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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柯 慶 明 摘 要 本 文 探 討 哀 弔 兩 種 文 類 的 一 般 寫 作 策 略 與 相 應 之 美 感 特 質 哀 類 作 品 主 要 展 現 撰 文 者 對 早 逝 生 命 的 哀 憐 情 緒 與 種 種 不 忍 不 捨 幾 經 演 變, 致 哀 對 象 也 從 幼 弱 婦 女 拓 展 至 未 及 飛 揚 卻 先 殞 落 之 英 年 ; 哀 傷 情 緒 似 乎 不 止 乎 禮 義, 而 是 發 乎 情 後 並 進 一 步 凸 顯 撰 寫 者 對 美 好 生 命 的 眷 眷 深 情 與 無 可 抵 拒 命 運 之 殘 酷 的 體 味 弔 類 作 品 則 可 視 為 登 臨 懷 古 的 另 一 種 寫 作 形 式, 由 於 逝 世 者 的 亡 故 均 帶 有 某 種 悲 劇 意 味, 故 弔 除 了 抒 發 哀 慟 以 外, 更 側 重 在 思 索 其 人 死 生 去 就 之 生 命 抉 擇, 亦 間 接 反 映 出 撰 寫 者 的 自 我 認 同 以 及 倫 理 困 境 哀 與 弔 的 抒 情 調 性 依 附 在 對 亡 者 生 命 歷 程 之 著 墨, 故 文 中 的 時 間 維 度 可 漫 長 延 展, 從 敘 事 抒 情 角 度 觀 之, 即 使 哀 抒 情 意 味 較 強, 弔 敘 事 成 分 偏 多, 但 二 者 仍 與 習 見 的 抒 情 詩 講 求 抒 情 自 我 抒 情 片 刻 不 相 同, 若 當 代 抒 情 傳 統 論 述 欲 統 括 此 二 者, 或 須 仔 細 商 榷 關 鍵 詞 : 哀 體, 弔 體, 哀 祭 文 類, 美 感 特 質, 抒 情 傳 統 國 立 臺 灣 大 學 中 文 系 教 授 清 華 中 文 學 報 第 三 期 ( 民 國 九 十 八 年 十 二 月 ) 第 191~238 頁

192 一 前 言 在 傳 統 的 實 用 文 類 中, 姚 鼐 曾 國 藩 所 區 分 的 哀 祭 一 類, 1 除 了 祭 可 以 及 於 天 地 神 祗, 甚 至 如 鱷 魚 等 生 靈 ; 2 基 本 上 所 告 語 致 祭 的 對 象 大 多 以 死 者 為 主 誠 如 王 羲 之 蘭 亭 集 序 所 謂 : 古 人 云 : 死 生 亦 大 矣 豈 不 痛 哉! 這 類 文 字 往 往 筆 鋒 常 帶 哀 情 ; 而 其 既 以 死 者 為 主 要 關 涉, 則 思 往 事, 敘 平 生, 亦 是 寫 作 的 重 點 : 於 是 敘 彼 平 生 之 事 的 敘 事 與 抒 己 懷 思 之 情 的 抒 情 就 自 然 交 織 而 成 一 體, 因 而 在 文 字 上 亦 往 往 有 散 文 韻 文 並 行 或 並 列 的 現 象 若 從 文 體 類 型 觀 察 則, 以 特 殊 人 物 為 中 心 或 彼 我 互 動 之 敘 事, 仍 然 佔 去 大 半 篇 幅, 除 了 敘 事 者 乃 是 一 主 觀 ( 不 可 靠?) 的 敘 事 者, 或 在 敘 事 中 或 在 敘 事 末, 抒 發 對 於 死 者 或 強 烈 或 深 刻 的 懷 思 之 情 外, 我 們 未 必 即 可 以 習 見 的 抒 情 文 類 視 之 這 或 許 亦 是 我 們 思 考 所 謂 抒 情 文 類 或 者 抒 情 傳 統 的 重 要 切 入 口, 因 為 對 象 的 人 格 影 像 可 以 充 滿 了 全 篇, 而 導 致 抒 情 自 我 (lyrical self) 的 異 化 ; 死 者 一 生 經 歷 的 漫 長 時 間, 與 在 此 時 間 種 種 遭 遇 上 之 變 化, 亦 絕 對 超 越 了 抒 情 片 刻 (lyrical moment) 的 集 中 與 單 一 3 在 哀 祭 類 的 作 品 中, 昭 明 文 選 除 了 誄 之 外, 區 分 了 哀 弔 文 與 祭 文 三 類, 而 文 心 雕 龍 則 在 文 體 論 中, 獨 標 哀 弔 一 章 加 以 討 論, 這 自 然 與 中 古 的 文 之 觀 念 有 關 ; 但 哀 弔 與 一 般 祭 文 有 同 有 異, 則 是 可 以 作 更 加 細 密 辨 析 的 體 類 本 篇 的 重 點 則 專 就 哀 弔 作 為 文 類 之 一 般 寫 作 策 略 與 表 現 的 美 感 特 質, 加 以 探 討 1 2 3 參 見 二 氏 所 纂 古 文 辭 類 纂 及 經 史 百 家 雜 鈔 見 韓 愈, 祭 鱷 魚 文 以 上 兩 個 關 於 抒 情 文 類 的 觀 念, 請 參 閱 高 友 工, 中 國 美 典 與 文 學 研 究 論 集,( 臺 北 : 臺 大 出 版 中 心,2004 年 ), 頁 97 惟 高 氏 譯 作 抒 情 的 自 我 與 抒 情 的 現 時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193 二 對 哀 弔 的 傳 統 理 解 曹 丕 典 論. 論 文 在 文 的 四 科 中 論 及 銘 誄 尚 實 ; 陸 機 文 賦 述 文 的 八 體, 亦 僅 及 碑 披 文 以 相 質 ; 誄 纏 綿 而 悽 愴, 但 皆 未 及 於 哀 弔 祭 之 文 至 蕭 統 文 選. 序 在 闡 述 各 類 文 體 時, 方 敘 及 : 美 終 則 誄 發 ; 圖 像 則 讚 興 又 詔 誥 教 令 之 流, 表 奏 箋 記 之 列, 書 誓 符 檄 之 品, 弔 祭 悲 哀 之 作, 答 客 指 事 之 制, 三 言 八 字 之 文, 篇 辭 引 序, 碑 碣 誌 狀 : 眾 制 鋒 起, 源 流 間 出, 譬 陶 匏 異 器, 並 為 入 耳 之 娛, 黼 黻 不 同, 俱 為 悅 目 之 玩, 作 者 之 致, 蓋 云 備 矣 這 裏, 我 們 可 以 清 楚 的 看 到, 繼 曹 丕 陸 機 之 後, 蕭 統 亦 將 誄 視 為 是 一 種 接 近 陶 匏 之 音, 黼 黻 之 象, 可 以 娛 玩 的 美 文 之 文 類 但 蕭 統 對 誄 的 認 識, 其 實 較 為 接 近 曹 丕, 因 為 重 點 在 美 終, 故 曹 丕 為 了 怕 流 於 浮 誇 溢 美, 才 會 強 調 尚 實 ; 當 然 蕭 統 在 誄 發 之 際, 所 直 接 指 出 的 美 終, 稱 美 死 者 之 旨, 可 能 俱 有 的 言 下 之 意, 亦 可 以 是 : 若 非 要 稱 美, 否 則 誄 即 可 不 作 ; 正 如 圖 像 之 讚 不 可 能 是 出 以 否 面 的 形 容 一 般 發 的 多 重 涵 意 中, 既 有 發 憤 的 內 在 情 動 ; 亦 有 花 發 的 自 然 綻 開 美 麗 展 現 的 外 放 動 作 ; 如 同 讚 興 用 的 正 是 觸 物 起 情, 感 物 吟 志 的 興 字 蕭 統 的 陳 述, 言 雖 簡 而 其 實 意 甚 遠 至 於 陸 機 以 纏 綿 而 悽 愴 來 規 約 誄 的 抒 發 悲 情 的 性 質, 就 分 化 而 成 為 弔 祭 悲 哀 之 作 等 文 體 昭 明 文 選, 事 實 上 選 有 誄 8 篇, 哀 3 篇, 弔 文 2 篇, 祭 文 3 篇 這 些 篇 數, 除 了 誄 以 外, 其 實 數 量 不 多, 甚 至 有 聊 備 一 格 的 意 味 而 哀 弔 祭 三 類 篇 數 的 總 合, 約 與 誄 相

194 當, 依 稀 可 以 見 出 分 化 的 痕 跡 與 此 發 展 相 應 的 是, 劉 勰 文 心 雕 龍 在 規 範 文 體 的 部 分, 則 亦 分 別 撰 有 誄 碑 與 哀 弔 二 篇 就 以 本 文 的 重 點 而 言, 自 當 以 哀 弔 篇 為 檢 視 的 重 點 劉 勰 對 哀 的 解 說, 其 實 承 繼 摯 虞 文 章 流 別 論 所 謂 : 哀 辭 者, 誄 之 流 也 崔 璦 蘇 順 馬 融 等 為 之, 率 以 施 于 童 殤 夭 折, 不 以 壽 終 者 建 安 中, 文 帝 與 臨 淄 侯 各 失 稚 子, 命 徐 幹 劉 楨 等 為 之 哀 辭 哀 辭 之 體, 以 哀 痛 為 主, 緣 以 歎 息 之 辭 事 實 已 然 形 成 的 體 制, 但 在 溯 源 與 應 用 的 範 圍 則 加 以 擴 大, 其 釋 名 以 章 義 的 部 分 如 下 : 賦 憲 ( 議 德 ) 之 謚 : 短 折 曰 哀 哀 者, 依 也 悲 實 依 心, 故 曰 哀 也 以 辭 遣 哀, 蓋 不 淚 之 悼 ; 故 不 在 黃 髮, 必 施 夭 昏 昔 三 良 殉 秦, 百 夫 莫 贖, 事 均 夭 橫, 黃 鳥 賦 哀, 抑 詩 人 之 哀 辭 乎? 4 雖 然 如 王 羲 之 蘭 亭 集. 序, 反 用 莊 子. 德 充 符 旨 趣, 指 出 人 類 宿 命, 原 即 是 修 短 隨 化, 終 期 於 盡, 因 而 得 出 了 : 古 人 云 : 死 生 亦 大 矣 豈 不 痛 哉! 死 亡 永 遠 是 令 人 不 能 喻 之 於 懷 的 悲 傷 之 事 但 夭 折 短 命 或 遭 遇 橫 禍 的 猝 然 死 亡, 卻 是 更 加 令 人 傷 痛, 所 以 哀 是 一 種 針 對 早 年 或 壯 歲 身 亡 之 死 者 的 悼 念 文 體, 因 而 不 用 於 黃 髮 壽 終 的 場 合, 在 一 般 的 傷 逝 之 外, 更 添 震 驚 惋 惜 之 情 所 以 劉 勰 在 敷 理 以 舉 統 的 部 分 強 調 : 原 夫 哀 辭 大 體, 情 主 於 痛 傷, 而 辭 窮 乎 愛 惜 幼 未 成 德, 故 譽 止 於 察 惠 ; 弱 不 勝 務, 故 悼 加 乎 膚 ( 容 ) 色 隱 心 而 4 文 心 雕 龍 引 文 見 范 文 瀾 注 文 心 雕 龍 注,( 臺 北 : 開 明 書 店,1963 年 臺 三 版 ) 書 中 原 即 注 明 異 文, 為 了 論 述 方 便 將 部 分 相 關 異 文 亦 以 括 弧 附 出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195 結 文 則 事 愜, 觀 文 而 屬 心 則 體 奢 奢 體 為 辭, 則 雖 麗 不 哀, 必 使 情 往 會 悲, 文 來 引 泣, 乃 其 貴 耳 在 其 美 感 規 約 上, 強 調 痛 傷 之 情, 愛 惜 之 辭 ; 在 寫 作 技 巧 上 主 張 : 以 情 表 文 則 愜 當, 為 文 造 情 則 雖 麗 不 哀 因 而 擬 議 的 其 實 近 於 王 國 維 所 謂 : 有 我 之 境, 以 我 觀 物, 故 物 皆 著 我 之 色 彩, 5 出 以 我 之 傷 悲 情 往, 而 透 過 對 於 哀 悼 對 象 在 回 憶 中 之 察 惠 : 以 曾 經 觀 察 到 的 天 資 聰 慧 或 性 情 和 善 柔 順 ; 6 以 及 容 色 : 曾 經 有 過 的 容 貌 舉 止 等, 種 種 足 以 會 悲 的 情 景 與 形 象, 來 作 令 人 讀 來 哀 傷 引 泣 的 文 辭 表 現, 才 是 符 合 文 體 性 質 的 可 貴 的 寫 作 方 式 在 篇 末 的 贊 中, 他 又 歸 結 到 哀 所 面 對 的 人 性 情 境 : 辭 之 所 哀, 在 彼 弱 弄 ; 苗 而 不 秀, 自 古 斯 慟 這 也 正 是 這 類 文 體 所 必 然 要 引 發 感 動 的 文 學 感 興 之 所 在 劉 勰 對 於 弔 的 釋 名 部 分 則 作 : 弔 者, 至 也 詩 : 神 之 弔 矣, 言 神 至 也 君 子 令 終 定 謚, 事 極 理 哀, 故 賓 之 慰 主, 以 至 到 為 言 也 壓 溺 乖 道, 所 以 不 弔 矣 又 宋 水 鄭 火, 行 人 奉 辭, 國 災 民 亡, 故 同 弔 也 及 晉 築 虒 臺, 齊 襲 燕 城, 史 趙 蘇 秦, 翻 賀 為 弔, 虐 民 搆 敵, 亦 亡 之 道 凡 斯 之 例, 弔 之 所 設 也 : 或 驕 貴 而 殞 身, 或 狷 忿 以 乖 道, 或 有 志 而 無 時, 或 美 才 而 兼 累, 追 而 慰 之, 並 名 為 弔 若 參 考 許 慎 說 文 解 字 : 弔 : 問 終 也, 從 人 弓, 古 之 葬 者, 厚 衣 以 薪, 故 人 持 弓 會 敺 禽 也 弓 蓋 往 復 弔 問 之 義 其 實 弔 字 作 為 言 行, 本 是 問 終 之 義, 因 此 必 須 往 復, 也 就 是 必 須 前 往 至 到 喪 家, 行 賓 之 慰 主 的 為 言 5 6 見 王 國 維 著 徐 調 孚 校 注, 校 注 人 間 詞 話 卷 上,( 臺 北 : 開 明 書 店,1957 年 ) 惠 字 往 往 借 作 慧 ; 但 亦 可 有 其 惠 而 不 費 之 類 的 本 義, 故 以 兩 義 並 存 作 解

196 同 樣 的, 他 國 有 災, 如 宋 水 鄭 火, 因 為 國 災 往 往 會 有 民 亡, 亦 皆 得 派 遣 行 人, 前 往 以 弔 禮 哀 禍 災 的 奉 辭 一 番 因 而 弔 的 奉 辭 往 往 必 須 到 達 事 故 的 地 點, 方 才 進 行 這 一 點 事 實 上 影 響 到 後 世 弔 文 之 寫 作 時 機 與 表 現 形 式 當 然 由 問 終 而 擴 及 弔 災 時, 則 何 者 為 災, 亦 可 有 仁 智 之 見 因 而 築 臺 襲 城 成 功, 俗 當 致 賀, 但 因 事 屬 虐 民 搆 敵, 亦 亡 之 道, 所 以 遠 見 之 士, 竟 可 翻 賀 為 弔, 以 為 警 省 因 而 弔 是 一 種 有 關 他 人 面 臨 死 亡 或 災 難 等 等 事 極 理 哀 之 不 幸 情 境, 因 而 前 往 作 以 賓 慰 主 的 為 言 或 奉 辭 的 作 品 但 是 正 如 前 述, 幸 或 不 幸 的 情 境, 往 往 會 有 仁 智 之 見, 因 而 人 類 生 活 中, 英 雄 人 物 之 隕 落, 身 處 兩 難 的 悲 劇 情 境, 甚 或 是 具 悲 劇 英 雄 的 性 格 缺 陷, 以 至 果 敢 的 邁 向 其 特 殊 的 悲 劇 命 運 等 等 : 亦 即 或 驕 貴 而 殞 身, 或 狷 忿 以 乖 道, 或 有 志 而 無 時, 或 美 才 而 兼 果 種 種 性 行 與 命 運, 都 可 以 引 發 人 們 深 沉 的 恐 怖 與 哀 憐 因 而 即 使 時 移 世 異, 卻 仍 然 忍 不 住 要 追 而 慰 之, 並 名 為 弔 這 類 的 弔 文 其 實 是 針 對 特 殊 的 歷 史 人 物, 尤 其 身 歷 悲 劇 命 運, 雖 個 性 堅 強, 具 有 英 雄 性 格, 卻 遭 遇 橫 逆 而 勇 決 隕 亡 的 人 物, 因 深 有 所 感 動, 遂 而 產 生 的 寫 作 劉 勰 對 弔 所 作 的 舉 統 之 結 論, 則 為 : 夫 弔 雖 古 義, 而 華 辭 未 造 ; 華 過 韻 緩, 則 化 為 賦 固 宜 正 義 以 繩 理, 昭 德 而 塞 違, 割 析 褒 眨, 哀 而 有 正, 則 無 奪 倫 矣 他 明 白 的 指 出 以 華 辭 的 弔 文, 雖 然 精 神 上 源 自 弔 的 問 終 慰 災 的 古 義 ; 但 是 這 種 文 辭 的 表 現 其 實 是 一 種 新 興 的 文 學 體 式, 所 以 他 在 先 前, 即 有 : 自 賈 誼 浮 湘, 發 憤 弔 屈,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197 體 同 而 事 覈, 辭 清 而 理 哀, 蓋 首 出 之 作 也 的 溯 源 賈 誼 的 弔 辭 出 以 騷 體 的 形 式, 雖 昭 明 文 選 稱 為 弔 文, 而 後 世 往 往 亦 稱 之 為 賦 ; 是 以 劉 勰 雖 亦 區 隔 出 弔 為 單 獨 的 文 體, 但 已 明 白 指 出 : 及 相 如 之 弔 二 世, 全 為 賦 體 除 了 特 殊 的 主 題 意 識 與 應 用 場 合, 弔 其 實 在 寫 作 的 文 辭 形 式, 其 實 是 與 賦 混 同 的 因 而, 他 重 新 肯 定 弔 之 問 終 慰 災 之 際, 乃 不 失 其 祟 善 戒 惡 之 古 義 ; 而 強 調 必 須 哀 而 有 正 與 割 析 褒 貶 的 辨 別 也 就 是 對 善 惡 雜 揉 的 悲 劇 情 境 或 悲 劇 人 物, 不 是 只 有 同 情 ( 哀 ) 而 已, 仍 然 得 訴 諸 正 義 之 理 以 為 準 繩, 必 須 區 隔, 可 以 昭 明 發 揚 的 德 行, 與 其 實 乖 道 的 違 失, 而 意 圖 加 以 止 塞 這 自 然 反 映 了 劉 勰 對 文 所 採 取 的 原 道 徵 聖 宗 經 等, 以 雅 正 為 主 的 道 德 教 化 的 立 場 所 以, 劉 勰 一 方 面 完 全 瞭 解 弔 所 面 對 的 其 實 是 足 以 令 人 發 憤 感 動 的 悲 劇 經 驗 之 特 質, 但 因 為 不 具 有 像 亞 理 斯 多 德 那 種 catharsis( 即 滌 清 或 淨 化 ) 之 複 雜 藝 術 心 理 作 用 的 認 識 7 ; 所 以 只 好 在 另 一 方 面 馬 上 訴 諸 止 乎 禮 義 的 道 德 辨 正, 諄 諄 以 繩 理 為 其 規 範 了 因 此, 他 在 篇 末 的 贊 中, 針 對 弔 特 別 指 出 其 所 針 對 的 對 象, 往 往 是 雖 有 通 才, 迷 方 失 控 的 悲 劇 人 物, 因 而 引 發 了 後 世 作 者, 仍 以 千 載 可 傷 而 又 再 寓 言 以 送 因 而 二 者 皆 涉 及 不 幸 的 命 運, 但 哀 傾 向 於 自 然 的 感 傷 ; 弔 卻 充 滿 了 倫 理 困 境 的 迷 惑 激 動, 令 人 震 驚 而 沈 思 而 深 觀 諦 視 人 類 生 存 的 本 質 唐 代 之 後, 雖 然 尚 有 哀 辭 之 目, 但 深 具 此 類 性 質 的 作 品, 7 本 段 關 於 悲 劇 (Tragedy) 的 論 述, 可 參 閱 亞 理 斯 多 德 著 姚 一 葦 譯 註, 詩 學 箋 註,( 臺 北 : 中 華 書 局,1966 年 )

198 往 往 混 入 祭 文 中 而 未 再 加 以 分 別, 所 以 曾 國 藩 經 史 百 家 雜 鈔. 序 例, 敘 哀 祭 類 以 為 : 後 世 曰 祭 文 曰 弔 文 曰 哀 辭 曰 誄 曰 告 祭 曰 祝 文 曰 願 文 曰 招 魂 皆 是 因 此 本 文 的 討 論 亦 將 包 括 已 稱 為 祭 文 的 哀 類 的 作 品, 因 為 它 們 其 實 具 有 相 同 的 美 學 規 範 與 情 意 結 構 三 幼 弱 與 英 年 : 哀 的 興 感 動 力 哀 辭, 若 據 文 心 雕 龍 : 辭 之 所 哀, 在 彼 弱 弄 的 說 法, 原 先 往 往 用 於 稚 子 的 夭 折 例 如 曹 植 金 瓠 哀 辭 : 金 瓠, 予 之 首 女, 雖 未 能 言, 固 已 授 色 知 心 矣 ; 生 十 九 旬 而 夭 折, 乃 作 此 辭 辭 曰 : 在 襁 褓 而 撫 育, 向 ( 尚 ) 孩 笑 而 未 言 ; 不 終 年 而 夭 絕, 何 見 罰 於 皇 天? 信 吾 罪 之 所 招, 悲 弱 子 之 無 愆 去 父 母 之 懷 抱, 滅 微 骸 於 糞 土 天 地 長 久, 人 生 幾 時 ; 先 後 無 覺, 從 爾 有 期 幼 孩 的 夭 折, 對 於 具 有 保 護 與 照 顧 之 情 意 與 職 責 的 親 長 而 言, 除 了 感 慨 命 運 的 殘 酷 無 端 : 何 見 罰 於 皇 天? 往 往 會 引 發 他 們 自 己 的 罪 咎 感 : 信 吾 罪 之 所 招! 因 為 還 在 天 真 未 鑿 的 階 段, 我 們 只 能 悲 弱 子 之 無 愆, 感 傷 其 身 未 犯 過 失 而 竟 遭 受 重 罰 了 正 因 人 間 對 罪 人 本 身 的 懲 罰, 最 重 不 過 處 死 於 是 夭 折 的 幼 孩, 在 親 長 的 心 目 中, 就 成 了 若 無 罪 而 就 死 地, 8 無 辜 而 犧 牲 的 代 罪 羔 羊 了 類 似 的 情 懷, 亦 見 於 潘 岳 傷 弱 子 辭 : 葉 落 永 離, 覆 水 不 收 赤 子 何 辜? 罪 我 之 由! 但 這 還 只 是 沒 有 8 見 孟 子. 梁 惠 王 篇, 齊 宣 王 語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199 明 顯 事 勢 牽 連 的 情 形 若 有 任 何 糾 結 牽 扯, 引 發 的 就 不 僅 是 莫 名 的 罪 咎 感 而 已 了 韓 愈 因 諫 迎 佛 骨, 天 子 謂 其 言 不 祥, 斥 之 潮 州 愈 既 行, 有 司 以 罪 人 家 不 可 留 京 師, 迫 遣 之, 女 挐 年 十 二 病 在 席, 既 驚 痛 與 其 父 訣, 又 輿 致 走 道, 撼 頓 失 食 飲 節, 死 于 商 南 層 峰 驛, 即 瘞 道 南 山 下, 五 年, 愈 為 京 兆 尹, 9 始 歸 葬 祖 塋 因 而 所 寫 的 祭 女 挐 女 文 就 在 追 思 哀 傷 之 際, 更 是 充 滿 具 體 的 罪 咎 之 感, 憾 恨 之 情 了 : 維 年 月 日, 阿 爹 阿 八, 使 汝 嬭 以 清 酒 時 果 庶 羞 之 奠, 祭 于 第 四 小 娘 子 挐 子 之 靈 嗚 呼! 昔 汝 疾 極, 值 吾 南 逐 ; 蒼 黃 分 散, 使 女 驚 憂 我 視 汝 顏, 心 知 死 隔 ; 汝 視 我 面, 悲 不 能 啼 我 既 南 行, 家 亦 隨 譴 扶 汝 上 輿, 走 朝 至 暮 天 雪 冰 寒, 傷 汝 羸 肌 撼 頓 險 阻, 不 得 少 息 不 能 食 飲, 又 使 渴 飢 死 于 窮 山, 實 非 其 命 不 免 水 火, 父 母 之 罪 使 汝 至 此, 豈 不 緣 我? 草 葬 路 隅, 棺 非 其 棺 既 瘞 遂 行, 誰 守? 誰 瞻? 魂 單 骨 寒, 無 所 託 依 人 誰 不 死? 於 汝 即 冤! 我 歸 自 南, 乃 臨 哭 汝 汝 目 汝 面, 在 吾 眼 傍 ; 汝 心 汝 意, 宛 宛 可 忘? 逢 歲 之 吉, 致 汝 先 墓 無 驚 無 恐, 安 以 即 路 飲 食 芳 甘, 棺 輿 華 好, 歸 于 其 丘, 萬 古 是 保 尚 饗 這 篇 祭 文 寫 於 五 年 後 的 遷 葬 之 時, 已 是 痛 定 之 後 的 思 痛, 但 慈 愛 與 哀 傷 之 情 不 改 全 篇 先 從 挐 子 的 角 度, 以 阿 爹 阿 八 汝 嬭 作 為 父 母 乳 母 等 親 長 的 稱 呼, 而 口 口 聲 聲 皆 以 汝 我 相 對 為 言 先 從 昔 汝 疾 極, 值 吾 南 逐 的 生 離 死 別 敘 起, 尤 其 蒼 黃 分 散, 使 女 驚 憂 的 對 視 : 我 視 汝 顏, 心 知 死 隔 ; 汝 視 吾 面, 悲 不 能 啼, 言 簡 意 賅 的 傳 達 了 親 子 情 深 而 彼 此 深 陷 於 生 死 兩 茫 9 引 句 見 韓 愈, 女 挐 壙 銘

200 茫 的 處 境 接 著 敘 述 旅 途 艱 困 : 不 得 少 息, 不 能 食 飲, 終 至 死 于 窮 山, 草 葬 路 隅 的 憾 恨 因 而 強 調 挐 子 的 死 亡, 實 非 其 命, 於 汝 即 冤 並 且 改 用 春 秋 穀 梁 傳 昭 公 十 九 年 所 謂 : 子 既 生, 不 免 乎 水 火, 母 之 罪 也, 成 為 不 免 水 火, 父 母 之 罪, 而 直 陳 : 使 汝 至 此, 豈 不 緣 我? 因 為 整 個 的 撼 頓 渴 飢, 正 是 來 自 我 既 南 行, 家 亦 隨 譴 的 連 帶 懲 罰 生 前 無 法 好 好 照 顧 的 憾 恨, 因 而 就 延 伸 為 對 其 竟 然 : 草 葬 路 隅, 棺 非 其 棺 既 瘞 遂 行, 誰 守? 誰 瞻? 的 感 傷 ; 想 像 中 的 魂 單 骨 寒, 無 所 託 依, 正 充 分 的 反 映 了 希 冀 照 顧 而 竟 不 能, 滿 腔 慈 愛 而 未 有 合 宜 之 作 為 與 表 達 的 憂 惶 心 情 這 種 心 情, 要 到 我 歸 自 南, 乃 臨 哭 汝 時 才 放 聲 表 達 於 是 生 離 死 別 的 場 景 又 再 浮 現 : 汝 目 汝 面, 在 吾 眼 傍 汝 心 汝 意, 宛 宛 可 忘? 當 時 相 視 交 感, 依 依 不 捨 的 親 子 情 懷, 盡 是 凝 結 在 無 言 對 視 的 眉 目 顏 面 中, 遂 成 為 永 難 忘 懷 的 最 終 記 憶 祭 文 的 重 點, 正 是 要 以 遷 葬 之 旅, 成 為 隨 譴 之 行 的 救 贖 或 補 償 當 年 的 惡 運 終 於 過 去 : 逢 歲 之 吉 ; 挈 子 不 要 再 流 落 路 隅 了, 因 為 要 致 汝 先 墓, 以 另 一 種 方 式, 終 於 要 帶 你 回 家 了 無 驚 無 恐, 安 以 即 路, 正 翻 轉 了 昔 日 扶 汝 上 輿, 撼 頓 險 阻 的 艱 辛 ; 飲 食 芳 甘 的 甜 美 取 代 了 不 能 食 飲, 又 使 渴 飢 的 痛 苦 ; 棺 輿 華 好 的 周 至, 改 正 了 棺 非 其 棺 的 草 率 ; 終 於 魂 單 骨 寒, 無 所 託 依 的 流 離, 亦 將 要 在 歸 于 其 丘, 萬 古 是 保 中 終 止 父 母 也 終 於 在 迎 其 歸 葬 中, 表 現 了 他 們 對 於 亡 女 的 思 念 與 慈 愛, 照 顧 了 他 們 所 想 而 所 能 的 最 後 照 顧, 作 了 種 種 原 本 想 作 的 疼 惜 但 面 對 幼 弱 的 夭 亡, 不 純 是 對 於 一 己 之 罪 咎 ; 對 於 命 運 不 明 所 以 的 天 問, 更 是 哀 辭 的 常 態 ; 例 如 曹 植 的 行 女 哀 辭 :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01 行 女 生 於 季 秋, 而 終 於 首 夏 三 年 之 中, 二 子 頻 喪 伊 上 帝 之 降 命, 何 短 修 之 難 裁? 或 華 髮 以 終 年 ; 或 懷 妊 而 逢 災 感 前 哀 之 未 闋, 復 新 殃 之 重 來! 方 朝 華 而 晚 敷, 比 晨 露 而 先 晞 感 逝 者 之 不 追, 情 忽 忽 而 失 度 10 天 蓋 高 而 無 階, 懷 此 恨 其 誰 訴! 或 者 潘 岳 的 金 鹿 哀 辭 : 嗟 我 金 鹿, 天 姿 特 挺 鬒 髮 凝 膚, 蛾 眉 蠐 領 柔 情 和 泰, 朗 心 聰 警 嗚 呼 上 天, 胡 忍 我 門! 良 嬪 短 世, 令 子 夭 昏 既 披 我 幹, 又 剪 我 根 塊 如 瘣 木, 枯 荄 獨 存 捐 子 中 野, 遵 我 歸 路 ; 將 反 如 疑, 迴 首 長 顧 在 這 裏 稚 子 的 夭 亡, 究 責 指 向 上 帝 或 上 天, 不 僅 視 為 是 無 法 瞭 解 的 裁 斷 : 伊 上 帝 之 降 命, 何 短 修 之 難 裁? ; 甚 至 可 以 視 為 是 某 種 意 義 上 的 天 地 不 仁 : 嗚 呼 上 天, 胡 忍 我 門! : 天 蓋 高 而 無 階, 懷 此 恨 而 誰 訴! 二 人 皆 用 了 夭 折 的 植 物 性 比 喻 ; 方 朝 華 而 晚 敷, 既 披 我 幹, 又 剪 我 根, 最 後 也 都 陷 入 了 一 種 無 解 的 迷 惘 中 : 情 忽 忽 而 失 度, 將 反 如 疑, 迴 首 長 顧 同 時, 誠 如 劉 勰 所 謂 : 幼 未 成 德, 故 譽 止 於 察 惠, 弱 不 勝 務, 故 悼 加 乎 膚 ( 容 ) 色, 曹 植 對 於 金 瓠, 不 免 要 強 調 其 雖 未 能 言, 固 已 授 色 知 心 矣, 在 辭 中 披 陳 在 襁 褓 而 撫 育, 雖 未 言 卻 已 尚 孩 笑, 充 分 見 其 性 情 了 潘 岳 對 其 夭 昏 的 令 子 金 鹿, 則 不 免 要 誇 讚 其 天 姿 特 挺, 容 色 上 是 鬒 髮 凝 膚, 蛾 眉 蠐 領, 個 性 上 則 是 柔 情 和 泰, 朗 心 聰 警 ; 而 他 為 任 子 咸 妻 作 孤 女 澤 蘭 哀 辭 亦 刻 意 強 調 : 茫 茫 造 化, 爰 啟 英 淑 猗 猗 澤 蘭, 應 靈 誕 育 鬢 髮 蛾 眉, 10 此 句 或 作 悵 情 忽 而 失 度

202 巧 笑 美 目 顏 耀 榮 苕, 華 茂 時 菊 如 金 之 精, 如 蘭 之 馨, 淑 質 彌 暢, 聰 慧 日 新 種 種 的 美 好, 正 都 在 增 添 對 其 早 逝 的 令 人 痛 惜 而 對 於 這 種 方 生 方 死 的 短 暫 生 命, 更 令 人 生 茫 茫 造 化 之 感 ; 李 商 隱 祭 小 姪 女 寄 寄 文 亦 不 免 要 對 她 的 命 運 感 歎 : 哀 哉! 爾 生 四 年, 方 復 本 族, 既 復 數 月, 奄 然 歸 無, 而 陷 入 而 來 也 何 故, 去 也 何 緣? 念 當 稚 戲 之 辰, 孰 測 生 死 之 位? 的 迷 惘 以 及 辛 勤 養 育 終 歸 徒 然 的 哀 傷 : 於 鞠 育 而 未 生, 結 悲 傷 而 何 極 這 種 徒 然 與 哀 傷, 在 澤 蘭 哀 辭 中 更 是 發 揮 得 淋 漓 盡 至 : 日 夕 顧 復, 夙 夜 盡 勤 彼 蒼 者 天, 哀 此 矜 人 ; 胡 甯 不 惠, 忍 予 眇 身! 俾 爾 嬰 孺, 微 命 弗 振 以 上 寫 母 親 雖 然 日 夕 夙 夜 用 心 照 顧, 但 終 於 回 天 乏 術, 讓 尚 在 嬰 孺 的 三 歲 女 兒 的 微 命, 一 病 不 起 底 下 寫 失 女 之 慟, 一 方 面 是 止 不 住 尋 尋 覓 覓, 感 覺 形 隻 影 單 ; 一 方 面 是 影 響 如 存, 憶 想 不 絕, 因 而 格 外 傷 痛 : 俯 覽 衾 襚, 仰 訴 穹 旻 弱 子 在 懷, 既 生 不 遂 ; 存 靡 託 躬, 沒 無 遺 類 耳 存 遺 響, 目 想 餘 顏, 寢 席 伏 枕, 摧 心 割 肝 因 為 潘 岳 是 為 一 位 喪 失 孤 女 的 母 親 所 作 的 哀 辭, 就 可 以 用 弱 子 在 懷, 以 至 寢 席 优 枕, 摧 心 割 肝 等 傷 慟 的 肢 體 感 受 與 體 內 形 象 來 表 達, 而 刻 畫 出 極 度 的 哀 傷 情 狀 所 以, 劉 勰 要 評 以 : 觀 其 慮 瞻 辭 變, 情 洞 悲 苦, 敘 事 如 傳, 結 言 摹 詩, 促 節 四 言, 鮮 有 緩 句, 故 能 義 直 而 文 婉, 體 舊 而 趣 新, 金 鹿 澤 蘭, 莫 之 或 繼 也 李 商 隱 祭 小 姪 女 寄 寄 文 亦 因 事 涉 寄 瘞 遷 葬 : 時 吾 赴 調 京 下, 移 家 關 中, 事 故 紛 綸, 光 陰 遷 貿, 寄 瘞 爾 骨, 五 年 於 玆, 因 而 想 像 其 孤 魂 無 依 :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03 白 草 枯 荄, 荒 塗 古 陌 ; 朝 飢 誰 飽? 夜 渴 誰 憐? 爾 之 栖 栖, 我 有 罪 矣! 白 草 枯 荄, 荒 塗 古 陌 短 短 八 字 就 鮮 明 的 刻 畫 了 秋 日 孤 塚 的 荒 涼 ; 然 後 再 繼 以 視 死 若 生, 而 作 無 食 無 飲, 無 人 照 顧, 淒 慘 煎 熬 爾 之 栖 栖 情 狀 的 詢 問, 充 分 反 映 了 猶 如 遺 棄, 令 人 不 忍 的 心 情 由 視 死 若 生, 進 一 步 發 展 為 由 存 思 亡, 這 篇 祭 文 亦 開 啟 了 一 種 以 存 亡 作 對 比 的 哀 悼 形 態 : 自 爾 沒 後, 姪 輩 數 人, 竹 馬 玉 環, 繡 襜 文 褓 ; 堂 前 階 下, 日 裏 風 中 ; 弄 藥 爭 花, 紛 吾 左 右, 獨 爾 精 誠, 不 知 何 之? 念 往 撫 存, 五 情 空 熱 因 為 存 者 所 有 的 生 活 情 狀, 正 顯 示 了 逝 者 若 依 然 存 活 的 種 種 可 能 : 擁 有 竹 馬 玉 環 等 弄 物, 身 著 繡 襜 文 褓 : 這 正 顯 現 為 親 長 所 寶 愛 眷 顧 ; 安 詳 的 在 家 族 堂 前 階 下, 生 活 在 日 裏 風 中 光 明 流 動 的 朗 朗 乾 坤, 作 著 弄 藥 爭 花 的 天 真 遊 戲, 這 都 是 早 已 瘞 埋 的 寄 寄 所 不 可 能 擁 有,( 因 而 形 成 被 剝 奪 ), 的 一 切 美 好 這 正 以 撫 存 而 作 念 往 的 尋 思 : 獨 爾 精 誠, 不 知 何 之? 悵 惘 而 若 有 所 失, 而 莫 名 所 以 哀 辭 所 作 的 對 象, 不 僅 限 於 幼 弱, 亦 施 於 英 年 早 逝 ; 甚 至 壯 歲 亡 故 者 韓 愈 獨 孤 申 叔 哀 辭 所 哀 悼 的 獨 孤 申 叔 正 死 於 二 十 七 歲 的 英 年, 雖 然 舉 進 士, 又 以 博 學 宏 辭 為 校 書 郎, 卻 在 居 父 喪 不 久 即 亡 故, 等 於 仕 宦 才 開 始 就 結 束 了 所 以 韓 愈 作 哀 辭, 亦 一 樣 的 從 茫 茫 造 化 或 孰 測 生 死 之 位 的 迷 惘 下 筆 : 眾 萬 之 生, 誰 非 天 邪? 明 昭 昏 蒙, 誰 使 然 邪? 行 何 為 而 怒, 居 何 故 而 憐 邪? 胡 喜 厚 其 所 可 薄 而 恆 不 足 於 賢 邪? 將 下 民 之 好 惡 與 彼 蒼 懸 邪? 抑 蒼 茫 無 端 而 暫 寓 其 間 邪?

204 在 這 種 彼 蒼 者 天 雖 然 主 宰 萬 物, 但 卻 並 不 以 賢 頑 定 壽 夭, 也 就 是 天 道 與 人 道 分 離 的 深 深 質 疑 中, 其 實 正 間 接 道 出 無 法 接 受 以 申 叔 之 賢 明 而 竟 短 命 而 死 的 不 幸 結 局 面 對 這 種 難 以 理 解 的 天 意, 韓 愈 將 問 題 反 過 來 拋 向 當 事 者 : 死 者 無 知, 吾 為 子 慟 而 已 矣 ; 如 有 知 也, 子 其 自 知 之 矣! 若 死 者 無 知, 則 死 者 已 無 憤 懣 不 平, 哀 傷 痛 苦, 有 這 種 情 緒 的 是 哀 悼 的 生 者, 所 以 只 有 吾 為 子 慟 而 已 矣 如 有 知 也, 則 死 者 已 然 回 歸 上 天, 或 如 某 些 宗 教 信 仰 所 相 信 的, 已 經 面 對 過 死 後 的 審 判, 自 當 瞭 解 是 否 : 將 下 民 之 好 惡 與 彼 蒼 懸 邪? 抑 蒼 茫 無 端 而 暫 寓 其 間 邪?, 自 己 夭 亡 的 真 相 : 子 其 自 知 之 矣 因 此, 哀 者 不 可 解 而 哀 ; 被 哀 者 或 許 無 知 因 而 已 不 知 其 可 哀 ; 或 許 有 知 而 自 知 其 解, 亦 已 不 復 哀 了 留 給 生 者 的 只 是 其 美 好 印 象 而 令 人 永 難 忘 懷 的 思 念 : 濯 濯 其 英, 曄 曄 其 光, 如 聞 其 聲, 如 見 其 容, 嗚 呼 遠 矣, 何 日 而 忘? 以 濯 濯 其 英, 曄 曄 其 光, 描 寫 申 叔 生 命 的 美 好, 其 實 正 反 扣 了 申 叔 雖 開 好 花 而 竟 未 結 美 果 的 人 生 歷 程, 雖 然 充 滿 了 光 輝 但 卻 立 即 熄 滅 的 不 幸 命 運 雖 非 幼 弱, 但 其 實 一 樣 的 是 芳 意 竟 何 成? 的 可 哀 : 是 以 對 其 的 悼 念, 仍 是 出 以 哀 辭 的 形 態 只 是 申 叔 已 經 成 熟 到 能 夠 沈 思 自 己, 以 至 人 類 命 運 的 階 段, 因 而 相 詢 弔 問 以 天 命 要 旨 孔 子 五 十 而 知 天 命, 隱 約 中 可 有 : 死 而 能 知 天 命, 則 其 逝 世 亦 不 算 夭 亡 了 11 來 相 寬 慰 的 微 言 大 義 呢? 歐 陽 詹 卒 年 已 有 四 十 餘, 且 與 韓 愈 同 年 登 第, 但 韓 愈 卻 為 11 舊 俗 以 年 過 半 百 而 死, 即 非 夭 折 了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05 他 作 歐 陽 生 哀 辭 在 題 哀 辭 後, 他 更 強 調 自 己 的 : 哀 生 之 不 得 位 而 死 ; 哭 之 過 時 而 悲, 凡 愈 之 為 此 文, 蓋 哀 歐 陽 生 之 不 顯 榮 於 前, 又 懼 其 泯 滅 於 後 也 但 所 以 寫 作 哀 辭 其 實 是 因 歐 陽 詹 遠 遊 京 師, 死 於 父 母 尚 在 之 年 : 嗚 呼! 詹 今 其 死 矣! 詹 閩 越 人 也 父 母 老 矣! 捨 朝 夕 之 養, 以 來 京 師 其 心 將 以 有 得 於 是, 而 歸 為 父 母 榮 也 雖 其 父 母 之 心 亦 皆 然 詹 在 側, 雖 無 離 憂, 其 志 不 樂 也 詹 在 京 師, 雖 有 離 憂, 其 志 樂 也 若 詹 者 所 謂 以 志 養 志 者 歟? 詹 雖 未 得 位, 其 名 聲 流 於 人 人, 其 德 行 信 於 朋 友, 雖 詹 與 其 父 母 皆 可 無 憾 也 詹 之 事 業 文 章, 李 翱 既 為 之 傳, 故 作 哀 辭 以 舒 余 哀, 以 傳 於 後, 以 遺 其 父 母 而 解 其 悲 哀, 以 卒 詹 志 云 為 了 以 傳 於 後, 懼 其 泯 滅 於 後 也, 故 哀 辭 敘 詹 受 知 於 常 袞, 遂 成 為 閩 越 人 舉 進 士 之 始, 再 述 兩 人 交 遊 經 歷, 性 情 文 章, 及 詹 為 國 子 監 四 門 助 教, 將 率 其 徒 伏 闕 下 舉 韓 愈 為 博 士 等 事, 已 近 於 傳 誌 ; 但 從 以 遺 其 父 母 而 解 其 悲 哀, 以 卒 詹 志 言, 則 從 其 父 母 的 角 度, 以 白 髮 送 黑 髮, 歐 陽 詹 自 然 還 是 夭 亡 的 生, 因 而 其 辭 云 : 求 仕 與 友 兮, 遠 違 其 鄉 父 母 之 命 兮, 子 奉 以 行 友 則 既 獲 兮, 祿 實 不 豐 以 志 為 養 兮, 何 有 牛 羊! 事 實 既 修 兮, 名 譽 又 光 父 母 忻 忻 兮, 常 若 在 旁 命 雖 云 短 兮, 其 存 者 長 終 要 必 死 兮, 願 不 永 傷 友 朋 親 視 兮, 藥 物 甚 良 飲 食 孔 時 兮, 所 欲 無 妨 壽 命 不 齊 兮, 人 道 之 常 在 側 與 遠 兮, 非 有 不 同 山 川 阻 深 兮, 魂 魄 流 行 祀 祭 則 及 兮, 勿 謂 不 通 哭 泣 無 益 兮, 抑 哀 自 彊 推 生 知 死 兮, 以 慰 孝 誠 嗚 呼 哀 哉 兮, 是 亦 難 忘 其 中 特 別 反 映 父 母 關 懷 照 顧 子 女 心 情 的 是 : 病 中 是 否 孤 寂 無 依?

206 飲 食 藥 物 是 否 齊 備 無 虞? 因 而 特 別 強 歐 陽 詹 有 友 朋 親 視 兮, 藥 物 甚 良 ; 飲 食 孔 時 兮, 所 欲 無 妨, 因 而 歐 陽 詹 之 死, 乃 是 壽 命 不 齊 兮, 人 道 之 常, 詹 雖 云 短 命 兮, 但 道 德 文 章 其 存 者 長 ; 而 凡 人 皆 終 要 必 死 兮, 願 不 永 傷 終 要 勸 其 父 母 體 貼 歐 陽 詹 生 死 不 易 的 孝 心 : 推 生 知 死 兮, 以 慰 孝 誠, 而 能 明 白 哭 泣 無 益 兮 而 能 抑 哀 自 彊 多 所 保 重, 而 終 結 於 感 歎 歐 陽 詹 為 人 的 孝 誠, 是 亦 難 忘! 上 述 辭 云 的 部 分, 文 辭 平 淺, 說 理 周 至, 而 關 懷 勸 慰 的 心 情 則 流 露 無 遺 曾 國 藩 曰 : 前 半 敘 述 矜 當 ; 後 半 就 父 母 老 矣, 反 復 低 徊, 絕 耐 紬 繹, 12 自 是 有 見 之 言 以 哀 為 名 的 作 品, 最 為 特 殊 的 或 許 是 潘 岳 的 哀 永 逝 文 了 在 這 篇 悼 亡 的 哀 文 中, 並 未 從 臨 終 的 生 死 之 際 寫 起, 而 是 專 注 於 由 啟 殯 到 返 哭 的 整 個 喪 葬 的 歷 程 它 所 謂 的 永 逝, 正 是 死 者 形 魂 的 逐 漸, 以 至 終 於 永 遠 的, 離 開 了 共 同 生 活 的 家 園 隨 著 喪 葬 儀 式 與 歷 程 的 進 行, 敘 述 者 不 斷 的 觸 景 興 情, 逐 步 的 咀 嚼 亡 妻 的 由 魂 去 不 歸 而 形 葬 不 返, 也 就 是 由 死 亡 以 至 永 逝 情 境 的 逐 步 實 體 化, 反 覆 體 味 死 別 的 真 正 意 涵, 以 及 其 令 人 吞 聲 飲 恨 的 哀 感 : 啟 夕 兮 宵 興, 悲 絕 緒 兮 莫 承 俄 龍 輀 兮 門 側, 嗟 俟 時 兮 將 升 嫂 姪 兮 慞 惶, 慈 姑 兮 垂 矜 聞 鳴 雞 兮 戒 朝, 咸 驚 號 兮 撫 膺 首 段 由 啟 殯 的 前 夕 寫 起, 先 強 調 死 者 的 生 命, 同 時 也 是 與 死 者 共 同 生 活 經 歷 中 道 斷 絕 的 悲 哀 : 悲 絕 緒 兮 莫 承 接 著 喪 車 來 到, 等 待 依 時 起 靈 未 寫 己 懷, 先 寫 家 中 親 人 : 嫂 姪 慈 姑 各 別 的 情 感 反 應 終 於 時 辰 到 了 : 聞 鳴 雞 兮 戒 朝, 接 著 是 啟 殯 時 的 集 體 反 應 : 咸 驚 號 兮 撫 膺 ; 雞 鳴 戒 朝 的 無 情 與 親 12 馬 其 昶 校 注, 韓 昌 黎 文 集 校 注,( 香 港 : 中 華 書 局 香 港 分 局,1984 年 重 印 版 ), 頁 176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07 人 撫 膺 哀 號 的 深 情, 互 相 映 襯, 益 添 悲 傷 但 這 些 都 只 是 外 顯 的 景 象, 對 死 者 的 感 傷, 卻 要 透 過 內 在 的 思 維, 方 能 顯 現 真 意 : 逝 日 長 兮 生 年 淺 ; 憂 患 眾 兮 歡 樂 尟 彼 遙 思 兮 離 居, 歎 河 廣 兮 宋 遠 今 奈 何 兮 一 舉 ; 邈 終 天 兮 不 反 百 年 不 過 的 人 生, 相 形 於 萬 古 的 逝 日, 本 來 就 如 莊 子 所 謂 : 計 人 之 所 知, 不 若 其 所 不 知 ; 其 生 之 時, 不 若 未 生 之 時, 13 這 不 過 人 生 的 常 態 但 在 這 裏 富 饒 意 味 的 是 生 以 年 計 ; 逝 以 日 計 因 為 我 們 往 往 以 年 計 歲 數, 定 壽 夭 : 若 早 死 就 顯 得 生 年 淺 ; 而 逝 在 初 發 生 時, 往 往 是 算 日 子 的, 這 不 但 攸 關 喪 禮 的 期 程, 事 實 上 亦 令 親 人 有 長 日 漫 漫, 難 捱 難 過, 度 日 如 年 的 感 受 這 種 由 實 感 而 產 生 的 知 覺 意 識, 不 僅 是 針 對 特 殊 的 死 者, 亦 何 嘗 不 是 喻 示 了 眾 人 的 宿 命 臨 到 了 死 亡, 對 於 親 人, 尤 其 是 夫 妻, 人 們 總 會 尋 思 對 方 是 否 過 了 幸 福 的 一 生, 於 是 得 出 的 往 往 是 憂 患 眾 兮 歡 樂 尟 在 悼 亡 之 際, 歷 經 艱 辛 適 應 與 成 長 的 少 年 夫 妻, 面 對 妻 子 在 未 臨 老 境 即 已 夭 亡, 往 往 令 鰥 存 的 丈 夫, 因 為 未 能 充 分 盡 到 保 護 與 愛 惜 的 歉 意, 更 會 有 此 感 覺 雖 然 如 此, 還 是 眷 念 長 相 廝 守 的 生 活, 因 而 接 著 以 詩 經. 衛 風. 河 廣 一 詩 為 對 比, 即 使 是 生 離 已 足 以 激 起 無 限 的 相 思 與 感 歎 : 彼 遙 思 而 離 居, 歎 河 廣 而 宋 遠 ; 何 況 是 永 無 歸 返 的 死 別 : 今 奈 何 兮 一 舉, 邈 終 天 兮 不 反 由 遙 與 邈 正 是 用 距 離 來 界 定 分 別, 河 廣 與 終 天 的 阻 隔, 自 是 無 法 相 比, 何 況 是 一 舉 不 反, 用 了 舉 與 天, 自 然 指 的 不 是 已 然 喪 失 生 命 的 形 體, 而 隱 隱 指 的 正 是 生 命 精 神 所 寄 的 靈 魂 了 所 以 底 下 的 一 段, 雖 然 隨 著 禮 儀 進 行, 卻 充 滿 了 身 與 魂 之 間 13 莊 子. 秋 水

208 的 辯 證 : 盡 余 哀 兮 祖 之 晨, 揚 明 燎 兮 援 靈 輴 徹 房 帷 兮 席 庭 筵, 舉 酹 觴 兮 告 永 遷 悽 切 兮 增 欷, 俯 仰 兮 揮 淚 想 孤 魂 兮 眷 舊 宇, 視 倏 忽 兮 若 彷 彿 徒 彷 彿 兮 在 慮, 靡 耳 目 兮 一 遇 停 駕 兮 淹 留, 徘 徊 兮 故 處 周 求 兮 何 獲? 引 身 兮 當 去 在 這 一 段 的 描 寫 中, 正 有 著 近 於 凡 人 所 生 者 神 也, 所 託 者 形 也, 形 神 離 則 死, 死 者 不 可 復 生, 離 者 不 可 復 反 的 信 念, 14 當 我 命 絕 今 日, 魂 去 尸 長 留 之 際, 15 殯 葬 的 其 實 是 尸 身, 因 此 援 靈 輴 起 駕 永 遷 的 都 是 尸 身 ; 而 席 庭 筵 祖 祭, 舉 酹 觴 以 告 的 卻 是 離 形 而 去 的 神 魂 當 徹 房 帷, 席 庭 筵 告 遷 之 後, 死 者 的 身 形 即 不 復 停 留 於 舊 宇 與 故 處 了 因 而 在 悽 切 增 欷, 俯 仰 揮 淚 的 哀 感 之 中, 不 免 想 及 孤 魂 的 必 定 眷 舊 宇 或 許 尚 徘 徊 故 處, 在 短 暫 的 片 刻, 似 乎 倏 忽 彷 彿 見 其 魂 靈 的 情 狀, 因 而 停 駕 淹 留, 尋 覓 周 求, 盼 望 一 遇 ; 但 終 於 只 是 祈 求 於 心 的 在 慮, 耳 目 並 無 所 獲 只 好 援 靈 輴 駕 以 引 其 尸 身 而 去 接 著 描 寫 出 殯 的 路 途 : 去 華 輦 兮 初 邁, 馬 迴 首 兮 旋 旆 風 泠 泠 兮 入 帷, 雲 霏 霏 兮 承 蓋 鳥 俛 翼 兮 忘 林, 魚 仰 沫 兮 失 瀨 悵 悵 兮 遲 遲, 遵 吉 路 兮 凶 歸 思 其 人 兮 已 滅, 覽 餘 跡 兮 未 夷 昔 同 塗 兮 今 異 世, 憶 舊 歡 兮 增 新 悲 這 一 段 路 途 的 描 寫, 由 寫 實 而 漸 入 幻 想 ; 寫 物 象 而 終 成 心 境 輦 行 之 初, 馬 迴 首, 旋 旆, 以 及 風 泠 泠, 入 帷 都 14 15 見 司 馬 遷, 史 記. 太 史 公 自 序 見 古 詩 為 焦 仲 卿 妻 作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09 具 寫 實 的 可 能 性, 雖 然 也 一 樣 的 具 有 悵 悵 兮 遲 遲 的 情 意 象 徵, 反 映 依 依 不 捨 與 無 所 遮 蔽 的 淒 涼 心 情 但 由 雲 霏 霏 兮 承 蓋 而 至 鳥 俛 翼 兮 忘 林, 魚 仰 沫 兮 失 瀨 則 已 是 馳 情 入 幻 : 似 乎 輦 車 暫 時 成 了 自 然 界 的 中 心, 令 風 雲 輻 輳, 鳥 魚 趨 向 而 忘 其 所 屬 間 接 的 反 映 了 敘 事 者 流 離 失 所, 無 可 依 歸 的 心 境 這 一 行 進 的 路 途, 似 又 成 了 人 生 天 地 間, 忽 如 遠 行 客 的 生 命 路 途 的 象 徵, 16 由 出 生 而 終 至 進 入 死 亡, 這 一 途 程 終 究 是 : 遵 吉 路 兮 凶 歸 自 然, 昔 日 並 行 吉 路 的 回 憶 : 昔 同 塗, 覽 餘 跡 兮 未 夷 所 引 發 的 憶 舊 歡 ; 都 在 思 其 人 兮 已 滅, 今 異 世 的 意 識 下, 觸 景 而 增 新 悲 了 在 這 種 心 境 下, 不 只 風 雲 變 幻, 而 且 整 個 世 界 失 序, 成 為 一 片 廣 大 模 糊 空 洞 混 蒙 的 狀 態 : 謂 原 隰 兮 無 畔, 謂 川 流 兮 無 岸 望 山 兮 寥 廓, 臨 水 兮 浩 汗 視 天 日 兮 蒼 茫, 面 邑 里 兮 蕭 散 匪 外 物 兮 或 改, 固 歡 哀 兮 情 換 原 隰 無 畔, 川 流 無 岸, 明 白 的 指 出 這 是 謂, 則 它 們 並 不 是 實 景, 而 是 意 念 中 的 意 想, 其 實 它 們 正 是 反 用 詩 經. 衛 風. 氓 以 淇 則 有 岸, 隰 則 有 泮 來 象 徵 : 總 角 之 晏, 言 笑 晏 晏, 世 界 井 然 有 序 的 舊 歡 時 日 的 崩 潰 與 消 失 因 而 遂 覺 山 川 寂 寥 泛 濫, 天 日 蒼 茫 黯 淡, 邑 里 冷 清 蕭 散 觸 目 所 見, 全 都 是 令 人 悒 悒 寡 歡 的 景 象 敘 述 者 亦 完 全 自 覺 : 匪 外 物 兮 或 改, 固 歡 哀 兮 情 換 這 裏 反 映 了 敘 述 者 內 心 正 處 於 情 感 的 緣 引 流 蕩 與 理 性 的 努 力 自 我 操 持 之 間 的 拉 拒 因 而 前 述 山 川 天 日 邑 里 的 景 象, 不 僅 是 物 以 情 觀 所 呈 現 的 心 境 之 象 徵, 也 是 敘 述 者 不 由 自 主 的 陷 入 ; 又 想 努 力 超 拔 而 出, 的 黯 淡 迷 惘 心 境 接 著 敘 述 下 葬 的 情 景 : 16 見 古 詩 十 九 首. 青 青 陵 上 柏

210 嗟 潛 隧 兮 既 敞, 將 送 形 兮 長 往 委 蘭 房 兮 繁 華, 襲 窮 泉 兮 朽 壤 中 慕 叫 兮 擗 摽, 之 子 降 兮 宅 兆 撫 靈 櫬 兮 訣 幽 房, 棺 冥 冥 兮 埏 窈 窕 戶 闔 兮 燈 滅, 夜 何 時 兮 復 曉? 這 一 段 描 寫 的 方 式, 幾 近 電 影 的 慢 動 作 特 寫, 並 且 充 分 的 利 用 了 內 心 的 情 思 與 外 在 景 象 交 切 的 蒙 太 奇 效 果 加 以 一 個 嗟 字, 就 使 潛 隧 既 敞 的 通 往 地 下 之 墓 道 開 啟 的 外 在 事 件, 成 為 敘 述 者 內 心 的 歎 喟 因 而 充 分 的 意 識 到 這 正 是 將 送 形 兮 長 往 的 最 後 歷 程 這 裏 使 用 送 形, 正 是 清 楚 的 知 覺, 葬 埋 的 僅 是 死 者 與 神 魂 分 離 的 形 而 已 但 現 在 連 這 身 形 亦 將 長 往 因 而 想 到 她, 委, 離 棄 了 原 來 起 居 之 繁 華 精 緻 風 光 旖 旎 的 蘭 房 ; 現 在 卻 要, 襲, 進 入 覆 被 的 卻 是 窮 泉 下 的 朽 壤 : 生 死 美 惡 的 對 比 下, 無 盡 的 哀 傷, 盡 在 不 言 中 但 眼 見 死 者 正 要 入 葬 於 塋 墓 之 際, 內 心 的 眷 戀 思 慕, 終 於 忍 不 住 捶 胸 叫 喚 出 來 : 中 慕 叫 兮 擗 摽 這 裏 的 情 景 敘 述, 其 實 暗 中 正 與 描 述 新 婦 來 歸 的 之 子 于 歸, 宜 其 室 家 相 對 比 17 之 子 降 兮 宅 兆, 呈 現 的 正 是 原 屬 新 婦 的 之 子 卻 被 降 入 地 底 安 置 於 祖 塋 中 的 墓 穴 宅 : 墓 穴, 將 是 她 要 居 住 的 室 ; 而 兆 : 塋 域, 則 是 她 所 歸 往 的 家 然 後 撫 靈 襯 在 墓 室 的 幽 房 裏 作 最 後 訣 別 將 棺 木 留 置 在 冥 冥 的 黑 暗 中, 走 過 窈 窕 幽 深 的 埏 : 墓 隧 出 來 將 墓 門, 戶, 闔 上 ; 自 然 也 將 在 墓 中 照 明 用 的 燈 光 熄 滅 於 是 一 片 黑 暗, 死 者 的 身 形 就 進 入 了 永 夜 ; 敘 述 者 不 禁 沈 痛 的 默 想 : 對 於 她 而 言, 夜 何 時 兮 復 曉? 本 篇 就 結 束 殯 葬 歸 來 的 餘 悲 未 盡, 對 其 魂 靈 的 思 念 尋 覓 : 17 詩 經. 周 南. 桃 夭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11 歸 反 哭 兮 殯 宮, 聲 有 止 兮 哀 無 終 是 乎 非 乎 何 皇? 趣 一 遇 兮 目 中! 既 遇 目 兮 無 兆, 曾 寤 寐 兮 弗 夢 既 顧 瞻 兮 家 道, 長 寄 心 兮 爾 躬 重 曰 : 已 矣! 此 蓋 新 哀 之 情 然 耳 渠 懷 之 其 幾 何? 庶 無 愧 兮 莊 子 歸 反 哭 於 家 中 停 柩 的 殯 宮, 終 究 是 一 時 之 事, 但 哭 聲 有 止, 有 形 的 外 在 的 悲 痛 的 行 為, 終 究 會 終 止 但 是 死 別, 永 遠 失 去 的 悲 哀, 卻 是 無 終, 這 正 是 敘 述 者 的 深 情 告 白 因 而 由 外 顯 的 哀 痛 行 為 轉 向 內 心 痴 迷 的 思 念 對 逝 者 的 魂 靈, 不 免 如 漢 武 帝 思 念 李 夫 人 詩 : 是 邪 非 邪? 立 而 望 之, 何 姍 姍 其 來 遲! 而 要 詢 問 : 是 乎 非 乎 何 皇, 是 否 尚 在 舊 宇 故 處? 而 孤 魂 何 往? 渴 望 的 只 是 趣 一 遇 兮 目 中! 但 結 果 竟 是 既 未 目 見, 未 又 夢 見, 完 全 的 失 落 敘 述 者 因 此 跌 落 了 認 知 死 亡 的 意 義, 即 是 逝 者 長 往, 形 魂 皆 失 而 無 可 希 冀 的 真 實 情 境 所 能 存 留 的 僅 是 顧 瞻 昔 日 夫 夫 婦 婦 家 道 中 的 生 活 記 憶, 將 對 方 爾 躬 的 形 影, 長 寄 於 心 中 而 已 整 個 過 程 正 是 由 傷 痛 痴 迷 追 尋 失 落 而 終 於 漸 漸 能 夠 痛 定 思 痛, 以 理 性 自 持 的 態 度, 反 觀 自 己 的 反 應 為 : 此 蓋 新 哀 之 情 然 耳 但 長 懷 不 已, 這 份 思 念 終 將 持 續 到 何 時? 渠 懷 之 其 幾 何? 的 歎 問, 正 反 映 他 在 情 感 上 的 無 法 終 止 然 而, 他 最 後 庶 無 愧 兮 莊 子 的 表 白, 則 亦 反 映 了 他 其 實 瞭 解 另 一 種 以 死 生 通 乎 命 之 哲 理 與 智 慧 自 解 的 可 能 18 這 樣 的 作 品, 是 不 是 也 算 發 乎 情, 止 乎 理 義? 終 究 面 對 死 生 之 際, 人 類 除 了 委 諸 命 運, 又 何 能 有 所 奈 何? 以 殯 葬 的 過 程 為 表 現 哀 感 之 焦 點, 在 早 期 似 乎 是 哀 之 文 類 的 一 個 重 點 昭 明 文 選 選 了 顏 延 之 宋 文 皇 帝 元 皇 后 18 莊 子 喪 妻 之 事, 參 見 莊 子. 至 樂

212 哀 策 文 謝 眺 齊 敬 皇 后 哀 策 文 等 兩 篇 哀 策 文, 而 潘 岳 亦 撰 有 景 獻 皇 后 哀 策 文, 提 拔 歐 陽 詹 的 常 袞 本 人 亦 撰 有 貞 懿 皇 后 哀 冊 文, 它 們 一 方 面 皆 符 合 摯 虞 文 章 流 別 論 所 謂 : 今 所 謂 哀 策 者, 古 誄 之 義, 先 以 累 其 德 行, 旌 之 不 朽 為 行 文 追 述 的 重 點 ; 另 一 方 面 亦 皆 以 刻 劃 殯 葬 的 歷 程 為 表 現 悲 情 的 手 法, 例 如 元 皇 后 哀 策 文 : 戒 涼 在 肂, 杪 秋 即 穸 霜 夜 流 唱, 曉 月 升 魄 八 神 警 引, 五 輅 遷 跡 噭 噭 儲 嗣, 哀 哀 列 辟 灑 零 玉 墀, 雨 泗 丹 掖 撫 存 悼 亡, 感 今 懷 惜 嗚 呼 哀 哉! 南 背 國 門, 北 首 山 園 僕 人 按 節, 服 馬 顧 轅 遙 酸 紫 蓋, 眇 泣 素 軒 滅 綵 清 都, 夷 體 壽 原 邑 野 淪 譪, 戎 夏 悲 讙 來 芳 可 述, 往 駕 弗 援 嗚 呼 哀 哉! 季 節 自 然 : 戒 涼 杪 秋 霜 夜 曉 月 ; 以 及 自 然 的 比 喻 : 灑 零 雨 泗 ; 空 間 的 變 化 : 玉 墀 丹 掖 國 門 山 園 清 都 邑 野 戎 夏 ; 人 馬 的 逐 漸 擴 大 : 儲 嗣 列 辟 僕 人 服 馬 戎 夏, 都 是 標 準 的 寫 作 技 巧 作 為 符 命 的 一 種, 通 常 用 於 遷 梓 宮 及 太 子 諸 王 大 臣 薨 逝 的 哀 冊, 19 其 實 寫 作 的 基 本 正 是 來 芳 可 述 的 頌 德, 然 後 作 往 駕 弗 援 的 哀 思 哀 類 的 作 品, 雖 有 許 多 的 演 化 與 衍 變, 但 對 早 逝 的 生 命, 尤 其 是 幼 弱, 是 婦 女, 以 致 即 使 已 當 英 年, 而 其 哀 慟 是 出 於 送 黑 髮 人 的 白 髮 人, 則 長 憫 幼, 強 憐 弱, 對 其 死 亡, 自 然 集 中 於 哀 憐 的 情 緒 與 雖 具 種 種 不 忍 不 捨, 卻 仍 得 因 其 喪 亡 而 加 以 殯 葬 的 歷 程, 反 映 的 正 是 對 於 美 好 生 命 的 眷 眷 深 情 與 無 可 抵 拒 命 運 之 殘 酷 的 體 味 似 乎 只 有 發 乎 情 : 吾 寧 捨 一 哀, 里 巷 亦 嗚 咽 ; 19 徐 師 曾, 文 體 明 辨. 序 說 : 按 說 文 云 : 冊, 符 命 也 字 本 作 策 引 句 亦 仝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13 未 必 即 能 止 乎 禮 義, 20 感 受 到 的 是 似 乎 是 無 止 無 盡 的 哀 傷 : 憂 端 齊 終 南, 澒 洞 不 可 掇 21 哀 文 哀 辭 哀 策 文 總 名 為 哀, 其 文 體 本 質 真 的 就 是 盡 哀 而 已 四 困 境 與 抉 擇 : 弔 的 倫 理 反 思 根 據 文 心 雕 龍 的 說 法, 賈 誼 弔 屈 原 文 是 弔 文 的 首 出 之 作, 也 因 此 對 於 弔 的 寫 作 型 態, 發 揮 了 典 範 的 作 用 首 先 是 寫 作 動 機 上, 因 為 到 賈 誼 的 時 代, 屈 原 作 古 已 久, 對 其 死 亡 已 經 失 去 了 哀 傷 的 時 效, 而 且 非 親 非 故, 其 外 緣 往 往 是 因 為 己 身 的 遭 遇 : 恭 承 嘉 惠 兮, 俟 罪 長 沙, 由 於 貶 謫, 經 歷 屈 原 生 前 活 動 的 地 域, 遙 思 其 悲 劇 性 的 結 束 生 命 方 式 : 側 聞 屈 原 兮, 自 沈 汨 羅, 因 而 造 託 湘 流, 敬 弔 先 生 同 樣 的, 王 粲 弔 夷 齊 文 亦 首 敘 : 歲 旻 秋 之 仲 月, 從 王 師 以 南 征 因 為 側 身 征 伐, 在 濟 河 津 而 長 驅, 踰 芒 阜 之 崢 嶸 時, 覽 首 陽 於 東 隅, 見 孤 竹 之 遺 靈, 產 生 心 於 悒 而 感 懷, 意 惆 悵 而 不 平 的 情 懷, 因 而 興 弔 庾 闡 弔 賈 誼 文 亦 敘 中 興 二 十 三 載, 余 忝 守 衡 南, 鼓 枻 三 江, 路 次 巴 陵, 望 君 山 而 過 洞 庭, 涉 湘 川 而 觀 汨 水, 因 為 臨 賈 生 投 書 之 川, 慨 以 永 懷 矣, 及 造 長 沙, 觀 其 遺 象, 喟 然 有 感, 因 為 感 懷 乃 弔 之 因 而, 弔 其 實 是 登 臨 懷 古 的 一 種 寫 作 形 式 ; 只 是 如 同 屈 原 是 自 沈 汨 羅, 夷 齊 是 餓 死 首 陽, 而 賈 誼 則 是 為 懷 王 大 傅, 懷 王 騎 墮 馬 而 死 無 後, 賈 生 自 傷 為 傅 無 狀, 哭 泣 20 毛 詩. 序 : 發 乎 情, 止 乎 禮 義 21 吾 寧 捨 一 哀, 與, 澒 洞 不 可 掇 二 聯 俱 見 杜 甫 詩 自 京 赴 奉 先 縣 詠 懷 五 百 字, 杜 甫 所 面 對 的 正 亦 是 : 入 門 聞 號 咷, 幼 子 餓 已 卒, 自 當 興 哀 的 情 境

214 歲 餘 亦 死 22 被 弔 者 在 生 死 去 就 之 際, 都 有 引 人 哀 感 或 反 思 的 情 況, 因 而 不 僅 是 懷 古 ; 更 有 另 外 一 番 的 可 以 興 與 可 以 觀 的 感 動 與 思 維 賈 誼 詮 釋 屈 原 的 自 沈 是 遭 世 罔 極 兮, 乃 隕 厥 身 而 屈 原 的 生 存 處 境, 則 是 : 嗚 呼 哀 哉! 逢 時 不 祥 : 鸞 鳳 伏 竄 兮, 鴟 梟 翱 翔 闒 茸 尊 顯 兮, 讒 諛 得 志 賢 聖 逆 曳 兮, 方 正 倒 植 世 謂 隨 夷 為 溷 兮, 謂 跖 蹻 為 廉 莫 邪 為 鈍 兮, 鉛 刀 為 銛 根 本 就 是 價 值 顛 倒, 善 惡 淆 亂, 結 果 是 讒 諛 得 志, 方 正 倒 植 之 不 祥 的 時 代 文 中 的 比 類 託 意, 自 然 充 滿 了 離 騷 涉 江 卜 居 等 作 品 的 影 響, 但 直 接 指 出 賢 聖 逆 曳, 方 正 倒 植, 德 性 高 超 者 橫 受 折 磨 虐 待, 以 至 隨 夷 為 溷 : 卞 隨 伯 夷 這 些 清 高 之 士, 其 人 格 卻 在 誣 蔑 抹 黑 中, 飽 受 污 辱 甚 至 以 歷 史 上 惡 名 昭 彰 的 盜 跖 與 莊 蹻 為 操 守 之 士 的 代 表, 讀 來 還 真 是 令 人 觸 目 驚 心 以 上 還 只 是 對 於 時 代 的 描 寫, 底 下 則 是 直 接 對 於 屈 原 的 同 情 : 吁 嗟 默 默, 生 之 無 故 兮 斡 棄 周 鼎, 寶 康 瓠 兮 騰 駕 罷 牛, 驂 蹇 驢 兮 驥 垂 兩 耳, 服 鹽 車 兮 章 甫 薦 履, 漸 不 可 久 兮 嗟 苦 先 生, 獨 離 此 咎 兮 23 出 生 在 一 個 邪 惡 充 斥 的 時 代, 除 了 是 命 運 還 能 有 何 緣 故? 面 對 惡 劣 的 命 運, 除 了 默 默 忍 受, 還 能 有 何 言 說? 這 種 周 22 23 司 馬 遷, 史 記. 屈 原 賈 生 列 傳 此 段 有 異 文, 此 處 從 文 選, 他 本 此 段 之 兮 安 置 於 句 中 如 前 段, 故 全 篇 句 式 統 一, 並 無 變 化 但 此 段 之 所 以 有 此 變 化, 實 由 於 首 句 起 於 吁 嗟, 末 句 亦 為 嗟, 故 兮 之 移 往 句 末, 則 不 但 其 感 歎, 較 為 錯 落 有 致 ; 並 且 有 意 使 每 一 句 都 成 為 一 句 句 的 感 歎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15 鼎 與 康 瓠 ; 罷 牛 蹇 驢 與 驥 在 它 們 的 親 用 與 遠 棄 之 選 擇 的 顛 倒 下, 屈 原 親 歷 了 以 千 里 良 驥 而 垂 兩 耳, 忍 氣 吞 聲 的 服 鹽 車 之 賤 役 ; 以 章 甫 之 高 冠 而 竟 薦 塾 於 履 下 的 境 遇, 自 然 漸 不 可 久, 無 法 長 久 忍 受 ( 以 致 走 上 了 自 沈 之 路?) 是 以 嗟 苦 先 生, 獨 離 此 咎 兮 的 慨 歎 中, 對 於 屈 原 的 自 沈 汨 羅, 其 實 是 充 滿 了 同 情 的 瞭 解 的 但 從 訊 曰 以 下 的 語 句, 則 是 對 於 屈 原 選 擇 自 沉 是 否 必 要 的 質 疑 : 訊 曰 : 已 矣! 國 其 莫 我 知 兮, 獨 壹 鬱 其 誰 語? 鳳 漂 漂 其 高 逝 兮, 固 自 引 而 遠 去 襲 九 淵 之 神 龍 兮, 沕 深 潛 以 自 珍 偭 蟂 獺 以 隱 處 兮, 夫 豈 從 蝦 與 蛭 螾? 所 貴 聖 人 之 神 德 兮, 遠 濁 世 而 自 藏 使 騏 驥 可 得 係 而 羈 兮, 豈 云 異 夫 犬 羊? 般 紛 紛 其 離 此 尤 兮, 亦 夫 子 之 故 也! 這 一 段, 如 文 選 所 附 的 并 序 所 云 : 屈 原, 楚 賢 臣, 被 讒 放 逐, 作 離 騷 賦, 其 終 篇 曰 : 已 矣 哉! 國 無 人 兮 莫 我 知 也, 遂 自 投 汨 羅 而 死 誼 追 傷 之 ; 因 自 喻 它 始 於 離 騷 : 已 矣 哉! 國 無 人 莫 我 知 兮 的 感 歎 這 一 感 歎 其 實 在 離 騷 中, 下 接 兩 個 關 鍵 性 的 語 句 : 一 是 又 何 懷 乎 故 都?, 以 及 接 著 再 轉 折 而 出 的 : 既 莫 足 與 為 美 政 兮, 吾 將 從 彭 咸 之 所 居! 若 只 是 前 者, 非 常 可 能 的 結 果, 只 是 選 擇 遠 遊 或 隱 居 ; 就 是 因 為 屈 原 卻 仍 然 堅 持 與 為 美 政 兮 而 在 莫 足 為 之 際, 才 會 有 從 彭 咸 之 所 居 的 自 沈 因 而 賈 誼 不 僅 同 情 屈 原 在 當 時 的 孤 寂, 全 無 知 音 : 獨 壹 鬱 其 誰 語? 而 且 從 又 何 懷 乎 故 都? 的 思 路, 發 展 出 遠 遊 : 鳳 漂 漂 其 高 逝 兮, 固 自 引 而 遠 去 以 及 深 隱 : 襲 九 淵 之 神 龍 兮, 沕 深 潛 以 自 珍 的 另 一 種 可 能 的 選 擇 這 其 實 與 同 時 寫 入 史 記. 屈 原 賈 生 列 傳, 漁 父 中 漁 父 所 建 議 的 : 聖 人 不 凝 滯 於 物, 而 能 與 世 推 移 何 故 深 思 高 舉, 自 令 放 為? 或 滄

216 浪 之 水 清 兮, 可 以 濯 吾 纓 ; 滄 浪 之 水 濁 兮, 可 以 濯 吾 足, 因 時 制 宜 的 彈 性 立 場 是 一 致 的 賈 誼 所 強 調 的 : 獨 壹 鬱 其 誰 語?, 亦 正 與 漁 父 在 短 暫 的 邂 逅 後, 遂 去 不 復 與 言 的 情 境 可 相 呼 應 這 一 段 亦 在 句 式 上 突 然 使 用 了 中 間 加 上 虛 字 的 長 句, 它 們 顯 得 更 為 曲 折 而 從 容 沉 思 它 主 要 的 象 喻, 一 方 是 藉 用 了 四 靈 的 龍 鳳 等 深 具 神 性 的 動 物 來 與 醜 惡 瑣 細 甚 至 有 害 的 生 物 : 蟂 獺 蝦 ( 蟆 ) 蛭 螾 等 相 對 比, 因 而 得 出 : 所 貴 聖 人 之 神 德 兮, 遠 濁 世 而 自 藏 的 結 論 因 為 龍 鳳 等 神 物 皆 在 天 下 太 平 時 才 會 顯 現, 在 這 裡 賈 誼 強 調 的 顯 然 並 非 以 治 天 下 為 事 的 聖 人, 24 而 是 接 近 莊 子. 逍 遙 遊 所 謂 : 聖 人 無 名, 25 或 者 漁 父 所 謂 : 不 凝 滯 於 物 的 聖 人, 因 而 就 成 了 具 有 遠 害 全 身 之 神 德 而 以 自 藏 為 能 事 的 人 物 了 接 著 再 以 騏 驥 之 不 可 得 係 而 羈 的 天 性 與 才 力, 來 強 調 它 們 與 凡 庸 之 犬 羊 的 差 異 背 後 始 終 都 有 一 種 天 才 之 無 拘 無 束 自 由 自 在 性 向 的 信 念, 在 此 種 道 家 之 逍 遙 自 得 : 不 以 物 害 己, 無 以 人 滅 天, 無 以 故 滅 命 26 的 智 慧 光 照 下, 則 屈 原 之 被 讒 放 逐 : 班 紛 紛 其 離 此 尤, 因 而 也 可 以 視 為 是 亦 夫 子 之 故 也 了 由 遭 逢 濁 世 的 生 之 無 故 兮 而 終 於 因 其 未 能 遠 引 自 藏 因 而 離 此 尤, 遂 可 視 為 是 亦 夫 子 之 故 也 這 裏 正 反 映 了 一 種 思 想 上 的 轉 折, 亦 是 由 可 以 興 的 同 情 哀 感 而 轉 向 了 可 以 觀 的 反 省 檢 討 因 而 他 提 出 了 其 他 選 擇 的 可 能 : 歷 九 州 而 相 其 君 兮, 何 必 懷 此 都 也 鳳 凰 翔 于 千 仞 兮, 覽 德 輝 而 下 之 見 細 德 之 險 徵 兮, 遙 曾 擊 而 去 之 彼 尋 常 之 24 25 26 見 墨 子. 兼 愛 上, 先 秦 儒 家 其 實 亦 採 取 相 同 的 思 維 郭 象 對 此 的 注 解 為 : 聖 人 者 物 得 性 之 名 耳 ; 未 足 以 名, 其 所 以 移 也 以 上 數 句 見 莊 子. 秋 水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17 汙 瀆 兮, 豈 能 容 夫 吞 舟 之 巨 魚? 橫 江 湖 之 鱣 鯨 兮, 因 將 制 於 螻 蟻 在 這 一 段 近 乎 結 論 的 反 思 中, 賈 誼 主 要 訴 諸 鳶 飛 戾 天, 魚 躍 深 淵, 自 由 自 在 的 鳥 與 魚 的 形 象 只 是 鳥 仍 然 以 神 聖 的 靈 禽 : 鳳 凰, 由 其 只 為 舜 與 文 王 等 聖 君, 方 才 降 臨 來 儀, 比 喻 它 的 既 能 歷 九 州 亦 能 相 其 君 : 覽 德 輝 而 下, 見 細 德 之 險 徵 而 去 ; 是 以 足 以 遠 害 而 全 生 魚 則 雖 為 吞 舟 之 巨 魚 : 鱣 鯨, 但 卻 因 未 能 悠 遊 於 江 湖, 反 而 因 懷 此 都 而 選 擇 了 尋 常 之 汙 瀆, 結 果 魚 大 水 淺, 不 免 因 膠 滯, 反 而 困 制 於 螻 蟻 整 個 比 喻 充 分 的 強 調 了 : 整 體 性 開 闊 的 多 遠 : 九 州 千 仞, 與 拘 束 而 單 一 性 的 此 都 彼 瀆 ; 德 輝 的 聖 與 尋 常 汙 細 險 的 凡 ; 以 至 巨 魚 鱣 鯨 的 大 與 螻 蟻 之 小 等 種 種 的 對 比 最 重 要 的 則 是 高 翔 與 遙 覽 的 迴 旋 的 空 間 與 距 離 感, 反 映 的 正 是 一 種 精 神 上 以 至 驅 體 上 的 逍 遙 與 自 由 一 旦 欠 缺 了 這 種 自 由, 才 志 之 大 適 成 患 害 之 由 賈 誼 的 結 論, 遂 由 自 沈 轉 向 了 受 制 於 螻 蟻, 強 調 的 是 屈 原 的 自 沈 只 是 受 害 受 制 的 最 後 一 步 而 已, 未 必 就 是 悲 壯, 反 而 顯 得 可 憐, 與 其 雄 心 壯 志 高 能 大 才 相 較, 更 加 令 人 悲 哀 但 是 屈 原 自 沈 的 倫 理 意 涵, 確 是 可 有 仁 智 之 見 的 議 題 柳 宗 元 弔 屈 原 文, 在 後 先 生 蓋 千 祀 兮, 余 再 逐 而 浮 湘 求 先 生 之 汨 羅 兮, 掔 蘅 若 以 薦 芳 願 荒 忽 之 顧 懷 兮, 冀 陳 詞 而 有 光 登 臨 行 弔 的 前 引 下, 柳 宗 元 對 屈 原 的 基 本 詮 釋 卻 是 : 先 生 之 不 從 世 兮, 惟 道 是 就 ; 支 離 搶 攘 兮, 遭 世 孔 疚 因 而, 他 對 類 似 賈 誼 評 議 屈 原 未 曾 遠 世 高 逝 以 為 不 智 的 看 法, 提 出 本 諸 仁 者 襟 懷 的 解 說 :

218 今 夫 世 之 議 夫 子 兮, 曰 胡 隱 忍 而 懷 斯? 惟 達 人 之 卓 軌 兮, 固 僻 陋 之 所 疑 委 故 都 以 從 利 兮, 吾 知 先 生 之 不 忍 立 而 視 其 覆 墜 兮, 又 非 先 生 之 所 志 窮 與 達 固 不 渝 兮, 夫 唯 服 道 以 守 義 矧 先 生 之 悃 愊 兮, 陷 大 故 而 不 貳 此 處 世 議 之 胡 隱 忍 而 懷 斯?, 乃 指 何 不 效 法 孔 子 去 魯, 柳 宗 元 卻 反 論 : 但 仲 尼 之 去 魯 兮, 曰 吾 行 之 遲 遲, 即 使 選 擇 去 國, 未 必 就 不 懷 邦? 尤 其 屈 原 所 生 存 的 時 代, 根 本 連 獨 善 其 身 亦 不 可 能 : 柳 下 惠 之 直 道 兮, 又 焉 往 而 可 行? 他 所 面 對 的 原 就 是 滔 滔 者 天 下 皆 是 也 的 情 境, 根 本 沒 有 辟 人 27 或 相 君 之 可 能 柳 宗 元 一 方 面 始 終 是 從 道 義 立 論 ; 惟 道 是 就, 服 道 以 守 義 ; 另 一 方 面 則 從 孔 子 所 謂 : 志 士 仁 人, 無 求 生 以 害 仁, 有 殺 身 以 成 仁 28 的 志 士 仁 人 的 襟 懷 著 眼 : 先 生 之 不 忍, 委 故 都 以 從 利 ; 立 而 視 其 覆 墜, 非 先 生 之 志 因 而 強 調 其 窮 達 不 渝 ; 臨 危 授 命 : 陷 大 故 而 不 貳 的 道 德 精 神 通 常 登 臨 興 弔, 既 與 自 身 的 經 歷 處 境 有 關, 因 而 意 並 不 在 辨 正 古 人 之 是 與 非 ; 其 實 是 一 種 自 我 認 同 與 人 生 之 可 能 抉 擇 的 思 索 ; 當 然 更 進 一 步 則 是 對 於 當 代 的 譏 諷, 因 而 柳 宗 元 的 弔 文, 就 結 束 在 : 吾 哀 今 之 為 仕 兮, 庸 有 慮 時 之 否 臧 食 君 之 祿 畏 不 厚 兮, 悼 得 位 之 不 昌 退 自 服 以 默 默 兮, 曰 吾 言 之 不 行 既 媮 風 之 不 可 去 兮, 懷 先 生 之 可 忘? 這 裏 批 評 當 代 的 為 仕 者, 只 關 心 個 人 的 利 祿 與 高 位 對 於 時 世 狀 況 之 好 惡, 全 無 憂 心 與 顧 慮 他 自 承 亦 遭 遇 到 類 似 屈 原, 吾 言 之 不 行 的 命 運 他 既 無 法 改 變 當 時 不 良 士 風, 能 夠 堅 27 28 見 論 語. 微 子 見 論 語. 衛 靈 公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19 持 的 只 有 不 忘 對 屈 原 的 懷 思 與 認 同 全 篇 稱 屈 原 為 先 生 凡 十 見, 稱 夫 子 一 見, 景 仰 之 意, 溢 於 言 表 弔 所 書 寫 或 稱 訴 的 對 象, 往 往 是 在 時 代 的 困 局 中, 選 擇 比 較 艱 難 的, 在 絕 望 中 仍 要 作 自 己, 以 至 不 惜 生 命 甚 而 死 於 非 命 等, 具 悲 劇 英 雄 性 格 的 人 物, 29 因 而 他 們 的 死 亡 也 就 在 其 自 身 或 許 是 求 仁 得 仁 ; 但 卻 令 弔 者 興 起 了 怨 乎? 或 又 何 怨? 30 的 傷 感 與 倫 理 意 涵 之 辨 證 王 粲 弔 夷 齊 文 在 望 壇 宇 而 遙 涕, 抑 悲 古 之 幽 情 之 餘, 不 免 要 反 思 伯 夷 叔 齊 : 知 養 老 之 可 歸, 忘 除 暴 之 為 仁 絜 己 躬 以 騁 志, 愆 聖 哲 之 大 倫 忘 舊 惡 而 希 古, 退 採 薇 以 窮 居 在 倫 理 抉 擇 上 可 能 遭 遇 的 矛 盾 自 然 這 仍 是 在 帝 王 統 治 時 代, 尤 其 是 儒 家 思 想 背 景 下 才 會 產 生 的 矛 盾 首 先 指 出 的 既 以 西 伯 昌 善 養 老 而 往 歸 ; 但 卻 全 然 未 慮 及 武 王 伐 紂, 亦 可 以 是 除 暴 之 為 仁 這 一 點 是 歷 來 皆 未 能 解 決 的 爭 議, 嵇 康 的 每 非 湯 武 而 薄 周 孔, 31 自 是 與 伯 夷 叔 齊 一 路 ; 黃 宗 義 明 夷 待 訪 錄. 原 君, 則 大 致 採 取 的 正 是 王 粲 的 立 場 到 底 是 以 暴 易 暴, 不 知 其 非, 32 還 是 真 的 除 暴 為 仁? 不 僅 是 道 德 義 理 立 場 的 不 同 ; 更 是 身 歷 其 境 者 與 後 世 之 人 對 於 歷 史 事 實 之 認 定 的 問 題 天 下 宗 周, 而 伯 夷 叔 齊 恥 之, 義 不 食 周 粟 33 的 絜 己 躬 以 聘 志, 是 否 愆 聖 哲 之 大 倫, 此 處 引 述 的 其 實 是 子 路 反 29 30 31 32 33 參 見 柯 慶 明, 論 悲 劇 英 雄 一 個 比 較 文 學 觀 念 之 思 索, 原 發 表 於 文 學 評 論 第 四 集, 收 入 境 界 的 探 求,( 臺 北 : 聯 經,1977 年 ) 見 論 語. 述 而 見 嵇 康, 與 山 巨 源 絕 交 書 見 司 馬 遷, 史 記. 伯 夷 列 傳 見 司 馬 遷, 史 記. 伯 夷 列 傳

220 見 荷 蓧 丈 人, 未 遇 時 所 謂 : 不 仕 無 義, 長 幼 之 節, 不 可 廢 也 ; 君 臣 之 義, 如 之 何 其 廢 之? 欲 潔 其 身 而 亂 大 倫! 34 的 說 法, 這 自 是 儒 家 思 想 的 基 本 但 君 臣 之 義 是 否 那 麼 不 可 廢, 不 必 等 到 帝 制 已 廢 的 今 日, 即 以 伯 夷 叔 齊 所 面 對 的 武 王 載 木 主, 號 為 文 王, 東 伐 紂, 在 他 們 的 叩 馬 而 諫 時, 已 直 指 武 王 為 : 以 臣 弒 君, 可 謂 仁 乎? ; 則 所 謂 宗 周 之 大 倫 的 基 礎 又 何 在? 對 夷 齊 作 歌, 嚮 往 神 農 虞 夏 忽 焉 沒 兮, 我 安 適 歸, 35 說 他 們 希 古 自 是 無 誤 ; 但 將 他 們 的 不 念 舊 惡, 怨 是 用 希, 改 為 忘 舊 惡 而 希 古, 遂 使 希 古 另 有 絃 外 之 音, 使 得 他 們 的 退 採 薇 以 窮 居, 彷 彿 不 是 出 於 恥 之, 而 成 了 不 忘 新 惡 的 表 現 這 都 是 可 以 有 爭 議, 而 與 王 粲 從 王 師 南 征 的 政 治 立 場 與 號 召 有 關 但 終 究 還 是 得 出 了 足 資 激 蕩 人 心, 符 合 聖 之 清 者, 雖 不 同 於 大 道 仍 見 稱 於 孔 子 的 結 論 : 守 聖 人 之 清 概, 要 既 死 而 不 渝 厲 清 風 於 貪 士, 立 果 志 於 懦 夫 到 於 今 而 見 稱, 為 作 者 之 表 符 雖 不 同 於 大 道, 令 尼 父 之 所 譽 事 實 上 是 這 些 足 可 被 弔 的 悲 劇 人 物, 他 們 的 高 標 準 的 自 我 要 求, 或 者 是 在 命 運 的 逆 轉 中 產 生 或 經 歷 的 重 大 隕 落, 總 是 令 一 般 人,( 未 必 即 是 貪 士 或 懦 夫 ), 感 覺 震 驚, 以 致 產 生 恐 怖 與 哀 憐 的 情 緒 的 若 以 這 種 美 學 型 態 與 寫 作 方 式 而 論, 則 韓 愈 祭 田 橫 墓 文 雖 然 題 為 祭, 其 精 神 卻 是 與 弔 為 近 它 一 樣 始 於 行 旅 : 貞 元 十 一 年 九 月, 愈 如 東 京, 道 出 田 橫 墓 下 一 樣 的 只 是 對 於 所 弔 者 的 感 動 : 感 橫 義 高 能 得 士, 因 取 酒 以 祭, 為 文 而 弔 之 在 此 短 序 之 後 的 其 辭 曰, 首 先 強 調 的 還 是 自 己 的 感 動 : 34 35 見 論 語. 微 子 見 論 語. 述 而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21 事 有 曠 百 世 而 相 感 者, 余 不 自 知 其 何 心! 非 今 世 之 所 希, 36 孰 為 使 余 歔 欷 而 不 可 禁? 余 既 博 觀 乎 天 下, 曷 有 庶 幾 乎 夫 子 之 所 為? 死 者 不 復 生, 嗟 余 去 此 其 從 誰? 韓 愈 其 實 強 調 了 他 的 強 烈 感 動 : 使 余 歔 欷 而 不 可 禁, 乃 是 無 目 的 無 利 害 的 : 非 今 世 之 所 希, 是 屬 於 曠 百 世 而 相 感 的 不 自 覺 的 精 神 交 感, 因 而 他 亦 不 自 知 其 何 心! 雖 然 如 此 說, 但 他 其 實 是 透 過 史 書, 尤 其 史 記. 田 橫 列 傳 所 記 載 : 漢 高 祖 統 一 天 下 後, 田 橫 懼 誅 而 與 其 徒 屬 五 百 餘 人 入 海 居 島 中, 高 帝 使 使 赦 田 橫 罪 而 召 之, 田 橫 迺 與 其 客 二 人 乘 傳 詣 洛 陽, 未 至 三 十 里 至 尸 鄉 廄 置, 謂 其 客 曰 : 橫 始 與 漢 王 俱 南 面 稱 孤, 今 漢 王 為 天 子, 而 橫 迺 為 亡 虜 而 北 面 事 之, 其 恥 固 已 甚 矣! 且 吾 烹 人 之 兄, 與 其 弟 併 肩 而 事 其 主 縱 彼 畏 天 子 之 詔, 不 敢 動 我 ; 我 獨 不 愧 於 心 乎? 且 陛 下 所 以 欲 見 我 者, 不 過 欲 一 見 吾 面 貌 耳 今 陛 下 在 洛 陽, 今 斬 吾 頭 馳 三 十 里 間, 形 容 尚 未 能 敗, 猶 可 觀 也 遂 自 剄, 令 客 奉 其 頭, 從 使 者 馳 奏 之, 高 帝 以 王 者 禮 葬 田 橫, 既 葬 二 客 穿 其 冢 旁 孔, 皆 自 剄 下 從 之, 聞 其 餘 尚 五 百 人 在 海 中, 使 使 召 之 至 則 聞 田 橫 死 亦 皆 自 殺 等 事 跡, 所 形 成 的 感 動 : 余 既 博 觀 乎 天 下, 曷 有 庶 幾 乎 夫 子 之 所 為? 但 是 最 為 意 味 深 遠, 則 是 以 下 的 感 慨 : 死 者 不 復 生, 嗟 余 去 此 其 從 誰? 由 於 文 中 已 三 度 用 余, 自 然 此 處 的 余 當 指 韓 愈 自 身, 但 這 裏 所 反 映 的 又 何 嘗 不 是 田 橫 之 客 皆 賢, 在 聞 田 橫 死 亦 皆 自 殺 時 的 心 情? 這 又 何 嘗 不 是 曠 百 世 而 相 感 的 狀 態? 但 興 情 共 感 之 餘, 又 繼 之 以 觀 照 的 反 省 : 36 希 本 作 稀, 此 處 從 沈 欽 韓 曰 : 稀 當 作 希, 言 非 今 世 所 尚 而 改, 參 見 馬 其 昶, 韓 昌 黎 文 集 校 注

222 當 秦 氏 之 敗, 得 一 士 而 可 王 何 五 百 人 之 擾 擾, 而 不 能 脫 夫 子 於 劍 鋩? 抑 所 寶 之 非 賢? 亦 天 命 之 有 常? 昔 闕 里 之 多 士, 孔 聖 亦 云 其 遑 遑 苟 余 行 之 不 迷, 雖 顛 沛 其 何 傷? 他 的 反 省 始 於 史 記. 田 橫 列 傳 結 尾 所 謂 : 於 是 迺 知 田 橫 兄 弟 能 得 士 也, 而 從 得 士 立 論 : 當 秦 氏 之 敗, 得 一 士 而 可 王 但 這 真 的 是 韓 愈 的 少 作, 一 方 面 並 沒 有 得 一 士 而 可 王, 那 麼 便 宜 容 易 的 事 實 ; 另 一 方 面 則 是 田 橫 兄 弟 並 非 未 稱 王, 反 是 誠 如 高 帝 的 感 歎 : 夫 起 自 布 衣, 兄 弟 三 人 更 王, 豈 不 賢 乎 哉! 所 以 會 發 生 何 五 百 人 之 擾 擾, 而 不 能 脫 夫 子 於 劍 鋩? 主 要 的 是 高 祖 已 經 志 在 爭 帝, 凡 以 王 自 立 而 滿 足 者, 終 究 全 被 削 除 鏟 滅 另 外 田 氏 所 對 抗 的 是 項 羽 韓 信 酈 生 劉 邦 這 些 極 為 傑 出 的 英 雄 人 物, 交 相 激 蕩 下, 誰 人 能 倖 存? 不 能 脫 夫 子 於 劍 鋩 的 原 因, 更 在 田 橫 自 以 為 是 始 與 漢 王 俱 南 面 稱 孤 具 有 同 等 地 位 的 人 物, 因 此 恥 於 先 是 淪 為 亡 虜, 終 竟 得 北 面 事 之 的 雖 為 失 位 君 王, 但 仍 自 視 為 君 王 的 驕 傲, 這 正 是 悲 劇 英 雄 方 才 具 有 的 自 尊 自 重 與 在 惡 運 中 隕 落 的 意 識 ; 他 當 然 不 是 後 主 式 的 人 物! 因 而 這 確 實 牽 涉 到 所 謂 : 亦 天 命 之 有 常, 這 正 是 悲 劇 英 雄 們 所 面 對 的 勢 必 無 法 兩 全 的 絕 望 的 罪 苦, 也 就 是 齊 克 果 (S. Kierkegaard) 死 病 (The Sickness unto Death) 一 書 中 所 謂 : 罪 是 在 上 帝 面 前, 或 具 有 上 帝 之 理 念, 而 絕 望 地 不 欲 成 為 自 我, 或 絕 望 地 要 成 為 自 我 37 37 參 見 Walter Lowrie 英 譯, Sin is this: before God, or with the conception of God, to be in despair at not willing to be oneself, or in despair at willing to be oneself. 中 譯 為 筆 者 的 轉 譯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23 的 困 境 加 上 了 田 橫 對 於 烹 人 之 兄 與 其 弟 併 肩 而 事 其 主 的 耿 耿 於 懷 : 我 獨 不 愧 於 心 乎!, 就 使 田 橫 最 終 在 精 神 上 成 為 接 近 項 羽 高 度 的 英 雄 人 物 38 至 於 雖 能 得 士 而 終 不 免 敗 亡 : 抑 所 寶 之 非 賢? 其 實 正 牽 涉 到 中 華 文 化 中 對 於 賢 之 意 義 的 迷 思 因 為 聖 賢 相 連 為 用, 賢 者 往 往 指 忠 義 之 士, 其 重 點 乃 是 就 道 德 人 格 立 論, 而 人 格 高 尚 者 未 必 即 為 具 有 立 功 巧 言 能 力 的 才 智 之 士 是 以 士 之 廉 節 好 禮 者 多 歸 之 項 王 ; 士 之 頑 鈍 嗜 利 無 恥 者 多 歸 之 漢 王, 但 是 楚 漢 相 距, 決 定 勝 負 的 是 奇 謀 善 戰 之 能, 而 非 尾 生 孝 巳 之 行, 39 事 情 雖 然 曲 折, 但 結 果 卻 是 項 羽 自 刎, 劉 邦 稱 帝 韓 愈 多 少 亦 意 識 到 這 一 點 : 昔 闕 里 之 多 士, 孔 聖 亦 云 其 遑 遑, 以 孔 子 至 聖 與 眾 多 賢 弟 子, 仍 不 免 栖 栖 皇 皇, 在 政 治 上 未 有 所 成 如 此, 則 田 橫 也 好 孔 子 也 罷, 皆 是 不 能 以 成 敗 論 英 雄 的 韓 愈 因 此 重 新 肯 定 了 他 的 余 將 董 道 而 不 豫 兮 40 之 自 我 認 同 與 人 生 道 路 : 苟 余 行 之 不 迷, 雖 顛 沛 其 何 傷! 對 於 尚 在 尋 求 出 路 與 投 靠 對 象 的 年 青 人, 這 自 然 是 一 個 深 刻 的 啟 示, 因 而 該 文 就 結 束 在 對 田 橫 的 祭 奠, 以 作 為 重 加 認 同 的 表 徵 : 自 古 死 者 皆 一, 夫 子 至 今 有 耿 光! 跽 陳 辭 而 薦 酒, 魂 彷 彿 而 來 享 自 古 以 來, 凡 人 出 生 終 必 一 死 但 死 有 所 謂 重 於 泰 山 或 輕 於 鴻 毛 之 別, 往 往 在 於 其 死 是 否 影 響 了 集 體 命 運 ; 或 者 成 就 了 個 人 的 道 德 人 格 項 羽 之 自 刎, 一 方 面 結 束 了 只 為 38 39 40 參 見 柯 慶 明 論 項 羽 本 紀 的 悲 劇 精 神, 收 入 文 學 美 綜 論,( 臺 北 : 大 安,1983 年 ) 參 見 司 馬 遷, 史 記. 陳 丞 相 世 家 見 屈 原, 楚 辭. 九 章. 涉 江

224 劉 項 兩 人 爭 權, 徒 苦 天 下 之 民 父 子 為 也 的 長 期 爭 戰, 一 方 面 則 在 籍 與 江 東 子 弟 八 千 人 渡 江 而 西, 今 無 一 人 還, 籍 獨 不 愧 於 心 乎 41 的 不 肯 渡 烏 江 42 中 達 到 了 他 的 道 德 人 格 的 完 成 田 橫 之 死, 自 然 不 會 有 結 束 天 下 匈 匈 數 歲 的 作 用, 但 無 疑 仍 是 確 保 他 身 為 王 者, 不 肯 搖 尾 乞 憐, 側 身 臣 虜 的 尊 嚴, 而 對 於 烹 殺 酈 生 一 事, 亦 表 現 了 我 獨 不 愧 於 心 的 道 德 醒 覺 所 以 韓 愈 要 對 於 他 的 自 剄 而 死, 強 調 : 夫 子 至 今 有 耿 光! ; 正 因 田 橫 在 失 去 王 者 之 位, 且 淪 落 至 亡 虜 的 處 境 中, 仍 能 以 從 容 的 死 亡, 彰 顯 了 其 人 格 的 尊 貴 所 以 讓 韓 愈 想 像 其 精 神 與 形 容 : 魂 彷 彿 而 來 了 假 如 田 橫 在 失 位 的 絕 境 中, 以 自 剄 斬 下 的 頭 顱 面 貌 去 見 劉 邦, 悲 劇 性 的 保 持 了 君 王 的 尊 嚴 ; 但 一 個 權 傾 一 世 的 英 雄, 後 來 甚 至 獲 得 了 君 王 的 身 份, 但 卻 在 臨 終 之 際, 淪 為 昔 為 人 所 羨, 今 為 人 所 憐 43 的 可 悲 角 色, 是 否 經 歷 的 正 是 另 一 種 失 位 的 處 境? 面 對 自 己 逐 漸 淪 為 失 去 一 切 權 力 乃 至 完 全 無 能 為 力 的 處 境, 終 至 在 無 奈 中 出 以 卑 屈 的 乞 求, 44 其 所 反 映 的 心 情, 是 否 也 正 是 另 一 種 悲 劇 性 的 絕 望 表 現? 陸 機 的 弔 魏 武 帝 文 掌 握 的 正 是 這 種 特 殊 的 悲 劇 情 境 與 悲 劇 情 緒 由 於 陸 機 寫 作 的 根 由, 是 來 自 : 元 康 八 年, 機 始 以 臺 郎 出 補 著 作, 遊 乎 祕 閣, 而 見 魏 武 帝 遺 令, 愾 然 歎 息, 傷 懷 久 之 由 於 魏 武 帝 遺 令, 在 當 時 是 祕 閣 始 見 的 資 料, 因 而 陸 機 作 了 長 序 來 作 說 明, 甚 至 形 成 了 被 劉 勰 評 為 : 陸 機 之 弔 41 42 43 44 見 司 馬 遷, 史 記. 項 羽 本 紀 見 李 清 照 詠 項 羽 詩 : 生 當 為 人 傑, 死 當 為 鬼 雄 ; 于 今 思 項 羽, 不 肯 渡 烏 江 見 漢 成 帝 時 童 謠, 收 錄 於 全 漢 三 國 晉 南 北 朝 詩 一 如 莎 士 比 亞 悲 劇 李 爾 王, 在 臨 終 前 的 請 求 別 人 幫 他 解 開 紐 扣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25 魏 武, 序 巧 而 文 繁 的 情 形 45 但 是 陸 機 弔 文 的 序, 因 為 起 始 於 辯 解 自 己 的 今 乃 傷 心 百 年 之 際, 興 哀 無 情 之 地, 敘 述 的 就 不 僅 是 魏 武 遺 事, 更 是 個 人 的 感 懷 緣 由, 於 是 反 而 著 墨 於 偉 大 生 命 遭 逢 死 亡 之 際, 對 其 隕 墜 所 興 發 的 悲 劇 情 境 與 悲 劇 意 識 之 勾 勒 : 夫 以 迴 天 倒 日 之 力, 而 不 能 振 形 骸 之 內 ; 濟 世 夷 難 之 智, 而 受 困 魏 闕 之 下 已 而 格 乎 上 下 者, 藏 於 區 區 之 木 ; 光 于 四 表 者, 翳 乎 蕞 爾 之 土 雄 心 摧 於 弱 情, 壯 圖 終 於 哀 志 長 算 屈 於 短 日, 遠 跡 頓 於 促 路 這 種 充 滿 了 力 能 與 不 能 格 與 藏 光 與 翳 上 下 四 表 與 區 區 蕞 爾, 等 強 烈 對 比 的 描 寫, 其 實 是 道 盡 一 切 充 滿 雄 心 壯 圖 長 算 遠 跡 之 偉 大 英 雄 的 末 路 情 境, 因 為 剩 下 的 只 是 弱 情 哀 志 的 悲 慨 與 短 日 促 路 的 困 境 格 外 引 人 感 歎 欷 歔 在 此 等 情 感 背 景 下, 方 才 對 曹 操 在 英 雄 氣 短 之 際, 仍 有 不 失 其 氣 概 部 分 ; 以 及 終 究 不 免 於 兒 女 情 長, 反 而 淪 於 痴 騃 之 事, 都 作 了 語 帶 譏 評 的 敘 述 首 先 敘 其 不 失 氣 度 的 部 分 : 觀 其 所 以 顧 命 冢 嗣, 貽 謀 四 子, 經 國 之 略 既 遠, 隆 家 之 訓 亦 弘 又 云 : 吾 在 軍 中, 持 法 是 也 至 小 忿 怒 大 過 失, 不 當 效 也 則 讚 以 善 乎 達 人 之 讜 言 矣! 至 於 托 孤 泣 下 的 情 景 : 持 姬 女 而 指 季 豹, 以 示 四 子 曰 : 以 累 汝! 因 泣 下 則 不 免 感 歎 : 傷 哉! 曩 以 天 下 自 任, 今 以 愛 子 託 人 以 逆 轉 對 比 的 方 式, 道 出 權 能 有 無 的 完 全 轉 移 英 雄 人 物 一 旦 到 達 死 45 見 劉 勰, 文 心 雕 龍. 哀 弔

226 亡, 其 實 命 運 與 凡 人 無 異 : 同 乎 盡 者 無 餘, 而 得 乎 亡 者 無 存, 一 切 終 歸 無 有 但 曹 操 卻 在 所 謂 : 兒 女 情 長 與 愛 物 戀 事 上 表 現 得 極 為 痴 迷 與 執 著 : 然 而 婉 孌 房 闥 之 內, 綢 繆 家 人 之 務, 則 幾 乎 密 與! 是 以 : 又 曰 : 吾 婕 妤 妓 人, 皆 著 銅 爵 臺 於 臺 堂 上 施 八 尺 床 繐 帳, 朝 晡 上 脯 糒 之 屬 月 朝 十 五, 輒 向 帳 作 妓 汝 等 時 時 登 銅 爵 臺, 望 吾 西 陵 墓 田 又 云 : 餘 香 可 分 與 諸 夫 人, 諸 舍 中 無 所 為, 學 作 履 組 賣 也 吾 歷 官 所 得 綬, 皆 著 藏 中 吾 餘 衣 裘, 可 別 為 一 藏 不 能 者, 兄 弟 可 共 分 之 但 結 果 竟 是 既 而 竟 分 焉, 形 成 了 死 者 與 生 者 爭 奪 遺 物 的 局 面 陸 機 忍 不 住 要 批 評 : 亡 者 可 以 勿 求, 存 者 可 以 勿 違 求 與 違 不 其 兩 傷 乎? 反 映 的 則 是 雖 為 帝 王 之 家, 卻 都 勘 不 破 對 於 事 物 的 貪 戀 因 而 他 對 於 人 類 終 是 無 可 避 免 存 亡 得 失, 終 期 於 盡 的 命 運, 提 出 了 異 於 曹 氏 父 子 的 抉 擇 : 悲 夫! 愛 有 大 而 必 失, 惡 有 甚 而 必 得 ; 智 惠 不 能 去 其 惡, 威 力 不 能 全 其 愛 故 前 識 所 不 用 心, 而 聖 人 罕 言 焉 若 乃 繫 情 累 於 外 物, 留 曲 念 於 閨 房, 其 賢 俊 之 所 宜 廢 乎! 於 是 遂 憤 懣 而 獻 弔 云 爾 但 是 陸 機 的 憤 懣 而 獻 弔, 未 必 只 是 魏 武 帝 的 繫 情 於 外 物, 留 曲 念 於 閨 房 不 保 持 其 達 人 或 賢 俊 之 所 宜 ; 真 正 令 人 哀 感 的 卻 是 在 面 臨 死 亡 之 際, 即 使 是 英 雄 人 物 亦 得 經 歷, 因 而 也 就 是 全 體 人 類 都 得 經 歷 的 : 愛 有 大 而 必 失, 惡 有 甚 而 必 得 ; 智 惠 不 能 去 其 惡, 威 力 不 能 全 其 愛 的, 生 命 所 必 須 經 歷 的 最 終 的 絕 望 處 境 聖 人 前 識 可 以 藉 不 用 心, 罕 言 焉 來 不 加 以 面 對, 反 而 曹 操 雖 然 傑 出, 但 確 是 個 人 性 的, 太 人 性 的 凡 庸 生 命, 反 而 能 在 其 臨 終 的 痴 迷 中 表 現 了 : 永 恆 的 死 生 亦 大 矣, 豈 不 痛 哉! 之 實 情 賢 俊 所 宜 廢 的 作 為,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27 姿 態 或 許 較 為 漂 亮, 但 何 嘗 能 免 除, 甚 至 啟 示 我 們 : 愛 有 大 而 必 失, 惡 有 甚 而 必 得, 生 命 最 終 的 絕 望 與 痛 苦? 所 以 憤 懣 而 獻 弔, 正 因 魏 武 以 其 臨 終 的 作 為, 提 示 了 我 們 終 究 必 須 面 對 的 智 惠 不 能 去 其 惡, 威 力 不 能 全 其 愛 之 生 命 處 境, 即 使 是 偉 大 人 物 亦 終 無 可 為, 必 無 可 免 而 只 能 承 受 的 深 沉 苦 難 與 重 大 劫 運 所 以 他 在 弔 文 的 結 尾 強 調 : 嗟 大 戀 之 所 存, 故 雖 哲 而 不 忘! 覽 遺 籍 以 慷 慨, 獻 玆 文 而 悽 傷 我 們 在 悽 傷 之 後 不 標 號, 而 標, 正 因 全 文 讀 來 其 實 是 慷 慨 有 餘 哀 的 46 但 弔 文 其 實 更 包 涵 了 序 中 所 無 的, 魏 武 畢 生 戎 馬 倥 傯 的 寫 照 : 摧 群 雄 而 電 擊, 舉 勍 敵 其 如 遺 指 八 極 以 遠 略, 必 翦 焉 而 後 綏, 威 先 天 而 蓋 世, 力 盪 海 而 拔 山 厄 奚 險 而 弗 濟, 敵 何 彊 而 不 殘 每 因 禍 以 褆 福, 亦 踐 危 而 必 安, 不 斷 累 積 戰 功 而 成 其 霸 業, 但 亦 挫 折 不 斷, 長 久 親 身 經 歷 於 險 危 之 間, 雖 然 一 直 有 幸 運 之 神 的 眷 顧, 但 最 終 的 命 運 卻 是 出 師 未 捷 身 先 死, 長 使 英 雄 淚 滿 襟 : 47 憤 西 夏 以 鞠 旅, 泝 秦 川 而 舉 旗 踰 鎬 京 而 不 豫, 臨 渭 濱 而 有 疑 冀 翌 日 之 云 瘳, 彌 四 旬 而 成 災 詠 歸 途 以 反 旆, 登 崤 澠 而 朅 來 次 洛 汭 而 大 漸, 指 六 軍 曰 念 哉 這 一 段 征 蜀, 同 時 也 是 染 病, 而 至 病 重, 而 至 臨 終 之 旅, 陸 機 以 遲 緩 的 筆 調, 一 個 地 點 一 個 地 點, 逐 步 演 變 時 間 的 長 短 歷 程, 皆 細 意 描 寫, 彷 彿 刻 畫 的 是 漸 次 邁 往 一 場 宿 命 的 死 亡 約 會 情 調 淒 緩 而 嚴 肅, 像 一 首 送 葬 的 進 行 曲 46 47 見 古 詩 十 九 首. 西 北 有 高 樓 參 見 杜 甫 詩 蜀 相

228 弔 所 書 寫 致 意 的 對 象, 他 們 的 死 亡, 所 以 具 有 悲 劇 性, 正 因 都 是 包 涵 了 某 種 人 生 抉 擇 的 困 境, 反 映 出 某 種 絕 望, 因 而 或 者 牽 涉 到 某 種 德 性 的 堅 持, 特 別 是 生 逢 亂 世 或 濁 世, 如 屈 原 或 夷 齊 ; 但 常 經 歷 的 則 關 連 到 爭 戰 的 勝 負, 而 在 其 間 能 否 保 持 其 個 人 之 尊 嚴 與 心 願, 因 為 最 終 影 響 彰 顯 的 其 實 是 他 個 人 的 人 格 形 相 之 完 成 明 代 賀 復 徵 編 文 章 辨 體 彙 選 選 了 張 鰲 山 弔 張 巡 文 張 邦 奇 弔 岳 武 穆 王 文, 不 論 張 巡 或 岳 飛, 一 方 面 皆 極 盡 忠 義 力 戰 ; 一 方 面 其 死 節 亦 各 有 其 慘 烈, 動 人 哀 感 而 發 人 深 省 在 戰 爭 中, 經 由 力 戰 為 國 捐 軀 的 自 然 不 僅 是 統 帥 或 大 將, 一 般 的 士 兵 亦 何 嘗 不 是 如 此 因 而 也 就 有, 類 似 張 說 弔 國 殤 文, 或 者 更 著 名 的 李 華 弔 古 戰 場 文 這 一 類 的 弔 作 張 說 弔 國 殤 文, 自 然 頗 受 楚 辭. 九 歌. 國 殤 的 影 響, 但 並 沒 有 視 之 為 祭 祀 的 神 靈, 反 而 有 更 多 的 同 情 與 倫 理 的 肯 定, 它 結 束 在 : 命 窮 追 兮 短 兵 錯, 膚 迎 刃 兮 血 染 鍔 旋 殘 潰 兮 棄 組 練, 山 猶 號 兮 谷 餘 戰 殪 原 野 兮 奈 何, 違 君 親 兮 不 見 於 戲! 何 天 命 之 奄 忽! 俾 仁 義 之 治 兵, 為 蠻 夷 之 俘 骨 鬷 六 校 之 飛 將, 鎮 五 營 之 勁 卒 吾 見 出 兮 不 歸, 噫 名 存 兮 身 歿 前 四 句 承 襲 楚 辭. 九 歌. 國 殤 仍 寫 戰 事 之 慘 烈, 只 是 強 調 軍 令 的 命 窮 追 以 致 旋 殘 潰 的 情 勢 逆 轉, 於 是 血 染 鍔 棄 組 練, 在 濺 血 棄 甲 之 餘, 陷 入 山 響 谷 應 的 苦 戰 : 山 猶 號 兮 谷 餘 戰 終 於 無 奈 的 死 於 遙 遠 的 戰 場 : 殪 原 野 兮 奈 何 並 且 由 殪 原 野 的 暴 死 異 域 起, 開 始 了 對 他 們 犧 牲 之 意 義 的 質 疑, 違 君 親, 而 君 主 號 稱 仁 義 之 治 兵 下, 不 過 俾 使 他 們 淪 為 蠻 夷 之 俘 骨, 然 後 從 此 不 只 不 見 君 親 ; 而 且 更 是 吾 見 出 兮 不 歸 因 為 剩 下 的 僅 只 名 存, 其 實 是 身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29 歿 了 但 是 所 謂 名 存, 並 不 是 真 正 死 難 者 個 別 的 姓 名, 反 而 只 是 六 校 五 營 之 名, 其 餘 只 是 曾 被 視 為 飛 將 或 勁 卒 之 名 ; 此 外 何 曾 有 更 大 的 榮 耀? 或 任 何 永 垂 不 朽 的 紀 念? 那 麼 吾 見 出 兮 的 英 勇 情 景, 與 若 無 罪 而 就 死 地 的 釁 鐘 之 牛 羊, 48 又 有 何 不 同? 而 張 說 亦 只 能 以 個 人 的 身 份 致 弔, 49 而 非 如 楚 辭. 九 歌. 國 殤 中 的 戰 士, 成 為 祭 典 奉 祠 的 對 象 李 華 弔 古 戰 場 文, 還 是 從 登 臨 所 見 開 始 : 浩 浩 乎 平 沙 無 垠, 敻 不 見 人 河 水 縈 帶, 群 山 糾 紛 黯 兮 慘 悴, 風 悲 日 曛 蓬 斷 草 枯, 凜 若 霜 晨 飛 鳥 不 下, 獸 鋌 亡 群 亭 長 告 予 曰 : 此 古 戰 場 也, 常 覆 三 軍 往 往 鬼 哭, 天 陰 則 聞 傷 心 哉! 秦 歟? 漢 歟? 將 近 代 歟? 因 為 弔 的 是 古 戰 場 這 一 常 覆 三 軍 的 特 殊 空 間, 因 而 從 寫 景 開 始, 敻 不 見 人 正 與 往 往 鬼 哭 作 對 比 ; 而 黯 兮 慘 悴, 風 悲 日 曛 則 與 天 陰 則 聞 相 呼 應, 真 的 是 陰 風 慘 淡, 鬼 氣 森 森 因 為 從 李 華 看 來, 這 些 萬 里 奔 走, 連 年 暴 露 沙 草 晨 牧, 河 冰 夜 渡 地 闊 天 長, 不 知 歸 路 寄 身 鋒 刃, 腷 臆 誰 愬, 長 期 以 來 送 往 塞 外 戌 守 征 戰, 常 年 處 於 惡 劣 環 境, 隨 時 面 臨 死 亡, 而 其 情 愫 無 可 告 訴 的 士 卒 們, 只 是 文 教 失 宣, 武 臣 用 奇, 奇 兵 有 異 於 仁 義 的 犧 牲 品 他 們 征 戌 的 結 果, 往 往 只 是 在 當 此 苦 寒, 天 假 強 胡 的 地 理 環 境 中, 任 由 對 方 憑 陵 殺 氣, 以 相 剪 屠 : 48 49 參 見 孟 子. 梁 惠 王 齊 宣 王 事 此 處 之 吾, 這 裏 暫 取 作 者 自 指 之 義, 但 亦 可 能 是 用 左 傳 僖 公 三 十 二 年, 秦 晉 殽 之 戰 前, 秦 出 師 於 東 門 之 外 蹇 叔 哭 之 曰 : 孟 子! 吾 見 師 之 出 而 不 見 其 入 也! 的 典 故

230 徑 截 輜 重, 橫 攻 士 卒 都 尉 新 降, 將 軍 復 歿 屍 填 巨 港 之 岸, 血 滿 長 城 之 窟 無 貴 無 賤, 同 為 枯 骨 可 勝 言 哉! 寥 寥 數 句 就 把 戰 事 的 慘 烈 勾 勒 出 來, 並 且 總 結 到 : 只 要 上 了 戰 場, 就 是 進 入 了 死 域, 因 而 無 貴 無 賤, 同 為 枯 骨 就 是 他 們 共 同 的 命 運 在 他 可 勝 言 哉 的 慨 歎 之 餘, 他 所 要 描 摹 的 這 些 地 闊 天 長, 不 知 歸 路 而 又 寄 身 鋒 刃 之 將 士 們 在 面 臨 苦 戰 之 際 的 內 心 情 懷 與 外 在 處 境 : 鼓 衰 兮 力 竭, 矢 盡 兮 絃 絕 白 刃 交 兮 寶 刀 折, 兩 軍 蹙 兮 生 死 決 降 矣 哉! 終 身 夷 狄 ; 戰 矣 哉! 骨 暴 沙 礫 鳥 無 聲 兮 山 寂 寂, 夜 正 長 兮 風 淅 淅 魂 魄 結 兮 天 沈 沈, 鬼 神 聚 兮 雲 冪 冪 日 光 寒 兮 草 短, 月 色 苦 兮 霜 白 傷 心 慘 目, 有 如 是 耶? 這 裏 描 寫 的 不 僅 是 戰 況 的 慘 烈 : 鼓 衰 兮 力 竭, 更 重 要 的 是 陷 入 絕 望 的 劣 勢 : 矢 盡 兮 絃 絕 只 能 短 兵 相 接, 白 刃 交 兮 卻 又 打 到 寶 刀 折 在 此 矢 盡 刀 折 的 絕 望 中, 最 重 要 的 倫 理 抉 擇 是 : 要 降? 要 戰? 若 降, 則 是 終 身 夷 狄 ; 若 戰, 則 是 骨 暴 沙 礫, 不 但 死 亡, 而 且 必 然 無 人 收 薶 安 葬, 只 能 永 遠 成 為 無 依 的 遊 魂 在 這 必 然 有 輸 無 贏 的 抉 擇 中, 會 留 止 於 古 戰 場 的, 自 然 都 是 力 戰 而 死, 具 有 悲 劇 英 雄 素 質 而 選 擇 了 骨 暴 沙 礫 的 勇 士 們 ; 於 是 鳥 噤 山 寂, 夜 長 風 淅 日 寒 草 短, 月 苦 霜 白, 就 成 為 他 們 最 後 的 歸 依 因 而 古 戰 場 上, 雲 天 籠 罩 儘 是 這 些 陣 亡 的 魂 靈 聚 集 : 魂 魄 結 兮 天 沉 沉, 鬼 神 聚 兮 雲 冪 冪, 然 後 盤 桓 不 去, 糾 結 不 散, 日 日 月 月, 延 續 至 今 遂 成 為 李 華 眼 前 : 傷 心 慘 目, 有 如 是 耶! 的 景 象 但 是 李 華 所 哀 弔 的 不 僅 是 首 當 其 衝 的 陣 亡 將 士, 他 瞭 解 同 時 擁 抱 絕 望 的 悲 劇 命 運 的, 還 有 他 們 的 家 人 :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31 蒼 蒼 蒸 民, 誰 無 父 母? 提 攜 捧 負, 畏 其 不 壽 誰 無 兄 弟? 如 足 如 手 誰 無 夫 婦? 如 賓 如 友 生 也 何 恩? 殺 之 何 咎? 其 存 其 歿, 家 莫 聞 知 ; 人 或 有 言, 將 信 將 疑 悁 悁 心 目, 寤 寐 見 之 布 奠 傾 觴, 哭 望 天 涯 天 地 為 愁, 草 木 悽 悲 弔 祭 不 至, 精 魂 何 依? 必 有 凶 年, 人 其 流 離 嗚 呼 噫 嘻! 時 耶? 命 耶? 從 古 如 斯, 為 之 奈 何? 守 在 四 夷 他 先 歷 數 這 些 戰 士 們 的 親 密 關 係 : 父 母 兄 弟 夫 婦 而 指 出 他 們 戰 死 的 無 辜 : 生 也 何 恩? 殺 之 何 咎? 但 為 折 磨 煎 熬 的 則 是 全 無 消 息 的 懸 念 : 其 存 其 歿, 家 莫 聞 知 ; 人 或 有 言, 將 信 將 疑 只 有 依 賴 悁 悁 心 目, 寤 寐 見 之 的 通 靈 感 應, 方 才 布 奠 傾 觴, 哭 望 天 涯, 由 於 是 遙 遠 的 的 弔 祭, 哭 望 都 得 穿 歷 天 涯, 因 而 轉 使 無 盡 的 天 地 為 愁, 懷 思 之 所 經 ; 其 間 的 草 木 皆 為 悽 悲 所 染 但 這 還 是 幸 運 的, 若 竟 然 只 是 家 莫 聞 知, 因 而 弔 祭 不 至, 則 淪 為 未 祭 無 祠 的 無 主 幽 魂 ; 那 麼 這 些 戰 士 的 精 魂 何 依? 他 們 英 勇 犧 牲 的 精 神, 終 究 無 法 落 實 而 獲 得 安 息 於 是 天 地 氣 息 不 寧, 因 而 必 有 凶 年, 因 而 人 其 流 離 李 華 在 弔 古 戰 場 文 中 悲 悼 的 是 歷 代 受 派 遣 征 戍 而 遠 死 邊 塞 的 將 士, 雖 具 清 晰 且 共 同 的 悲 劇 命 運, 但 每 個 人 卻 都 是 面 目 模 糊, 因 為 這 是 一 種 集 體 性 的 苦 難 而 此 集 體 性 的 苦 難, 並 不 取 決 於 承 擔 苦 難 的 為 國 犧 牲 者, 反 而 是 來 自 當 政 者 的 決 策 因 而 李 華 回 顧 歷 代 史 跡, 反 覆 申 言 : 任 人 而 已, 其 在 多 乎? 他 所 嚮 往 的 是 周 逐 玁 狁, 君 臣 之 間, 穆 穆 棣 棣, 和 樂 且 閑 的 全 師 而 還, 依 德 化 而 行 的 征 伐 ; 而 不 以 荼 毒 生 靈, 萬 里 朱 殷, 枕 骸 遍 野, 功 不 補 患 秦 漢 的 強 戰 力 征 為 然 於 是 他 面 對 嗚 呼 噫 嘻! 時 耶? 命 耶? 從 古 如 斯 的 征 戍 困 境, 以 為 解 決 之 道, 並 不 在 逼 將 士 們 去 作 降 戰 的 抉 擇, 而 當 是 釜 底 抽 薪 的 從 政 治 上 交 好 鄰 國, 達 到 化 干 戈 為 玉 帛 的 守 在 四 夷 這 一 樣 的 表 現 一 種 弔 文 所 特 具 的 倫 理 反 思

232 因 而, 向 悲 劇 性 死 亡 的 古 人 致 意, 並 作 倫 理 性 的 反 思 ; 不 論 悲 劇 性 死 亡 的 古 人 是 個 人 是 集 體, 事 蹟 特 殊 或 普 遍, 正 都 是 弔 之 文 類 特 質 其 中 人 物 面 臨 無 可 奈 何 之 命 運 抉 擇, 臨 難 不 免, 勇 敢 的 擁 抱 死 亡, 正 是 弔 文 最 為 令 人 驚 心 動 魄, 感 動 不 已 之 處 ; 而 感 動 之 餘, 不 免 要 對 時 耶? 命 耶? 從 古 如 斯! 的 人 類 之 恆 常 命 運, 因 它 可 能 的 恐 怖 與 悲 壯, 加 以 深 觀 締 視, 往 往 興 起 的 就 是 一 種 特 殊 的 歷 史 意 識 與 人 類 恆 久 常 存 的 悲 情, 一 種 你 我 都 得 繼 承 的 歷 史 的 悲 情 五 結 語 哀 與 弔, 自 姚 鼐 古 文 辭 類 纂 起, 盡 入 哀 祭 類 中, 未 多 作 區 分 或 許 這 與 唐 代 以 後 祭 文 之 寫 作 大 為 盛 行 ; 而 祭 文 亦 漸 漸 與 和 禮 記 : 祭 法 祭 義 祭 統 中 所 嚴 格 規 定 的 祭 祀 或 祭 禮 懸 隔 因 而 韓 愈 可 以 為 十 二 歲 而 夭 的 女 兒, 寫 祭 女 挐 女 文, 以 阿 爹 阿 八, 使 汝 嬭 以 清 酒 時 果 庶 羞 之 奠, 祭 于 第 四 小 娘 子 挐 子 之 靈 李 商 隱 更 可 為 年 僅 四 歲, 即 已 夭 亡 的 小 姪 女, 寫 祭 小 姪 女 寄 寄 文, 以 伯 伯 以 果 子 弄 物, 招 送 寄 寄 體 魄, 歸 大 塋 之 旁, 而 要 她 汝 來 往 於 此, 勿 怖 勿 驚, 華 綵 衣 裳, 甘 香 飲 食, 汝 來 受 此, 無 少 無 多 而 終 於 汝 伯 祭 汝, 汝 父 哭 汝, 哀 哀 寄 寄, 汝 知 之 耶? 的 致 語 因 而, 哀 與 祭 混 雜 同 樣 的, 韓 愈 寫 祭 田 橫 墓 文, 既 云 : 因 取 酒 以 祭, 亦 曰 : 為 文 而 弔 之, 則 是 祭 弔 同 篇 但 是 中 古 以 來 的 哀 體 與 弔 體 的 寫 作 類 型 並 未 消 失, 它 們 仍 有 它 們 自 身 的 文 類 特 質 與 美 學 規 範 至 於 是 否 要 以 後 來 哀 祭 類 的 觀 念, 視 它 們 為 祭 文 的 一 種 特 殊 類 型, 則 乃 是 辨 大 同 與 別 小 異 的 分 類 的 問 題

哀 弔 作 為 文 學 類 型 之 美 感 特 質 233 哀 弔 雖 為 異 體, 但 所 涉 及 死 者 之 去 世, 皆 非 功 成 名 就 或 壽 終 正 寢 因 而 其 死 亡 就 格 外 令 人 感 受 人 類 命 運 之 杳 冥 莫 測, 其 引 人 哀 傷 震 悼, 甚 有 異 於 常, 遂 形 成 為 特 殊 的 文 學 感 興, 不 僅 體 類 自 成 一 種 獨 特 的 美 學 風 格, 更 都 能 夠 引 領 我 們 沉 靜 的 觀 照 人 生, 人 生 的 整 體, 共 同 俱 有 一 種 足 資 感 人 的 文 學 質 性, 因 而 不 僅 是 一 種 社 會 生 活 中 之 實 用 文 類 的 應 用 與 實 踐 而 已 但 若 從 抒 情 與 敘 事 的 角 度 觀 察, 則 顯 然 哀 的 抒 情 性 質 較 強 ; 而 弔 則 是 敘 事 性 質 較 重 因 為 哀 所 面 對 的 是 無 可 選 擇 或 作 為 的 早 逝 ; 弔 卻 是 針 對 出 於 自 我 英 勇 抉 擇 之 悲 劇 性 (tragic) 的 死 亡 因 而 提 供 的 人 生 觀 照 與 文 學 感 興 自 然 迥 異 : 前 者 感 傷 ; 後 者 悲 憤 前 者 事 歸 沉 思 ; 後 者 事 趨 反 省 因 而, 雖 然 都 是 對 於 死 亡 或 死 者 的 感 念, 但 因 對 象 死 境 死 法 的 不 同, 則 自 有 哀 弔 之 別 是 以, 當 我 們 論 述 抒 情 傳 統 之 際, 事 實 上 則 是 傳 統 中 的 各 類 作 品, 即 使 是 相 近 的 體 類, 亦 因 其 呈 現 的 情 境 類 型 與 文 體 典 律, 往 往 更 如 光 譜 一 般, 各 有 其 色 調 性 質 與 風 格 傾 向 的 或 近 或 遠 之 差 異, 既 無 法 化 約, 亦 不 容 忽 視 那 麼, 將 它 們 統 括 入 抒 情 傳 統 的 意 義 何 在? 這 仍 是 值 得 深 思 的 課 題

234 引 用 書 目 一 古 典 文 獻 詩 經 詮 釋, 屈 萬 里 箋 釋, 臺 北 : 聯 經 出 版 事 業 公 司,1983 年 [ 戰 國 ] 莊 周 著 錢 穆 箋, 莊 子 纂 箋, 臺 北 : 錢 氏 自 印,1969 年 [ 漢 ] 司 馬 遷 著, 史 記, 景 印 武 英 殿 版, 臺 北 : 新 陸 書 局,1964 年 [ 漢 ] 王 逸 章 句 洪 興 祖 補 註, 楚 辭 補 註, 臺 北 : 藝 文 印 書 館, 1960 年 [ 漢 ] 許 慎 著 段 玉 裁 注, 說 文 解 注, 臺 北 : 藝 文 印 書 館,1965 年 十 版 [ 梁 ] 蕭 統 編 李 善 注, ( 昭 明 ) 文 選 注, 景 印 嘉 慶 胡 克 家 刻 本, 臺 北 : 文 化 圖 書 公 司,1960 年 [ 梁 ] 劉 勰 著 范 文 瀾 校 注, 文 心 雕 龍 注, 臺 北 : 開 明 書 店, 1963 年 臺 三 版 [ 唐 ] 韓 愈 著 馬 其 昶 校 注, 韓 昌 黎 文 集 校 注, 香 港 : 中 華 書 局 香 港 分 局,1984 年 重 印 版 [ 宋 ] 朱 熹 集 註, 四 書 集 註, 臺 北 : 世 界 書 局,1952 年 [ 明 ] 張 溥 輯, 漢 魏 六 朝 百 三 名 家 集, 臺 北 : 文 津 出 版 社,1979 年 [ 明 ] 吳 訥 文 章 辨 體. 序 說 徐 師 曾 文 體 明 辨. 序 說, 羅 根 澤 點 校 本, 北 京 : 人 民 文 學 出 版 社,1998 年 [ 明 ] 賀 復 徵 編, 文 章 辨 體 彙 選 景 印 文 淵 閣 四 庫 全 書 本, 臺 北 : 臺 灣 商 務 印 書 館,1986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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