 千 萬 別 給 老 太 太 太 太 知 道! 婆 子 去 了 半 日, 仍 舊 拿 回 來, 說 : 不 但 能 幹 織 補 匠 人, 就 連 裁 縫 繡 匠 並 作 女 工 的 問 了, 都 不 認 得 這 是 什 麼, 都 不 敢 攬 麝 月 復 又 提 議 道 : 明 兒 不 穿 也 罷 了 寶 玉 卻 有 顧 慮 : 明 兒 是 正 日 子, 老 太 太 太 太 說 了, 還 叫 穿 這 個 去 呢 偏 頭 一 日 就 燒 了, 豈 不 掃 興! 晴 雯 聽 了 半 日, 忍 不 住 翻 身 說 道 : 拿 來 我 瞧 瞧 罷! 沒 個 福 氣 穿 就 罷 了 這 會 子 又 著 急 寶 玉 笑 道 : 這 話 倒 說 的 是 說 著, 便 遞 與 晴 雯, 又 移 過 燈 來, 細 看 了 一 會 晴 雯 道 : 這 是 孔 雀 金 線 織 的, 如 今 咱 們 也 拿 孔 雀 金 線, 就 像 界 線 似 的 界 密 了, 只 怕 還 可 混 得 過 去 麝 月 笑 道 : 孔 雀 線 現 成 的, 但 這 裏 除 了 你, 還 有 誰 會 界 線? 晴 雯 道 : 說 不 得 我 掙 命 罷 了 寶 玉 忙 道 : 這 如 何 使 得! 才 好 了 些, 如 何 做 得 活 晴 雯 沒 耐 性 地 說 : 不 用 你 蝎 蝎 螫 螫 的, 我 自 知 道 一 面 說, 一 面 坐 起 來, 挽 了 一 挽 頭 髮, 披 了 衣 裳, 只 覺 頭 重 身 輕, 滿 眼 金 星 亂 迸, 實 實 撐 不 住 待 要 不 做, 又 怕 寶 玉 著 急, 少 不 得 恨 命 咬 牙 捱 著 麝 月 幫 著 拈 線, 晴 雯 先 拿 了 一 根 比 一 比, 笑 道 : 這 雖 不 很 像, 若 補 上, 也 不 很 顯 寶 玉 道 : 這 就 很 好, 哪 裏 又 找 俄 羅 斯 國 的 裁 縫 去! 晴 雯 先 將 裡 子 拆 開, 用 茶 杯 口 大 的 一 個 竹 弓 釘 牢 在 背 面, 再 將 破 口 四 邊 用 金 刀 刮 得 散 鬆 鬆 的, 然 後 用 針 紉 了 兩 條, 分 出 經 緯, 亦 如 界 線 之 法, 先 界 出 地 子 後, 然 後 依 本 衣 之 紋 來 回 織 補 織 補 兩 針, 又 看 看, 織 補 兩 針, 又 端 詳 端 詳 無 奈 頭 暈 眼 黑, 氣 喘 神 虛, 補 不 上 三 五 針, 便 伏 在 枕 上 歇 一 會 寶 玉 一 整 晚 心 繫 晴 雯, 一 時 問 : 吃 些 滾 水 不 吃? 一 時 又 命 : 歇 一 歇 一 時 又 拿 灰 鼠 斗 篷 替 她 披 上, 一 時 又 命 拿 個 : 拐 枕 與 他 靠 著 而 晴 雯 也 不 忍 心 讓 寶 玉 熬 夜 與 擔 憂, 便 急 著 央 告 : 小 祖 宗! 你 只 管 睡 罷 再 熬 上 半 夜, 明 兒 把 眼 睛 摳 摟 了, 怎 麼 處! 寶 玉 見 她 著 急, 只 得 胡 亂 睡 下, 卻 仍 睡 不 著 直 到 自 鳴 鐘 敲 了 四 下, 晴 雯 剛 剛 補 完, 又 用 小 牙 刷 慢 慢 的 剔 出 絨 毛 來 麝 月 道 : 這 就 很 好, 若 不 留 心, 再 看 不 出 的 寶 玉 方 才 笑 說 : 真 真 一 樣 了 寶 玉 的 一 份 心 全 都 放 在 病 中 忍 受 痛 苦, 為 他 細 心 補 裘 的 晴 雯 身 上 晴 雯 的 織 補 與 襲 人 的 繡 花, 分 屬 兩 種 不 同 的 細 活 織 補 是 將 破 損 的 布 料, 依 照 原 本 的 衣 料 上 特 殊 紋 路 如 刻 絲 般 地 將 花 紋 繁 複 的 布 面 補 實 襲 人 的 繡 花 則 是 在 白 綾 紅 裏 的 男 性 貼 身 肚 兜 上, 扎 著 鴛 鴦 戲 蓮 的 花 樣, 有 紅 蓮 綠 葉 和 五 色 鴛 鴦, 配 上 紅 白 綾 布, 顏 色 與 花 樣 均 瑰 麗 炫 目, 迷 惑 了 寶 玉 的 眼, 讓 他 身 不 由 主 地 投 身 在 襲 人 和 寶 釵 所 編 織 的 美 麗 的 懷 抱 裡 晴 雯 以 孔 雀 金 線 彌 補 了 寶 玉 的 缺 憾, 幫 助 他 度 過 難 關 與 第 七 十 三 回 晴 雯 的 情 急 生 智, 再 度 幫 助 寶 玉 化 險 為 夷, 在 晴 雯 的 豪 俠 性 格 的 反 覆 皴 染 上 取 得 了 特 犯 不 犯 的 藝 術 效 果

7-12 第 十 屆 生 命 實 踐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四 紅 樓 夢 是 細 緻 的 手 工 文 化 紅 樓 夢 的 寫 作 文 化 思 維 與 文 本 主 題 內 涵 的 表 現, 從 書 寫 與 繡 花 雙 重 動 作 的 結 合 中, 更 可 見 曹 雪 芹 將 長 篇 小 說 打 造 為 銘 刻 女 性 特 質 話 語 的 創 作 意 圖 第 五 十 三 回 描 述 賈 母 花 廳 之 上, 共 擺 了 十 來 席 每 一 席 旁 邊 設 一 几, 几 上 設 爐 瓶 三 事, 焚 著 御 賜 百 合 宮 香 又 有 八 寸 來 長 四 五 寸 寬 二 三 寸 高 的 點 著 山 石 布 滿 青 苔 的 小 盆 景, 俱 是 新 鮮 花 卉 又 有 小 洋 漆 茶 盤, 內 放 著 舊 窯 茶 杯 并 十 錦 小 茶 吊, 裏 面 泡 著 上 等 名 茶 一 色 皆 是 紫 檀 透 雕, 嵌 著 大 紅 紗 透 繡 花 卉 並 草 字 詩 詞 的 瓔 珞 在 榮 國 府 元 宵 夜 宴 中, 許 多 氣 派 的 擺 飾, 包 括 : 爐 瓶 宮 香 山 石 盆 景 紫 檀 透 雕 等, 都 顯 示 了 賈 府 收 藏 品 的 貴 重 而 其 中 最 價 值 不 匪 的 一 套 結 合 書 寫 與 刺 繡 的 屏 風 它 的 作 者 不 僅 是 女 性, 而 且 是 姑 蘇 女 子, 名 喚 慧 娘 因 她 亦 是 書 香 宦 門 之 家, 同 時 精 於 書 畫, 偶 然 繡 過 一 兩 件 針 線 作 耍, 並 非 市 賣 之 物 凡 這 屏 上 所 繡 之 花 卉, 皆 仿 唐 宋 元 明 各 名 家 的 折 枝 花 卉, 故 其 格 式 配 色 皆 從 雅, 非 濃 艷 匠 工 可 比 每 一 枝 花 側, 皆 用 古 人 題 此 花 之 舊 句, 或 詩 或 歌 不 一, 皆 用 黑 絨 繡 出 草 字 來, 且 字 蹟 勾 踢 轉 折 輕 重 連 斷, 皆 與 筆 草 無 異 因 為 她 不 仗 此 技 獲 利, 所 以 天 下 雖 知, 得 者 甚 少, 凡 世 宦 富 貴 之 家, 也 鮮 少 能 得 到 這 樣 寶 貴 的 物 件, 於 是 便 稱 特 別 稱 為 慧 繡 作 者 同 時 又 結 合 了 通 部 小 說 主 題 意 識 中, 最 顯 著 的 薄 命 觀, 因 而 繼 續 述 說 道 : 偏 這 慧 娘 命 夭, 十 八 歲 便 死 了, 如 今 竟 不 能 再 得 一 件 的 了 於 是 凡 所 有 之 家, 縱 有 一 兩 件, 皆 珍 藏 不 用 更 有 翰 林 先 生 們 深 惜 慧 繡 之 佳, 便 說 這 繡 字 不 能 盡 其 妙, 便 將 繡 字 隱 去, 換 了 一 個 紋 字, 於 是 這 樣 雅 致 的 閨 閣 佳 作, 便 得 到 一 個 很 像 姑 娘 家 的 閨 名, 稱 之 為 慧 紋 而 慧 繡 即 指 明 代 上 海 露 香 園 的 高 雅 刺 繡, 亦 即 所 謂 顧 繡 19 其 針 線 的 靈 活 與 創 新, 以 及 每 一 件 見 作 品 均 展 現 出 19 顧 繡 源 於 明 代 松 江 府 顧 名 世 家 的 筑 園, 園 中 有 露 香 池, 因 以 名 園 顧 繡 是 以 名 畫 為 藍 本 的 畫 繡, 以 技 法 精 湛, 形 式 典 雅, 藝 術 價 值 極 高 而 著 稱 於 世 明 代 以 後, 對 清 朝 蘇 湘 蜀 粵 四 大 名 繡 工 坊 影 像 深 遠 顧 名 世, 字 應 夫, 號 龍 泉, 明 嘉 境 三 十 八 年 進 士, 官 至 尚 保 司 丞, 亦 即 內 宮 管 理 寶 物 的 官 吏, 晚 年 居 於 上 海 他 性 好 文 藝, 見 多 識 廣, 家 中 女 眷 也 嗜 愛 丹 青, 尤 精 於 女 紅 刺 繡 由 於 當 時 畫 壇 盛 行 松 江 畫 派, 露 香 園 的 女 眷 們 又 承 繼 了 宋 代 以 來 的 閨 閣 繡, 在 繪 畫 與 刺 繡 的 結 合 上, 進 一 步 發 展 出 散 針 套 針 滾 針 等 技 法, 以 細 心 揣 摩 繪 畫 的 筆 墨 技 巧 尤 有 甚 者, 繡 娘 將 絲 線 劈 成 三 十 六 絲, 其 絲 細 過 於 髮, 而 針 如 毫, 配 色 則 有 秘 傳, 故 能 點 染 成 文, 不 特 翎 毛 花 卉 巧 奪 天 工, 而 山 水 人 物 無 不 逼 肖 活 現 顧 氏 女 眷 中 以 顧 名 世 孫 媳 韓 希 孟 善 畫, 在 針 法 與 色 彩 的 運 用 上 獨 具 巧 思, 除 刻 鱗 針 打 籽 針 釘 金 單 套 針 等 針 法 複 雜 多 變, 顧 繡 亦 採 用 了 宋 繡 中 所 未 見 過 的 正 色 以 外 的 中 間 色 絲 線, 以 表 現 天 然 景 致 中 的 老 嫩 深 淺 與 濃 淡, 以 針 代 筆, 以 線 代 墨, 勾 畫 暈 染, 因 而 提 高 了 繡 品 的 藝 術 性, 顧 繡 由 此 特 稱 畫 繡 顧 繡 在 明 清 之 際, 風 靡 全 國, 據 崇 禎 年 間 松 江 縣 志 記 載 : 顧 繡, 斗 方 作 花 鳥, 香 囊 作 人 物, 刻 畫 精 巧, 為 他 郡 所 未 有 蓋 韓 希 孟 所 繡 山 水 人 物 花 鳥 已 達 到 無 不 精 妙 的 地 步, 至 今 傳 世 作 品 有 洗 馬 圖 白 鹿 圖 松 鼠 葡 萄 扁 豆 蜻 蜓 等 仿 宋 元 名 迹 冊 十 餘 幀, 其 作 均 已 達 到 讓 人 分 辨 不 出 是 繡 還 是 畫 的 意 境 明 代 松 江 畫 派

裝 幀 刺 繡 石 上 書 紅 樓 夢 的 手 工 藝 術 與 女 性 書 寫 文 化 7-13 創 作 者 畫 繡 合 一 的 文 化 藝 術 涵 養, 使 紅 樓 夢 書 寫 文 化 的 精 緻 藝 術 傾 向, 與 女 性 閨 閣 文 化 獲 得 一 再 地 闡 發, 直 到 以 針 代 筆, 以 線 代 墨, 在 勾 畫 暈 染 層 層 藝 術 影 像 的 持 續 效 應 中, 終 於 出 現 第 五 十 三 回 書 畫 與 刺 繡 的 無 間 融 合 作 者 依 循 著 閨 閣 文 風 與 華 美 的 繡 工, 深 刻 地 探 勘 女 性 拗 澀 幽 婉 的 詩 詞 傳 統, 與 柔 韌 舒 緩 的 動 人 感 傷 情 調, 顯 示 其 陰 性 書 寫 體 系 中 獨 特 的 創 作 意 識 至 於 紅 樓 夢 寫 作 過 程 的 細 膩 手 工 文 化, 張 愛 玲 在 紅 樓 夢 魘 20 中 有 多 處 指 陳 如 : 靖 本 有 賈 珍 奢 淫 等 句, 顯 然 是 天 香 樓 未 刪 淨 的 原 文 ; 又 關 於 紅 玉 與 賈 芸 的 戀 愛 過 程, 包 括 第 二 十 四 二 十 六 二 十 七, 和 三 十 五 回 為 一 九 六 O 年 所 新 添, 及 至 一 七 六 二 年 賈 芸 在 榮 府 事 敗 後, 仗 義 探 庵 等 作 為 根 據 靖 本 回 前 總 批, 已 可 見 端 倪 而 且 作 者 也 是 在 同 一 回 中, 隔 了 一 兩 年 的 時 間, 才 又 改 寫 加 進 紅 玉 那 場 既 逼 真 又 精 彩 的 前 知 的 夢 再 者, 第 三 十 至 三 十 五 回 關 於 金 釧 兒 之 死 等 六 回, 以 脂 批 內 容 可 判 定 金 釧 兒 這 一 角 色 為 後 加 的, 並 且 在 加 進 這 六 回 時, 便 將 寶 玉 挨 打 與 挨 打 的 餘 波 一 大 段 文 字 拆 開, 再 重 新 排 定 過 石 頭 記 成 書 過 程 中, 作 者 即 使 僅 在 某 回 的 首 頁 與 末 頁 等 最 便 於 改 寫 的 地 方 加 工, 都 已 呈 現 編 修 纂 創 時 的 手 工 繁 複, 更 何 況 為 了 實 現 心 目 中 最 理 想 的 文 本 狀 態, 曹 雪 芹 經 常 使 用 撕 去 一 回 本 的 某 些 頁, 再 加 釘 幾 頁 來 完 成 文 章 的 修 改 與 潤 飾 於 是 卷 秩 浩 繁 的 長 篇 小 說, 其 文 本 發 生 的 過 程, 正 如 這 部 作 品 裡 許 多 美 麗 的 纖 纖 素 手 在 創 造 性 靈 魂 的 指 揮 下, 不 斷 地 緹 花 刺 繡 編 織 堆 紗 界 線 構 圖 配 色 與 加 工, 最 終 呈 現 的 成 果 正 是 長 期 孜 孜 不 倦 的 耐 力 與 驚 人 的 意 志 有 別 於 精 短 文 章 所 展 現 的 瞬 間 才 華 與 爆 發 力, 長 篇 大 河 小 說 的 成 就 與 文 學 之 美, 總 教 人 想 起 那 些 在 悠 長 的 人 生 歲 月 裡, 女 性 靠 著 細 心 與 慢 工 而 一 點 一 滴 累 積 成 形 的 手 創 藝 術 品 代 表 畫 家 董 其 昌 對 顧 繡 亦 極 為 讚 賞 : 精 工 奪 巧, 同 儕 不 能 望 其 項 背 ( 以 上 參 見 :( 清 ) 沈 壽, 雪 宦 繡 譜 圖 說, 山 東 畫 報 出 版 社,2004 年 6 月 1 日 包 燕 麗 于 穎, 顧 繡, 蘇 州 大 學 出 版 社,2009 年 12 月 1 日 海 上 錦 繡 : 顧 繡 珍 品 特 集,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2007 年 12 月 1 日 ) 20 張 愛 玲, 紅 樓 夢 魘, 台 北 : 皇 冠 文 學 出 版 有 限 公 司,1997 年 8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