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族 所 60 週 年 所 慶 跨 文 化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初 稿, 請 勿 引 用 第 一 次 見 面, 蛤 仔 予 人 聰 穎 害 羞 靈 活 體 貼 又 亟 欲 助 人 的 印 象 她 訂 了 一 家 近 高 鐵 站 的 咖 啡 廳, 讓 我 免 去 舟 車 勞 頓 在 簡 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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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亂倫性侵的臨床田野 研究者與療癒者身份的交界 中研院民族所 彭仁郁 一楔子 第二次訪談的尾聲 到了跟蛤仔1道別的時刻 見面起一直表現得十分拘謹 守禮的她 突然提出一個不知所以然的要求 把手給我 我心想 她是想握手 道別吧 但為何我隱約感到一絲近乎命令的堅持 而這口吻 又彷彿是想讓我看 一樣她藏在地窖裡不知多少年的秘密 應該是為了解除她伸出的右手繼續停留在半空中的尷尬 我伸出了我的 接著 我的右手掌迅雷不及掩耳地被帶向了蛤仔的左胸口 重重的按壓在介於鎖 骨和乳房之間的位置 旋即啟動了一整片我不確定她是否真正準備好讓我看見的 過去 2 大學剛畢業不久的蛤仔 在 2012 年初主動寫 與我聯繫 回應我在 亂 倫性侵研究所 部落格上刊登的家內性侵受害者主體經驗研究的訪談邀請 希望 能幫助社會大眾與助人工作者更了解此特殊創傷經驗的複雜性 蛤仔信裡透露出 高度參與意願 但是對於自己能否確實為研究帶來幫助有些疑慮 也不確定自己 的情況是否符合研究需求 3 為了澄清受訪者的疑慮 我建議先約時間見面談談 不須立刻參與研究訪談 我們決定相約在她工作所在的南方城市 4 1 這個匿名代稱是個案自己的選擇 她曾在 2012 年年末的一幅畫裡 用蛤仔象徵自己 底下是 她 2013 年逃亡期間寫下的說明 蛤仔看起來很堅強 實際上 它是很脆弱的 所以才需要用 硬硬的殼包住它軟軟的肉 蛤仔很害羞 所以平常都躲在它硬硬的殼裡 要讓它伸出舌頭只有一 種方法 那就是靜靜的 等 等夠久 直到蛤仔覺得夠安全了 他就會伸出舌頭來了 如果要用暴力的方法打開蛤仔而煮它 煮了它 殼不一定會打開 煮了它 有可能你只會得到一 枚死掉的蛤仔 你只能夠等 等蛤仔很慢很慢的吐著舌頭 很慢很慢的把沙子吐光光 或許到那 一天 蛤仔會發現自己不是蛤仔 而是蚌 蚌殼夠堅固 能夠好好的保護自己 蚌產珍珠 意即我有我的特別之處 但請不要嚇我 要不然 蛤仔會閉嘴的 月 2 月 5 日 與蛤仔第二次研究訪談田野筆記 3 自從筆者開始進行家內性侵訪談後 極有趣的現象是 大部份的受訪者對於自己的受害情況是 否符合亂倫或加內性侵的範疇感到疑惑 這說明了加內性侵受害者認定命名自身受害經驗的困 難 Peng 從 2012 年初至今 我與蛤仔見面次數超過 80 次 談話 含電話與 skype 總次數超過 200 次 超過 100 封 1

2 民 族 所 60 週 年 所 慶 跨 文 化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初 稿, 請 勿 引 用 第 一 次 見 面, 蛤 仔 予 人 聰 穎 害 羞 靈 活 體 貼 又 亟 欲 助 人 的 印 象 她 訂 了 一 家 近 高 鐵 站 的 咖 啡 廳, 讓 我 免 去 舟 車 勞 頓 在 簡 單 的 相 互 自 我 介 紹 之 後, 她 以 持 平 甚 至 時 或 帶 點 事 後 看 來 是 保 護 色 的 幽 默 口 吻, 訴 說 她 從 小 經 歷 的 煉 獄 煉 獄 是 我 的 形 容, 就 她 自 己 的 第 一 手 經 驗 來 說, 不 管 是 肢 體 虐 待 口 語 暴 力 性 侵 情 感 要 脅 恐 嚇 心 理 操 控, 乃 至 父 母 對 她 情 感 上 的 拋 棄 和 工 具 化 使 用, 這 些 對 於 一 般 人 來 說 的 煉 獄 狀 態, 對 她 而 言, 至 少 到 高 二 以 前, 都 是 日 常 生 活 的 一 部 分, 亦 即 正 常 狀 態 由 於 是 第 一 次 見 面, 我 盡 量 避 開 性 侵 細 節 的 詢 問, 主 要 請 蛤 仔 簡 略 描 述 原 生 家 庭 史 5, 父 母 和 她 與 延 伸 家 庭 成 員 的 關 係 我 得 知 蛤 仔 的 母 親 自 己 是 父 親 家 暴 的 受 害 者, 但 母 親 和 其 他 家 人 ( 主 要 是 蛤 仔 唯 一 的 弟 弟, 及 父 方 大 家 庭 中 的 長 輩 ) 把 蛤 仔 承 受 的 肢 體 暴 力 理 解 為 比 較 嚴 厲 的 管 教, 而 對 她 曾 試 圖 揭 露 的 性 侵 則 採 否 認 態 度 6 結 束 後, 蛤 仔 堅 持 陪 我 走 到 高 鐵 站 搭 車 臨 行 前, 我 再 次 向 她 致 謝, 告 訴 她 我 了 解 對 陌 生 人 透 露 這 個 隱 忍 多 年 的 秘 密 需 要 極 大 的 勇 氣 她 抓 住 這 個 機 會 希 望 問 我 最 後 一 個 問 題 7 : 依 你 的 經 驗, 這 樣 的 傷 要 多 久 才 會 好? 當 時 我 未 能 估 量 這 問 話 背 後 的 含 義, 只 說 了 些 傷 害 愈 深 需 要 的 復 原 時 間 愈 長, 需 要 對 自 己 有 些 耐 心, 只 要 不 放 棄, 一 定 會 好 起 來 之 類 的 鼓 勵 的 話 語 說 的 同 時, 我 不 自 覺 地 伸 手 輕 握 了 她 的 左 上 臂 一 下, 她 的 整 個 身 體 瞬 間 如 觸 電 般 緊 縮 顫 抖 我 輕 聲 問 她 還 好 嗎? 她 羞 愧 地 回 : 還 好, 對 不 起 蛤 仔 身 體 的 創 傷 記 憶, 及 無 可 自 拔 地 深 陷 在 對 錯 邏 輯 圍 成 的 重 重 牢 獄 中 ( 而 她 永 遠 是 錯 的 那 一 個 ) 的 心 靈 地 景 (psychic landscape) 8, 要 待 往 後 逾 三 年 的 臨 床 田 野 (clinical fieldwork), 才 逐 漸 展 陳 在 我 和 她 的 面 前 第 二 次 訪 談 距 離 第 一 次 不 到 兩 個 星 期 蛤 仔 恰 好 被 老 闆 派 來 台 北 出 差, 我 們 便 約 在 台 北 見 此 時 的 我, 以 為 家 暴 性 侵 已 經 是 過 去 式, 並 不 知 道 來 台 北 對 蛤 仔 意 味 著 被 父 親 抓 回 家 的 風 險 增 高, 並 且 恰 是 為 了 這 個 原 因, 她 選 擇 在 南 部 工 作 生 活 這 次 訪 談, 她 揭 露 了 國 中 二 年 級 一 次 極 為 痛 苦 的 經 驗 國 二 升 國 三 的 暑 假, 蛤 仔 母 親 帶 著 弟 弟 回 南 部 老 家 為 了 她 不 復 記 憶 的 原 5 在 這 個 時 候, 我 尚 未 得 知 蛤 仔 的 母 親 來 自 東 北 亞, 來 台 灣 就 讀 大 學 時 結 識 蛤 仔 的 父 親, 婚 後 夫 妻 住 在 父 親 南 部 老 家 大 家 庭 中, 直 到 蛤 仔 升 小 學 四 年 級 暑 假, 才 與 父 母 和 弟 弟 一 家 四 口 遷 移 至 台 北 6 經 過 後 來 的 訪 談 才 得 知, 蛤 仔 在 大 學 時 期 曾 在 被 動 情 況 下 承 認 自 己 是 亂 倫 性 侵 受 害 者, 家 人 對 此 的 一 貫 說 法 是 蛤 仔 的 精 神 疾 病 讓 她 產 生 被 家 人 迫 害 的 妄 想 7 在 後 來 延 續 三 年 多 的 談 話 裡, 詢 問 最 後 一 個 問 題 幾 乎 變 成 是 個 結 束 談 話 前 的 儀 式 8 在 自 身 之 內 的 放 逐 : 亂 倫 創 傷 倖 存 者 的 心 靈 地 景 ( 彭 仁 郁, 工 作 中 論 文,2015 年 6 月 8 日 於 中 研 院 民 族 所 報 告 ) 2

3 因 父親曾警告母親不可以這麼做 但母親卻甘冒觸怒父親的危險 帶著弟弟離 開 自幼便經常代替弟弟或母親受罰的蛤仔 被父親關在不見天日的廁所裡 超 過一個月的時間9 父親並未按時提供飲食和水 蛤仔渴了便喝廁所裏的水 一 度停水 她只好馬桶儲水槽的水 就如其他無數次的處罰一樣 她不知道自己究 竟做錯了什麼 父親在毆打她時總是一邊辱罵她 讓她相信自己一定是犯了錯才 會被處罰 因為 爸爸不會做錯事 爸爸說不可以說謊 所以爸爸打她是為 了 管教 她 只要她認錯努力做得更好 就可以讓一切停下來 獨自被關在 漆黑的廁所裡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被放出去 被遺棄的恐懼 使得父親開門毆 打她或性侵她的時刻 竟然成為一種救贖 她突然停下 露出受驚嚇的小動物般疑懼的眼神 我是不是說太 多了 我 你沒有說太多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但我可以想像經歷這 些是非常可怕的 說出來也同樣可怕 你是不是覺得不應該說出來 她點頭 或許你被規定不可以說 她的頭更低了些 你可能會覺得 說出來破壞了你爸爸訂下的規則 她立刻反駁道 我沒有爸爸 這 大概是目前的她對父親所能做的唯一抵抗了 許久之後我才明白 那天晚上的訪談 是蛤仔第一次嘗試對另一個人講述 父親對她施虐的事 即使遮蔽了許多細節 光是打破沈默 便觸犯了父親對她下 的保密禁令 這極可能是那天晚上促使她歇斯底里發作的原因 斷斷續續六個多 小時的痙孿發作中 蛤仔時而跪地求饒 不停嘶喊著 我不敢了 我會聽話 會 乖乖的 時而顯出身體正承受著沈重的鞭笞或反覆撞擊 事後她告訴我 那 天之所以用我的手碰觸她的胸口 是為了練習不害怕我的觸碰 她認為 或逼迫 自己相信 我是安全的人 並 規定 自己不可以怕我 然而這個碰觸練習 亦 違反了她父親從小的教導 除了家人 外面的人都不可以相信 因為外人會害 你 朋友會背叛你 只有家人會對你好 這個挑戰父親的行動同時觸發了症狀 讓蛤仔自幼承受卻無法言說的暴力場景 藉由意識暫時缺席的身體10 直接呈現 在我眼前 9 這是蛤仔主觀的估算 由於這個廁所沒有窗戶 蛤仔沒有任何外在參照可供計算天數 再者 長時間挨餓的結果 她幾乎失去了飢餓和口渴的感覺 成年後的蛤仔發展出如廁恐懼症 迫使她 嚴格限制進食和飲水的量 以盡量減少上廁所的頻率 後來造成她長期內分泌失調 停經 10 蛤仔自己把這樣的意識轉換稱為 消失 當她從 消失 狀態醒轉後 對消失狀態說的話 做的事毫無記憶 Sandor Ferenczi(1932)認為這樣的意識轉換是幼時人格因承受多重創傷事件而 導致裂解的結果 3

4 民 族 所 60 週 年 所 慶 跨 文 化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初 稿, 請 勿 引 用 二 臨 床 田 野 概 念 意 涵 的 深 化 延 續 筆 者 第 一 篇 提 出 臨 床 田 野 概 念 的 論 文 ( 彭 仁 郁 2014), 本 文 嘗 試 透 過 與 一 位 長 期 家 內 性 侵 受 害 者 超 過 三 年 半 的 研 究 訪 談 經 驗, 討 論 田 野 研 究 中 的 臨 床 面 向, 闡 述 結 合 文 化 人 類 學 田 野 工 作 與 精 神 分 析 臨 床 實 踐 的 研 究 方 法, 在 創 傷 主 體 經 驗 研 究 的 田 野 現 場, 可 能 以 什 麼 樣 的 面 貌 出 現, 以 進 一 步 深 化 臨 床 田 野 概 念 的 內 涵 上 一 篇 文 章 探 討 的 層 面 著 重 於 精 神 分 析 與 文 化 人 類 學 對 於 主 體 性 及 異 己 性 (otherness) 的 重 視, 如 何 奠 立 了 二 者 在 知 識 論 和 方 法 論 上 的 對 話 基 礎 筆 者 認 為 人 類 學 田 野 工 與 精 神 分 析 臨 床 實 踐, 皆 必 須 學 習 一 套 並 非 屬 己 的 嶄 新 語 彙 思 維 與 情 感 邏 輯, 由 種 種 非 成 文 甚 至 彼 此 牴 觸 的 慣 習 所 組 成 的 象 徵 秩 序 (p. 83), 這 個 方 法 論 上 相 似 性, 以 及 對 於 民 族 精 神 分 析 臨 床 人 類 學 臨 床 民 族 誌 等 次 學 科 發 展 的 觀 察, 使 筆 者 初 步 將 臨 床 田 野 界 定 為 人 類 學 與 精 神 分 析 學 二 種 研 究 實 踐 專 業 位 置 的 相 互 移 動 (p. 74) 人 類 學 與 精 神 分 析 分 別 以 異 文 化 主 體 ( 文 化 的 異 己 ) 及 潛 意 識 欲 望 主 體 ( 自 我 的 異 己 ) 作 為 研 究 對 象, 對 前 後 二 者 而 言, 進 入 異 己 的 田 野, 皆 意 味 著 懸 置 自 身 文 化 或 意 識 自 我 內 部 已 知 邏 輯 規 則 或 形 態 的 既 有 知 識, 重 新 從 未 知 出 發, 將 自 我 浸 泡 在 異 己 對 自 身 彰 顯 的 謎 樣 訊 息 中, 並 透 過 關 係 的 建 立, 逐 漸 摸 索 解 讀 這 些 外 顯 現 象 的 深 層 意 涵 在 這 樣 的 認 識 基 礎 上, 本 篇 論 文 將 側 重 深 度 描 繪 創 傷 研 究 的 臨 床 田 野 現 場 藉 此, 筆 者 冀 望 更 明 確 地 將 臨 床 田 野 界 定 為 包 含 下 列 三 個 層 次 的 研 究 行 動 : 1. 帶 著 精 神 分 析 訓 練 的 耳 朵 和 敏 感 度 ( 聆 聽 能 力 ), 進 入 廣 義 的 田 野, 與 異 己 主 體 遭 逢 ; 2. 在 田 野 的 關 係 事 件 ( 或 移 情 ) 中, 創 造 令 主 體 發 聲 ( 包 含 語 言 與 非 語 言 之 言 說 enunciation) 的 情 境 ; 3. 藉 由 對 此 發 聲 的 詮 釋, 理 解 主 體 生 命 經 驗, 並 與 主 體 共 構 關 於 嵌 在 ( 包 含 斷 裂 的 ) 關 係 之 中 的 主 體 的 知 識 ( 打 破 單 向 詮 釋 的 科 學 主 義 知 識 取 徑 ) 更 寬 廣 的 來 看, 臨 床 田 野 概 念 的 提 出 是 為 了 以 台 灣 本 土 的 經 驗, 呼 應 歐 陸 和 北 美 人 類 學 及 精 神 分 析 學 界 自 1990 年 代 起 所 重 新 點 燃 的 跨 學 科 對 話, 試 圖 回 答 二 學 科 的 跨 領 域 合 作 應 以 何 種 形 式 進 行, 或 可 在 哪 些 研 究 議 題 上 對 話 的 提 問 (Bidou, Galinier, and Juillerat, 2005, 1999 ; Assoun and Zafiropoulos, 2002; Selim and Douville, 2009; Drach, 2009; Molino, et al. 2004; Heald and Deluz, 1994) 4

5 三臨床田野個案研究的先例 民族誌田野意在發掘令一個社會群體的知識與實踐能夠被明瞭 的脈絡 某種程度來說 [精神]分析的取徑也對主體做一樣的事 因為臨 床不正是主體的 田野 嗎 Gabarron-Garcia, 2009 : 73 精神分析發展史上第一個將臨床作為田野的研究者 非佛洛伊德 Sigmund Freud 莫屬 Freud 著名的五個臨床分析案例 朵拉 2004[1905] 小漢斯 2006[1909] 鼠 人 2006[1909] 狼 人 2006[1914] 和 史 瑞 伯 法 官 2006[1911] 是探索精神分析基礎心理病理學的入門經典 分別敘述潛意 識欲望 特別是遭到潛抑或裂解的幼兒性慾 及其連帶的伊底帕斯衝突中所涉及 的性欲望與性別認同探問 如何在不同案例的生命史脈絡中 形構成歇斯底里症 恐懼症強迫執念症幼年精神官能症與偏執妄想症等 奠定了精神分析有別于 大腦神經生物醫學典範對於心理病理的理解診斷及治療的特殊取向 易言之 即 症狀 symptoms 更好的翻譯應為 徵狀 乃主體在複雜糾結的潛意識 欲望衝突中 試圖以曲折路徑獲得滿足或 更精準的說 殺出一條意義血路的嘗 試 較晚近的臨床田野範例 在此僅舉二個經典著作為例 二者雖然書寫風格 相去甚遠 卻皆以細膩手法抽絲剝繭地呈現單一個案生命史中所蘊含的豐沛而 多元的議題 其一 為創建民族精神分析11的 Georges Devereux 於 1951 年出版 的 真 實 與 夢 境 一 個 平 原 印 第 安 人 的 心 理 治 療 Reality and Dream: Psychotherapy of a Plains Indian 其二 為精神分析人類學家 Vincent Crapanzano 於 1980 年出版的 圖哈密 一個摩洛哥人的側寫 Tuhami: Portrait of A Moroccan 受過文化人類學與精神分析訓練的 Devereux 在 真實與夢境 中記錄了他 在美國 Kansas 一家退伍軍人醫院中治療一位黑腳印第安人 化名 Jimmy Picard 的臨床經歷 期間他同時仰賴精神分析療法理論概念 及他自身從事印第安部 落民族誌研究的知識 著作的前半部描述了從這次臨床實踐經驗中整理出的理論 建樹 說明精神分析與文化人類學的知識在異文化個案的心理治療裡應如何彼此 互補支撐 即日後他發展出的精神分析與人類學的 互補參照框架 才能看 見受苦主體置身的文化政治經濟社會權力關係交織的多重脈絡 不至於落 11 可參見 Georges Devereux (1978), Ethnopsychoanalysis: psychoanalysis and anthropology as complementary frames of referenc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5

6 民 族 所 60 週 年 所 慶 跨 文 化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初 稿, 請 勿 引 用 入 文 化 相 對 主 義 本 質 化 異 化 文 化 主 體, 或 精 神 醫 療 標 準 化 個 人 化 傾 向 的 窠 臼 Devereux 更 強 調 必 須 區 分 跨 文 化 心 理 治 療 (transcultural psychotherapy) 與 傳 統 巫 的 療 癒 的 功 能 與 意 義, 心 理 治 療 者 必 須 熟 稔 主 體 所 在 異 文 化 象 徵 秩 序 的 要 求, 並 不 意 味 著 將 自 己 變 身 為 傳 統 文 化 中 的 巫 師 書 的 後 半 部 則 完 整 收 錄 了 Devereux 和 Jimmy 三 十 次 診 療 療 程 的 詳 細 臨 床 記 錄, 對 人 文 臨 床 心 理 學 理 論 或 實 務 都 是 極 珍 貴 的 參 考 史 料 Vincent Crapanzano 的 Tuhami 詳 盡 地 描 繪 了 一 位 出 身 貧 困 的 摩 洛 哥 傳 統 療 癒 者 的 生 命 敘 事 Crapanzano 是 在 北 非 進 行 源 自 精 靈 與 成 神 聖 人 民 間 信 仰 的 療 癒 儀 式 田 野 研 究 中, 初 次 與 Tuhami 相 遇 Tuhami 來 自 社 會 經 濟 階 層 最 下 層, 猶 如 許 多 擁 有 類 似 出 身 的 男 性, 種 種 生 命 際 遇 中 的 缺 憾, 使 他 成 為 狂 暴 易 怒 女 精 靈 Aisha Gandisha 的 丈 夫 Tuhami 生 活 在 極 度 貧 困 孤 獨 的 環 境 中, 但 由 於 擁 有 豐 富 的 關 於 精 靈 的 知 識, 使 他 在 社 群 中 成 為 令 人 景 仰 的 療 癒 者 他 奇 特 的 社 會 處 境, 性 格 中 的 溫 柔 善 良, 介 於 魔 幻 與 真 實 的 生 命 敘 事, 強 烈 地 吸 引 著 人 類 學 家 在 歷 時 五 十 多 次 平 均 每 週 一 次 的 研 究 訪 談 之 後, 二 人 成 為 摯 友 Crapanzano 甚 至 在 田 野 研 究 結 束 後, 因 為 不 忍 獨 留 Tuhami 在 受 苦 狀 態 中, 決 定 延 長 一 年 的 田 野 時 間, 並 成 為 摩 洛 哥 傳 統 療 癒 者 的 心 理 療 癒 者 透 過 Tuhami 的 生 命 敘 事, Crapanzano 展 現 的 不 僅 是 摩 洛 哥 精 靈 信 仰 與 文 化 象 徵 體 系 及 社 會 情 境 變 遷 的 緊 密 關 聯, 身 兼 研 究 者 與 療 癒 者 的 他 亦 指 出 精 神 分 析 對 主 觀 心 理 真 實 ( 相 對 於 外 在 客 觀 真 實 ) 藉 由 隱 喻 對 於 真 實 進 行 表 徵 及 詮 釋 的 理 解, 如 何 可 能 幫 助 研 究 者 貼 近 異 於 西 方 文 化 理 性 框 架 限 定 下 的 真 實 建 構 形 式 ; 而 聆 聽 異 己 主 體 的 心 理 療 癒 工 作, 恰 好 建 立 在 透 過 隱 喻 照 見 不 可 見 甚 至 不 合 乎 主 流 文 化 共 享 邏 輯 的 心 理 真 實 的 能 力 之 上 四 研 究 者 與 療 癒 者 的 機 緣 合 體 回 到 與 蛤 仔 二 次 訪 談 後 發 作 的 那 天 晚 上 作 為 受 過 完 整 訓 練 的 精 神 分 析 師, 與 不 同 形 態 的 家 內 性 侵 創 傷 交 手 逾 十 年, 我 明 白 蛤 仔 是 進 入 嚴 重 卻 相 當 典 型 的 長 期 施 虐 所 引 起 的 創 傷 後 解 離 狀 態, 並 伴 隨 著 歇 斯 底 里 發 作 關 於 創 傷 解 離, 從 19 世 紀 末 歐 陸 精 神 - 神 經 科 醫 師 們 試 圖 解 讀 歇 斯 底 里 症 的 時 代 起, 便 觀 察 到 這 個 意 識 轉 換 的 症 狀 創 立 下 意 識 (subconscious) 概 念 的 法 國 心 理 學 家 暨 神 經 科 - 精 神 科 醫 師 Pierre Janet, 首 度 將 歇 斯 底 里 症 與 創 傷 記 憶 失 憶 症, 和 創 傷 後 解 離 現 象 相 連, 而 發 展 出 催 眠 治 療, 以 獲 取 處 於 另 一 種 意 6

7 識狀態下的人格才擁有的資訊 主要治療目的是將不同意識層的記憶和人格整合 起來 2004[1894] Freud 同意 Janet 將歇斯底里症病源 扣連至不同意識層之 間記憶無法流通的推論 但卻提出與後者截然迥異的心靈裝置設想 在 Freud 精 神分析前期與 Breuer 合著的 歇斯底里症研究 Studies on Hysteria, 1957[1895] 中已指出 追憶往事 reminiscence 即為歇斯底里症患者受苦的原因 而這 樣的追憶之所以引發痛苦包含兩個層面 其一追憶的內容為造成個體痛苦感官 經驗與負面情緒的創傷事件 潛意識防衛機制為了避免追憶引發痛苦 包括對主 體內外在秩序的衝擊 必須將它從意識層潛抑至潛意識或無意識中 進而轉化 成令人不解找不出任何生理原因的身體症狀 蛤仔在逃離父親的掌控之後二年 全身仍持續劇烈疼痛 後經數度就醫 已排除生理原因 其二這樣的潛抑並 非一勞永逸 被潛抑者勢必要不斷地復返尋找出路 再者 當創傷場景重複出 現 以致潛抑無法發揮功能時 心靈裝置便進行更激烈的裂解 splitting 以隔 絕創傷憶痕的意識化 Sandor Ferenczi 1933 將功能性裂解 cleavage 或解 離 dissociation 視為童年期經歷累積性創傷必然引起的特殊潛意識防衛機制 只是 原本解離 自意識層脫離 進入另一種意識狀態 是為了在創傷事件重複 發生的當下將自我逐出意識 以不在場作為保護自我的方式 Ferenczi 另以負 向幻覺 negative hallucination 稱之12 然而當嚴重創傷事件一再重複發生 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界線變逐漸模糊起來 潛意識防衛機制也將失去捍衛的功能 反而在解離時重現創傷場景 出現類似精神分裂的幻覺 但那其實是因為主體長 期浸淫在創傷場景的感官經驗爆炸 不斷地侵入意識生活的緣故 Bowlby and Briggs 2014 ; Alayarian 2011; Spiegel 1994 然而 那天晚上蛤仔的解離和歇斯底里發作 似乎並非單純的因為外在環 境與創傷事件之間的聯想效應而自動發生的現象 她彷彿有意地帶領我的手觸發解離狀態 好啟動她身體記憶的按鈕 讓一幕幕的創傷場景身歷其境般在我面前揭開 理性能幹的年輕女性 全然讓位給驚惶失措 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哀求施暴者原諒的孩子 她 的嘴裡輪番反覆嘶喊著 我不敢了 不要了 好痛 都是我的錯 和分辨不出意義的哀嚎 身體抽動的激烈程度 彷彿一條無形的鞭子 以極高的頻率 重重的落在她身上 又彷彿是一具看不見的龐大身體 正在撞擊她幼小的身軀 12 如果幻覺指的是內在心理真實投射至在外現實世界的結果 負向幻覺中心理驅力經濟投注的 目的 則是在取消遮蔽外在現實世界確實發生的事件 但由於無法徹底消除感官經驗的記憶痕 跡 反而可能被主體詮釋為自己的幻想或妄想 Ferenczi

8 我很清楚 如果叫救護車送急診 蛤仔會被注射高劑量的鎮定劑 極可能 會重複她大二時被強制就醫又被誤診的恐怖經驗 被留在精神科急診病房 用不 適當的精神藥物 治療 數月 我選擇陪著她到天亮 觀察情況的變化 隨後 發現 原本極度欠缺睡眠的她 至少可以在症狀緩和的時刻 獲得一些睡眠 13 在 相對平靜的時刻 半夢半醒間 好幾次她握著我的手 喃喃說著 你的手好溫 暖 像媽媽的手 按照研究訪談同意書裡的約定 我和蛤仔之間是訪員與受訪者的關係 而 非治療關係 理論上不應混淆訪談情境與分析療癒情境 然而 在不確定現有醫 療救助體系能夠按照個案殊異情況 提供適切療癒情境 加上蛤仔已明確告知早 先就醫的二度創傷經驗的情況下14 我決定自己充當她的臨時看護 後來的發展證明這個決定是對的 長期亂倫性侵創傷對主體最嚴重的負面 影響 是信任感和安全感破滅而引發的自我毀滅傾向 而此驅力傾向的對象 同 時是任何涉及信任的人際關係與創傷主體自己 此二向度實為一體兩面 創傷 主體被迫持續擺盪在對關係的極度渴望 和破壞與他人關係以捍衛與加害者的私 密同盟之間 這個傾向極易被主流精神醫學解讀為邊緣性人格 而導致擔憂被病 人操控的醫護人員對受創主體的極度防備和不信任 反而證成了她 他原本所預 設的背叛核心潛藏在任何情感關係中的想像 15 事實上 蛤仔對我的移情關係 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以前就已經開始 在決 定寫 給我之前 她花了許多時間在網上搜尋下載所有關於我的資料 放 在一個專屬於我的檔案夾裡16 蛤仔仔細研讀完網路資料所拼湊出的 彭仁郁 13 蛤仔睡眠困擾已經持續多年 在她決定不再返家後 焦慮失眠的情況更為加重 一睡著就會 出現可怕的噩夢 安眠藥對她效果不好 甚至會加重她的焦慮感 於是她強迫自己維持清醒 並 用連續密集的工作逃避內外交雜的壓迫感 但每當過度疲勞無法控制地陷入失去意識狀態時 雖 然可以獲得短暫的休息 但仍舊噩夢連連 她把這個現象稱為 消失 消失 的時間 可以從 幾分鐘到好幾天不等 14 此時我仍不清楚蛤仔大二強制就醫的細節 只從她簡短的描述 那三個月 真的很可怕 我從來沒有這麼瘋過 裡 猜測若在她失去意識的情況下強迫她就醫 極可能使創傷惡化 並嚴重斲傷我們之間仍極脆弱的信任關係 15 認知心理學家 Jennifer J. Freyd (1996) 提出 背叛創傷 betrayle trauma 理論概念 以釐清 童年期亂倫性侵受害者對於加害場景極易產生情感性失憶的潛在動機 可惜的是 Freyd 針對記 憶認知功能所提出創傷理論 雖然考慮了親情關係如何可能逼迫受害者潛抑嚴重違背家庭情境的 創傷記憶 加害者對受害者親情關係需求的背叛 意即受害者必須抹除加害場景記憶來維繫家 人關係 可惜的是 Freyd 並未延伸討論遭到背叛後的受害者 不僅需要潛抑記憶 正因為其所 辛苦維繫的親情關係的實質內涵核心包裹著背叛的潛意識憶痕 此背叛核心亦將被投射到日後主 體嘗試建立的任何情感關係中 16 據說我的網路存在總共接近 500 MB 8

9 她判定這是個安全的人 並且可能有能力幫助她 於是按下送出鍵17 然而 網 路資訊堆積出的 彭仁郁 與這個眼前開口說話但仍無法看穿念頭的真人之 間 埋伏著不可知的深淵 她仍舊無法判定眼前的彭仁郁究竟是誰 會怎麼看她 怎麼理解她說得出跟說不出的經驗 和無法承認其存在的感受 為了 逼迫 自 己每次在跟我約定的時間赴約 不被心裡洶湧著懷疑和恐懼的退堂鼓打敗 她在 那原已沈重糾結自相矛盾 如千萬條炙烈鐵鍊纏身的生存規則 如 都是我的 錯 父母 尤其是父親 不會錯 錯了就要付出代價 我是垃圾 我該死 我不重要 只要他們高興我就會高興 給了就會被看見 我可以給 我很 願意給 要付過路費才可以有關係 關係都是假的 要綁到痛 關係才存 在 我沒有感覺 也沒有期待 有感覺是錯的 不可以有感覺 沒有感覺 就不會痛 不可以麻煩別人 朋友都會背叛 我沒有朋友 只有家人要 我 我是姊姊 帶好弟弟本來就是我的責任 他打我是因為我不夠乖不聽 話 我沒有把弟弟帶好 哭是錯的 不可以哭 越哭會被打得越厲害 哭解決不了問題 哭是懦弱的表現 等 所鑄成的信仰體系上 再增加數道命令 仁郁是安全的人 不可以麻煩她 荅應就要出現 等 在關係中被毀掉的 只能在關係中才能修補 可惜結合了資本主義個人主 義信念的大腦神經生物精神醫學典範 難以提供修補關係的療癒空間 五欺騙或移置的真相 說謊 成為無法正當化關係需求的唯一出路 隨後的兩個月裡 蛤仔運用了許多巧思 把我帶進了表面上一切在她掌控 之中 實際上卻地動山搖猛獸出沒的心理真實地景 第二次見面後 約有兩個星期的時間 蛤仔完全失去音訊 我打了幾次手 機都沒有接通 某天晚上 我突然接到一通電話 未顯示來電號碼 一開始 是近乎三分鐘的沈默 我先是等待著 然後直覺地問 是 蛤仔嗎 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對方用極度防衛而低沉的聲音反問 你 是誰 為 什 麼 我 我我我手手手機裡 會有有你你你的號號碼 是蛤仔 她咬字十分吃 力 似乎有東西塞在嘴裡 無法控制口腔肌肉和舌頭 17 這是在日後的對談裡 蛤仔自己決定向我透露的 實情 9

10 我從頭開始說明她回應我的訪談邀請 及我們兩次見面的經過 就 在我描述陪伴她那個晚上之後 送她去搭捷運的細節時 她彷彿回過神 似地悠悠地說 我我 連起來了 旋即啜泣了起來 18 那通電話裡 蛤仔以極緩的速度 逐字逐句地告訴我 她又被 關 強 制住院 了 每天被強行灌藥 而且她的主責社工和警察為了案情進度 強迫她 每天進行連續好幾個小時的筆錄 後者無法考量她現在的心理狀況無法描述性侵 場景 使她備感煎熬 19 她的敘事破碎 教人不解 也令人擔心 我表示希望跟 她社工談談 澄清狀況 必要時可以提供協助 但是蛤仔無論如何不願意給我社 工的電話 這個看起來令人難以理解 似乎在防止求證可能的可疑做法 日後 當我 更了解蛤仔父親如何追蹤監視她的行蹤20 試圖操控她的人際關係 並說服所 有蛤仔可能接觸的人相信他的版本 我女兒有病 所以亂說話 枉費我養她這 麼大的一番苦心 之後 這種 不可以讓認識的兩個人發生聯繫 只要兩個點 連在一起 三點就可以定位 被找到的機率就會增加 的為求自保而發展出的安 全守則 就變得十分可以理解 無計可施 我只能答應每天跟她講一小時的電話 讓她的焦慮和恐慌可以 得到紓解 但是這一小時經常延伸到兩小時 我發現她有極強烈的分離焦慮 無 論如何想盡辦法不讓我掛電話 21 幾乎每一通電話 她都提到社工和警察不斷逼 迫她一定要說出或寫出從小到大被父親性侵和家暴的時地和動作細節 作為法 庭上的證據 一年多以後 當蛤仔終於能夠稍微有距離地回顧這段經歷時 她才終於明 白自己 做不到 的原因是 她在想要保護父親滿足他的期待 我能讓他開 心 表示我有用 這樣很好 22 和不辜負幫助她的人的期待 我達不到你們 年 2 月下旬田野筆記 就外在事實來看 這個每天被迫進行拷問式筆錄的描繪 當然是 假 的 後來跟蛤仔當時 的主責社工通過電話以後 得知社工的確曾帶她去警察局報案 但因蛤仔一開口敘述就會引發症 狀而 消失 致使做了好幾個小時的筆錄 幾乎沒有得到任何成果 隨後因蛤仔 發病 社工 曾帶她到精神科急診就醫 但是只待了幾個小時 最後蛤仔恢復意識之後 醫師開了藥便讓她離 開 儘管如何 蛤仔因為無法達成筆錄而兩方煎熬 一方面掙扎於不能 出賣 父親 二方面無 法達到社工和警察希望她說出性侵事實的期待 令協助她的人失望 而更加自責 的場景 也是 真實 的 20 後來 許多證據顯示蛤仔父親極可能派徵信社查探跟監她的行蹤 21 這個因長期處於不安全關係而出現的分離焦慮 可能被誤讀為邊緣性人格的情感操縱 22 蛤仔的某一任社工因為難以理解這個自小培養的邏輯 而詢問她 是否 自願 被父親性侵 19 10

11 的期待 我的錯 我該死 之間 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不能兩邊都保護 嗎 一定要選一邊嗎 此間 我提議可以到蛤仔住院所在探訪她 她答應了 要求我在指定的時 間 到她指定的地點跟我會合 當時 我恰好每星期必須跑一趟南部 便在路上 順道趟訪她 我原本以為會在病房會客室見到蛤仔 但她跟我約在醫院的大廳會 面 我決定不做任何質問 暫時接受她不太合乎邏輯的解釋 我們決定每週會面一次 每回見面時 蛤仔總希望我能夠看守她 讓她可以閉目休息一會 在醫院大廳見面的那幾次 她甚至希望握著我 的手 靠在我身上休息 睡夢間 她喃喃地說 你的手好溫暖 像媽媽 的手 對於我能夠提供她短暫安全感這件事 我的心情是複雜的 我明 白她對我產生強烈移情 極力嘗試掌控我對她認識的內容和方式 我同 時也清楚她其實不能夠完全信任我 那天從醫院附近湖邊樹林散步的過 程裡 她尾隨在我身後約五六公尺處 不時驚慌向四周張望 彷彿有 猛獸隨時可能一躍而出 將她吞噬 我必須時時回頭 確認她跟上來 呼喚她的名字 提醒她跟我同在一個時空中 23 那段時間最後一次見面那一次 蛤仔表示願意讓我看她的法醫驗傷報告 和其他相關資料 便跟我約在她工作的地方 為了讓我相信她仍在住院當中 蛤 仔告訴我她那天跟院方請假回辦公室拿東西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談她的工作內容 開始察覺她過人的聰明才智和 工作能力 她特地讓我看她離家前最後一次與家人出遊的合照 照片中 的她笑得很燦爛 過程中 她頗為刻意地讓我看她手上的醫院身份識別 環 我看見她的名字 但也刻意地不要求細看上面的日期等細節 見面 尾聲 她照前幾次一樣 希望測試她的身體不再害怕我 她把我的手掌 貼在同樣的位置 我感覺她身體的震顫 但是她這次沒有 消失 她開 心地笑了 結束後 她送我去搭車 一路上 她瞻前顧後 十分不安 要求握我的手 她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抖成這樣嗎 因為被堵過 我 在這條路上 她點頭 然後說明她當時騎著機車正在等紅綠燈 突然左邊有車逼近 她還沒反應過來 她父親便下車把他硬是整個人拖 這個提問造成兩人極大的衝突 而使蛤仔決定不再求助於社福體系 23 田野筆記 2012 年三月中旬 11

12 上車 拖回家之後 肢體暴力跟性侵又如儀式般發生 從此之後 她便 提醒自己必須隨時保持警覺 24我們道別後 我突然想起忘了告訴她一件 事 猛一回頭 看到一個驚恐慌張的身影 就像一頭誤入有獅群出沒的 草原的野兔般 我試著追上前去喊蛤仔的名字 她卻驚嚇得越跑越快 彷彿完全不認識我 25 如此一個半月過去 當蛤仔告訴我 她必須回北部出庭 希望我把時間空 下來陪伴她時 我終於耐不住性子 決定寫 給她的老闆 希望瞭解 外部 真實 經過幾通電話 我輾轉聯絡上蛤仔的專責社工 社工跟我做了一些 核對 說明曾經陪同蛤仔到警局做過一次筆錄 但由於無法說出任何性 侵的細節 並且因為警察問案過程中發病而緊急送醫 但只待了幾個小 時便出院 隨後社工告訴我蛤仔前陣子原本住在中途之家 後來因為被 發現說謊 被要求離開 而且督導經過整體評估 認為蛤仔的說詞反覆 言行不一致 高度懷疑性侵家暴的真實性 因此便要求社工直接結案 眼見事情已經難以挽回 我只能保握通話最後的一點時間 告訴這位聽 起來其實相當盡責的社工 說謊 是許多自幼年起便長期遭受性侵家 暴的主體自我保護的方式 當社工聽說我去過蛤仔工作的地點 而且蛤 仔確實在那個非常不錯的工作地點擔任助理時 她顯得十分訝異 雖然 她沒有說出口 我猜想這位社工開始反思機構結案的判斷是否恰當 26 當蛤仔發現我跟她的老闆聯絡後 十分焦急地寫了一封極長簡訊向我致歉 表示願意接受我的任何處罰或付任何 代價 要 付代價 是蛤仔理解人際關 係的重要關鍵詞之一 我回覆她 我很願意相信她 但現在已經不知道到底哪 些事情應該相信哪些應該質疑 我請她仔細思考 決定對我說真話以後再來找我 這一連串 生氣 聽話 被處罰 讓父親開心 的方程式 是蛤仔從小到大最熟 悉的與人相處的模式 也成為我和她未來三年的相處中 最需要處理也最常反 覆撞上的 通電牆 聽到這裡 我不置可否 只點點頭 須待後來真正見識到蛤仔父親搜索她擄她回家的決心 和招數 才不得不承認 自己當時實在太輕忽了蛤仔恐懼的真實性 難怪那段時間 每回我反駁 她世界上沒有安全的地方的說法時 她都搖著頭說我不懂 那時她經常說 仁郁 你知道嗎 我是冒著生命危險來找你的 彼時的我確實對此全然無知 25 田野筆記 2012 年三月底 年四月初田野筆記 27 這是我形容蛤仔人際關係處境的隱喻 父親的亂倫性侵與情感操控猶如一座監獄 四周圍的 12

13 約一個月之後 我收到蛤仔一封四頁的長信 信中逐一澄清哪些點是謊言 哪些點是真的 她清楚地對我解釋 自己這麼做的目的是 討愛 然後表示她 既然騙了我就必須付 代價 要求我給她補償的機會 而我可以開出任何條件 我回答道 當她願意鼓起勇氣告訴我真相並道歉時 我已經原諒她了 她不需 要付任何代價 但是如果她願意 我們可以開始定期會談 讓我們繼續完成剛開 始她來找我打算做的事 告訴我她的故事 經過數度 的來回澄清和確認 我們終於相約在暑假後 以每兩週見面會談一次的頻率 重新認識彼此 2012 年 9 月中旬 第一次 重新正式會談之後 蛤仔寫了兩三頁的會談記 錄給我28 底下是其中一段 你很怪 跟我以往所有認識的人都不一樣 當我用欺騙的方式狠狠 的甩了你兩巴掌讓你受傷亦曾試過用力的推開你 而我也因此覺得 我很糟糕不配接受你的幫助 而試圖掐死我自己 但你卻願意繼續與 我有連結 甚至說出 我原諒你了 這種話 我承認我無法理解也不 懂為什麼你選擇這麼做 但你讓我知道你沒有離開 也不只是單方向的 對話 反而我和你你和我能夠有今天的 對話 我說的是對話 而 不只是說話而已 在那麼久之後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願意這樣做 我也不了解為什麼你會願意付這 些代價 因為就我看來我完全不值得被這樣 好好對待 我是個卑劣的 小人 我騙你傷你 但你卻選擇原諒 我渴望被饒恕 但我覺得我不 配 而你卻願意給我這樣的機會 被原諒去學習被救贖 雖然摻雜著跟我見面的期待 我們的固定會談對蛤仔來說是極為痛苦的 這意味著 她必須向一個家庭外的陌生人洩露她父親的秘密 也就是洩露家醜 而她也是這個 家 的一份子 如果這個家是必須被抨擊的 那她自己也必須接 受譴責 她無法確知我看待她的目光裡是不是也包含著譴責 再者 她不認為自 己犯的錯可以輕易被原諒 因此 來見我 被她當成是懲罰自己的方式 這是 認 牆都佈滿通電的鐵絲網 每當她想要逃出來 或有人想進去帶她出來 都會啟動開關 把她自己 和來者電得七葷八素 她十分同意這個比喻 經常在不自覺兇狠地攻擊我們的關係 對加害人認 同的一部分 之後 頻頻跟我道歉 覺得讓我跟著她一起受傷都是她的問題 反省的箭頭 仍舊 無法指向她的父親 28 重新恢復見面後 蛤仔自發地書寫了 58 篇會談記錄 13 篇零碎的分析記事 以及 86 篇手寫 或電子札記 因為我不是每次都能在收到信時立即閱讀 造成蛤仔誤會我沒有興趣讀她的記錄和 筆記 因而會談記錄她只寄到第 9 篇便停止 另外 蛤仔亦陸續寄給我她寫了共六十章的自傳式 隱喻小說 13

14 同加害者 的另一個面向 在移情關係中 作為研究者 治療師 的我 被受害 者置放在加害者的位置上 蛤仔一度承認 來見我跟我談話的痛苦 幾乎跟她 父親對她施暴的痛苦相當 但也唯有如此 她才能接受自己跟我維持關係 但是 她同時又感受到我跟她的父親不同 無法指認這個新的關係是什麼 這樣的不確 定性讓她感到無比焦慮 每一回來赴約之前 都要反覆地在想來見我 跟恨不得 一刀兩斷切斷關係讓恐懼停止之間 躊躇煎熬 蛤仔對於我們關係是否應該繼續的反覆擺盪 一直到將近三年之後 才總 算相對安定下來 29 所謂相對安定 並非意指蛤仔終於對我產生百分之百的信任 對我而言 這亦非療癒的目的 而是她逐漸學會接納自己和另外一個人的關 係 可以不建立在百分之百的掌控上 認識到全有和全無之間 仍存在一大片空 間 在我跟她進入第三年的談話以後 我們的關係性質有了明顯的改變 這一年 她為了能夠比較規律的跟我會談 相當程度上 勉強 克服了被父親找到的恐懼 決定北上尋找住處和工作機會 雖然她的內心仍然如同生活在極權國家 長期被 監視 不敢連續待在同一個地方太久 但是她目前已經可以待在室內 甚至勉強 忍受短暫跟工作夥伴共處一室 2015 年年初 參與了許多次社會運動戰役的蛤仔 因緣際會下獲得一份待 遇優渥的工作 結束了她多年擔任學術論文廉價幽靈寫手將近一年餐風露宿的 漂泊生涯 然而 她的父親 加害人依舊沒有放棄對她的 所有權 為了逼迫 蛤仔回家 她的父親使用一貫的施壓招數 不斷到她工作地點騷擾滋事 傳簡訊 給所有曾經跟她較頻繁聯繫的人 用蛤仔有 精神病 為由 切斷她所有可能獲 得的協助 隔絕她與周遭人的關係 這些蛤仔父親慣用的情感和人身操控手段 不斷讓她陷入糾結難解的困境中 這些手段一方面猛烈地衝擊她好不容易開始擁 有的生活 和相較之前稍微能夠延續的人際關係 但另一方面 這些操控卻也 證 明 了父親仍沒有放棄她 提醒她必須在 家 和 外面 的關係之間做非此即 彼的選擇 然而 即使在父親如此強大的情感威脅壓迫下 在一次遠行前 她特地來 我的辦公室道別 臨行前 她告訴我 你知道嗎 我們認識已經超過三年了 居然還沒斷 這應該算破紀錄了 然後我想 應該是不會想跟你斷了 不過為了 以防萬一 我還是給你這個 她拿出一張卡片 邊遞給我邊說 這是一個機 29 期間歷經了無數次關係的拉扯 並非一紙論文可以處理 留待日後逐一細細書寫 14

15 會卡的概念 卡片上寫著 Hi 仁郁 滿 3 年了 覺得有點 神奇 就是我竟然還沒有跟你 絕交 雖然未來絕交的機會不大 但想說還是先提醒你 如果我哪 一天真的想不開的話 想請你反過來提醒我 我是不想跟你絕交的 一 定是哪裡短路了 很感謝你的怪和堅持 希望未來我們可以一直 走下去 然後就像你說的 一起加油 30 這張卡片的正面是蛤仔在海 灘上拿著獨木舟的槳 準備出發的照片 為了說明這張照片的原由 她 在正文下寫了一個長註 本照片攝於 xxx 划獨木舟最危險的兩個時段 是出海和上岸[應該是參照我之前跟她提過的在海裡游泳的比喻] 我想 現在已經出海了 只要我不自己跳海 溺斃的可能性不大 在外海 划累的時候是可以休息的 划不動的時候 則是可以把獨木舟串在一起 讓別人拖著走 但是不能夠太久 要不划的那個人會很累 划獨木舟的 重點不在於划獨木舟 雖然這也很重要 真正的重點在於看風景 希望 有一天我們可以悠閒的看風景 六暫結 精神分析的臨床即田野 長期探問人類學與精神分析交界的法國巴黎狄德羅大學臨床人文學系系主 任 Paul-Laurent Assoun 在«L'anthropologie à l'épreuve de la psychanalyse. L'envers inconscient du lien social» (2009) 精神分析試煉下的人類學 社會關係背面的潛 意識 文章中強調 在拉岡重新把佛洛伊德創建的精神分析界定為關於人類潛意 識欲望的人類學之後 精神分析人類學 這個詞彙便顯得突兀而多此一舉 因 為精神分析本身即為人類學的一種 據此定義 筆者試圖提出 臨床田野 做為 結合人類學與精神分析研究方法的概念 可能也是多此一舉的行徑 因為對於把 研究和療癒視為一體兩面的精神分析來說 臨床即是精神分析學家的田野 然而 本文討論的臨床田野個案 恰好迫使我們必須重新界定精神分析的 臨床 倘若筆者遵循一般精神分析在診療室內進行 田野 的傳統 那麼蛤 仔便不可能與筆者進入臨床田野工作的關係 與蛤仔和其他創傷主體的遭逢31 讓筆者看見走出臨床診療室牆外 接近主體不同生活層面 看見其內外在真實 的必要 意即 人類學田野工作訓練能夠修正精神分析研究過度偏重內在心理真 實而忽視外在真實的傾向 反之 在一般人類學田野工作裡 研究者經常預設訪 底線是蛤仔所加 除家內性侵創傷主體外 亦包括 慰安婦 戰爭性創傷主體 彭仁郁

16 民 族 所 60 週 年 所 慶 跨 文 化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初 稿, 請 勿 引 用 談 只 在 意 識 層 次 發 生, 而 難 以 處 理 田 野 中 的 情 緒 及 創 傷 議 題 精 神 分 析 研 究 者 與 受 訪 者 對 談 的 特 色 之 一 乃 在 於 透 過 雙 方 共 構 得 隱 喻, 彰 顯 主 體 的 心 理 真 實 其 次, 受 過 精 神 分 析 訓 練 的 研 究 對 於 移 情 關 係 的 熟 稔, 使 得 她 / 他 在 面 對 主 體 將 其 預 設 為 全 知 他 者, 進 而 請 求 研 究 者 與 後 者 一 同 承 擔 創 傷 過 往 的 幽 靈 暗 影 時, 這 不 但 不 會 被 研 究 者 視 為 麻 煩 而 想 逃 之 夭 夭, 相 反 地, 移 情 的 出 現 反 而 是 令 研 究 者 有 機 會 透 過 分 析 詮 釋 來 理 解 主 體 的 重 要 時 刻 缺 乏 對 於 主 體 欲 望 及 深 層 糾 結 衝 突 的 理 解, 療 癒 或 臨 床 田 野, 都 不 可 能 發 生 本 文 期 待 臨 床 田 野 概 念 的 深 化, 不 僅 能 夠 推 動 心 理 臨 床 工 作 者 將 臨 床 視 為 田 野, 也 能 透 過 人 類 學 田 野 中 臨 床 面 向 的 彰 顯, 開 闢 新 的 主 體 知 識 研 究 取 徑 16

17 民 族 所 60 週 年 所 慶 跨 文 化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初 稿, 請 勿 引 用 參 考 文 獻 佛 洛 伊 德 (Sigmund Freud) 2004[1905] 朵 拉 : 歇 斯 底 里 案 例 分 析 的 片 斷 (Fragment of an Analysis of a Case of Hysteria) 台 北 : 心 靈 工 坊 2006[1909] 小 漢 斯 : 畏 懼 症 案 例 的 分 析 (Analysis of a Phobia in a Five-Year-Old Boy) 台 北 : 心 靈 工 坊 2006[1909] 鼠 人 : 強 迫 官 能 症 案 例 之 摘 錄 (Notes upon a Case of Obsessional Neurosis) 台 北 : 心 靈 工 坊 2006[1914] 史 瑞 伯 : 妄 想 症 案 例 的 精 神 分 析 (Psycho-Analytic Notes upon an Autobiographical Account of a Case of Paranoia) 台 北 : 心 靈 工 坊 2006[1914] 狼 人 : 孩 童 期 精 神 官 能 症 案 例 的 病 史 (From the History of an Infantile Neurosis) 台 北 : 心 靈 工 坊 彭 仁 郁 2012 進 入 公 共 空 間 的 私 密 創 傷 : 台 灣 慰 安 婦 的 見 證 敘 事 作 為 療 癒 場 景, 文 化 研 究, 第 14 期, 頁 臨 床 田 野 : 遇 見 異 己 者, 把 人 找 回 來,in 劉 斐 玟 朱 瑞 玲 主 編 人 類 學 與 心 理 學 的 對 話 : 同 理 心 情 感, 與 互 為 主 體, 臺 北 : 中 央 研 究 院 民 族 學 研 究 所, 頁 Alayarian, Aida, Trauma, Torture and Dissociation: a psychoanalytic view. London: Karnac Books. Assoun, Paul-Laurent «L'anthropologie à l'épreuve de la psychanalyse. L'envers inconscient du lien social», in Figures de la psychanalyse 1/2009 (n 17), p Assoun, Paul-Laurent, and Zafiropoulos, Markos. Eds Anthropologie psychanalytique. Paris: Anthropos. Bidou, P., Galinier, J., and Juillerat B., dir «Anthropologie et psychanalyse. Regards croisés», Cahiers de l Homme, n 37, Paris: EHESS. Bidou, P., Galinier, J., and Juillerat B., dir «Anthropologie psychanalytique», L Homme : Revue française d anthropologie, vol. 39, n 149, Paris: EHESS. Bowlby, Xenia, and Briggs, Deborah Living with the Reality of 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 Campaigning Voices. London: Karnac Book. Breuer, Josef, and Freud, Sigmund. 1957[1895]. Studies on Hysteria. Trans. by James Strachey. New York: Basic Books. 17

18 民 族 所 60 週 年 所 慶 跨 文 化 學 術 研 討 會 論 文 初 稿, 請 勿 引 用 Crapanzano, Vincent Tuhami: Portrait of A Morocca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Devereux, Georges. 1969[1951]. Reality and Dream: Psychotherapy of a Plains Indian. Garden City: Anchor Books Ethnopsychoanalysis: psychoanalysis and anthropology as complementary frames of referenc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Drach, Marcel, ed Anthropologie, psychanalyse : les états de la structure, Figures de la psychanalyse, 2009/1 (n 17). Ferenczi, Sándor. 1982[1933]. «Confusion de langue entre les adultes et l enfant», in Psychanalyse IV. OEuvre completes ( ), trad. par l équipe du Coq-Héron. Paris: Payot, p Gabarron-Garcia, Florent «De l anthropologie de la psychanalyse à la psychanalyse de l anthropologie : Étude épistémologique comparée du symbolique chez Lévi-Strauss et chez Lacan», in Selim, M., and Douville, O., dir., Journal des anthropologues, n , p Heald, Suzette, and Deluz Ariane, eds Anthropology and Psychoanalysis: An Encounter Through Culture.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Janet, Pierre. 2004[1894]. Contribution à l'étude de l état mental des hystérique. Paris: L Harmattan. Molino, Anthony, et al Culture, Subject, Psyche: Dialogues in Psychoanalysis and Anthropology. London, Philadelphia: Whurr Publishers. Peng, Jenyu À l épreuve de l inceste. Paris :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Selim, M., and Douville, O., dir «Anthropologie, psychanalyse et État», Journal des anthropologues, n Spiegel, David Dissociation: culture, mind, and body. Washington, D.C.: American Psychiatric Press.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