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忘 287 國 立 高 雄 師 範 大 學 高 雄 師 大 學 報 2003,15,287-307 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忘 ] 李 若 鶯 摘 要 莊 子 哲 學 不 是 理 論 的 思 維 哲 學, 而 是 實 用 的 生 活 哲 學, 是 經 由 觀 照 人 生, 思 考 存 在 本 質, 歸 納 出 的 性 命 對 應 莊 子 提 出 的 生 命 境 界, 不 是 高 懸 太 空 的 彩 虹, 而 是 可 透 過 修 為 履 踐 的 風 景 修 為 有 進 程, 本 文 試 圖 由 莊 子 篇 章 中, 找 尋 層 層 引 向 高 處 的 路 轍 如 果 修 為 者 由 生 到 死, 是 純 淨 - 習 染 - 剝 除 - 復 淨 的 過 程, 剝 除 的 過 程 就 是 無 掉 曾 經 的 習 染 習 染 的 具 體 內 容 是 求 用 的 價 值 觀 擁 有 的 心 態 知 識 智 慧 的 牽 累 形 體 存 在 的 執 著 物 我 人 己 的 差 別 觀 無 掉 還 是 刻 意 的 擦 拭, 忘 才 是 不 自 覺 的 剝 落 因 此 本 文 以 忘 為 莊 子 生 命 修 為 的 基 本 功, 以 忘 用 忘 得 忘 知 忘 形 忘 己 為 修 為 的 進 境, 提 出 逹 到 藝 術 人 生 的 進 路 關 鍵 詞 : 莊 周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忘 忘 用 忘 得 忘 知 忘 形 忘 己 ] 國 立 高 雄 師 範 大 學 華 語 文 教 學 研 究 所 教 授
288 高 雄 師 大 學 報 第 十 五 期 On the Basic Feat of Juang-Tz s Philosophy in Dealing with the World- Forgetting Rou-Ying Lee ] Abstract The philosophy of Juang -Tsz is not a theoretical contemplative philosophy; it is a practical philosophy for living. By reflecting on human life, meditating on the essence of being human, Juang -Tsz concluded his response to life. The state of life, Juang -Tsz claimed, is not the lofty heights of rainbows hanging in the sky, but the beautiful scenery that one can picture through learning and practice. Learning and practice has a gradual process in Juang -Tsz s text, this article aims to document this process and its many phases which lead to essential purity. People who have the will to change their life (Juang -Tsz called them the Learners ) will experience the four phases: purity, acquisition, purging, re-purification. Purging is the process which erases that which has been gained and learned (the acquisition ). Acquisition means one s values in practice, the attitude in general, the weight of knowledge, the addiction to existing forms, and the uneven judgment of oneself and others. To purge is a conscious act of cleansing; on the contrary, to forget is an unconscious purging. This article considers that according to Juang -Tsz s philosophy forgetting is 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 to practice in life, and takes forgetting to use, forgetting to gain, forgetting to know, forgetting all the forms, and forgetting yourself as the several gradual phases in process of Learning, this is the way to achieve or enter life as an art form. Key words: Juang Jou; Juang -Tsz; philosophy of life; forgetting to use; forgetting to gain; forgetting to know; forgetting all the forms; forgetting yourself ] Associate Professor, Graduate Institute of Teaching 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 National Kaohsiung Normal University.
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忘 289 壹 前 言 我 在 < 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本 質 >1 一 文 中, 論 述 莊 周 處 世 哲 學 的 本 質 在 於 觀 照 人 生 ; 其 哲 學 的 效 用, 也 在 回 饋 發 用 於 現 實 人 生, 使 能 遊 世 無 礙 既 然 把 莊 子 哲 學 定 位 為 實 用 的 學 問, 不 是 只 存 在 思 想 空 間 的 論 說 或 觀 念, 那 麼 在 清 楚 認 知 其 哲 學 本 質 後, 如 何 才 能 運 用 之 而 達 到 虛 已 遊 世, 顯 然 要 經 過 一 定 的 涵 養, 要 下 一 番 功 夫, 因 此 本 文 接 著 討 論 要 如 何 涵 養? 要 經 過 怎 樣 的 修 持 功 夫? 才 可 能 進 入 逍 遙 遊 的 境 界 在 莊 子 書 中, 有 理 慧 超 群 的 智 者, 也 有 識 見 庸 愚 的 凡 夫 為 了 和 俗 世 匹 夫 匹 婦 有 所 區 隔, 莊 周 賦 與 這 些 有 智 慧 過 其 理 想 人 生 的 人 一 些 特 殊 名 稱, 或 稱 其 神 人 聖 人, 或 稱 其 至 人 真 人 2 這 些 人 分 布 在 莊 子 的 篇 章 中, 透 過 他 們, 莊 周 為 讀 者 繪 出 理 想 人 生 的 藍 圖 例 如 : 神 人 : 不 食 五 穀, 餐 風 飲 露, 乘 雲 氣, 御 飛 龍, 而 遊 乎 四 海 之 外 (< 逍 遙 遊 >) 至 人 : 大 澤 焚 而 不 能 熱, 河 漢 沍 而 不 能 寒, 疾 雷 破 山 風 振 海 而 不 能 驚 乘 雲 氣, 騎 日 月, 而 遊 乎 四 海 之 外 死 生 無 變 於 己, 而 況 利 害 之 端 (< 齊 物 論 >) 真 人 : 不 逆 寡, 不 雄 成, 不 謨 士 其 寢 不 夢, 其 覺 無 憂, 其 食 不 甘, 其 息 深 深 不 知 悅 生, 不 知 惡 死 ; 其 出 不 訢, 其 入 不 距 ; 翛 然 而 往, 翛 然 而 來 而 已 矣 (< 大 宗 師 >) 聖 人 : 觀 於 天 而 不 助, 成 於 德 而 不 累, 出 於 道 而 不 謀, 會 於 仁 而 不 恃, 薄 於 義 而 不 積, 應 於 禮 而 不 諱, 接 於 事 而 不 辭, 齊 於 法 而 不 亂, 恃 於 民 而 不 輕, 因 於 物 而 不 去 (< 在 宥 >) 由 這 些 描 述, 可 以 體 會 莊 周 所 待 望 的 智 者, 他 們 共 同 的 生 命 情 態, 是 不 受 束 縛, 是 能 遊 不 受 傳 統 飲 食 生 活 習 慣 的 束 縛, 不 受 人 情 義 理 的 束 縛, 甚 至 不 受 天 災 人 患 的 束 縛 他 們 不 趨 炎 附 勢, 不 逆 寡 違 害, 不 懼 死 樂 生, 動 靜 自 如, 翛 然 來 往, 悠 然 遨 遊 於 六 合 之 外 的 無 窮 境 界 裏 徐 復 觀 先 生 在 中 國 藝 術 精 神 一 書 中, 概 稱 這 樣 的 道 境 生 活 為 藝 術 化 的 人 生, 並 說 : 若 通 過 功 夫 在 現 實 人 生 中 加 以 體 認, 則 將 發 現 他 們 ( 按, 指 老 莊 ) 之 所 謂 道, 實 際 是 一 種 最 高 的 藝 術 精 神 因 此, 其 所 用 之 功 夫, 乃 是 一 種 偉 大 藝 術 家 的 修 養 功 夫, 從 具 體 的 藝 術 活 動 中 昇 華 到 道 的 境 界 一 種 自 由 感 和 充 實 感 的 境 界 藝 術 家 由 此 以 完 成 藝 術 作 品, 莊 子 由 此 成 就 藝 術 人 生 觀 念 的 最 高 形 式 是 人 格, 所 以 最 高 的 藝 術 是 以 最 高 的 人 格 為 對 象 的 東 西 1 發 表 於 高 雄 師 大 學 報 第 十 四 期,2003 年 5 月 出 版 2 < 天 下 >: 不 離 於 宗, 謂 之 天 人 ; 不 離 於 精, 謂 之 神 人 ; 不 離 於 真, 謂 之 至 人 ; 以 天 為 宗, 以 德 為 本, 以 道 為 門, 兆 於 變 化, 謂 之 聖 人 按 : 此 四 者 其 精 神 均 臻 至 境, 特 名 稱 不 同 耳 張 默 生 云 : 此 四 等 人 相 當 於 道 家, 君 子 相 當 於 儒 家 ( 莊 子 新 釋 )
290 高 雄 師 大 學 報 第 十 五 期 曠 古 以 來, 到 底 有 沒 有 出 現 過 莊 周 理 想 的 神 人 至 人 呢? 有 的 話, 或 許 也 只 有 莊 周 一 人 吧, 就 像 儒 家 的 聖 人, 曠 古 以 來, 也 只 有 孔 子 一 人 但 莊 子 學 說 重 要 的 不 是 修 持 涵 養 的 功 夫 本 身, 而 是 經 由 這 些 功 夫 可 以 抵 達 前 所 未 有 的 境 界, 生 命 因 此 有 了 一 個 超 曠 閒 逸 的 願 景 ; 就 像 打 開 一 扇 窗 戶, 讓 人 看 到 遼 敻 的 蒼 穹 和 自 在 的 行 雲 飛 禽 活 在 充 斥 著 戰 爭 的 威 脅 名 利 的 誘 惑 對 待 的 困 擾 死 亡 的 桎 棝 的 人 間 世, 我 們 每 個 人 都 像 獄 囚 一 樣, 有 太 多 的 苦 悶 鬱 結 ; 但 只 要 有 遠 景 可 遼 望, 有 自 由 可 嚮 往, 便 有 無 窮 的 生 機 和 希 望 為 了 達 到 這 個 境 界, 實 現 這 個 願 景, 我 們 願 意 踏 著 莊 周 的 足 跡, 對 生 命 用 力, 即 使 達 不 到 神 人 至 人 的 境 界, 我 們 仍 然 可 以 在 涵 養 高 貴 的 靈 魂 3 上 下 功 夫, 配 合 因 長 期 習 染 教 養 而 滲 入 骨 血 的 儒 家 情 操, 在 內 而 修 身, 外 而 應 世 上, 庶 幾 有 可 進 可 守 的 依 憑, 而 可 以 如 徐 復 觀 所 言 的, 成 為 生 活 的 藝 術 家 莊 子 一 書, 不 但 是 中 國 哲 學 的 經 典, 也 是 文 學 的 經 典 洸 洋 恣 肆 的 想 像, 機 敏 詭 異 的 辯 難, 精 微 貼 切 的 譬 喻, 歷 數 千 載 而 無 一 書 能 出 其 右 在 它 錦 繡 珠 璣 的 文 字 中, 我 最 欣 賞 忘 化 遊 三 個 字, 並 且 認 為 這 是 莊 周 人 生 哲 學 的 三 個 進 境 忘 是 有 了 之 後 當 做 不 曾 有 過 般 無 罣 念 地 放 開 ; 化 是 物 我 渾 融, 了 無 形 跡 地 隨 萬 化 而 變 化 ; 遊 是 自 由 自 在, 處 人 間 有 寄 託 而 無 拘 礙 其 中, 忘 又 是 化 遊 的 根 本, 要 能 忘, 才 進 而 能 化, 更 進 而 能 遊 存 在 的 事 實, 拘 於 形 軀 的 活 動, 是 不 容 易 忘 的, 但 若 能 忘 掉 我 執, 化 除 他 執, 便 能 以 瑩 澈 的 心 靈, 就 事 物 的 本 來 面 目 去 接 受 事 物, 對 萬 物 抱 持 觀 化 而 不 干 擾 的 態 度, 進 而 把 自 己 託 付 給 宇 宙 變 化 的 大 流, 任 它 把 我 們 帶 到 該 去 的 地 方, 然 後 才 能 達 到 有 法, 無 法, 因 時 為 業 ; 有 度, 無 度, 因 物 與 合 ( 史 記 太 史 公 自 序 引 司 馬 談 論 六 家 要 旨 ) 的 遊 世 境 界 因 此, 忘 是 莊 子 人 生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本 文 把 莊 子 忘 的 功 夫, 又 分 為 五 個 進 境 老 子 感 歎 : 專 氣 致 柔, 能 嬰 兒 乎! ( 第 十 章 ) 似 乎 復 歸 嬰 兒 是 道 的 至 高 境 界 生 的 歷 程, 是 接 受 各 種 習 染 的 歷 程 ; 猶 如 一 張 素 白 的 畫 布, 被 重 重 塗 抺 各 色 各 樣 的 線 條 和 油 彩 道 家 的 修 持, 就 是 要 刷 落 這 些 油 彩, 泯 除 線 條, 盡 量 回 返 太 初 的 素 樸 所 謂 功 夫, 不 是 增 進 什 麼, 而 是 刊 削 什 麼 剝 除 什 麼, 顯 現 生 命 的 原 本 面 貌 首 先 是 忘 用, 這 個 忘 是 無 掉 的 意 思, 要 無 掉 有 用 求 用 被 用 的 想 頭 其 次 是 忘 得, 無 掉 得 失 心, 常 保 心 境 的 平 和 再 次 是 忘 知, 無 掉 知 識 的 傲 慢 和 成 見 的 牽 累 再 次 是 忘 形, 無 掉 對 軀 體 的 依 戀 對 存 在 方 式 的 執 著 最 後 是 忘 己, 無 掉 人 已 物 我 的 對 待 差 別 觀, 甚 至 無 掉 對 存 在 本 身 的 執 著, 通 乎 大 同 3 戴 景 賢 先 生 說, 上 莊 子 課 最 重 要 的 是 培 養 高 貴 的 靈 魂 而 不 失 正 義 感
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忘 291 貳 本 論 一 忘 用 終 我 們 一 生, 幾 乎 都 在 學 習 有 用 的 技 能, 尋 求 被 用 的 機 會, 甚 至 將 人 生 的 幸 福 快 樂 與 否, 建 築 在 是 否 發 揮 用 處 的 價 值 評 斷 上 莊 子 徐 无 鬼 說 : 知 士 無 思 慮 之 變 則 不 樂, 辯 士 無 談 說 之 序 則 不 樂, 察 士 無 凌 誶 之 事 則 不 樂 ; 皆 囿 於 物 也 招 世 之 士 興 朝, 中 民 之 士 榮 官, 筋 力 之 士 矜 難, 勇 敢 之 士 奮 患, 兵 革 之 士 樂 戰, 枯 槁 之 士 宿 名, 法 律 之 士 廣 治, 禮 樂 之 士 敬 容, 仁 義 之 士 貴 際 農 夫 無 草 萊 之 事 則 不 比, 商 賈 無 巿 井 之 事 則 不 比 庶 人 有 旦 暮 之 業 則 勸, 百 工 有 器 械 之 巧 則 壯 錢 財 不 積 則 貪 者 憂, 權 勢 不 尤 則 夸 者 悲 勢 物 之 徒 樂 變, 遭 時 有 所 用, 不 能 無 為 也 此 皆 順 比 於 歲, 不 物 於 易 者 也 馳 其 形 性, 潛 之 萬 物, 終 身 不 反, 悲 夫! 這 段 話, 一 連 列 舉 十 九 種 人, 包 括 了 各 行 各 業, 各 種 心 性 的 人, 他 們 都 自 認 有 特 殊 用 處, 各 有 所 逐 因 此 當 環 境 無 法 讓 他 們 發 揮 所 長 時 就 不 快 樂 ; 當 無 事 可 做 時, 他 們 就 不 振 作 ; 當 付 出 沒 有 達 到 預 期 結 果 時, 他 們 就 憂 傷 抱 憾 愛 用 智 謀 的 人, 沒 有 一 些 需 要 他 思 慮 的 變 故 就 不 快 樂 ; 能 言 善 辯 的 人, 沒 有 談 論 辯 說 的 機 會 就 不 快 樂 ; 喜 歡 觀 察 推 理 的 人, 沒 有 紛 紜 雜 亂 的 事 情 讓 他 發 揮 處 理 的 長 才 就 不 快 樂 他 們 不 知 道 這 是 把 自 己 綑 綁 在 外 物 的 束 縛 中, 他 們 的 心 成 為 所 逐 之 事 物 的 奴 隸 他 們 的 快 樂 與 否, 繫 於 是 否 有 用 或 被 用 ; 而 所 謂 用, 都 是 由 社 會 所 決 定 的 社 會 價 值, 人 要 獲 得 這 些 價 值, 須 受 到 社 會 的 諸 多 束 縛 將 軍 喜 歡 戰 爭, 期 待 在 戰 爭 中 建 立 事 功, 就 做 了 戰 爭 的 奴 隸 ; 政 客 追 求 權 位, 期 待 權 位 的 尊 榮, 就 做 了 權 位 的 奴 隸 ; 專 家 學 者 愛 慕 名 聲, 就 做 了 名 聲 的 奴 隸 錢 財 儲 藏 得 不 夠 多, 貪 心 的 人 就 感 到 煩 惱 ; 權 勢 不 比 別 人 超 強, 驕 傲 的 人 就 感 到 悲 哀 這 樣 怎 麼 能 自 由 自 在 地 遊 於 人 世 間 呢? 月 月 年 年 馳 騁 他 們 的 形 體 和 性 情, 被 萬 物 所 役 使, 猶 如 躲 在 萬 物 的 陰 影 裏, 終 身 不 知 道 覺 悟 莊 周 在 這 裏 指 出 人 類 競 心 馳 逐, 不 知 自 還 的 悲 哀 莊 周 主 張 忘 用, 並 不 是 要 人 規 避 工 作 服 務, 不 是 鼓 勵 人 遊 手 好 閒, 無 所 事 事, 而 是 不 要 拘 泥 於 社 會 評 價 傳 統 評 價 等 非 自 己 自 主 選 擇 的 用, 也 不 冒 然 地 汲 汲 求 用, 以 至 以 用 傷 生 害 身 因 此 他 首 先 要 顛 覆 一 般 人 對 所 謂 用 處 的 看 法 我 們 生 活 在 一 個 充 滿 成 見 的 環 境 裏, 我 們 從 小 被 教 導 椅 子 是 拿 來 坐 的, 桌 子 是 放 東 西 的, 桌 子 還 分 餐 桌 辦 公 桌 書 桌 電 腦 桌 休 閒 桌 工 作 檯 茶 几 等 等 ; 大 人 該 怎 麼 樣 小 孩 該 怎 麼 樣 老 人 又 該 怎 麼 樣 ; 男 人 該 如 何 女 人 該 如 何 等 等 之 類 的, 反 正 物 各 其 用 人 安 其 分 如 果 放 開 這 些 成 見, 會 是 如 何 呢?< 逍 遙 遊 > 有 一 則 故 事 : 惠 子 種 了 一 棵 葫 蘆, 結 了 一 顆 空 前 碩 大 的 葫 蘆 果, 惠 子 認 為 葫 蘆 是 用 來 裝 水 酒, 或 當 做 搯 水 的 瓢, 因 此 當 這 個 超 大 葫 蘆 不 能 做 壺 做 瓢 時, 便 被 他 判 定 大 而 無 用 莊 周 點 醒 他, 可 以 做 浮 筒, 也 許 還 可 以 做
292 高 雄 師 大 學 報 第 十 五 期 船 哩 這 就 是 要 打 破 物 各 其 用 的 執 著 所 以, 我 們 可 以 把 茶 壺 拿 來 當 花 瓶, 把 壞 了 的 CD 拿 來 做 鍋 墊, 門 板 可 以 當 桌 子, 床 單 可 以 用 做 桌 巾, 保 特 瓶 可 以 做 各 式 各 樣 手 藝 品 現 代 人 流 行 角 色 扮 演, 也 有 點 合 乎 莊 周 的 這 種 想 法 一 個 女 人, 她 可 以 是 女 兒 妻 子 母 親 婆 婆, 在 不 同 的 場 合, 有 不 同 的 身 分, 做 恰 如 其 分 的 演 出, 人 際 關 係 才 能 如 魚 得 水 惠 子 所 以 舉 大 瓢 為 喻, 是 在 諷 喻 莊 子 的 學 說, 理 論 雖 好, 但 大 而 無 當, 不 合 實 際, 發 揮 不 了 效 用, 莊 周 則 反 說 惠 子 墮 入 迂 腐 的 成 見 中 < 外 物 > 也 有 一 段 莊 周 和 惠 施 的 對 話, 可 以 說 明 莊 周 對 無 用 的 反 駁 : 惠 子 謂 莊 子 曰 : 子 言 無 用 莊 子 曰 : 知 無 用 而 始 可 與 言 用 矣 夫 地 非 不 廣 且 大 也, 人 之 所 用 容 足 耳 然 則 廁 足 而 墊 之 致 黃 泉, 人 尚 有 用 乎? 惠 子 曰 : 無 用 莊 子 曰 : 然 則 無 用 之 為 用 也 亦 明 矣 當 我 們 站 立 的 時 候, 需 要 的 只 是 讓 腳 著 陸 的 那 一 小 塊 土 地, 其 他 的 土 地 對 站 立 來 講, 都 是 無 用 的, 但 人 卻 必 須 賴 那 一 大 片 無 用 的 土 地 才 能 活 動 存 在 老 子 說 : 三 十 輻 共 一 轂, 當 其 無, 有 車 之 用 ; 埏 埴 以 為 器, 當 其 無, 有 器 之 用 ; 鑿 戶 牖 以 為 室, 當 其 無, 有 室 之 用 故 有 之 以 為 利, 無 之 以 為 用 ( 第 十 一 章 ) 也 在 闡 明 有 無 相 生 有 用 無 用 對 轉 的 道 理 在 世 俗 的 價 值 觀 中, 人 都 有 自 求 肯 定, 自 求 高 尚, 自 求 炫 耀 的 慾 念, 誰 都 以 美 善 富 貴 為 生 活 的 期 許, 為 一 己 有 用 的 表 現 但 用 是 由 無 用 襯 托 出 來 的 ; 用 也 常 常 傷 害 了 保 身 盡 年, 使 生 命 夭 折, 使 人 性 扭 曲, 使 德 性 殘 壞 因 此 莊 子 認 為 以 無 用 為 用, 是 比 以 用 為 用 更 健 康 的 人 生 從 另 一 個 角 度 看, 時 時 求 用, 事 事 求 用 的 人 生, 多 麼 嚴 肅 緊 張 這 也 就 是 為 什 麼 明 儒 王 士 禎 要 說 : 不 為 無 聊 之 事, 何 以 渡 此 有 聊 之 生 的 心 理 原 因 吧 癡 愚 殘 障 的 人, 在 爭 功 競 利 方 面, 可 能 是 無 用 的, 但 他 們 的 存 在, 使 健 全 的 人 知 道 珍 惜 自 己, 心 存 感 恩 ; 也 使 得 人 類 的 愛 心 有 所 發 用, 高 貴 的 行 為 得 以 表 現, 高 尚 的 情 操 得 以 印 證, 增 加 人 行 善 養 善 的 信 念, 這 就 是 無 用 者 無 可 取 代 的 大 用, 上 帝 不 也 因 撒 旦 的 存 在 而 更 有 存 在 的 價 值 嗎? 莊 子 有 許 多 篇 章 都 在 闡 明 不 要 因 用 傷 身 的 道 理, 尤 其 是 < 人 間 世 > 和 < 山 木 > 幾 乎 都 在 揭 示 用 的 束 縛, 並 啟 引 我 們 擺 脫 這 種 束 縛, 以 獲 致 精 神 的 自 由 其 間 幾 則 有 關 樹 木 的 引 喻 和 寓 言, 尤 足 發 人 深 省 以 樹 為 喻, 在 莊 子 篇 章 中, 最 早 見 於 < 逍 遙 遊 >: 惠 子 謂 莊 子 曰 : 吾 有 大 樹, 人 謂 之 樗 其 大 本 臃 腫 而 不 中 繩 墨, 其 小 枝 卷 曲 而 不 中 規 矩, 立 之 途, 匠 者 不 顧 今 子 之 言, 大 而 無 用, 眾 所 同 去 也 莊 子 曰 : 子 獨 不 見 狸 狌 乎? 卑 身 而 伏, 以 候 敖 者, 東 西 跳 梁, 不 辟 高 下, 中 於 機 辟, 死 於 罔 罟 今 夫 犛 牛, 其 大 若 垂 天 之 雲, 此 能 為 大 矣, 而 不 能 執 鼠 今 子 有 大 樹, 患 其 無 用, 何 不 樹 之 於 無 何 有 之 鄉, 廣 莫 之 野, 彷 徨 乎 無 為 其 側, 逍 遙 乎 寢 臥 其 下 不 夭 斧 斤, 物 無 害 者, 無 所 可 用, 安 所 困 苦 哉? 莊 周 在 這 個 故 事 裏, 蘊 蓄 著 三 種 觀 點 : 一 是 萬 物 因 追 逐 而 傷 生, 當 集 中 注 意 力 在 所 追 逐 的 物 事 上, 每 每 忽 略 了 危 險 進 逼 像 狸 狌, 藏 伏 著 很 安 全, 一 看
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忘 293 到 出 來 玩 的 小 動 物, 就 東 跳 西 跳 要 去 捕 捉, 不 再 注 意 危 險, 於 是 中 了 捕 獸 的 機 關 陷 阱, 死 在 罔 羅 之 中 二 是 提 出 無 用 之 用, 顛 覆 一 般 人 對 用 的 成 見, 建 立 天 生 我 才 必 有 用 悅 納 自 己 的 信 心 像 那 棵 大 樹, 因 為 不 是 好 木 材, 在 匠 人 眼 中 一 無 用 處, 他 因 此 不 傷 斧 斤 默 默 長 成 巨 木, 蔭 蔽 大 家 逍 遙 寢 臥, 發 揮 它 的 大 用 三 是 不 逃 避 用, 也 不 汲 汲 求 用 的 生 活 哲 學 像 這 棵 大 樹, 不 因 無 用 困 惑, 也 不 因 有 用 煩 惱 我 認 為 莊 子 的 這 個 寓 言 是 很 高 明 的 象 徵 境 界 是 開 在 心 裏 的, 存 在 於 精 神 空 間 的, 所 以 莊 子 說 這 棵 樹 是 種 在 於 虛 無 寂 寥 的 鄉 土, 長 在 廣 大 遼 闊 的 原 野, 暗 示 我 們 要 把 這 樣 的 境 界 闢 在 寂 寥 遼 闊 的 心 原 這 棵 大 而 無 用 的 樹, 是 莊 子 很 喜 歡 的 一 個 話 題, 他 在 許 多 篇 章 裏 都 以 這 棵 大 樹 為 寓 言, 打 破 人 對 用 處 和 用 法 的 執 著, 強 調 萬 物 都 有 其 用, 無 用 也 是 一 種 用, 而 且, 無 用 之 用 才 是 大 用 在 < 人 間 世 >, 這 一 棵 樹 又 出 現 了, 匠 人 譏 諷 他 是 散 木, 大 樹 卻 託 夢 反 諷 匠 人 是 散 人 他 說 : 如 果 使 我 有 用, 還 能 長 得 這 麼 粗 大 嗎? 何 況, 你 和 我 都 是 物, 為 什 麼 只 是 以 物 看 待 我 輕 藐 我 呢? 你 自 己 才 是 濱 臨 死 亡 的 無 用 之 散 人, 又 哪 裏 能 了 解 何 謂 散 木! 對 匠 石 來 說, 無 用 之 木 是 散 木 ; 對 社 樹 來 講, 只 求 合 世 俗 之 用 的 人 才 是 散 人! 櫟 樹 因 不 合 世 用, 才 能 養 生 全 壽, 也 才 能 蔭 蔽 來 往 行 人, 提 供 炙 熱 人 生 的 一 帖 清 涼 除 了 以 樹 木 闡 明 無 用 之 用,< 人 間 世 > 也 有 以 人 為 例 的 : 支 離 疏 者, 頤 隱 於 齊, 肩 高 於 頂, 會 撮 指 天, 五 管 在 上, 兩 髀 為 脅 挫 鍼 治 線, 足 以 餬 口 ; 鼓 筴 播 精, 足 以 食 十 人 上 徵 武 士, 則 支 離 攘 臂 於 其 間 ; 上 有 大 役, 則 支 離 以 有 常 疾 不 受 功 ; 上 與 病 者 粟, 則 受 三 鍾 與 十 束 薪 夫 支 離 其 形 者, 猶 足 以 養 其 身, 終 其 天 年, 又 況 支 離 其 德 者 乎? 莊 子 取 物 命 名, 都 有 寓 意, 像 支 離 疏 這 個 名 字, 就 形 象 化 了 畸 形 的 外 貌 他 因 為 殘 廢, 不 用 服 兵 役 徭 役, 靠 著 替 人 縫 洗 補 綴 卜 卦 算 命, 也 可 以 養 十 幾 口 人 ; 政 府 發 放 救 濟 物 質 時, 他 還 可 以 領 用 莊 周 說, 像 支 離 疏 這 樣 形 體 不 全 在 社 會 標 準 下 無 用 的 人, 還 足 以 養 家 活 口, 享 盡 天 賦 的 壽 命, 更 何 況 是 支 離 其 德 德 行 不 全 的 人 呢? 支 離 其 德, 郭 象 注 : 神 人 無 用 於 物, 而 物 各 得 自 用, 歸 功 名 於 群 才, 與 物 冥 而 無 跡, 故 免 人 間 之 害, 處 常 美 之 實, 此 支 離 其 德 者 也 成 玄 英 疏 云 : 夫 支 離 其 形, 猶 忘 形 也 ; 支 離 其 德, 猶 忘 德 也 夫 忘 德 者, 智 周 萬 物 而 反 智 於 愚, 明 並 三 光 而 歸 明 於 昧, 故 能 成 功 不 居, 為 而 不 恃, 推 功 名 於 群 才, 與 物 冥 而 無 跡, 斯 忘 德 者 也 ( 並 見 郭 慶 藩 莊 子 集 釋 ) 今 人 杜 寶 瑞 說 : 支 離 其 德, 是 把 能 用 世 的 才 華 予 以 支 解, 從 而 隱 匿, 其 實 在 心 境 中 有 著 更 高 明 的 全 德 之 才, 是 道 家 才 全 的 境 界 ( 莊 周 夢 蝶 ) 成 杜 二 說, 基 本 上 都 是 從 郭 注 引 申 我 的 體 會 不 太 一 樣 向 疏 以 支 離 疏 為 忘 形, 這 是 哲 學 家 透 過 哲 學 之 眼 來 看 待 殘 廢 者 之 後 的 解 說, 現 實 的 殘 障 者 並 沒 表 現 出 有 這 樣 深 曠 的 體 會 我 認 為 這 裏 的 支 離 的 確 只 有 殘 毀 不 全 的 意 思 德 指 的 應 是 世 俗 的 道 德 倫 理 規 範, 世 人 希 望 邀 得 道
294 高 雄 師 大 學 報 第 十 五 期 德 者 的 稱 號, 可 以 榮 身 耀 宗, 衣 食 無 虞 但 凡 事 期 許 符 合 世 俗 德 範, 必 然 對 自 己 的 本 真 天 性 有 所 扭 曲 妨 害, 所 以 莊 周 藉 支 離 疏 也 能 衣 食 無 虞 來 勸 導 大 眾, 不 需 要 藉 全 德 來 謀 衣 食, 以 保 全 元 真 為 尚, 就 不 用 在 意 世 俗 德 範 的 破 碎 不 全, 這 是 一 種 以 殘 缺 為 完 美 的 觀 念 有 用 的 樹, 會 遭 斧 斤 砍 斫 而 傷 生 ; 有 用 的 人, 也 會 因 追 逐 馳 騖 而 傷 生, 這 些 對 提 倡 葆 真 全 性 的 莊 子 來 講, 都 是 應 該 避 開 的 同 時, 人 對 所 謂 有 用 無 用 的 判 定, 也 常 執 著 在 世 俗 的 成 見 中 如 果 抽 離 成 見, 說 不 定 反 而 發 現, 世 俗 認 定 的 無 用, 才 真 正 是 大 用 他 在 < 人 間 世 > 結 尾 就 這 樣 說 : 山 木 自 寇 也, 膏 火 自 煎 也 桂 可 食, 故 伐 之 ; 漆 可 用, 故 割 之 人 皆 知 有 用 之 用, 而 莫 知 無 用 之 用 也 這 段 話 有 兩 個 要 點 一 是 用 會 帶 來 傷 害 ; 二 是 一 般 認 為 無 用 的, 才 真 正 有 其 不 可 或 缺 的 用 處 以 日 常 生 活 事 物 為 例 家 裏 如 果 有 幾 個 孩 子, 那 個 最 能 幹 的 可 能 是 活 得 最 累 的 ; 同 事 中 最 辛 苦 壓 力 最 大 的, 也 是 那 個 最 有 能 力 的 一 個 家 庭 主 婦, 孩 子 上 學, 先 生 上 班 ; 同 學 朋 友 也 都 在 職 場 上 有 自 己 的 一 片 天 她 忙 完 家 事, 閒 坐 下 來, 可 能 覺 得 自 己 沒 啥 用 處 但 她 卻 是 家 庭 穩 定 的 力 量 ; 而 穩 定 的 家 庭, 又 是 穩 定 社 會 的 基 礎 如 果 她 在 這 樣 閒 坐 的 時 候, 想 的 是 如 何 增 進 家 的 和 樂 如 何 健 身 養 性 自 我 成 長, 則 於 己 於 人, 都 大 用 無 窮 可 是 大 家 都 知 道 有 用 處 的 東 西 的 用 處, 都 在 追 求 被 用 ; 卻 不 知 道 沒 有 用 的 東 西 的 用 處, 不 能 衷 心 肯 定 和 欣 賞 無 用 的 妙 用 不 過, 很 多 時 候, 並 不 是 你 去 張 揚 自 己 的 能 力 和 有 用 而 召 害, 有 些 殘 害 生 命 的 事, 實 在 發 生 得 很 無 可 奈 何 莊 子 在 < 山 木 > 篇 提 到 皮 毛 豐 美 的 狐 豹, 棲 於 山 林, 伏 於 巖 穴 夜 行 晝 居, 居 止 戒 慎 恐 懼, 但 還 是 不 免 於 罔 羅 機 辟 之 患, 莊 子 說 : 是 何 罪 之 有 哉? 其 皮 為 之 災 也 這 個 故 事 是 假 借 巿 南 宜 僚 說 給 魯 侯 聽 的, 因 為 魯 侯 對 他 說, 自 己 治 國 不 敢 有 絲 毫 懈 怠, 卻 仍 然 不 能 避 免 禍 患 巿 南 宜 僚 於 是 說 了 這 個 寓 言 給 他 聽, 並 且 說 : 魯 國 就 是 你 的 皮 毛 啊, 除 非 把 這 皮 毛 去 掉, 否 則 你 是 不 免 於 禍 患 之 憂 慮 的 為 什 麼 恐 怖 組 織 會 以 美 國 為 破 壞 的 對 象, 而 不 是 像 克 羅 埃 西 亞 波 蘭 這 種 國 家 呢? 除 了 報 復 之 外, 主 要 的 原 因 是, 美 國 是 世 界 上 毛 皮 最 美 麗 的 豐 狐 文 豹 吧 所 謂 匹 夫 無 罪, 懷 璧 其 罪, 也 是 這 個 道 理, 那 麼, 什 麼 又 是 我 們 引 人 妒 忌 覬 覦 的 皮 毛 呢? 洞 悉 世 情 人 性 的 莊 子, 因 此 選 擇 剝 除 任 何 華 麗 的 毛 皮, 他 在 < 秋 水 > 以 己 為 譬, 說 莊 周 辭 不 就 官, 因 為 寧 可 做 曳 尾 於 塗 中 的 活 龜, 不 要 做 巾 笥 而 藏 之 廟 堂 之 上 的 死 龜 狐 豹 華 麗 的 皮 毛 是 與 生 俱 來 的, 捨 之 不 去 ; 人 的 名 利 權 位, 卻 是 追 逐 來 的, 是 外 爍 的 一 時 榮 耀, 是 人 能 主 動 忘 之 身 外 的 洞 悉 世 情 人 性 的 莊 子, 因 此 選 擇 剝 除 任 何 華 麗 的 毛 皮 二 忘 得 動 物 因 美 麗 的 皮 毛 傷 害 生 命, 人 因 有 用 而 傷 害 生 命, 不 只 是 活 著 時 如 此,
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忘 295 有 時 死 了 還 難 免 二 度 傷 害 < 外 物 > 篇, 有 一 則 寓 言, 說 大 儒 帶 著 小 儒 去 掘 人 墳 墓 觀 察 葬 儀, 做 為 研 究 禮 學 的 野 外 調 查 開 棺 發 現 屍 體 口 中 含 著 一 粒 大 珠, 結 果 大 儒 命 令 小 儒 把 屍 體 的 下 巴 敲 開 嘴 吧 拉 開, 好 把 珠 子 取 下 研 究 禮 儀 的 學 者 做 了 最 不 禮 貎 的 事, 在 冠 冕 堂 皇 的 理 由 下 為 盜 為 賊 ; 而 死 者 以 珠 寶 殉 葬, 以 為 珠 寶 可 以 保 障 在 另 一 個 世 界 的 平 安, 卻 反 而 招 來 墳 墓 不 保 屍 體 不 全 前 面 提 到 的 狸 狌 所 以 身 陷 機 辟, 因 為 見 獵 心 喜, 見 得 而 忘 失 ; 這 裏 的 大 儒 所 以 辱 毀 死 屍, 因 為 見 利 而 忘 恥 螳 螂 捕 蟬 的 成 語 是 大 家 耳 熟 能 詳 的, 典 故 就 出 於 < 山 木 > 篇, 一 隻 蟬 得 美 蔭 而 忘 其 身, 引 吭 高 嘶, 卻 不 知 螳 螂 在 樹 蔭 中 窺 伺 等 著 撲 殺 牠 ; 螳 螂 專 注 要 捕 捉 蟬, 見 得 而 忘 其 形, 卻 不 知 鵲 鳥 靜 候 牠 搏 擊 蟬 時 要 啄 食 牠 ; 鵲 鳥 專 心 等 待 對 螳 螂 發 動 攻 勢, 見 利 而 忘 其 真, 又 不 知 莊 周 正 挾 彈 瞄 準 牠 莊 周 跟 蹤 鵲 鳥 深 入 人 家 的 果 園, 隱 身 等 待 射 鳥, 卻 沒 想 到 守 園 的 人 隨 時 會 把 他 當 小 偷 追 捕 等 他 體 會 到 物 固 相 累, 二 類 相 召, 警 覺 自 己 陷 入 利 得 的 盲 目 中, 捐 彈 而 反 走 時, 果 然, 守 園 人 已 邊 追 邊 罵 了 莊 周 借 這 個 寓 言 說 明, 物 類 互 相 牽 累, 利 害 是 互 相 召 喚 相 對 存 在 的 記 得 讀 過 一 則 報 上 新 聞, 有 一 個 人 當 街 搶 人 手 錶, 正 好 警 察 在 附 近, 馬 上 將 他 以 現 行 犯 逮 捕 送 辦 法 官 問 他 : 你 難 道 沒 看 到 警 察 就 在 旁 邊 嗎? 怎 麼 這 麼 大 膽 他 回 答 : 當 時 眼 睛 只 看 到 那 支 我 喜 歡 的 錶, 沒 看 到 警 察 警 察 和 錶 比 起 來, 當 然 醒 目 多 了, 可 是 一 心 要 搶 手 錶 的 人 卻 沒 看 到, 這 不 是 和 鵲 鳥 只 看 到 螳 螂 而 沒 看 到 莊 周 一 樣 嗎? 不 是 和 螳 螂 只 看 到 蟬 而 沒 留 意 虎 視 眈 眈 的 鵲 一 樣 嗎? 蟬 只 顧 美 蔭 而 沒 留 意 陰 影 中 的 螳 螂 ; 莊 周 顧 著 追 蹤 鵲 鳥 而 沒 想 到 自 己 深 入 禁 地, 都 是 一 樣 的 道 理 我 們 以 為 有 所 得, 致 力 於 得 的 時 候, 可 能 有 些 東 西, 有 些 精 神 品 質 正 在 不 知 不 覺 中 流 失 一 心 追 逐 利 得, 往 往 自 暴 危 險 中 而 不 自 知 ; 利 欲 薰 心 會 導 致 人 忘 其 所 以 為 人 之 尊 嚴 ; 再 深 陷 下 去, 往 而 不 知 反, 就 會 連 本 然 真 性 都 泯 失 了 ; 那 不 就 成 了 < 齊 物 論 > 所 說 的 老 洫 之 人 嗎? 心 靈 桎 梏 在 一 個 又 一 個 追 逐 的 機 謀 中, 再 也 無 法 復 陽, 無 法 再 春 天 起 來! 莊 周 藉 著 這 個 故 事 指 出 人 都 有 自 己 生 活 上 的 盲 點, 物 物 相 當 4, 或 許 死 亡 也 在 當 著 追 逐 各 種 利 得 而 將 生 命 暴 露 在 練 靶 場 的 人? 與 得 相 對 的, 是 失, 當 我 們 要 獲 得 什 麼 時, 通 常 也 會 犧 牲 一 些 什 麼 在 得 失 之 間, 就 要 用 權 衡 一 下 輕 重 < 列 禦 寇 > 有 這 一 則 故 事 : 宋 人 有 曹 商 者, 為 宋 王 使 秦 其 往 也, 得 車 數 乘 ; 王 說 之, 益 車 百 乘 反 於 宋, 見 莊 子 曰 : 夫 處 窮 閭 阨 巷, 困 窘 織 屨, 槁 項 黃 馘 者, 商 之 所 短 也 ; 一 悟 萬 乘 之 主 而 從 車 百 乘 者, 商 之 所 長 也 莊 子 曰 : 秦 王 有 病 召 醫, 破 癰 潰 痤 者 得 車 一 乘, 舐 痔 者 得 車 五 乘, 所 治 愈 下, 得 車 愈 多 子 豈 治 其 痔 邪? 何 得 車 之 多 也? 子 行 矣! 在 這 則 故 事 裏 我 們 難 得 地 嗅 到 一 點 尖 酸 的 味 道 曹 商 口 中 靠 織 草 鞋 維 生 的 人 家, 大 概 在 影 射 莊 周, 暗 示 這 種 生 活 的 黯 淡 沒 出 息, 並 誇 示 自 己 的 能 耐 所 4 這 個 當 字 要 用 台 語 讀 和 了 解 台 語 稱 設 下 陷 阱 並 躲 在 一 旁 伺 候 獵 物 中 機 被 捕 曰 當
296 高 雄 師 大 學 報 第 十 五 期 以 莊 周 也 不 客 氣 地 諷 刺 他 不 過 是 會 替 王 舐 痔 瘡 吧 了 這 個 故 事 的 宗 旨 是 說, 一 個 人 獲 得 愈 多, 犧 牲 也 必 然 愈 多 曹 商, 失 去 了 他 的 人 格 和 別 人 打 內 心 裏 的 敬 重 在 我 們 的 社 會 上, 一 味 追 求 權 力 追 求 利 益, 因 此 失 去 真 正 的 朋 友 失 去 健 康 的 身 體 失 去 天 倫 之 樂 失 去 安 閒 過 生 活 的 能 力 和 尊 嚴 的, 也 比 比 皆 是 莊 周 在 這 裏 表 現 了 他 凌 厲 的 辯 才, 表 達 了 他 對 不 當 取 得 的 藐 視 不 過, 態 度 卻 也 有 可 議 之 處 杜 甫 < 清 明 > 詩 : 鐘 鼎 山 林 各 天 性, 濁 醪 粗 飯 任 吾 生, 要 進 朝 廷 而 不 出 或 入 山 林 而 不 反 ( 嵇 康 < 與 山 巨 源 絕 交 書 > 語 ), 都 是 個 人 的 選 擇, 用 不 著 這 樣 互 相 詆 譭 人 沒 有 批 判 別 人 的 權 利, 因 為 每 個 人 會 如 何 處 事 面 世, 都 有 他 所 以 這 樣 的 因 素 人 只 能 要 求 自 己, 砥 礪 自 己, 不 必 要 拿 自 己 的 必 然 去 求 全 別 人 < 列 禦 寇 > 還 有 一 則 類 似 的 寓 言 : 人 有 見 宋 王 者, 錫 車 十 乘, 以 其 十 乘 驕 稚 莊 子 莊 子 曰 : 河 上 有 家 貧 恃 緯 蕭 而 食 者, 其 子 沒 於 淵 得 千 金 之 珠 其 父 謂 其 子 曰 : 取 石 來 鍛 之! 夫 千 金 之 珠, 必 在 九 重 之 淵 而 驪 龍 頷 下 子 能 得 珠 者, 必 遭 其 睡 也 使 驪 龍 而 寤, 子 尚 奚 微 之 有 哉! 今 宋 國 之 深, 非 直 九 重 之 淵 也 ; 宋 王 之 猛, 非 直 驪 龍 也 ; 子 能 得 車 者, 必 遭 其 睡 也 使 宋 王 而 寤, 子 為 齏 粉 夫! 在 上 一 則 故 事 裏, 莊 周 說, 一 個 人 所 以 能 有 意 外 之 得, 是 付 出 的 太 多, 行 為 太 卑 下 ; 在 這 一 則 故 事 裏, 莊 周 提 出 另 一 個 可 能, 是 正 好 對 方 疏 於 注 意 昏 昧 不 察 這 樣, 雖 然 暫 時 是 得 到 了, 一 旦 對 方 清 醒 過 來, 冷 靜 思 考, 恐 怕 會 引 起 盛 怒 而 惹 來 殺 身 之 禍 這 就 是 為 什 麼 父 親 會 要 孩 子 把 珠 打 碎 否 則, 他 們 也 很 難 不 以 珠 驕 人, 那 就 洩 露 行 藏, 醒 過 來 的 驪 龍 不 免 來 尋 珠 報 復 每 個 人 都 有 他 欲 求 上 的 弱 點, 有 人 需 要 更 多 權 勢 才 有 安 全 感, 有 人 需 要 累 積 財 富 ; 有 人 要 美 食, 有 人 要 豪 宅 ; 有 人 要 愛, 有 人 要 性 ; 有 人 要 眾 樂 樂, 有 人 要 獨 樂 樂 ; 甚 至 非 山 林 不 樂, 或 非 流 浪 不 安 ; 等 等 種 種 莫 不 是 執 著 的 不 同 表 相 莊 周 認 為 人 要 避 免 得 帶 來 的 傷 害, 最 好 是 遠 離 誘 惑 拒 絕 誘 惑 所 以, 在 上 一 則 故 事 之 後, 他 接 著 說 : 或 聘 於 莊 子 莊 子 應 其 使 者 曰 : 子 見 大 犧 牛 乎? 衣 以 文 繡, 食 以 芻 叔, 及 其 牽 而 入 於 大 廟, 雖 欲 為 孤 犢, 其 可 得 乎! 某 些 環 境, 一 旦 陷 進 去, 想 要 超 拔 就 很 困 難 了 尤 其 是 權 利 交 相 利 用 的 關 係 中, 染 缸 裏 是 沒 有 清 水 的, 獨 清 獨 醒 的 人 受 到 嚴 重 的 排 擠 某 些 黑 社 會 的 團 體, 要 離 開, 除 非 死 亡 人 在 江 湖, 身 不 由 己, 最 好 就 是 遠 離, 不 要 踩 進 去, 一 旦 潦 下 去, 鞋 子 褲 管 想 不 溼 是 不 可 能 的 生 命 不 斷 在 面 臨 選 擇, 記 取 或 是 忘 卻, 前 進 或 是 停 駐, 投 入 或 是 跳 開 有 的 選 擇 可 以 重 來, 有 的 選 擇 卻 像 電 腦 0 與 1 的 選 擇, 一 旦 決 定, 就 是 截 然 不 同 的 發 展 路 線 莊 周 一 直 在 啟 示 人 不 要 執 著, 不 要 有 成 見 ; 但 這 種 觀 念 和 作 為, 好 像 又 和 佛 教 的 能 捨 不 貪, 並 不 一 樣 我 們 來 讀 < 天 地 > 篇 這 一 則 故 事 :
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忘 297 堯 觀 乎 華, 華 封 人 曰 : 嘻! 聖 人! 請 祝 聖 人! 使 聖 人 壽 堯 曰 : 辭 使 聖 人 富 堯 曰 : 辭 使 聖 人 多 男 子 堯 曰 : 辭 封 人 曰 : 壽 富 多 男 子, 人 之 所 欲 也, 女 獨 不 欲, 何 邪? 堯 曰 : 多 男 子 則 多 懼, 富 則 多 事, 壽 則 多 辱 是 三 者, 非 所 以 養 德 也, 故 辭 封 人 曰 : 始 也 我 以 女 為 聖 人 邪, 今 然 君 子 也 天 生 萬 民, 必 授 之 職 ; 多 男 子 而 授 之 職, 則 何 懼 之 有? 富 而 使 人 分 之, 則 何 事 之 有? 夫 聖 人 鶉 居 而 鷇 食, 鳥 行 而 無 彰 天 下 有 道, 則 與 物 皆 昌 ; 天 下 無 道, 則 修 德 就 閒 千 歲 厭 世, 去 而 上 僊 ; 乘 彼 白 雲, 至 於 帝 鄉 三 患 莫 至, 身 常 無 殃 則 何 辱 之 有? 封 人 去 之 堯 隨 之, 曰 : 請 問 封 人 曰 : 退 矣 堯 到 華 地 去 遊 覽, 華 的 祭 司 祝 禱 他 長 壽 富 裕 多 男 子, 堯 一 一 辭 謝 不 敢 當, 因 為 多 男 子 就 多 恐 懼, 多 財 富 就 多 事, 多 壽 就 多 辱 這 三 種, 都 不 是 涵 養 德 行 的 有 利 條 件 所 以 他 敬 謝 不 敢 領 受 華 封 人 卻 因 此 認 定 堯 還 不 能 達 到 聖 人 的 境 界, 只 是 君 子 罷 了 華 封 人 所 批 評 的, 不 是 堯 拒 絕 接 受 祝 福 的 事, 而 是 他 所 以 拒 絕 的 理 由, 是 因 為 他 無 法 安 頓 壽 命 加 長 財 富 增 多 子 孫 增 加 後 的 新 生 命 華 封 人 據 所 以 認 定 堯 算 是 個 不 貪 多 妄 得 的 君 子, 可 是 還 不 足 以 成 為 安 命 自 在 的 聖 人 聖 人 是 莊 周 賦 予 修 養 到 某 一 高 層 境 界 者 的 稱 呼, 君 子 是 儒 家 境 界 的 頂 級 實 踐 者 5 君 子 要 在 特 定 環 境 中, 循 著 特 定 規 範 修 持, 所 以 儒 家 講 求 制 度 規 章 ; 聖 人 像 鶉 鳥 不 擇 地 而 居, 像 初 生 小 鳥 不 擇 物 而 食, 像 飛 行 的 鳥 不 留 明 顯 的 形 跡, 無 處 不 可 為 道 場, 所 以 一 切 順 應 自 然 天 生 萬 民, 各 有 其 分, 多 男 子 就 給 他 們 職 分 ; 多 財 富 就 與 民 共 享 ; 長 壽 就 有 足 夠 的 時 間 體 會 生 命 涵 養 德 性 天 下 有 道, 就 和 萬 物 一 起 興 隆 ; 天 下 無 道, 就 修 養 德 性 賦 閒 隱 居 千 年 以 後 厭 倦 世 俗, 就 離 世 而 上 升 為 僊 聖 人 是 不 會 擔 驚 恐 懼 紛 擾 屈 辱 這 三 樣 禍 患, 而 排 拒 上 天 的 賦 賜 的 把 這 些 賦 賜 視 為 得, 它 才 會 成 為 額 外 附 麗 的 裝 飾, 也 許 反 過 來 傷 害 生 命 的 素 樸 純 淨 ; 如 果 沒 有 特 別 感 覺 地 將 它 納 入 生 命 中, 視 如 自 然, 就 不 會 是 負 累 了 這 則 寓 言, 和 周 將 處 於 有 用 無 用 之 間 (< 山 木 >) 的 道 理 一 樣, 都 是 莊 周 展 現 對 平 衡 點 的 拿 捏 三 忘 知 莊 子 一 書 出 現 的 知 字, 包 含 五 個 層 面 : 一 是 見 形 象 不 見 意 義 的 感 官 接 受 的 知 道 ; 二 是 由 形 象 而 知 意 義 的 感 官 反 應 的 知 覺 ; 三 是 超 形 象 而 知 意 義, 表 現 認 知 深 度 的 知 識 ; 四 是 在 生 活 的 片 面 或 全 面 利 用 知 識 或 接 受 知 識 指 引, 轉 化 為 人 際 關 係 的 智 巧 ; 五 是 智 慧, 是 空 明 的 心 靈 對 於 人 生 各 種 事 象 的 曠 觀 達 觀 莊 周 希 望 人 無 掉 知 識 和 智 巧, 而 不 刻 意 顯 現 智 慧 莊 子 被 批 評 為 反 智 愚 民 主 義, 主 要 由 於 這 部 分 的 思 想 其 實 莊 周 所 要 革 除 的 是 智 巧, 認 為 這 是 一 個 人 泯 滅 自 然 本 性 的 最 大 凶 手, 也 是 使 人 5 < 天 下 >: 以 仁 為 恩, 以 義 為 理, 以 禮 為 行, 以 樂 為 和, 薰 然 慈 仁, 謂 之 君 子
298 高 雄 師 大 學 報 第 十 五 期 際 充 滿 爾 虞 我 詐 的 推 手 知 識 運 用 不 當, 或 轉 化 為 成 見, 或 提 供 心 機 的 養 分, 或 滋 生 傲 慢 的 心 態 有 時 候, 過 度 熱 衷 追 求 知 識, 也 會 造 成 不 能 還 照 人 生 現 實 面 的 迷 障, 而 且, 多 數 人 在 有 了 知 識 後, 常 常 變 成 知 識 的 奴 隸, 向 自 然 更 開 闊 學 習 的 能 力 相 對 萎 縮 或 抺 滅, 這 是 莊 子 反 對 知 識 的 原 因, 但 是 他 並 不 否 定 知 識 的 價 值, 所 以 他 主 張 莫 若 以 明 ( 齊 物 論 ) 把 它 搞 清 楚, 徹 底 明 白 讓 知 識 在 幫 助 我 們 了 解 生 命 的 真 相 後 功 成 身 退, 不 再 雄 霸 生 命 的 天 空, 才 是 莊 子 忘 知 的 基 本 精 神 至 於 智 慧 那 是 自 心 的 體 悟, 自 性 的 明 見, 是 靈 明 的 隱 形 存 在, 如 果 察 知 我 有 智 慧, 或 成 為 別 人 的 生 活 生 命 指 導 者, 從 而 介 入 別 人 生 命 的 自 我 完 形, 這 就 違 逆 老 莊 哲 學 的 基 本 精 神 無 為 不 執 著 不 介 入 不 刻 意, 就 不 是 智 慧 的 最 高 境 界 了 < 逍 遙 遊 > 有 一 段 敘 述 : 堯 治 天 下 之 民, 平 海 內 之 政, 往 見 四 子 藐 姑 射 之 山, 汾 水 之 陽, 窅 然 喪 其 天 下 焉 四 子 居 住 在 神 人 出 没 的 藐 姑 射 之 山, 是 至 人 真 人 之 類 的 人 物, 也 是 道 德 境 界 的 具 象 化 身 莊 周 是 說 故 事 高 手, 想 像 力 豐 沛, 在 他 書 中, 人 物 對 談 的 場 面 經 常 出 現, 內 容 豐 富 生 動 的 也 有 許 多, 可 是 這 裏 全 然 抽 離, 只 說 往 見, 即 接 窅 然 喪 其 天 下 真 正 智 慧 不 需 言 語, 就 能 讓 接 近 的 人 自 然 反 省 體 悟, 從 而 內 發 自 己 的 智 慧, 不 會 陷 入 智 慧 的 壓 力 和 抄 襲 這 個 往 見 四 子 的 舉 動, 其 實 象 徵 堯 人 間 聖 王, 有 一 定 的 知 識 素 養 和 生 活 閱 歷 自 我 提 升 到 精 神 道 德 更 高 層 面 的 瞬 間, 對 生 命 的 真 情 實 象 有 更 高 明 的 領 會, 心 靈 開 出 前 所 未 有 的 境 界 的 瞬 間 在 這 一 瞬 間, 他 檢 討 從 前 對 事 功 對 大 用 於 民 的 追 求, 突 然 覺 得 那 些 都 可 以 喪 掉, 從 而 超 越 原 本 受 知 牽 引 的 境 地, 到 一 個 更 高 的 境 界 前 面 提 到 莊 周 以 忘 用 為 保 護 生 命 不 受 傷 害 的 法 門, 以 忘 得 使 生 命 不 會 浪 費 於 馳 逐, 精 神 超 離 俗 世 價 值 觀 的 束 縛 這 些 是 針 對 生 命 外 在 的 修 為 和 表 現, 經 由 觀 念 的 顛 覆 解 構, 重 新 建 立 自 己 的 生 命 價 值 觀, 結 構 自 己 生 命 的 要 項 在 這 樣 展 現 自 信 自 在 的 生 命 風 貌 的 同 時, 又 該 如 何 刊 削 來 自 知 識 和 了 悟 的 成 見 與 傲 慢, 保 持 心 境 在 自 然 無 為 的 狀 態, 使 自 信 不 致 於 轉 向 自 愎, 自 在 不 至 於 是 對 外 物 的 漠 視? 這 就 有 賴 忘 知 特 別 是 忘 智 巧 的 功 夫 莊 周 特 別 強 調 要 無 掉 智 巧, 因 為 自 以 為 智 巧 的 行 為, 有 時 候 反 而 是 欲 蓋 彌 彰 的 愚 行 在 < 胠 篋 > 中, 他 就 這 樣 說 : 將 為 胠 篋 探 囊 發 匱 之 盜 而 為 守 備, 則 必 攝 緘 縢, 固 扃 鐍 ; 此 世 俗 之 所 謂 知 也 然 而 巨 盜 至, 則 負 匱 揭 篋 擔 囊 而 趨, 唯 恐 緘 縢 扃 鐍 之 不 固 也 然 則 向 之 所 謂 智 者, 不 乃 為 大 盜 積 者 乎 故 嘗 試 論 之 : 世 俗 之 所 謂 知 者, 有 不 為 大 盜 積 者 乎? 所 謂 聖 者, 有 不 為 大 盜 守 者 乎? < 胠 篋 > 是 學 者 考 訂 為 後 學 編 寫 的 篇 章 之 一, 內 容 旨 在 批 判 儒 家, 所 以 其 所 謂 聖 人 指 的 是 儒 學 的 聖 人 聖 人 標 舉 義, 就 產 生 竊 義 欺 世 的 大 盜, 標 舉 仁, 就 產 生 竊 仁 欺 世 的 大 盜 ; 聖 人 讚 譽 清 高 之 士, 就 有 假 清 高 以 盜 名 之 士 ; 讚 譽 廉 潔, 就 有 假 廉 潔 行 苛 政 不 顧 人 情 之 士 所 以 莊 周 發 出 沉 痛 的 疑 問 : 所 謂 聖
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忘 299 人, 有 不 為 大 盜 做 看 守 的 嗎? 又 說 : 聖 人 生 而 大 盜 起 聖 人 不 死, 大 盜 不 止 盜 名 欺 世 的 才 是 大 盜, 謀 國 奪 家 的 才 是 真 正 的 大 盜, 可 是 我 們 平 常 只 看 得 到 劫 掠 偷 竊 這 種 盜 匪, 卻 對 真 正 的 大 盜 視 若 無 睹 對 這 種 竊 鉤 者 誅, 竊 國 者 為 諸 侯 的 現 象, 莊 子 深 致 感 慨 主 張 絕 聖 棄 知, 大 盜 乃 止 ( 俱 見 < 胠 篋 > ), 而 提 倡 大 巧 若 拙 ( 老 子 四 十 五 章 ) 的 人 性 審 美 新 標 準 莊 周 認 為 知 識 容 易 構 築 成 見 的 堡 壘, 人 一 旦 在 心 裏 存 在 成 見 之 城, 就 不 能 客 觀, 互 相 排 斥, 爭 論 不 休 辯 論 的 目 的 是 為 了 找 出 真 理, 可 是 囿 於 成 見 的 辯 論 最 後 只 為 了 輸 贏, 徒 然 浪 費 學 識 和 時 間, 扭 曲 本 能 真 性 人 在 成 長 的 過 程 中, 逐 漸 受 到 各 種 人 為 規 範 教 養 的 制 約 習 染, 以 至 於 以 公 眾 的 標 準 做 為 自 己 的 標 準 ; 以 公 眾 的 價 值 觀 為 自 己 的 價 值 觀 因 為 有 斗 有 秤, 就 會 計 較 斤 兩 ; 有 了 文 章 五 采, 就 會 拿 這 些 去 判 斷 色 彩 的 美 醜 ; 有 了 師 曠 離 朱 對 聽 力 視 力 立 下 的 楷 模, 就 有 了 追 求 的 標 準 ; 有 了 繩 墨 規 矩, 人 本 能 的 判 斷 和 能 力 就 會 逐 漸 遲 鈍 ( 參 考 < 胠 篋 >) 人 以 各 種 人 為 訂 定 的 標 準, 判 斷 高 下 優 劣 美 醜, 無 非 師 心 自 用 的 成 見, 莊 周 說 : 夫 隨 其 成 心 而 師 之, 誰 獨 且 無 師 乎 (< 齊 物 論 >), 所 以 主 張 去 掉 這 些 人 為 的 標 準, 使 人 對 於 每 個 人 的 本 能 真 性, 都 能 接 受 認 同, 予 以 同 等 的 尊 重 有 人 說 老 莊 都 是 反 智 的, 其 實 他 們 是 看 到 社 會 的 病 態 現 象, 追 根 結 柢 在 於 人 為 太 多 欲 望 太 多, 使 得 名 位 成 為 虛 偽 的 標 籤, 財 利 成 為 兩 面 鋒 利 的 刀 子, 智 巧 更 是 一 顆 亂 滾 的 刺 球 ( 參 考 顏 崑 陽 莊 子 的 寓 言 世 界 ), 希 望 建 立 一 個 反 璞 歸 真 的 社 會, 希 望 大 家 能 安 於 性 命 本 然 < 在 宥 > 云 : 自 三 代 以 下 者, 匈 匈 焉 終 以 賞 罰 為 事, 彼 何 暇 安 其 性 命 之 情 哉? 於 是 乎 喜 怒 相 疑, 愚 知 相 欺, 善 否 相 非, 誕 信 相 譏, 而 天 下 衰 矣 自 三 代 以 來, 統 治 者 喧 擾 競 逐, 爭 相 以 賞 罰 做 為 統 理 百 姓 的 手 段, 百 姓 爭 賞 避 罰 都 來 不 及 了, 哪 裏 有 時 間 安 頓 他 們 生 命 的 本 真 呢? 不 能 認 識 生 命 的 本 質 存 在 的 意 義, 也 不 了 解 個 體 的 差 異 自 性 本 真 於 是 大 家 就 情 緒 不 穩 定, 或 喜 或 怒, 互 相 猜 忌 ; 聰 明 的 愚 笨 的 互 相 欺 瞞, 大 家 都 自 以 為 聰 明, 對 方 愚 笨 可 欺 ; 好 的 不 好 的 互 相 批 評, 輕 易 認 定 己 是 彼 非 ; 胡 說 的 信 實 的 互 相 譏 諷, 堅 持 己 信 彼 誕 莊 周 認 為, 這 是 天 下 衰 微 的 禍 源 統 治 者 不 要 以 賞 罰 為 治 理 的 手 段, 那 麼, 什 麼 是 莊 子 所 認 可 的 好 的 統 理 方 式 呢? 在 < 天 地 > 篇, 他 說 了 這 個 故 事 : 黃 帝 遊 乎 赤 水 之 北, 登 乎 崑 崙 之 丘 而 南 望, 還 歸, 遺 其 玄 珠 使 知 索 之 而 不 得 ; 使 離 朱 索 之 而 不 得 ; 使 喫 詬 索 之 而 不 得 也 乃 使 象 罔, 象 罔 得 之 黃 帝 曰 : 異 哉! 象 罔 乃 可 以 得 之 乎! 這 個 故 事, 意 在 言 外, 充 滿 象 徵 玄 珠 代 表 大 道 智 慧, 或 者 生 命 的 意 義, 原 來 所 堅 持 的 某 些 原 則 ; 知 代 表 知 識 或 智 慧 ; 離 朱 是 眼 睛 最 明 亮 的 人, 象 徵 清 楚 的 觀 察 力 ; 喫 詬 是 吃 髒 東 西 的 人, 象 徵 不 畏 堅 辛 勞 苦 的 毅 力 ; 象 罔, 就 字 面 看 起 來 是 像 白 癡 的 人, 也 就 是 純 任 自 然, 不 會 動 心 機 的 人, 象 徵 無 知 無 為 黃 帝 或 任 何 人 對 原 本 崇 信 的 大 道 產 生 迷 惘, 有 了 質 疑,
300 高 雄 師 大 學 報 第 十 五 期 他 感 到 遺 落 生 命 珍 寶 般 的 悵 然 若 失 他 在 知 識 的 範 疇 內 推 敲 自 己 的 心 態, 運 用 智 慧 思 索 生 命 前 程 的 走 向, 找 不 到 心 悅 誠 服 的 答 案 ; 他 轉 向 細 心 觀 察 環 境 自 然 雜 陳 的 事 項, 希 望 從 中 發 現 自 己 心 境 變 化 的 端 倪 和 對 策, 沒 有 線 索 ; 於 是 放 開 知 識 和 觀 察, 更 加 身 體 力 行 地 貫 徹 自 己 一 向 的 信 念, 勞 苦 地 投 入 治 民 的 事 業, 但 依 舊 不 能 安 頓 迷 疑 的 心 ; 最 後, 他 乾 脆 黜 聰 明 (< 大 宗 師 >), 讓 自 己 像 個 無 知 無 識 不 爭 無 用 的 白 癡 不 可 思 議 地, 他 竟 清 楚 明 白 了 自 己 為 何 迷 惘, 放 下 一 切 成 見 執 迷 後, 他 找 回 了 自 性 本 真 原 來, 無 心 不 憑 藉 知 識 成 見 的 引 導, 不 用 機 巧 才 是 真 正 的 智 慧 真 正 的 大 道 對 治 國 來 講, 不 要 太 用 權 謀 以 賞 罰 為 機 制, 才 是 對 百 姓 有 恒 久 利 益 的 莊 周 希 望 人 能 不 要 太 用 心 力 和 機 巧, 而 破 壞 了 本 然 的 樸 真 這 不 代 表 莊 子 對 智 慧 的 輕 藐, 因 為 他 也 說 過 : 大 惑 者 終 身 不 解 ; 大 愚 者 終 身 不 靈 (< 德 充 符 >) 的 話, 顯 然 地, 他 認 為 有 太 多 的 疑 惑 和 過 度 的 愚 昧, 都 是 不 好 的 生 活 樣 態 所 以, 他 對 於 智 慧 的 批 判, 應 該 是 針 對 表 相 的 聰 明 或 執 著 於 才 智 而 不 能 反 璞 歸 真 者 所 下 的 針 砭 莎 士 比 亞 說 : 智 慧 是 靈 魂 的 太 陽 但 他 同 時 也 說 : 愚 者 知 道 自 己 是 聰 慧 的, 但 是 真 正 聰 慧 的 人 知 道 自 己 是 愚 者 ( 參 見 施 亦 麟 編 莎 翁 語 粹 ) 所 以, 一 個 真 正 有 智 慧 的 人, 同 時 也 是 素 樸 而 謙 虛 的 莊 周 肯 定 的 智 慧 是 能 將 生 命 的 觀 察 和 經 驗 和 諧 地 應 用 到 生 活 上, 所 以, 一 個 能 與 人 與 自 然 和 諧 共 存 的 人 就 是 有 智 慧 的, 如 果 破 壞 了 與 人 與 環 境 與 自 然 之 和 諧 的, 不 管 他 有 多 大 的 學 問 多 強 的 能 力 多 高 的 權 位, 都 是 沒 有 智 慧 的 四 忘 形 得 意 忘 形 在 口 語 中 是 貶 詞, 但 是 從 另 一 個 意 涵 來 講, 卻 正 是 莊 子 所 提 倡 的 道 德 修 養 拋 開 對 形 象 的 覺 察 認 知 和 執 著, 直 接 切 入 人 物 的 心 靈 生 物 的 真 情, 洞 明 本 質 有 點 像 觀 賞 象 微 派 畫 作, 眼 睛 看 的 是 線 條 色 彩 構 圖, 卻 又 把 這 些 印 象 擱 在 認 知 的 表 層, 而 在 心 裏 透 視 這 些 形 象 所 象 徵 的 意 義, 找 出 畫 家 深 層 的 語 言 和 自 己 內 裏 的 感 動 形 是 感 官 肉 眼 觀 察 的, 如 果 拘 牽 於 表 象 的 觀 察 認 知, 心 眼 就 會 受 到 蒙 蔽 ; 可 是 精 神 內 涵 只 有 心 眼 能 夠 觀 照, 所 以 莊 子 主 張 人 應 剝 除 形 體 拘 牽 的 障 礙, 讓 心 眼 裸 露 澄 明 在 < 逍 遙 遊 > 裏, 鵬 和 鯤 可 以 自 由 變 化, 是 打 破 形 象 的 固 態 ; 斥 鶡 和 鷦 鷯 對 鵬 鳥 的 冷 嘲, 雖 無 損 於 牠 們 安 於 自 己 境 界 的 完 整, 可 悲 的 是, 牠 們 執 著 於 自 己 的 情 境, 拘 牽 形 象, 對 高 遠 的 境 界 失 去 想 像 的 能 力 前 文 提 到 支 離 疏 的 一 段 故 事, 說 明 無 用 有 用 的 轉 化, 不 能 以 貌 判 定 人 的 價 值 像 支 離 疏 這 種 肢 體 不 全 的 人, 在 莊 子 書 中 經 常 出 現, 大 都 拿 來 做 對 比 支 離 疏 是 拿 來 和 四 體 健 全 的 有 用 做 比, 還 有 許 多 是 拿 來 和 肢 體 健 全 但 德 性 有 虧 的 人 做 對 比, 例 如 < 德 充 符 > 篇 這 則 寓 言 : 申 徒 嘉, 兀 者 也, 而 與 鄭 子 產 同 師 於 伯 昏 無 人 子 產 謂 申 徒 嘉 曰 : 我 先 出 則 子 止, 子 先 出 則 我 止 其 明 日, 又 與 合 堂 同 席 而 坐 子 產 謂
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忘 301 申 徒 嘉 曰 : 我 先 出 則 子 止, 子 先 出 則 我 止 今 我 將 出, 子 可 以 止 乎? 其 未 邪? 且 子 見 執 政 而 不 違, 子 齊 執 政 乎? 申 徒 嘉 曰 : 先 生 之 門, 固 有 執 政 焉 如 此 哉? 子 而 說 子 之 執 政 而 後 人 者 也 聞 之 曰 : 鑑 明 則 塵 垢 不 止, 止 則 不 明 也 久 與 賢 人 處 則 無 過 今 子 之 所 取 大 者, 先 生 也, 而 猶 出 言 若 是, 不 亦 過 乎? 子 產 曰 : 子 既 若 是 矣, 猶 與 堯 爭 善, 計 子 之 德 不 足 以 自 反 邪? 申 徒 嘉 曰 : 自 狀 其 過, 以 不 當 亡 者 眾 ; 不 狀 其 過, 以 不 當 存 者 寡 知 不 可 奈 何 而 安 之 若 命, 唯 有 德 者 能 之 遊 於 羿 之 殼 中, 中 央 者, 中 地 也, 然 而 不 中 者, 命 也 人 以 其 全 足 笑 吾 不 全 足 者 眾 矣, 我 怫 然 而 怒 ; 而 適 先 生 之 所, 則 廢 然 而 反 不 知 先 生 之 洗 我 以 善 邪! 吾 與 夫 子 遊 十 九 年 矣, 而 未 嘗 知 吾 兀 者 也 今 子 與 我 遊 於 形 骸 之 內, 而 子 索 我 於 形 骸 之 外, 不 亦 過 乎? 子 產 蹴 然 改 容 更 貌 曰 : 子 無 乃 稱! 子 產 是 左 傳 中 的 名 人, 鄭 國 名 相, 在 這 段 文 章 裏, 其 德 性 修 養 顯 然 不 及 因 刖 刑 被 斷 了 腳 的 申 徒 嘉 他 開 始 的 傲 慢, 是 來 自 權 力 的 傲 慢 ; 第 二 度 的 傲 慢, 是 對 刖 者 的 輕 侮, 表 示 他 對 健 全 的 執 著 申 徒 嘉 先 表 現 對 權 位 的 無 睹, 再 將 刖 腳 歸 諸 生 命 遭 際 的 不 可 奈 何 人 就 像 鳥 飛 翔 在 神 射 手 后 羿 的 練 箭 場 中, 每 隻 鳥 都 可 能 被 射 中, 但 有 的 被 射 中, 有 的 不 被 射 中 的, 這 都 是 命 運 的 安 排 人 孰 無 過, 申 徒 嘉 只 是 那 隻 被 射 中 的 鳥 申 徒 嘉 說, 他 開 始 時, 一 聽 到 人 家 嘲 笑 他 雙 足 不 全 就 怫 然 發 怒, 後 來 和 伯 昏 無 人 學 道, 漸 漸 能 平 息 怒 氣, 最 後 完 全 忘 了 自 己 是 個 刖 者 莊 周 借 其 口 申 明, 德 行 修 養 到 某 個 境 界, 自 然 無 掉 對 形 象 的 執 著 我 們 都 習 慣 了 所 謂 健 全, 並 以 此 去 衡 量 判 定 不 健 全 以 致 於 原 本 只 是 形 體 不 健 全 的 人, 在 健 全 者 不 正 常 的 對 待 下 心 理 也 逐 漸 失 去 平 衡 可 是, 許 倬 雲 劉 俠 不 是 比 大 多 數 所 謂 健 全 的 人 更 健 全 嗎? 這 個 社 會 上 不 是 很 多 四 體 健 全 的 病 態 狂 和 變 態 狂 嗎? 莊 子 在 < 德 充 符 > 這 一 篇, 舉 了 不 少 形 體 不 全 可 是 德 行 充 實 的 人 主 要 在 闡 明, 一 個 人 如 果 德 行 充 滿 於 內, 自 然 會 吸 引 人 喜 歡 接 近 他, 不 管 他 健 全 與 否 像 以 惡 駭 天 下 的 哀 駘 它, 男 人 喜 歡 親 近 他, 女 人 想 嫁 給 他, 國 君 想 畁 以 重 任 而 他 只 不 過 未 聞 其 唱 常 和 於 人, 能 與 人 為 善 罷 了 德 行 充 實 與 否 與 形 體 是 沒 有 關 聯 的, 人 不 能 根 據 外 表 斷 定 其 內 在 魯 哀 公 拿 這 個 現 象 去 請 教 孔 子, 孔 子 說 了 個 故 事 回 答 他 : 丘 也 嘗 使 於 楚 矣, 適 見 豚 子 食 於 其 死 母 者, 少 焉 眴 若, 皆 棄 之 而 走 不 見 己 焉 爾, 不 得 類 焉 爾 所 愛 其 母 者, 非 愛 其 形 也, 愛 使 其 形 者 也 母 豬 雖 死, 形 貌 依 然, 所 以 小 豬 還 圍 著 吃 奶, 但 一 會 兒, 卻 都 察 覺 異 樣 地 跑 開 了, 這 是 由 於 母 豬 內 裏 的 精 神 元 素 已 變 異 或 不 見 了 所 以 決 定 親 近 與 否 的, 不 是 形 貌, 而 是 精 神 內 在 一 個 信 從 本 性 的 人, 能 就 自 己 的 固 有 價 值 看 待 自 己, 相 對 地 也 能 就 事 物 本 身 價 值 看 待 事 物 在 這 樣 的 人 的 眼 光 中, 事 物 外 表 的 差 異 是 無 關 緊 要 的 這 是
302 高 雄 師 大 學 報 第 十 五 期 莊 周 一 再 假 設 支 離 疏 申 徒 嘉 哀 駘 它 叔 山 無 趾 闉 跂 支 離 無 脤 等 這 些 身 體 殘 缺 但 德 行 高 尚 的 智 者 的 無 言 的 真 諦 一 個 德 行 涵 養 健 全 的 人, 不 會 在 意 別 人 的 外 形 相 對 的, 一 個 不 在 意 表 相 的 人, 才 能 用 心 眼 與 人 物 相 處, 也 才 能 欣 賞 真 相 之 美 所 以 莊 周 說 : 德 有 所 長 而 形 有 所 忘, 如 果 一 個 人 不 能 忘 形, 卻 總 是 忘 德, 莊 子 說, 這 才 叫 誠 忘 ( 俱 見 < 德 充 符 >) 內 在 德 性 的 涵 養 是 我 們 不 當 忽 略 的, 外 在 形 體 的 美 醜 是 我 們 不 必 去 重 視 的, 但 我 們 卻 常 常 本 末 倒 置, 拾 本 逐 末, 這 是 莊 周 苦 口 婆 心 地 提 醒 我 們 正 視 的 問 題 忘 形, 包 括 消 除 對 形 體 存 在 樣 態 的 執 著, 在 < 齊 物 論 > 中, 齧 缺 問 王 倪 有 什 麼 是 萬 物 共 同 以 為 是 的 王 倪 回 以 不 知, 但 齧 缺 一 再 追 問, 他 只 好 舉 一 些 事 例 說 明 : 民 溼 寢 則 腰 疾 偏 死, 鰍 然 乎 哉? 木 處 則 惴 慄 恂 懼, 猿 猴 然 乎 哉? 三 者 孰 知 正 處? 民 食 芻 豢, 麋 鹿 食 薦, 蝍 且 甘 帶, 鴟 鴉 耆 鼠 ; 四 者 孰 知 正 味? 猿, 猵 狙 以 為 雌 ; 糜 與 鹿 交 ; 鰍 與 魚 游 毛 嬙 麗 姬, 人 之 所 美 也, 魚 見 之 深 入, 鳥 見 之 高 飛, 麋 鹿 見 之 決 驟 ; 四 者 孰 知 天 下 之 正 色 哉? 自 我 ( 按, 王 倪 也 ) 觀 之, 仁 義 之 端, 是 非 之 途, 樊 然 殽 亂, 吾 惡 能 知 其 辯! 這 段 話 主 要 在 借 王 倪 之 口, 述 明 判 斷 是 非, 徒 然 多 事 至 人 任 天 而 遊, 隨 物 而 變, 不 知 有 仁 義, 不 知 有 是 非, 尚 何 利 害 之 可 言 人 所 知 其 實 是 有 限 的, 且 其 以 為 知 也 未 必 是 真 知, 因 為 所 有 的 知, 幾 乎 都 融 入 個 人 的 見 解 主 觀 的 色 彩, 所 以 和 真 實 必 然 有 或 多 或 少 的 誤 差 不 過, 王 倪 所 舉 事 例, 正 好 也 牽 連 到 人 對 形 體 的 拘 執 人 以 圓 顱 方 趾 為 常, 以 四 肢 健 在 掌 有 五 指 為 全, 以 智 商 在 80 至 120 間 為 正 常, 甚 至 審 美 也 有 共 同 的 一 定 標 準 所 以 駢 姆 枝 指 雖 是 天 生, 也 被 視 為 不 正 常, 雖 然 它 不 影 響 生 活, 務 切 割 之 而 後 可 ; 現 代 女 性 對 染 髮 漂 白 瘦 身 整 容 趨 之 若 騖, 甚 至 不 這 麼 做, 就 會 影 響 到 心 理 的 健 康 ; 都 是 受 到 社 會 共 同 意 識 和 價 值 觀 的 拘 牽 佛 學 有 隨 相 離 相 6 之 說, 軀 體 也 是 一 種 相, 天 賦 與 我 們 一 個 軀 體, 以 住 居 我 們 的 靈 魂, 不 管 這 軀 體 形 相 如 何, 我 們 都 要 與 之 隨 緣 相 處, 善 盡 照 顧 軀 體 的 責 任, 使 它 能 負 荷 及 達 成 精 神 的 要 求, 但 是 卻 不 能 執 著 於 形 體, 反 而 使 精 神 受 制 於 軀 體, 使 靈 魂 做 軀 殼 的 奴 隸 在 < 大 宗 師 > 中, 莊 周 說 了 一 個 更 現 實 的 故 事 : 子 祀 子 輿 子 犁 子 來 四 人 相 與 語, 曰 : 孰 能 以 無 為 首, 以 生 為 脊, 以 死 為 尻 ; 孰 知 生 死 存 亡 之 一 體 者, 吾 與 之 友 矣 四 人 相 視 而 笑, 莫 逆 於 心, 相 與 為 友 俄 而 子 輿 有 病, 子 祀 往 問 之 曰 : 偉 哉 乎! 造 6 聖 嚴 法 師 < 隨 相 而 離 相 >: 做 事 之 前, 先 要 求 盡 人 事, 就 是 隨 相, 也 就 是 隨 緣 ; 已 經 盡 了 力, 成 敗 在 天, 勝 不 驕, 敗 不 餒 ; 也 不 爭 功 諉 過, 那 就 是 離 相 船 過 水 無 痕 鳥 飛 不 留 影 ; 成 敗 得 失 都 不 會 引 起 心 情 的 波 動, 那 就 是 自 在 解 脫 的 大 智 慧 所 以, 隨 相 需 要 智 慧 ; 離 相, 也 需 要 智 慧 ( 自 由 時 報 副 刊 1998.4.11) 雖 然 意 義 相 關, 但 這 裏 主 要 借 語 不 借 義
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忘 303 物 者 將 以 予 為 此 拘 拘 也! 曲 僂 發 背, 上 有 五 管, 頤 隱 於 齊, 肩 高 於 頂, 句 贅 指 天 陰 陽 之 氣 有 沴 其 心 閒 而 無 事, 跰 躚 而 鑑 於 井, 曰 : 嗟 乎! 夫 造 物 者 又 將 以 予 為 此 拘 拘 也! 子 祀 曰 : 女 惡 之 乎? 曰 : 亡! 予 何 惡? 浸 假 而 化 予 之 左 臂 以 為 雞, 予 因 以 求 時 夜 ; 浸 假 而 化 予 之 右 臂 以 為 彈, 予 因 以 求 鴞 炙 ; 浸 假 而 化 予 之 尻 以 為 輪, 以 神 為 馬, 予 因 而 乘 之, 豈 更 駕 哉! 且 夫 得 者, 時 也 ; 失 者, 順 也 ; 安 時 而 處 順, 哀 樂 不 能 入 也 子 祀 子 輿 子 犁 子 來 四 個 人 因 為 理 念 相 同, 能 以 無 做 頭 腦, 以 生 做 為 脊 骨, 以 死 做 為 尻, 還 能 知 曉 生 死 存 亡 一 體 相 融, 結 為 莫 逆 好 友 後 來, 子 輿 生 病 了, 連 身 體 都 變 形 了, 他 不 以 為 意, 大 家 也 都 不 以 為 意 莊 子 在 這 裏 提 出 安 時 處 順 的 對 應 能 安 於 時 機 而 順 應 變 化, 哀 樂 起 伏 的 情 緒 就 都 不 會 侵 入 心 靈 有 些 人 批 評 莊 子 學 說 消 極, 但 我 們 看 像 子 輿 這 樣 面 對 生 命 變 故 的 樂 觀 心 態, 這 種 心 境 調 適 的 能 力, 不 是 積 極 光 明 的 嗎? 美 國 故 總 統 林 肯 說 : 樂 觀 的 正 常 狀 態, 就 是 心 安 理 得 的 境 界 子 輿 所 以 能 忽 視 形 體 的 缺 陷 而 安 之 若 素, 正 因 為 透 視 形 骸 並 非 生 命 的 本 質, 所 以 雖 然 失 去 形 體 的 健 全, 並 沒 有 失 去 生 命 的 希 望 五 忘 己 老 子 第 十 三 章 : 寵 辱 若 驚, 貴 大 患 若 身 吾 所 以 有 大 患 者, 為 吾 有 身 也 莊 子 天 地 篇, 老 聃 云 : 忘 乎 物, 忘 乎 天, 其 名 為 忘 己 忘 己 之 人, 是 之 謂 入 於 天 人 生 一 切 苦 惱 與 罪 惡, 追 根 究 柢, 不 是 源 於 我 們 對 生 命 可 能 隨 時 受 傷 幻 滅 的 憂 懼, 而 是 我 們 對 存 在 的 貪 著 戀 慕 為 了 鞏 固 存 在 粧 點 存 在, 人 耗 費 時 間 精 神 氣 力 於 各 種 逐 馳, 追 求 許 多 與 德 性 本 質 無 關 的 事 物, 也 養 成 以 和 天 性 本 質 無 關 的 名 財 權 位 等 來 評 價 生 命 價 值 的 態 度, 離 自 然 就 越 來 越 遠 了 郭 象 在 注 解 < 天 地 > 這 一 段 時 說 : 人 之 所 不 能 忘 者, 己 也, 己 猶 忘 之, 又 奚 識 哉! 斯 乃 不 識 不 知 而 冥 於 自 然 通 過 忘 己 的 功 夫, 才 能 發 揮 和 的 藝 術 基 本 精 神, 與 萬 物 冥 和 統 一, 遊 於 萬 物 之 所 不 得 遯 而 皆 存 (< 大 宗 師 >) 忘 用 是 對 存 在 意 義 的 終 極 檢 討 ; 忘 得 是 對 名 利 權 位 諸 種 附 加 虛 有 價 值 的 反 省 ; 忘 知 是 走 出 成 見 的 牢 籠, 剝 除 存 在 以 來 各 式 各 樣 的 習 染 ; 忘 形 是 打 開 執 著 的 枷 鎖, 超 越 表 象 世 界, 以 和 自 然 相 通 感 的 精 神 存 活 這 一 層 層 的 功 夫, 最 後 要 歸 結 到 忘 已 歷 經 思 考 存 在 的 個 體 意 義, 建 立 自 己 的 價 值 觀, 泯 除 各 種 附 加 和 習 染 等 有 形 無 形 的 鍛 鍊, 最 後 根 本 忘 掉 存 在 這 回 事, 讓 生 命 回 歸 完 全 自 然 的 情 態, 回 歸 宇 宙 大 秩 序 中, 像 風 雨 雷 電, 像 陰 晴 晦 明, 像 鳥 像 樹, 一 起 隨 自 然 的 流 轉 吐 納 消 長 生 滅, 還 是 能 感 能 知, 但 毫 不 介 意, 毫 無 滯 罣 忘 已, 把 自 己 無 掉, 去 掉 形 骸 之 己, 讓 自 己 的 精 神 從 形 骸 中 釋 放, 朝 無 限 崇 高 的 上 空, 上 升 到 與 萬 物 相 通 的 根 源 之 地, 一 止 一 切 止 ( 牟 宗 三 智 的 直 覺 與 中
304 高 雄 師 大 學 報 第 十 五 期 國 哲 學 ), 能 虛 能 化, 聽 從 自 然 的 指 引, 無 入 而 不 自 得, 遊 世 無 礙 莊 子 的 思 想, 乃 是 以 萬 物 齊 一 的 觀 念 為 中 心 展 開 的, 在 進 入 這 個 境 界 之 前, 是 有 我 的 層 次, 經 過 各 種 忘 的 涵 養 工 夫, 最 後 來 到 忘 己 這 個 境 地 再 往 前 進 步, 就 進 入 化 境 忘 己 可 以 說 是 由 有 我 通 到 無 我 化 的 轉 捩 點 再 往 前 進 步, 連 天 性 不 天 性 都 沒 感 覺, 就 如 < 在 宥 > 篇, 莊 子 假 鴻 蒙 之 口 所 云 : 萬 物 云 云, 各 復 其 根, 各 復 其 根 而 不 知 渾 渾 沌 沌, 終 身 不 離 ; 若 其 知 之, 乃 是 離 之 無 問 其 名, 無 闚 其 情, 物 故 自 生 在 精 神 的 絕 對 自 由, 物 我 的 絕 對 平 等 中 逍 遙 遊 於 自 然 在 莊 子 遍 地 似 錦 繁 花 的 寓 言 園 地 裏, 有 幾 則 是 個 人 特 別 於 心 有 戚 戚 焉, 並 且 受 用 無 窮 的 ; 也 有 幾 個 意 象 是 個 人 特 別 欣 賞 的, 其 中 一 則 是 鏡,< 應 帝 王 > 篇 : 無 為 名 尸, 無 為 謀 府, 無 為 事 任, 無 為 知 主 體 盡 無 窮, 而 遊 無 朕 ; 盡 其 所 受 乎 天, 而 無 見 得, 亦 虛 而 已 至 人 之 用 心 若 鏡, 不 將 不 迎, 應 而 不 藏, 故 能 勝 物 不 傷 在 這 之 前, 莊 周 說 了 個 故 事 : 列 子 認 識 能 預 知 人 死 生 禍 福 的 神 巫 季 咸, 認 為 他 的 道 行 超 過 老 師 壺 子, 帶 著 季 咸 去 為 壺 子 相 命 前 後 四 天 ; 第 一 天 季 咸 說 壺 子 十 天 內 會 喪 命 ; 第 二 天 說 幸 好 遇 到 我, 有 生 機 了 ; 第 三 天 說 壺 子 氣 色 不 定, 無 法 相 測 ; 第 四 天, 一 來 到 壺 子 家, 一 看 到 壺 子, 一 時 如 失 魂 落 魄 反 身 跑 開 原 來, 季 咸 所 看 到 的 相, 都 是 壺 子 故 意 顯 現 的, 他 先 後 現 出 杜 德 機 不 震 不 止 的 地 文 之 相 機 發 於 踵 的 天 壤 之 相 變 化 萬 端 的 淵 流 之 相, 就 把 算 無 遺 策 的 季 咸 搞 糊 塗 了 最 後 他 現 出 未 始 出 吾 宗 委 順 自 然 流 變 化 現 的 形 象, 就 把 熟 知 人 的 各 種 面 相, 卻 不 了 解 自 然 天 相 的 季 咸 嚇 逃 了 列 子 經 過 這 個 事 件 的 衝 擊, 了 解 自 己 這 一 向 和 老 師 學 習, 只 是 把 老 師 的 身 教 言 教 當 成 哲 理 在 學, 並 沒 有 滲 透 到 生 命 的 裏 層, 沒 有 落 實 在 生 活 中 實 踐, 所 以, 他 就 辭 了 老 師 回 家 哲 理 他 已 學 習 了 不 少, 他 要 去 實 踐 杜 門 三 年, 在 家 替 妻 小 燒 飯 做 家 事, 餵 養 雞 豬 像 餵 養 人 一 樣, 認 真 地 下 著 雕 琢 復 樸 功 夫, 最 後 是 塊 然 以 其 形 立 而 終 莊 周 進 一 步 描 述 這 則 故 事 所 要 啟 示 的 意 涵, 也 是 列 子 在 壺 子 那 裏 學 到 的 道 的 內 容 不 要 做 任 何 聲 名 的 尸 不 要 做 負 載 任 何 聲 名 的 軀 殼 ; 不 要 成 為 任 何 機 謀 的 倉 庫 ; 不 要 做 擔 當 事 務 的 主 要 負 責 人 ; 不 要 成 為 知 識 的 來 源 和 主 宰 清 楚 體 悟 時 空 是 無 窮 盡 的, 因 此 遨 遊 無 我 的 境 界 中 盡 量 發 揮 我 們 所 受 於 天 的 質 性, 純 任 自 然, 不 要 以 為 自 己 有 所 見 識 有 所 獲 得, 所 有 的 見 識 和 獲 得 最 終 都 是 空 幻 的 一 個 洞 澈 這 些 事 理 的 人, 他 的 心 境 就 好 像 一 面 鏡 子 一 樣, 物 去 不 送, 物 來 不 迎, 任 世 情 自 然 映 照, 如 實 反 應 而 不 留 影 像, 所 以 能 超 越 物 我 的 執 著 而 不 受 傷 害 我 常 拿 這 面 鏡 子 來 反 省 自 己, 希 望 自 己 也 可 以 向 用 心 若 鏡 學 習, 讓 世 情 在 我 面 前 來 來 去 去, 他 們 照 得 很 自 然, 我 也 映 現 得 很 真 實, 一 旦 他 們 自 我 鏡 前 消 失, 我 的 心 鏡 能 否 不 留 殘 像? 很 難, 但 這 樣 的 境 界, 值 得 努 力 追 求 剝 除
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忘 305 附 加 的 各 種 繁 華, 發 現 生 命 的 真 相, 並 且 讓 真 相 顯 現 在 自 己 的 生 活 態 度 中, 這 是 道 德 追 求 的 目 的 真 相 的 發 現 是 知 性 之 旅, 是 一 趟 人 必 須 為 自 己 去 做 的 旅 行 ; 發 現 之 後, 才 是 放 開 成 見 知 識 得 失 驅 骸 的 逍 遙 之 旅 另 外 一 個 個 人 非 常 欣 賞 的 意 象 是 舟, 我 用 鏡 自 鑒, 用 舟 溝 通 舟 在 莊 子 書 中, 出 現 較 多, 如 以 為 舟 則 沉 ( 人 間 世 ) 藏 舟 於 壑 ( 大 宗 師 ) 水 行 莫 如 用 舟 ( 天 運 ) 推 舟 於 陸 ( 天 運 ) 這 些 舟 幾 乎 都 和 用 相 關,< 山 木 > 有 一 段 以 虛 船 為 喻 的 寓 言, 則 引 向 更 高 一 層 的 虛 己 功 夫, 最 引 人 深 思 其 文 云 : 方 舟 而 濟 於 河, 有 虛 船 來 觸 我, 雖 有 褊 心 之 人 不 怒 ; 有 一 人 在 其 上, 則 呼 張 歙 之, 一 呼 而 不 聞, 再 呼 而 不 聞, 於 是 三 呼 邪, 則 必 以 惡 聲 隨 之 向 也 不 怒 而 今 也 怒, 向 也 虛 而 今 也 實 人 能 虛 己 以 遊 世, 其 孰 能 害 之! 喜 怒 哀 樂 愛 惡 慾 本 來 都 是 人 自 己 內 部 情 緒, 可 是 人 卻 都 把 引 發 這 些 情 緒 的 繩 索 拋 給 外 物, 觸 而 生 情, 聞 讚 美 則 喜, 陰 雨 則 憂 之 類, 讓 自 己 的 情 緒 像 傀 儡 般 任 外 物 操 控 如 果 能 夠 以 外 物 為 虛 舟, 何 來 扺 觸 杆 格? 如 果 自 己 能 涵 養 得 有 如 虛 舟, 又 何 來 人 際 的 緊 張 壓 力? 韋 政 通 先 生 說 : 智 慧 的 最 大 敵 人 是 執 著, 不 論 是 執 著 於 知 識, 執 著 於 名, 執 著 於 利, 執 著 於 形 體 之 美, 執 著 於 權 位, 只 要 一 旦 執 著, 智 慧 之 門 就 被 自 己 封 閉 了 ( 中 國 的 智 慧 ) 整 部 莊 子 的 處 世 哲 學, 我 以 為 就 是 在 開 示 大 家 怎 樣 消 去 執 著 一 旦 卸 下 這 些 執 著 的 枷 鎖, 是 非 善 惡 禍 福 得 失 貧 賤 生 死 的 悅 惡 趨 避 心 理 也 消 失 了, 人 不 再 因 恐 懼 而 卑 鄙 了, 也 不 再 因 欲 求 而 軟 弱 了, 人 才 能 以 無 累 自 在 的 心 態 打 開 物 化 的 門 檻, 與 萬 物 嬉 遊 在 這 被 命 定 的 有 限 時 空, 更 進 而 打 開 遊 世 的 窗 戶, 把 不 可 限 量 的 精 神 釋 放 出 去, 遨 遊 在 無 窮 無 盡 的 天 地 參 結 語 杜 寶 瑞 先 生 說 莊 子 內 七 篇 呈 現 的 人 生 哲 學 體 系, 全 面 性 地 觀 照 了 人 生 七 大 基 本 問 題 的 解 決 那 就 是 : 一 世 界 觀 中 的 始 源 問 題, 二 世 界 觀 中 的 本 質 問 題, 三 人 類 生 命 的 意 義 結 構 問 題, 四 人 生 的 目 標 方 向 問 題, 五 社 會 存 在 的 意 義 結 構 問 題, 六 社 會 議 論 的 知 識 性 問 題, 七 人 生 境 界 的 提 升 問 題 ( 莊 周 夢 蝶 ) 這 是 一 個 龐 大 的 體 系, 但 是 卻 分 散 在 莊 子 各 篇 文 章 中, 又 用 一 大 堆 寓 言 卮 言 重 言 寫 得 若 隱 若 現, 要 耙 梳 的 確 不 易 本 文 涉 及 的 應 是 其 中 第 三 四 七 各 項, 尤 其 第 七 項, 我 著 重 在 把 莊 子 的 理 說 放 在 實 踐 面 來 討 論, 因 為 我 深 信, 莊 子 一 書 不 是 拿 來 給 人 欣 賞 讚 歎 而 已, 他 的 最 大 效 用 是 實 踐 後 甘 美 的 體 會 暢 達 的 人 生 二 十 世 紀 早 年, 行 為 主 義 的 心 理 學 概 念 崛 起, 心 理 學 的 論 題 由 主 觀 內 省 轉 移 到 客 觀 刺 激 的 觀 察, 意 識 經 驗 或 精 神 與 行 為 活 動 的 關 係 逐 漸 受 到 重 視 思 想 支 配 行 為, 行 為 也 會 轉 變 思 想, 學 習 莊 子, 要 以
306 高 雄 師 大 學 報 第 十 五 期 這 種 互 動 的 精 神 一 方 面 在 思 想 上 凝 煉 改 造, 一 方 面 在 生 活 上 洗 髓 滌 筋 地 履 踐 吳 怡 先 生 說 : 中 國 哲 學 的 特 質, 是 直 接 的 就 生 命 的 實 踐, 來 開 顯 生 命 的 境 界 ( 逍 遙 的 莊 子 ) 就 華 人 最 普 遍 的 三 種 人 生 哲 學 儒 學 道 學 佛 學 來 說, 的 確 都 是 要 在 生 命 中 體 悟 在 生 活 中 體 現, 才 能 逐 漸 提 升 到 某 一 個 理 想 的 境 地 孔 子 自 言 其 生 命 的 進 境 是 十 有 五 而 志 於 學 三 十 而 立 四 十 而 不 惑 五 十 而 知 天 命 六 十 而 耳 順, 到 了 七 十 以 上, 就 可 以 隨 心 所 欲 而 不 逾 矩 莊 子 寓 言 一 段 顏 成 子 游 對 其 老 師 自 述 學 道 心 路 歷 程 的 話 語, 可 以 視 為 莊 子 對 其 修 持 進 境 的 夫 子 自 道 顏 成 子 游 說 : 自 吾 聞 子 之 言, 一 年 而 野, 二 年 而 從, 三 年 而 通, 四 年 而 物, 五 年 而 來, 六 年 而 鬼 入, 七 年 而 天 成, 八 年 而 不 知 死 不 知 生, 九 年 而 大 妙 這 裏 的 一 到 九 都 是 虛 指 的, 表 示 若 干 歲 月 的 一 個 時 段 佛 學 依 存 於 宗 教 信 仰, 有 更 嚴 密 的 一 套 修 持 規 矩, 以 群 眾 信 仰 最 普 遍 的 菩 薩 這 個 境 界 而 言, 要 經 過 依 止 三 心 而 修 六 度 萬 行, 三 心 就 是 至 誠 心 深 願 心 和 迴 向 發 願 心, 這 是 修 菩 薩 行 的 基 礎 ; 六 度 梵 語 稱 六 波 羅 密 多, 就 是 六 種 到 達 彼 岸 的 方 法, 即 布 施 持 戒 忍 辱 精 進 襌 定 和 智 慧, 是 菩 薩 修 行 法 門 的 總 攝 ; 還 要 有 萬 行, 所 以 幾 乎 都 必 須 累 世 輪 迴 修 持 才 能 竟 功 < 寓 言 > 借 顏 成 子 游 之 口 揭 示 的 幾 個 學 道 進 境, 用 白 話 表 明, 就 是 : 刊 削 浮 華, 還 回 質 樸 順 應 自 然, 不 自 執 著 通 徹 彼 我, 不 滯 界 域 與 物 和 同, 情 識 不 生 離 形 散 骸, 道 體 入 駐 與 鬼 神 相 感 應, 納 造 化 於 胸 中 動 靜 自 然, 天 成 無 跡 生 死 聚 散, 無 牽 無 掛 逍 遙 遊 世, 妙 不 可 言 第 一 個 階 段 是 回 到 被 薰 染 前 的 原 點 ; 第 二 三 個 階 段 是 重 建 自 我 價 值, 也 就 是 孔 子 的 立 和 不 惑 的 階 段 ; 第 五 第 六 個 階 段 相 當 於 孔 子 的 知 天 命 耳 順, 此 時 猶 有 物 我 形 神 之 分 ; 第 七 個 階 段 相 當 孔 子 的 隨 心 所 欲 不 逾 矩 可 惜 孔 子 活 過 七 十 沒 多 久 就 辭 世 了, 否 則, 八 十 九 十 之 後 的 境 界, 可 能 也 不 會 被 道 家 專 美 不 管 如 何, 儒 家 或 道 家 的 聖 人, 都 是 可 學 的, 相 信 這 點, 本 文 的 寫 作 才 有 意 義, 雖 然 做 到 本 文 忘 的 功 夫, 最 多 也 只 到 達 第 三 個 階 段 的 境 界 莊 周 可 學, 雖 未 必 至, 但 只 要 步 上 莊 周 開 出 的 步 道, 沿 途 自 然 的 景 觀 就 令 人 心 曠 神 怡, 高 山 流 水 鳶 飛 魚 躍 讓 人 意 想 遐 逸 不 過, 這 條 路 卻 必 須 腳 踏 實 地 專 心 地 走 才 能 智 冥 造 物, 神 合 自 然 ( 成 玄 英 疏 語 ), 如 果 妄 想 戾 天 騰 霧, 刻 日 計 功, 恐 怕 會 徒 然 躓 墜 迷 失 而 且, 莊 周 是 教 我 們 活 出 自 己 的 本 然 天 成, 不 是 期 待 塑 造 第 二 個 莊 周 或 異 代 的 莊 周 本 文 把 修 持 南 華 境 界 的 基 本 功 分 為 忘 用 忘 得 忘 知 忘 形 忘 已 五 個 面 向, 是 勉 強 不 得 已 的, 因 為 其 間 實 無 界 限 並 且 相 互 證 成, 尤 其 忘 知 更 為 其 中 樞 紐 從 來 不 曾 有 過, 便 談 不 上 忘 ; 有 了 之 後 將 它 抹 除 消 去, 泯 然 無 跡, 彷 彿 不 曾 有 過, 才 叫 忘 有 用 之 知 利 得 之 知 常 形 之 知 榮 己 之 知, 與 生 俱 長, 與 知 識 的 累 積 俱 長, 纏 縛 綑 束 生 命 的 植 株, 如 蔦 蘿 莬 蕬, 抽 食 生 命 的 養 分, 遮 蔽 天 上 的 陽 光, 使 生 命 表 面 瑰 麗, 內 裏 卻 不 斷 朽 腐 萎 靡 要 無 掉 這 些 認 知, 才 能 使 用 得 形 己 脫 離 世 俗 的 拘 牽 和 評 價, 回 復 符 合 每 個
論 莊 子 處 世 哲 學 的 基 本 功 忘 307 人 天 賦 的 自 然 初 貌 換 而 言 之, 要 達 到 忘 用 忘 得 的 境 界, 如 果 不 是 從 知 的 層 面 有 徹 底 的 辯 證 了 悟, 難 保 不 流 於 吃 不 到 葡 萄 說 葡 萄 酸 的 錯 誤 反 應 如 果 不 是 通 過 忘 知 的 具 體 實 證, 又 如 何 能 昂 揚 走 向 忘 形 忘 己? 知 識 的 力 量, 是 用 來 對 抗 知 識 的 污 染, 用 來 沖 刷 知 識 的 附 麗, 一 旦 用 得 形 己 俱 忘, 便 要 連 知 識 智 慧 認 知 等 人 為 也 如 散 入 煙 塵 般 徹 底 遺 忘 我 自 大 學 讀 莊 子 先 著 迷 於 其 意 象 之 繁 富 語 言 之 詭 譎 譬 喻 之 生 動 ; 研 究 所 再 仔 細 精 讀, 深 深 被 他 所 開 出 境 界 吸 引, 生 命 的 走 向 有 了 堅 定 的 依 皈 徐 復 觀 先 生 稱 莊 子 理 想 人 生 是 做 太 空 人, 我 卻 認 為, 即 使 他 是, 也 只 因 為 他 曾 飛 出 去, 從 外 界 回 顧, 所 以 看 得 清 楚 但 他 終 究 要 回 到 人 間 世, 將 他 在 太 空 所 見 所 思 所 得 回 向 眾 生, 教 導 世 人 從 他 曾 體 驗 的 高 度 重 新 發 現 世 界 和 自 我, 如 果 一 輩 子 停 留 在 太 空 做 太 空 人, 不 也 是 一 種 迷 航 嗎? 這 也 是 個 人 寫 作 本 文 的 目 的, 想 和 大 家 分 享 我 得 自 莊 子 的 喜 樂 加 拿 大 漢 學 家 安 樂 哲 先 生 說 : 凡 不 能 超 越 邏 輯 障 礙 和 理 則 限 制 的 心 靈 是 無 法 了 解 莊 子 的 根 本 思 想 的 ( 中 國 哲 學 問 題 ) 我 想, 做 學 問 都 是 相 對 的, 所 以, 如 果 我 們 努 力 去 認 識 和 實 踐 莊 子, 即 使 原 來 閉 塞 的 心 智, 也 會 有 穢 累 日 去, 壑 然 開 顯 的 一 天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