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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目摇摇录 写在前面的话 (1) 第一讲摇 第二讲摇 第三讲摇 永远的谜语 (1) 永远的遗憾 瞬间的荣枯 (11) (19) 第四讲摇贾宝玉的性启蒙 (26) 第五讲摇瞬间的悲喜 ( 上 ) (33) 第六讲摇瞬间的悲喜 ( 下 ) (40) 第七讲摇 黛玉的天情 (47) 第八讲摇我为妹妹一身的病 (55) 第九讲摇该出手时便出手 (63) 第十讲摇 打, 打, 打 (70) 第十一讲摇大祸现真身 (77) 第十二讲摇谁耍谁的猴 (84) 第十三讲摇中国的情面文化 (91) 第十四讲摇鸽派 鹰派与夺权 (98) 第十五讲摇不可没有的红楼二尤 (105) 第十六讲摇钗黛对决还是钗黛合一 (112) 第十七讲摇无懈可击与偶露峥嵘 (119) 第十八讲摇大观园里的青春万岁 (126) 1

2 摇 王蒙文集 第十九讲摇扫荡青春 (133) 第二十讲摇林黛玉之死 (140) 第二十一讲摇独一无二的 红楼梦 (147) 专题讲说一摇 红楼梦 的自我评价 (154) 专题讲说二摇 红楼梦 纵横谈 (168) 专题讲说三摇 红楼梦 与现代文论 (182) 专题讲说四摇 红楼梦 的文化情怀 (193) 专题讲说五摇 红楼梦 中的政治 (204) 专题讲说六摇放谈 红楼梦 诸公案 (223) 答讲座听众问 (233) 跋摇人生百味, 一梦又一梦 (240) 附 : 作为小说的 红楼梦 (248) 伟大的混沌 (273) 红楼梦 的研究方法 (289) 2

3 写在前面的话 或问 : 红楼梦 已经谈得够多了, 你本人也写过三四本书了, 干吗还要再讲一遍呢? 过去多是写作, 是写文章和写书论说点评 红楼梦, 这次则是比较完整地在山东教育电视台 名家论坛冶讲说 红楼梦 的种种话题 讲说与写作是两种体验 两种气场 两种心绪 写是自我陶醉 沉吟徘徊 自思自叹 摇头摆尾 ; 而讲说呢, 是交流沟通 解释答疑 通透明白 拍案惊奇 抬杠完了再劝慰 写是自斟自饮, 像李白似的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我歌月徘徊, 我舞月凌乱冶 ; 讲说是与你对饮, 猜拳行令, 高谈阔论, 兴高采烈, 一吐心中块垒 我对讲说的要求是口语化 即兴化 现场化 透明化 生活化, 就是说, 我讲的是活人的话, 是充满活气息的话, 说的是生活中的活人与活事, 是与你一来一往一呐一喊一应一个逗哏一个捧哏的话 哪怕准备了好几次腹稿与大纲了, 哪怕讲前二十分钟还在那儿伏案磨枪, 可我一讲起来, 稿子全放到了一边, 我和你说了起来, 聊了起来, 砍 ( 不只是侃 ) 了起来, 也抡了起来了 人生多少快意事, 首推尽兴讲 红楼冶! 这么一讲就有了新发现 比如宝玉一见黛玉就摔上玉了, 这样关键的情节, 此前本人始终没有得到也没有作出一个满意的解释 我终于明白了 : 这是少年之恋, 这是天生的绝配之恋, 这是天真无邪的互相认同! 宝玉各方面和黛玉各方面, 二者必须且应该互相匹配 1

4 摇 王蒙文集 一句 可有玉没有冶 ( 我老觉得应该是 妹妹, 你有玉吗冶 ), 他那个天真纯洁的美好与完满的期待, 令人泪下 如此这般, 二人的 有情人不成眷属冶的悲哀, 就从他们的符号上的不对称上表现出来了 如果你还不明白, 不妨倒过来想一想 如果宝玉一问, 黛玉回答 : 是啊, 我这儿正好也有一块玉啊! 冶两个孩子能不乐疯了吗? 读者能不乐傻了吗? 比如我写过多次, 说是抄检大观园时探春的一段话, 更像作者曹雪芹的话, 探春小女子说不了那么深 但是讲着讲着我又想起, 从一开头, 对于大观园内的治安形势, 探春与贾母的观点就针锋相对 探春比较客观, 贾母忽然凶相毕露 这反映了贾母老一代当年冲杀格斗杀出一条血路的背景 ; 而探春在与宝钗 李纨三驾马车执政期间了解府内更多的腐败, 她对于抄检有强烈的反应, 应是可能的 我特别喜欢写秦显家的夺权一段, 因为它太能叫人产生联想了 过去, 我注意的是处理玫瑰露事件中平儿的鸽派路线与凤姐的鹰派路线 这次讲到平儿, 我更注意的是她对 偷冶玫瑰露的彩云的态度与彩云的回应 我是把重点放到中国的情面文化上来讲, 讲的内容不但对于读者是新鲜的, 对于我本人也是新鲜的 讲说 红楼梦 是真享受, 在讲说中, 在交流中, 在碰撞中出火花, 来电, 有新收获, 有新感想, 有电闪雷鸣 在全力地通俗化 口语化 生活化 真切化的努力中, 你才能还原 红楼梦 的活气活力活态动态 这就是我爱说的 :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不假 ; 同时, 欲知人间事, 更下一层楼 你有什么学问也好 见解也好, 要与老百姓对话呀! 红楼梦 可不只是什么 红学冶, 红楼梦 是生活, 是世界, 是大活人 好人和坏人 男的和女的, 是你我他 ( 她 ) 都能感染体悟的人生! 红楼梦 中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冶, 还时时处处谈情说爱, 谈得那么仔细, 说得那么平常, 而又是生离死别, 杜鹃啼血 世间最说不清的是爱情, 不用多说, 给他 ( 她 ) 一部 红楼梦 与 2

5 讲说 红楼梦 摇 王蒙的讲说 评点看一看吧, 如果他 ( 她 ) 不能为之动容, 请少女少男们仔细, 他 ( 她 ) 乃无情人也! 说一说, 再说一说 红楼梦, 说 红楼梦 就是说中国, 就是说自己, 就是说咱们的五行八卦 酸甜苦辣 你活了七十七岁了, 你的人生历练跟感情经验不足以说完全它 ; 再活七十七岁吧, 你的人生历练与感情体验也不一定说得准 说得全它呀! 3

6 第一讲摇 永远的谜语 我开篇的题目叫 永远的谜语冶, 因为 红楼梦 给我们留下了动人的故事 深刻的印象, 但它也留下了一些谜 比如说古往今来的读者和学者都在猜测研究秦可卿是怎么回事 史湘云的那个麒麟还有薛宝钗的那个锁是怎么回事, 还有王熙凤与贾蓉的关系 贾母与张道士的关系 妙玉的身世 贾元春之死等等, 都有人说三道四 而它一个最根本 最大的谜还是贾宝玉的那块玉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我们要讲的就跟这块玉有关系 红楼梦 的结构, 是从大到小, 从远到近, 从天上说到地上人间, 从高处瞭望到从具体处说事儿 它一上来先从空空道人 癞头和尚 甄士隐 贾雨村 冷子兴这些人说起, 慢慢介入, 它真正要讲的故事是在贾府, 是在大观园 而真正故事的开始是林黛玉来到了贾府 用越剧唱词, 就是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冶 掉下一个林妹妹, 从此各种恩怨情仇 悲欢离合 刻骨铭心的故事就开始了 林妹妹是从苏州来的客人, 亲戚关系很近, 是贾母的外孙女, 但她对贾府, 眼光是陌生的, 是生人的眼光 书中用林黛玉的眼光先观察了贾府 对于林妹妹来说, 贾府也是气象非凡 派头很大 又威风又豪华的 林黛玉刚到贾府, 可以说大气也不敢出的, 这里比她原来在林家不知道神气多少倍 也在林黛玉到来这个事件上, 显现了贾府一些主要人物的形象 心态和地位 贾母不用说, 是贾府金字塔宝座顶尖上的人物, 大家都围绕着她转, 众星捧月 整个贾府的气派, 对于林黛玉来 1

7 摇 王蒙文集 说不同寻常 林黛玉也并不简单, 书里交代了, 她爸爸是林如海, 林如海曾高祖往下四代本也是侯爵贵族, 但到了他, 因为已经是第五代, 没了侯爵的身份 可以说他是原贵族 原侯爵, 或者叫老贵族 老侯爵 一方面是骄 娇 倔 高 傲 自命不凡都有, 一方面又不能不面对开始走下坡路的事实, 而且人丁不旺, 要不也不会托付一个其实八竿子打不着的私塾先生贾雨村来送黛玉 一个不同寻常的视角 一个眼光 一个感受, 林黛玉自远而近地看贾家也有一个并非简单的过程 林黛玉进了贾府, 里头有垂花门, 有抄手游廊, 有紫檀架子, 有大理石屏风, 还有鹦鹉在那儿报信 来客人了冶, 这些都是林黛玉过去没有见过的, 不仅黛玉不熟悉, 读者大多数对这些玩意也不会多清楚多习惯 ; 大富之家, 高贵之家, 熟不熟悉, 光这些道具布景和名称已经把你唬住了 无怪乎孔子要搞 正名冶, 人是语言的动物, 一堆新奇高雅的名称已经把你震慑住了, 已经让你目瞪口呆, 如果不说是垂涎三尺的话 林黛玉一进来已经感觉到这个气魄, 跟家那儿不一样 林黛玉这时是小心翼翼的, 她刚来, 还没有多么任性, 那些很情绪化的东西她还没有 从显见衰落的林家来到至少当时还挺热闹挺红火的贾家, 当时的贾家叫做 鲜花著锦, 烈火烹油冶 鲜花够美的了吧, 还要点缀上锦缎 ; 烈火够热的了吧, 还要浇上吃用的香油花生油 所以她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心态 贾母一上来对林黛玉非常宠爱, 肝啊肉啊地搂着她哭 贾母有权充分表达自己的感受与情绪, 封建社会谁地位高, 谁的自由度就大 请设想一下, 别人岂敢那样放肆地哀哭? 再后边最突出的就是王熙凤的出现 古往今来很多人评论许许多多著名小说中的人物出场, 像王熙凤这样出场得有声有色的, 非常少, 写得是极成功 她还没进来呢就在那儿喊叫起来了, 说 我来迟了, 不曾迎接远客冶 请看她是多么 2

8 讲说 红楼梦 摇 重要, 一个不重要人物根本不存在来早还是来迟的问题, 不值一提, 更不敢一喊 前边描写的是林黛玉见着贾母, 周围的人都毕恭毕敬, 因为贾母的地位高 辈分高 资格老 但王熙凤一出来, 好像满不在乎, 有点满不论的那劲儿, 喊叫着就过来了, 让人觉得很少有这样的人 贾母对王熙凤的反应就更奇怪了 贾母一听到王熙凤的声音就告诉黛玉 : 她是我们这儿一个有名的泼辣货, 她是凤辣子, 你就管她叫凤辣子好了 这种话本来不太好听 说一个女性, 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性是泼辣货 但在贾母的嘴里它变成了一个爱称昵称, 就像一个母亲说自己的爱子是 小坏蛋冶, 就像一个少女说自己的情人是 没良心的冶, 就像一个男人说自己的情侣是 小妖精冶一样 她跟王熙凤的关系特别近, 她过得着她才能这样说话, 如果换一个别人, 王熙凤早就火了, 生气了 比如说, 贾母对很多人都有看法, 但她没有当众说过别人任何不好听的话, 就是跟她大儿子贾赦 ( 他们间过节最多了 ) 也不说那样的话 她说王熙凤 泼辣货冶 凤辣子冶, 拿她开玩笑, 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人和人关系太近了以后, 有互相利益勾结的关系, 有互相感情靠拢的关系, 有互相表扬 互相抬笑 互相吹捧的关系, 也有一种互相数落的关系 这个就不能叫批评, 泼辣货也不叫批评, 这叫数落 数落是什么意思呢? 极亲近的人, 通过言语的游戏, 似贬实褒, 曲线夸奖, 也可能略有恨铁不成钢的指点, 但更多是亲近的戏谑 最多的是妻子对丈夫, 一面数落一面表达心满意足 ; 老板对宠臣对爱将, 也可以数落几句, 彼此开心 我们也许可以分析, 人心里有一个略显黑暗的角落, 他不可能天天说光明正大的话和主流主旋律的话, 浩浩荡荡如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演讲, 他还有一部分淘气的话 怪话 没脸没皮的话 耍无赖的话 涉嫌不高尚不正确的话要说一说, 要发泄发泄, 只有与关系最好的人才能说这样的屁话 昏话 丑话 不负责任的话 所以你就已经感觉到王熙凤跟贾母的关系不一般 所以黛玉也很谨 3

9 摇 王蒙文集 慎, 贾母那儿可以说 这是泼辣货冶 这是凤辣子冶, 但是黛玉毕恭毕敬, 只能叫 琏嫂子冶, 客客气气 她可不能跟着说 这就是那个泼辣货冶, 她是绝对不敢这样说的 然后王熙凤说了一大堆话, 一会儿高兴, 一会儿又抹眼泪, 像是独角戏, 一个人什么都占全了, 她简直是满场飞, 占领了全部舞台 全部追光, 吸引了全部注意, 就像她是主角 你完全看不到凤姐有任何顾忌 任何收敛 用歌唱演员的行话, 王熙凤算彻底抖搂开了 放开了 撒开了, 如入无人之境了 黛玉在旁边只能很礼貌地跟他们对付, 来对应每一个人 然后黛玉说去看望贾赦 贾赦那儿很奇怪, 说不用见了 一见到你, 想起你妈来了, 我挺难受的, 不用见了, 以后有机会再见 这个贾赦的脾气也有点儿与众不同, 用北京话说就是有点各, 他不随和 大老远来了一个亲戚, 你好赖跟人家见一面, 哪怕不说什么话 不, 你越是贾母那儿迎接得隆重, 他越要表示一点儿并非和他们完全一致的态度, 他硬是要与众人拉开距离, 与贾母拉开距离 拜见了邢夫人和贾赦, 黛玉又来见王夫人 王夫人这儿说起宝玉, 用词也特别逗, 说宝玉是 孽根祸胎 混世魔王冶 孽根祸胎 混世魔王冶这八个字非常难听 孽根, 他从根上就是造孽造出来的, 再有, 我们这里的一切造孽的事 一切的不正常和不合适, 他是根子 他是造孽的结果, 更是造孽的根源 祸胎, 他带来的是灾祸 混世, 他对人生不是规规矩矩地办事, 他不按规矩走, 他没有责任也没有原则 魔王, 我觉得有两个意思 : 一个是他像魔王一样, 谁也惹不起他, 一个他有点儿疯魔, 有点儿不正常不健康不着调 不听调遣, 不接受调度, 不听话, 不听说 用现代语言说就是他的心理健康有问题 这也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 贾宝玉是贾府的中心, 是贾府宠爱的集中点, 所有的大人 小人, 所有的老人, 尤其是所有的女孩, 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贾宝玉身上, 贾宝玉承受着所有人的注视 关爱 宠爱 保护 而且贾宝玉是 红楼梦 最中心的人物, 一切的一切是拿贾宝玉 4

10 讲说 红楼梦 摇 当圆心, 写各种各样的人物 但是这个 红楼梦 里, 提到贾宝玉的时候常是难听话, 什么对不起天恩祖德了, 什么半生潦倒 一事无成了, 这里又由他的亲娘给他批了八个字, 叫 孽根祸胎 混世魔王冶, 一般来说, 这种论评可以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给扼杀掉 这是一个扼杀少年的舆论, 恰恰把这样一个杀人之语献给了 核心美少年冶贾宝玉 所以如鲁迅所说, 自从有了 红楼梦, 很多写法都改变了 它里边写的, 贾宝玉不是一个单面扁平的人物, 他是一个立体的人物 很多人嘴里说的是他最不好的话, 这在佛家就叫做爱恋生嗔怨 正是他的亲娘王夫人太爱他了, 对他无法满意, 所以急得要死, 越心疼越心焦, 越抱希望越失望透顶 但他人又从各方面显出可爱之处 在这一点上, 与贾母说王熙凤是一样的 王熙凤, 你是泼辣货, 是凤辣子 实际上贾母另有台词 : 王熙凤是一位干将, 是精明强悍无比的一个女人, 是我的依靠, 是我的爱卿, 是我的重臣, 我什么事都得靠王熙凤 王夫人这样说, 说贾宝玉是 孽根祸胎 混世魔王冶, 她的潜台词是什么呢 他是我最宠爱的儿子, 他太不一般了, 他让你爱得 恨得 心疼得 急得 恼得, 我真拿他没办法, 为了他我简直都快活不了了, 他与我心连心 肉连肉, 他的一举一动对于我都是牵肝动肺 实际上又表达了这样深的一种感情 这样做了很多铺垫, 终于, 贾宝玉见到了林黛玉 林黛玉见到了贾宝玉以后, 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呢? 好生奇怪, 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林黛玉的反应是说 这个贾宝玉我是见过的, 我怎么看着他这么眼熟? 什么叫熟? 熟就是不生, 没有陌生感, 没有距离感, 没有摸不清 抓不住的感觉 虽然这是一个男孩, 我头一回跟他见着, 但一见如故, 一见如老相识, 一见如上辈子就认识就有交情就相亲相爱过, 我见着他丝毫不觉得陌生, 而觉着已经跟他亲近了很久 熟悉了很久 5

11 摇 王蒙文集 这可了不得呀! 这叫爱情的先验性, 就是没有理由 无须证明, 绝对不需要像评剧 刘巧儿 里那样去表白 : 我爱他身强力壮能劳动, 我爱他下地生产真是有本领 ; 我爱他能写能算他的文化好 冶那就不是先验的爱情而是论证后的爱情, 应该说更像是接受一个劳动组合的新成员的条件, 而不是接受一个情人 让林黛玉这样一个很孤独很高傲的一个女孩, 看到一个男孩子突然感觉到 这不是见过吗冶 这不是老朋友吗冶, 是不可思议的事儿 这是雷电, 这是天旋地转, 这是一切的悲 一切的喜 一切的情 一切的恨 一切的痛苦的开始, 这是 红楼梦 的开始, 这是开天辟地! 林黛玉毕竟是女孩, 即使她有这种感觉, 她什么话都没说, 她并没有说 二哥哥, 我见过你冶 她没说这个话, 倒是谁说了这个话? 是宝玉说了这个话 宝玉见到黛玉的第一个反应, 说我见过 贾母说, 胡说, 你怎么可能见过她呢? 她一直在苏州, 离我们这儿很远, 你不可能见过她 然后贾宝玉解释说, 虽然没有见过, 但看着面善也等于见过 这是精神上见过 气质上见过 梦幻里见过 灵魂的火花撞击过 这不需要论证, 这不是科学实验, 这就是感觉, 有这样的感觉的人就算没有白活一辈子, 就算懂得了爱情的滋味 而有的人一辈子找不到这样的感觉, 从不曾有, 太可悲了! 面善的意思, 也是看着熟悉 看着顺眼 看着舒服 看着合适 一个人一生中会碰到许多第一次见面的人, 有的人见了找不着感觉, 还不如看一片树叶或一只小鸟有感觉有反应 有的人一见就令人心烦, 令人起戒心, 令人赶紧转过脸去 有的异性可能浓妆艳抹, 很性感, 但是你一见这人, 你赶紧躲避, 这人带那么几分邪恶, 就像变了质的猪头肉一样叫你恶心 所以说看着面善, 不是小事, 不是偶然 贾宝玉第一个反应 : 我看着她这么熟悉 这么顺眼 这么能接受, 我看了以后没有任何奇特或者别扭的感觉 有时候见一个生人会有点儿别扭, 他太高了, 你觉着别扭, 他太低了, 你觉着别扭, 他太胖了, 你觉着别扭, 他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 你觉得别扭, 6

12 讲说 红楼梦 摇 总而言之, 会有别扭的感觉 但贾宝玉这儿没有 接着贾宝玉就问林黛玉 : 你都看了些什么书? 林黛玉没有正面回答, 表示她也没有很正规地读什么书 这说明贾与林的问答只是为问答而问答 为艺术而艺术, 问题本身的意义是零, 问答本身就是放电, 就是交心, 就是亲近, 就是幸福 这才是本质 然后贾宝玉又问 : 你名字叫黛玉, 那你的表字呢? 古人喜欢在名儿之外再起一个表字, 比如说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 他除了大名, 还有其他第二位 第三位的名字 林黛玉说 : 我没有表字 贾宝玉就说 : 我给你起个字, 就叫颦颦吧 颦颦冶就是皱眉头, 眉头有些皱, 皱得还很美, 微微地皱着眉头 这个贾宝玉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刚一见面就问这么两句话, 超不过三分钟, 如果单纯就是这两句话, 是几秒钟的事儿, 这又有一种高度的亲近感 贾宝玉给林黛玉起 颦颦冶这个名字, 既是一种亲近感, 也有一种贾宝玉的自我感觉良好在里面 中国古人喜欢给别人起名字改名字的都是那些自我感觉特别良好 觉得自个儿地位高的人 有的皇帝爱给人起名字, 甚至给人改姓, 而这个被改姓的人欢呼雀跃 我这姓是皇上赐给我的 把它看成一个很大的光荣 到这时候, 贾宝玉的自我感觉很好, 林黛玉仍然是小心翼翼 礼貌周全的 千万不要以为林黛玉压根儿就是脾气不好 小性 爱生气 任性爱哭, 不是的, 林黛玉刚到这儿的时候根本不是这样, 那么为什么后来是这样的呢? 咱们往后再来探讨 再往底下就更奇怪了, 简直就是无法理解了 他问林黛玉 : 可有玉没有? 你有玉吗? 林黛玉表示 : 我哪有那稀罕物? 我没有 贾宝玉就急了, 登时发作狂病 狠命摔去冶 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 单我有, 我说无趣 ; 如今来了这神仙似的妹妹, 也没有, 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 又摔又哭又闹 这是一个不通的故事, 不合逻辑, 不合情理, 不合礼数, 不合正 7

13 摇 王蒙文集 路, 胡打胡闹 第一, 这个贾宝玉有玉, 本身就有点糊里糊涂, 很多人接受不了这个, 大名鼎鼎 学问非常高的胡适之先生他就接受不了这个 他在给高阳的信里说 : 这个贾宝玉怎么能够出生的时候嘴里含着玉呢? 我想, 从全世界妇产科医院的病历里绝对找不到这么一份, 说是某人嘴里含着东西出生 怀胎的时候不可能有, 受精卵里不可能有, 发育的过程中不可能有, 子宫里不可能有, 这很明显不合理 也就是说, 这里头没有妇产科的常理, 有的是文学的理 神学的理 疯狂的理 幻梦的理 而贾宝玉问林黛玉有没有玉, 林黛玉说没有, 他就那么伤心, 这是为什么? 这真是个谜语 为这个谜语我想了不知多少年 我每一次看 红楼梦 看到这儿都伤心费神, 都心中蓦然一惊, 我觉得被逼入了死角 每一次看 红楼梦 看到这儿我都较劲儿 贾宝玉嘴里头怎么会含着一块玉? 而这块玉为什么又可能来来去去 亮亮昏昏 灾灾变变 神神道道? 如果说贾宝玉是 红楼梦 中的第一核心人物, 那么, 此玉就是 红楼梦 中第一核心物件 这个物件, 其实比宝玉本人还长久, 还永恒, 还灵异, 还疯魔! 贾宝玉嘴里怎么会含着一块玉? 他怎么可能问初次见面 实际上相当生疏的林妹妹有没有玉?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我越读就越觉得这个细节写得好, 越读就觉得这个细节感人, 催人泪下, 越读就越觉得这个故事还没有得到一个非常合理 令人满意的解释 别看 红学冶这样发达, 硬是没有谁能好好地解释一下宝玉问玉摔玉的事儿 为什么呢? 贾宝玉见到林黛玉后, 有一种高度的认同感 亲爱感 相通感 共鸣感 永结为伴感, 就是 诗经 上说的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冶的感觉 : 这个林黛玉是和我一样的人, 是我最亲的人 ; 林黛玉是将会或至少是我希望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人, 因此她很多地方应该和我一样 她怎么能够跟我不一样呢? 怎么能我有玉而她没玉呢? 8

14 讲说 红楼梦 摇 第二, 从贾宝玉衔玉而生以后, 家里已经制造了一个舆论, 说这个玉是命根子, 这个玉是与生命同在的, 是最珍贵最可爱的东西, 它是贾宝玉高尚地位的一个符号 正是由于这块玉象征了贾宝玉与众不同, 与凡人不同, 与俗人不同, 连地位远远比他高的北静王对他的推誉也在这块玉上 在这个家, 宝玉的地位跟谁都不一样, 是全家关注的核心 那他对自己最珍贵宝爱的东西, 对自己最要千方百计加以保护的东西, 希望刚见面的这个林妹妹也有 他认定了林妹妹配有这样的玉, 应该有这样的玉, 相反, 他怀疑他自己不配有这样的玉 这么珍贵 这么晶莹 这么可爱 所以, 这不是一个理性的推论, 不是福尔摩斯在那儿推论, 说我既然有玉, 根据什么情况我看你手的那个印或者看某一个动作断定你也会有玉, 不是 这是一个感情的 直觉的认定, 他就要问林妹妹 你有玉吗冶, 这里表现了什么样的期待 什么样的天真 什么样的轻信啊! 这就是对于命运的轻信, 这就是对于世界的轻信, 这就是人的大可悲悯之处呀! 他多么期待林黛玉说 我有, 哥哥, 我也有冶 俩人一对玉, 你说棒不棒 好不好 高兴不高兴? 结果林黛玉回答 : 我没有 我哪里可能有? 我怎么会有? 我当然没有 贾宝玉太失望了, 他就摔这个玉, 恨不得把这个玉马上消灭掉 直到 红楼梦 快要结束了, 麝月一提摔玉砸玉的旧事, 死而复生的宝玉立即心痛得昏死过去 这是多么强烈的震撼! 什么叫爱情, 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回答 西方现在也有人干脆否定爱情, 把爱情作为一个纯粹的生理现象, 作为一个生理学范畴来看待 当然你还可以从法学的角度上来看爱情, 因为爱情要发展到婚姻, 要牵扯上财产呀利益呀权利义务上的许多问题 甚至你还可以从厚黑学用爱情来达到私人的奇特的目的, 甚至于还有色情间谍, 还有性变态 性交易 性职业 性市场 但对贾宝玉来说, 爱情就是他的神 对贾宝玉来说, 爱情是一个神学的范畴, 是比他的生命更崇 9

15 摇 王蒙文集 高 更可爱 更激动人心的事情, 为了它可以不要命, 可以不要自己的一生 他动不动说自己当和尚去, 他可以不要此生 所以, 贾宝玉对于林黛玉这个 有没有玉冶的询问, 表达了一个最大的悲哀, 也是一个最大的梦想 这就是红楼之梦, 这就是爱情之梦, 这就是你和我 ( 我贾宝玉和你林黛玉 ) 不但心相通, 而且事事相通, 在 有玉无玉冶上也完全相通的这样一个梦 但这样一个天真的梦, 它破灭了 这样电光石火一样爆发出来的激情很快就淹没了, 熄灭了, 被玉的不平衡的存在所质疑了 然后他们就永远说不清理不明一个问题, 说 我有玉, 你没玉冶 你有玉, 我没玉冶 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和你的玉相媲美,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你的玉相比衬, 悲哀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如果你还有点不明白, 你还想不清楚, 那么好办, 请你设想是另一种情况 : 林黛玉恰巧也有一块玉呀什么的宝贝, 宝玉问黛玉你有玉吗, 黛玉说是啊, 我有呀, 我正好也有一块玉呀 万岁! 太棒了! 上帝永在! 佛爷法力无边! 天作之合, 天生的奇珍异宝! 宝玉有玉, 黛玉无玉, 这就是不平衡, 这就是悲剧的预兆, 这就是人生的悖论, 这就叫有情人难成眷属, 这就是老天不公, 老天不长眼, 这就是命运的折磨, 这就是爱情悲剧的表征! 呜呼此玉! 呜呼宝玉! 呜呼黛玉! 呜呼人这一辈子净是事与愿违! 苦啊, 人生! 而如果宝玉黛玉都有玉, 那就是老天长眼, 那就是佛爷保佑, 那就是心想事成, 那就是一帆风顺, 那就是团圆美满无缺! 多么悲哀呀! 这样的好事是这样少, 而相反的痛苦是这样多 人生悲剧乎, 呜呼哀哉! 10

16 第二讲摇 永远的遗憾 如果谈到 红楼梦 里 永远的遗憾冶, 大家兴许马上就会想到宝玉和黛玉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遗憾, 我们也会想到薛宝钗虽然既美貌又懂事但她的婚姻生活极端畸形和不幸, 我们还会想到大观园里那么多可爱的女孩子几乎都没有好的下场 ( 有的夭折了, 有的被驱逐了, 有的被欺骗了, 有的当尼姑了, 有的被卖了, 真是非常的可怜 ), 当然我们更会想到整个贾府由盛而衰, 由兴而灭, 看到一个原来充满生活气息与活力的家庭, 三闹两闹完蛋了, 树倒猢狲散了 这都是遗憾 而 红楼梦 里还有个遗憾是隐性的, 甚至很多人认为 红楼梦 是没有这种遗憾的, 是否定这种遗憾的, 会痛骂能带来这种遗憾的价值观的, 是不但不以为憾反而应以为快乐和满足的东西 实际上它有遗憾 什么遗憾呢? 就是不能为世所用的遗憾, 一个无材补天的遗憾 这是一个如旧俄文艺家所说的 多余的人冶的遗憾 就是说, 你在这个社会架构中, 甚至是在这个宇宙架构 物理架构 自然架构之中, 没有位置, 没有你的重要性, 没有你的角色 没有你的内容的遗憾 这样的遗憾千人有, 万人有, 此代有, 代代有, 而且我要强调其实外国也有, 西方有, 俄罗斯更有 这是一个从根本上消解人的信心 意义 充实与幸福感的遗憾, 是没有精神的温饱, 却每天要吃三公斤泻药的遗憾 红楼梦 一上来的写法很奇特, 它不是从具体开始, 而是从抽 11

17 摇 王蒙文集 象开始 这是中华文化的特点, 我们喜欢从最大的概念上开始, 它绝对不像巴尔扎克的小说, 一般开始都是一七六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阴天在巴黎的哪条街上, 一个女人穿着什么什么样的服装, 旁边有辆马车, 都是从具体开始 红楼梦 是从石头那儿开始的, 从女娲补天开始, 是从创世开始 女娲补天时有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 这个遗憾和悲剧在哪里呢? 就是 零一冶变成了 余一冶, 多出一块来, 只需要三万六千五百块就够了, 石材居然过剩了, 不多不少冶地多了, 只多了一块石头, 真是要命啊! 这块石头非常悲哀, 非常惭愧孤独失落 人家都补成天了, 成了天地间重要角色, 我 无才冶, 是材料不够, 是能力不够, 是品相不够, 是质地不够, 可能更是运气不够, 或者没有任何不够, 本只需要用三万六千五百块, 却来了个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好比体育比赛, 三万名运动员都有名次有奖牌有记录有光荣, 只淘汰一个人, 这不是活要命吗? 现在的体育比赛是淘汰大多数, 只给前三名发牌, 这就好办, 我们大多数是被淘汰下来的, 我们多数人给少数人鼓掌喝彩, 得不到奖牌的人虽然没有那样体面, 但是沾了人多势众的光, 不丢人, 不至于哀哭不已, 而且体育比赛总还有下回, 弄好了下次是别人给我鼓掌 设想一下, 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只搞一次奥运会, 只淘汰一名 最劣冶的运动员, 你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一块倒霉的石头几方面都不够, 它补不了天, 它变成了一块多余的石头 俄罗斯十九世纪的时候风行一时的叫 多余的人冶, 就是写在那时很多人变成了多余的人, 他们不能为这个社会做任何的有意义的工作, 不能对这个社会有任何的贡献 当时的著名作家冈察洛夫, 写了一个长篇小说 奥勃洛莫夫, 说的是 多余人冶的代表, 书写了十几页了, 主人公奥勃洛莫夫还没有决定是否起床 而 红楼梦 一上来就说有一块多余的石头, 被冷淡 被抛弃 被遗忘 对于任何人都没有真正的意义的石头 这样想起来, 不无恐怖 这也和中华历史有密切关系 中国是一个长期相对稳定发达的封建社会, 社会资源高度集中, 一个读 12

18 讲说 红楼梦 摇 书人, 既能认字又能算数打算盘, 要想对社会有所贡献, 必须进入社会管理体制, 你必须成为朝廷和它所属系统的一员, 叫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冶 所以一个人, 得千方百计上学读书, 会写文章会做诗会作对联, 想办法有一官半职, 做一个 对社会有用冶的人 贾宝玉就最烦这个, 但他有个背景, 他所最烦的东西正是他上一辈子在本源根底上所没有得到 羡慕已极的东西, 就是 补天冶 补天不成的结果, 使他痛恨补天的向往, 使他视补天为禄蠹 混账 低俗庸俗媚俗, 他是思极而恨若不共戴天 一个真正清高的人完全不必要视不清高为寇雠 这是他性格形成的先天原因 而后天原因是他对于女孩的爱恋喜悦, 与他父亲的教条僵硬无趣成为鲜明对比 它也想跟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在一块儿, 起个支撑天地的伟大作用, 但它做不到, 这样一个遗憾就注定了贾宝玉生活的空虚 对很多东西的不信任感 他也是只有四个字 : 我不相信 他前生是一块石头, 这样一种遗憾, 实际上是彻头彻尾的老病根, 论证也解决不了, 哭一场也没有用 从我们今天看, 曹雪芹能够写出 红楼梦 来, 对中华文化, 对世界文学, 做出了别人所无法比拟 无法想象的贡献 从曹雪芹本人来说, 他一辈子是穷愁潦倒, 他认为自己一事无成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如果曹雪芹能够有机会成为封建体制管理层的一员, 从他个人来说生活状况会比他写 红楼梦 时要好得多 所以, 这样一种对自己变成多余的石头而感到的悲哀, 贯彻在整个 红楼梦 里 当一个饿了三五天的可怜人大骂饭馆的庸俗与奢华, 你会有什么感觉呢? 当一个一贫如洗的人表示自己对于金钱的痛恨反感轻蔑, 你觉得这是很正常还是很郁闷呢? 这石头还有一种交通 交织 交接的意义 这石头一头接着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 大荒冶这个词很有感染力, 首先是大, 无限无穷的, 第二是荒, 它是荒凉的 没有生命的, 更是没有文化 没有经过开发 没有变成人所使用的财富, 是还没有人化的自然, 是大荒山 13

19 摇 王蒙文集 无稽崖的崖, 念 y 佗可以, 也有人喜欢念 y 佴 这个山崖是荒唐的 无稽可查的, 不入史册, 不入地图, 是找不着地方可待的 偏偏它又有一个青埂峰, 一般人都解释青埂就是 情之根冶的意思 偏偏在大荒山无稽崖当中出来这么一座山峰, 又是大荒又是无稽又是多情, 多情于无稽与大荒之中, 钟情于荒凉与寂寞之中, 呜呼哀哉! 太痛苦了! 你说你难不难受? 而且他写的这块石头, 说是多余的, 转过来变成一块玉, 晶莹剔透, 缩得很小很小像扇坠一样 这么小的一块石头, 又这么高贵珍奇 这是石头的一个品性, 它既是高贵的, 又是普通的, 石头和玉是一回事, 玉是石头的一种 玉的质地高于一般石头, 我们采玉也都是从石头里来 石头变成玉, 又高度地人化了, 变成文化的一部分 尤其中国人很喜欢玉, 以玉来喻君子, 玉被认为是很洁净 很温润的 从手感可以分别 : 手里头攥一块玉, 你不觉得凉 ; 要攥一铁疙瘩, 你就觉得凉 攥一块木头, 你可能觉得干 ; 攥一块玉, 你就不觉得干 中国文人把所有美好品质都赋予玉 这块玉, 来自大荒山无稽崖, 来自荒凉的史前 ; 它又能够去人间, 一僧一道给了它机会能够下凡入红尘, 能够到一个阔佬贵族的家里体会人生的荣华富贵, 也让他体会到人间这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 最后什么都没有 都没有了, 怎么办? 就又变成石头, 回到了另一头 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 这块石头在下边绕了一圈, 随了一回贾宝玉, 最后又回来了, 踏实了 : 你已经都转完了, 恋爱你也搞了, 吃喝玩乐你也享受了, 作诗写文你也经历了, 挨打挨骂你也遭遇了, 鲜花著锦, 烈火烹油冶的富贵荣华你也看到了, 然后是晚景凄凉 衣食不保 这种困难的日子你也过了, 那你还不踏实干什么呀? 你回来了, 你又变成了石头, 石头上记载了你的故事, 就是 石头记 这种小说非常奇怪, 它既是小说, 又是哲学和玄学, 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不是吗? 你伟大, 你的权势如日中天, 你阔气, 花银子跟 14

20 讲说 红楼梦 摇 流水似的, 你吃喝玩乐, 穷奢极欲, 你眠花醉柳, 什么好事什么恶心事你都经历过, 最后你只有一个前途, 成为一块石头, 一声不吭了 最多你有点记录, 刻在这块石头上 这种写法很不寻常 小说也好, 戏剧也好, 都要靠一个什么东西呢? 悬念 就是你看了头, 不知道它的尾, 你得追着它, 你对小说的后续发展有极大的好奇心, 你渴望知道后事如何, 你渴望知道下回分解, 追着慢慢看下去 ; 你知道这个尾, 才会说 原来如此冶 看电视剧也是这样, 一上来就把大结局给他演两遍, 好多中间的他都不想看了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冶 他不看了 但是, 红楼梦 不在乎这个, 它一上来就先把结局告诉你, 一上来就告诉你 : 我写的这些繁华荣耀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只不过是瞬间的事, 最后他们要完蛋要垮台, 要冷寂下来, 要孤独起来, 要灭亡, 再变成块大石头 它先把这个压在你的心上 身上了, 然后回过头来, 又让你看到那些就像水中月雾中花, 用这些吸引你, 让你看起来很过瘾, 使你看起来没完没了, 跟着它哭, 跟着它笑 你心里又随时提醒自己, 这不过是暂时的,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留不下 这是很惊人的小说写作法 : 先把结局告诉你, 先给你撤了劲儿, 给你撤了火, 再告诉你 我小火给你再炖一炖冶 这一锅粥怎么往下煲, 最后这个火要撤掉, 冰凉死寂, 一无所有 这里, 我们说的 永远的遗憾冶就又上了一层台阶 : 不仅不为世用是一种遗憾, 盛极而衰 兴久必亡是一种遗憾, 人生本身就具有某种悲剧性 生的开始也就是死的开始, 生的过程也就是死的过程, 宝玉的享福 尊荣 情爱的过程也就是大荒化 无稽化 静默化 石头化的过程 一句话, 色的过程就是空的过程, 有的结果是虚无化过程 当然, 由此我们也可以反过来体会, 生命是多么宝贵, 人生是多么值得珍重! 无论如何, 当你把一个赫赫扬扬的贾府与荒山巨石联系在一起的时候, 你就会是欷歔不已, 泪流满面 闹了一个够, 剩几块大石头罢了 15

21 摇 王蒙文集 他对于石头的故事又有一个奇怪的处理 曹雪芹好像不满足于光说一个石头的故事 这石头故事就够吸引人的了, 又是石头又是玉, 又是衔玉而生 他不, 曹雪芹不满足于石头的传奇, 仅仅石头与玉的象征还不能完全表达他的情感与想象, 他还要加一段 : 这石头还曾经在赤霞宫里当神瑛侍者, 和绛珠仙草产生了感情 看见绛珠仙草在路边没人管, 挺可怜的, 就每天舀水浇灌它 这个人的想象真是好 他想象这是天宫的事情, 实际都是人间的经验 如果天上有绛珠仙草, 何曾需要你去打水? 你水是从哪儿来? 天上还有河呗, 天河配 里不是还有河吗? 神瑛侍者从那儿打水浇绛珠仙草 神瑛侍者又化成石头, 变来变去的 它从石头变成玉, 从玉变成了神瑛侍者, 从神瑛侍者变成了玉, 含在贾宝玉的嘴里, 又变成贾宝玉生出来 而这个绛珠仙草就说 : 我还没有还他灌溉之恩 他给我浇灌了那么多水, 维持了我的生命 中国人是最讲感恩图报的 所以神瑛侍者下凡尘, 绛珠仙草也要到人间去 它炼来炼去, 炼成了一个女体 它没有炼成男人, 在曹雪芹那个时代炼成男人好像比炼成女人在成就上更高一点 当然, 贾宝玉不这么看, 他认为女人比男人高得多 绛珠仙草下到红尘, 变成林妹妹, 跟贾宝玉见了面, 然后要用眼泪来还神瑛侍者在前世给它浇的那些水 这个故事太厉害了, 用眼泪还水啊! 韩信饿了好几天, 遇到洗衣服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看这个大个子面有菜色, 把本来给自个儿带的饭给了他 吃完了, 韩信说 涓滴之恩当涌泉相报冶 你给了我三滴水, 将来我给你修一个自来水厂 就是这个意思 涌泉, 像喷泉一样, 水咕嘟咕嘟就往外喷, 几百年几千年, 这个水都归你 林黛玉这是报灌溉之恩, 以眼泪相报 她是怎么琢磨的? 这是爱情最动人的地方, 也是爱情最可悲的地方 爱情伴随着那么多的眼泪 完全没有眼泪的爱情, 是真的爱情吗? 完全没有眼泪, 俩人气都不生, 都哭不出来, 这也不算爱情 所以, 他又把这个故事带进去了 所以 16

22 讲说 红楼梦 摇 红楼梦 不是那种一般的写实小说, 更不是那种一般所谓自然主义的写法 反正有什么事儿我就写什么事儿, 记流水账一样 也不是这种小说 它有一种非常悲天悯人的 对人生的想法 首先, 有轮回 从石头到人, 从人又到石头, 从石头到一个大富之家, 然后这大富之家没落了, 它又变成了荒凉的石头 这是一个轮回, 这是一个悲哀 其次, 还有一个悲哀动人 刻骨铭心的故事 : 要把眼泪回报给曾经给它浇过水的人, 演绎悲哀的爱情 一直到后四十回, 不管是不是高鹗的续作, 写林黛玉之死用的章回题目叫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冶, 仍然那么有感情 就这个章回标题, 让人看了都落泪 所以这个故事非常动人, 一上来交代了石头 玉 神瑛侍者 绛珠仙草, 作者跳出来又给加了几句话,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冶, 这二十个字把 红楼梦 的内容, 把作者的写作心态, 把人生的酸甜苦辣, 都表现了出来, 简直是太精彩了! 满纸荒唐言冶, 为什么它是荒唐言? 这里既有现实的东西, 又有想象的东西 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到底在什么地方, 你哪儿知道? 你说得出来吗? 你说不出来 块石头都派上了用场, 都有自己的位置, 都有自己的角色, 偏偏剩下这一块石头给忘了, 落到一边了, 你说得出这是怎么回事吗? 你也说不出来 还有, 他没有按正规的读书科举做官这个路子走, 他走的是在封建社会被认为是一个荒唐的路子, 所以 满纸荒唐言冶 荒唐, 本来让你觉得有点可笑 有点捣乱的意思, 它底下一句一下子把这个荒唐言就给收拾了, 给升华了, 给悲情化了, 甚至是严肃化了 一把辛酸泪冶 你不要以为都是荒唐言, 这个荒唐言里头有辛酸泪, 叫做 有斑斑血泪冶, 令人热泪盈眶 人生为什么会这样辛酸? 读者为什么会共鸣于作者的辛酸? 为什么堂堂一部大作 红楼梦 会让你辛酸不已? 哪个答得上来? 都云作者痴冶, 痴冶是什么意思? 痴不仅仅是傻, 而且是作者 17

23 摇 王蒙文集 进入了一种精神生活的巅峰状态, 可不就痴了 他除了这段回忆 这段公案, 什么都忘了 这是作者 痴冶, 痴就是痴心, 就是投入, 就是一心, 就是激情, 就是巅峰! 谁解其中味冶 那么多红学家, 那么多关于 红楼梦 的电影电视作品, 直到今天, 我们还愿意与大家共解其中味 18

24 第三讲摇 瞬间的荣枯 这里, 要讲到与秦可卿有关的一些事 红楼梦 表面上看来非常琐碎, 所以胡适先生曾经说 红楼梦 实在没有意思, 整天就是吃吃喝喝的那点儿事儿, 吃酒 猜谜, 还有小儿女吵架, 就是这点儿零零碎碎事儿 谢冰心老师也曾对我说过 : 我最不爱看 红楼梦 了, 就觉着 红楼梦 里说的大事少 冶可是很奇怪, 毛泽东特别喜欢 红楼梦, 他反复地讲 红楼梦 在他的名著 论十大关系 里, 他曾经说过, 我们中国自己并没有太多可骄傲的东西, 无非是地大物博 历史长一点儿 人口多一点儿, 还有部 红楼梦 这是把 红楼梦 作为我们民族的骄傲和光荣来提的, 提得特别高 一个零零碎碎, 写吃喝玩乐 小男女感情的故事, 怎么可能让毛泽东给予这样高的评价呢? 就因为他在这部书里看到中国政治家 读书人最关心的一个话题 兴衰冶 中国历史长期以来是一个很稳定的封建体制, 而不断改朝换代, 每个朝代都有由盛而衰 由兴而亡的过程, 红楼梦 也表现了这样一个过程 荣国府 宁国府曾经是 赫赫扬扬冶了不得, 最后呢, 最后真是不堪回首, 是要人没人 要钱没钱 要地位没地位, 全完蛋了! 尤其表现在秦可卿死前托梦给王熙凤, 说盛衰荣辱 周而复始, 说月满则亏 水满则溢, 说登高必跌重, 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 已将百载, 倘或乐极生悲, 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 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 冶即说我们这样一个大家族, 不定哪天说完蛋就完 19

25 摇 王蒙文集 蛋 这话说得非常之重, 但它符合中国人从 易经 的时代 ( 相传周文王研 易经, 那是中国最早的书 ) 起就已经认识到 : 这个世界上的事是盛极必衰 衰极必盛, 所谓否极泰来 泰极否来, 好着好着它会变坏, 坏着坏着它会变好 书里说 凤姐听了此话, 心胸不快, 十分敬畏冶, 这个说法也很奇怪, 这个说法给现在的中学老师很可能给学生扣分 为什么呢? 心中不快冶是一种反感的表示, 说 你跟我说什么话, 我听了以后心中不快 ; 你老跟我念叨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 我听了之后心中不快冶, 心中不快是反感的意思 十分敬畏冶, 是带有几分尊敬又害怕, 是接受的意思 你到底是反感是接受? 曹雪芹那时候也没碰到咱们哪个老师给他改文, 他就这么写了, 就通了 为什么她敬畏呢? 因为秦可卿的这段话符合 易经 道理, 带有一种宿命的悲哀和威严, 你没法办 凤姐听了此话 心胸不快, 十分敬畏冶, 忙问道 这话虑的极是, 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冶 说你说得太好了, 可是咱怎么办呢? 秦氏冷笑道 她是冷笑, 因为她已经是快死的人了, 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觉着王熙凤在这儿是徒劳无功 婶娘好痴也, 否极泰来, 荣辱自古周而复始, 岂人力所能常保的冶 婶子你怎么这么傻, 你这个家道也好, 甚至于别的地方也好, 你兴旺一段就会衰落, 你衰落一段又会兴旺, 这个谁也没辙, 谁也没办法 她把这看做一个宿命的东西, 看成人生悲剧的一种 红楼梦 加上续作四十回总共是一百二十回, 秦可卿之死是在第十二回, 我们想一想, 在整个长篇小说进行不到十分之一的时候, 秦可卿就死了, 就从她嘴里, 而不是从贾政的嘴里, 不是从老太太嘴里, 甚至也不是贾母的老公 ( 荣国公的第二代 ) 来给她托梦, 而是由秦可卿这么一位身份很特殊的美貌女子来给王熙凤托梦, 讲这个盛极必衰 否极泰来的哲学道理, 这是非常奇怪的事 秦可卿是个什么人? 从辈分上说, 她很低, 比贾宝玉还低一辈 她丈夫是贾蓉, 是草字头的 ; 贾宝玉是窄玉旁的, 和贾珍 ( 贾蓉的父 20

26 讲说 红楼梦 摇 亲 ) 是同辈的 所以, 秦可卿管贾宝玉叫 宝叔冶 而秦可卿在他们家里的地位特别高 王熙凤是难得看起几个人的, 对秦可卿却是完全当做自己人, 不断地示好, 表达她的亲近感 探病时, 从贾母起到每个人都说秦可卿的好话, 但是对秦可卿的描写, 你又觉得这个人不是一个研究什么盛衰兴亡的哲学家或者史学家 政治学家, 相反, 觉得秦可卿是什么 秦可卿是一个极其娇媚的女子, 特别性感 前辈学者已经作了很多的分析, 说秦可卿这个人在男女关系上不单纯, 比较复杂 我们也不说好坏, 我们无法用现代的道德标准来衡量秦可卿, 也无法用当年的道德标准来衡量她, 因为咱没有真凭实据 她很多地方很可疑, 比如说她跟贾宝玉, 她一死, 贾宝玉一口血吐出来, 这哪儿至于啊? 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 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的时候, 仙姑给了他一个貌美女子, 名叫兼美, 又叫可卿, 然后和贾宝玉行风月之事 贾宝玉午觉醒来还喊了一声 可卿救我冶, 是喊梦里跟他幽会的那个情人 那个性启蒙的对象是谁呢? 是秦可卿 当然后边又说他和袭人发生了同领警幻所训风月之事, 那是障眼法 秦可卿跟贾宝玉的关系让人觉得有点欲言又止, 小说写到这儿给遮过去了 很多说法都很奇怪 说贾宝玉不愿意在贾珍家上房睡觉, 秦可卿就把他领到她自己的卧室睡觉 别人提醒她说把叔叔领到侄儿媳妇卧房里睡觉不适合, 秦可卿表示 : 他一个小孩子, 谁在乎他, 谁拿他当个真正的男人看? 然后贾宝玉在那儿睡觉, 秦可卿吩咐那些小丫头小小子 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冶 后来又提了一下, 说宝玉醒的时候, 那些人正在那儿看猫儿狗儿打架 这都有点欲盖弥彰 你看猫儿狗儿打架干什么, 这个有什么可写的, 哪儿值得提这个话? 睡觉就睡觉, 你们都躲出来, 别出声就得了, 别把他吵醒就得了 这些地方有很多疑点 这里就有一个特别有趣的话题, 就是为什么我们中国文人常常把性和兴亡盛衰, 把性和历史 政治联系起来, 这个太奇怪了 这是自古以来我们文化传统的一部分 脍炙人口的杜牧 21

27 摇 王蒙文集 诗句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冶, 就是说国家已经亡了, 而歌女依旧在秦淮河一带唱歌 伺候人 其实亡国不亡国跟唱不唱歌没有关系, 跟那个女人更是毫无关系 李商隐的诗就更进一步, 很有名的两句是 小怜玉体横陈夜, 已报周师入晋阳冶 冯小怜原来是太后的侍女即使唤丫头, 北齐皇帝很喜欢她 据说冯小怜在性生活上有秘技绝术, 风情特殊, 且身体条件特别好 历史上记载, 是由于这个冯小怜 胡闹冶, 使北齐亡了国 李商隐的诗就非常明确, 把北齐的失败归咎于这个不足二十岁的女子 更大更出名的是白居易的 长恨歌, 把安史之乱的责任推到了唐玄宗李隆基与杨贵妃的爱情上, 还好, 诗里并未将杨贵妃写成妖孽, 而是写二人确实相爱极深, 耽误了治国正事, 是爱情误国, 还不是美女误国 鲁迅写过这方面的文章, 说这是非常不公平的 我们要是讲问责制, 责任和权力是绑在一起的, 如果你没有权力, 你能负多少责任? 谁的权力大, 谁的责任大 冯小怜不懂政治, 也不懂军事, 她无非是善于邀宠, 无非是做爱做得媚人, 关键做主有决策权 能指挥军队的还是北齐皇帝 那个时代, 类似冯小怜这样的, 实际上不过是君王的一个玩物, 只是君王的一个消费品, 如何有可能决定国家的兴衰 战争的胜败? 而历代对虞姬的态度比较好, 楚霸王败了, 没有人责骂虞姬 楚霸王和虞姬的感情特别好, 虞姬最后是自刎而死, 忠心报答了楚霸王, 所以没人责备虞姬 但大家责备冯小怜 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中国文化有这么一个传统, 把女性和一个朝代或一个君王的覆灭联系起来, 把性和盛衰兴亡联系起来, 在这之上产生了沧桑感 这不是一个逻辑问题, 而是大家有这么一种意识 在 红楼梦 里, 实际上作者有意无意暗示 : 秦可卿是贾家由盛而衰的一个关键人物 在其他方面也写到了对秦可卿的这种评价 贾宝玉在太虚幻境里, 看到画图, 听到曲子, 其中讲到秦可卿的那段, 说 情天情海幻情深, 情既相逢必主淫冶, 说秦可卿带来的是情天情海, 到处都是爱情, 22

28 讲说 红楼梦 摇 爱情变成了汪洋大海, 爱情变成了像天一样广阔, 覆盖着我们 这个话本来也是不错的 : 谁能够说一辈子他没有过爱情的念头, 没有爱情的经历, 不会唱一两首情歌呢? 但是, 封建社会是不许人老琢磨这个 情冶, 尤其不许女性来谈情, 女性谈情是罪莫大焉 所以它说 情天情海幻情深, 情既相逢必主淫冶, 你有情, 我也有情, 就会发生 不道德的事情冶, 就会发生 淫荡的事情冶, 就会发生 过分的事情冶 淫冶, 最轻微的解释, 就是比较过分的事情 漫言不肖皆荣出, 造衅开端实在宁 冶这里的 不肖冶是什么? 指的就是贾宝玉 红楼梦 前后文里不断说贾宝玉是个不肖子 这句话是说, 你不要认为贾家完蛋是由贾宝玉那儿开始的, 尽管贾宝玉太不像样子 实际上造衅开端起这个头, 制造了这个缝隙 ( 衅就是缝隙 ), 留下了这个空子的, 是宁府 另外又有一段说 箕裘颓堕皆从敬冶, 家业完蛋 百业无成是从贾敬那儿开始的 贾敬就是那个一心学道的人 好多人说, 贾敬能有那么大的过错吗? 贾敬他代表的是什么? 他代表的是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崩溃 你贾敬本来地位也高, 辈分也高, 你不念圣人的书, 既不按 论语 上的办, 也不按 孟子 上的办, 甚至也不按 三字经 弟子规 上的办, 却一意去炼丹, 琢磨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这说明他的思想已经彻底崩溃了, 说明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已经不管事了 这里所说的造衅开端就是秦可卿, 秦可卿在 红楼梦 中变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祸根 秦可卿本来是一个美的符号, 是一个爱的符号, 甚至是一个性的符号, 但她又变成了衰落的符号, 变成了女祸的符号, 变成了道德败坏 意识形态崩溃的符号 秦可卿变成这样的人, 又出来托梦 从现在科学观点来说, 我们无法理解托梦, 但说的是当时的人 当时的事儿, 说明秦可卿从本质上来说并不坏, 她也不希望这个家垮台 而她看到了和自己有关的这些事情, 说明这个家已经不成样子了, 已经维系不住了, 所以她要来托梦 这样, 在秦可卿这一段, 就把封建贵族性道德的糜烂崩溃和家运的衰败联系起 23

29 摇 王蒙文集 来了 秦可卿的故事还给人一个体会, 就是由于她特殊的身份, 贾珍拼了老命要给她办丧事, 要办得隆重, 拿最好的 一般的贵族都不敢用的棺材给她下葬, 简直不得了, 他似疯了一般 为了秦可卿的丧事, 花银子给她丈夫捐个官, 这样秦可卿有了附带头衔, 丧事可以办得更风光一些 这本来是说明贾家对秦可卿的重视, 但我们底下看, 又觉得非常难过 为什么呢? 就是描写这个丧事的风光, 这个丧事的谱摆大发了, 一个悲哀悼亡的丧事变成了显摆自己荣耀风光的仪式, 变成了荣耀大游行, 这是真叫异化了, 这件事完全改变性质了, 令人叹息不已 也从这一点上看出来, 秦可卿所预言贾家的衰亡不可避免 性与盛衰兴亡发生的联系, 往深里说有以下几个意义 : 第一, 在我国旧文化的潜意识中, 以男子性欲的满足 享受 扩张为权势 财富 成功的首要标志 本来有一说, 就是中国文化首先重视的是食文化 ; 但皇帝的最大威风 最令人想入非非 最野蛮最无耻也最疯狂也是最最登峰造极的, 是他的 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冶 以性享乐 性消费作为自身的最大快乐, 可以说是权力的肉欲化, 性是权力血战的首要成果 在中国封建社会, 财产并不重要, 因为历史上实行的既不是公有制也不是私有制, 而是君有制 王有制 权力拥有制, 普天之下一切财产归属于君主权力, 一切人员的生死存亡荣辱取决于君王的意志, 都不需要商量 其中性的特权最为人们瞩目 第二, 性特权变成首要特权, 也就成了最需要保护最需要防范的权力象征 权力碉堡, 也就成为对立面在权力争夺时的有效靶子 不把杨贵妃弄死, 就削弱不了李隆基的地位, 就实现不了混乱中的权力更迭 许多权力斗争最明显最通俗的标志是性形势的变化, 是当权者最宠爱的美女 ( 祸水 ) 地位的变化 秦可卿之死就是敲响了贾府的丧钟 第三, 仅从行政管理的角度上看, 性爱与加强管理并非那样势不两立 一个行政管理者热衷性爱, 本没有那么严重的负面性, 可能是 24

30 讲说 红楼梦 摇 由于传统文化的泛道德论, 使私密性极强的爱情 性爱变得鬼鬼祟祟, 不足为人道, 导致丑闻的几率增大 再者古人身体不好, 中医养生理论偏于节欲乃至禁欲, 故此判断一个热衷女色的管理人一定不是好管理人 第四, 恰恰是在性的问题上, 我们传统文化中某些部分显得尴尬 虚伪, 使得性对封建文化具有极大的解构性与破坏力 隐隐约约写出个秦可卿突然死亡, 你就甭想着贾府会有好事了! 你就可以想象贾府的道德败坏 意识形态崩溃 后继无人, 必将灭亡了! 25

31 第四讲摇 贾宝玉的性启蒙 现在时兴一个词, 就是 性启蒙教育冶 少年男女到了青春期, 需要给他们讲些性知识, 不然一旦有生理反应或冲动, 或机能器官上发生情况, 就不能得到正确的认识和处理, 不利于对青少年的成长 这在旧时代是不可能光明正大进行的, 中国封建文化某些派别视性本能为洪水猛兽, 防性 惧性 避性 忌性, 视人欲为天理的死敌, 对少年男女采取绝对的性封闭 性回避 性冻结 严防死守密封的政策, 生怕他们知道了性的 秘密冶会学坏 而这种政策并没能真正封闭住人生的这一面, 金瓶梅 肉蒲团 就出在中国, 元曲中许多名作都有明明暗暗的性描写, 道教讲究床上功夫, 现实生活中性的不健康 变态 淫乱 放纵 压制 蹂躏 强暴等现象不一而足 在封建观念中, 小说戏曲的一大罪名就是诲淫诲盗 说穿了, 小说戏曲离不开人性, 人一 性冶就不得了, 是淫乱, 就违反了道学教诲 ; 小说戏曲还离不开对于弱者 受冤屈迫害者的同情, 天生有一股子人民性 弱势群体性, 常常会不知不觉间同情乃至教唆抗上 红楼梦 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摇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可以称之为对宝玉的性启蒙, 是由神仙通过梦境搞的 现代的性教育主要是生理卫生知识与自我身体保护方面的教育, 即科学方面与权利义务方面 ( 法学方面 ) 的教育 贾宝玉在梦游太虚幻境中得到的是文学化 艺术化的性教育 这个教育又是在他的侄媳妇, 美丽聪慧 袅娜纤巧 温柔和平的秦可卿的卧室里进行的, 是在秦氏床上进 26

32 讲说 红楼梦 摇 行的, 是在秦氏让下人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的午睡时刻进行的 这可真是典型环境下发生的典型事件了, 本身就令人心跳头眩 甜丝丝 亲密密 软绵绵 舒服服的 这样文艺化的性教育充满了女性的美丽, 充满了语言的美化 什么叫文化? 文化常需要的就是文学化 修辞化 同样一件事, 以粗话脏话表达之则粗而肮脏, 以经过修辞的美言诗句表现之则感觉迥异 男女之事, 称为 操菖冶则下流化 卑贱化, 称为 顶入冶则男权化, 称为 配种冶则畜牧业化 兽医化, 称为 干冶则简单化 操作化, 称为 偷情冶则私密化 非道德化, 称为 睡觉冶则淡化 俗化 一般化, 称为 巫山云雨冶则风雅化 风流化, 称为 颠鸾倒凤冶则游戏化并略加体育化 ( 垫上运动 ) 享受生活化, 称为 恩爱冶则体贴化 情感化 感恩化, 称为 轻薄玩弄冶则消费化, 称为 糟踏冶则恶化 压迫化, 称为 一夜情冶则无责任化 那么在宝玉进入太虚幻境后, 用的词是 仙袂乍飘冶 ( 近似解裤带腰带的修辞 ) 靥笑春桃冶 榴齿含香冶 ( 有欲吻的修辞含意 ) 花容月貌冶 ( 脸蛋儿的修辞 ) 一缕幽香冶 群芳髓冶 ( 鼻子嗅觉的修辞化, 西方生理学者认为男女互相吸引中嗅觉作用最大 ) 风月情浓冶 ( 性吸引的修辞 ) 柔情缱绻冶 软语温存冶 ( 做爱的修辞 ) 如此这般, 将 性冶审美化 修辞化 雅致化 文化化, 这是一大妙文, 也是人类精神生活 物质生活 性生活的一大进展 与一个毫无性审美情趣的人做爱, 与跟一头驴子做爱有什么区别? 人是能说话的动物, 说话是能修辞的, 没有修辞就没有文化, 是没有 人化冶 后者, 薛蟠就是一例, 后面还要讲到他 这一段不仅用的词特别, 而且有理论, 即警幻仙姑所倡的意淫说, 对男女之情既承认其物质性 肉体性 生理性 生命性, 更强调其精神性 感情性, 用警幻仙子的原话是 痴情性冶, 即忠诚性 强烈性 专一性, 所谓怜香惜玉 所谓情投意合 所谓恩恩爱爱是也 现在用 意淫冶多含讽刺嘲笑 意淫冶至今未能成为一个正面的词, 这是 27

33 摇 王蒙文集 红楼梦 用语上一个并不成功的例子 还有, 在这里, 性关系的审美性与悲剧性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 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看到了天书, 天书中说爱情是人生的灾难, 是痛苦的源, 是无法解脱的罪孽 象征宝黛之恋的曲词曰 : 一个枉自嗟呀, 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 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禁得秋流到冬, 春流到夏 冶何等凄惨绝望! 岂止是宝黛, 红楼梦 里的爱情婚姻没有一对是好下场, 都没能 有情人终成眷属冶 它表现的是 孽海情天冶, 情就是造孽, 情就是天大的痛苦 它表现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冶, 情是愚蠢的自我折磨 自施酷刑 它表现的是 多情公子空牵念冶, 是 平生遭际实堪伤冶, 是 可叹冶, 是 谁怜冶, 是 欲洁何曾洁冶, 是 终陷泥淖中冶, 是 奈何天 伤怀日 寂寥时 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冶 如人们议论川端康成那种生命的徒然与美感的终结, 是夕阳残照的美, 是颓废的美, 是面对灭亡没落与失败的毁灭之美 大悲之美 崩溃与火化之美 这事很难分析 世上所谓成功者, 在名利权位上可能大大成功, 但其审美体验常常肤浅, 常常顾不上审美 恰恰是颓败者 衰弱者 无望者 失落者 梦想永远不能成真者, 反而失之东隅, 收之桑榆, 从他们身上产生并折射出一种奇特的美感, 美轮美奂, 成为失败者的唯一自我安慰 失之官场, 得之诗词 ; 失之名利, 得之风雅 ; 失之健康与生命欲望的满足, 得之由血泪心肝铸就的千古绝唱 这正是 红楼梦 的魅力所在, 这正是宝黛悲剧的魅力所在, 这也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的魅力所在 如果宝黛终成良缘, 生了五男二女, 如果罗密欧与朱丽叶庆祝了金婚 钻石婚, 就没有了曹雪芹的 红楼梦, 也没有了莎士比亚的 罗密欧与朱丽叶 梦之所以为梦, 就是因为它们没有实现, 甚或完全无法实现 把人生中本来很普通正常的男女相爱 相欲 相吸引 相拥抱变得这样艰难 痛苦和残酷, 这固是中国或他国封建文化的苦果, 而在如今最最自由的 性解放冶 爱解放冶地区, 仍然不是绝对双双相爱 对对幸福, 在男女之间仍然充满了焦心 28

34 讲说 红楼梦 摇 痴心 负心 黑心 贪心 别有用心 性别战争 爱情的美与爱情的悲, 竟然是这样的难分难解! 那些在爱情与事业上不怎么如意的读者们啊, 多读小说吧, 尤其是多读几遍 红楼梦 吧, 你总还能借别人的坟墓吐一吐自己的块垒! 而且, 这是宿命, 这是前世的债, 是比此生此世更威严 更无理可说 更无奈 更无计可施的事情 这又是小说的预示 故事的预告, 是对人物归宿的设计, 是虚晃一枪, 是新片子的片花, 是逗着你往下看的妙法 警幻仙姑带着宝玉进入梦境幻境, 让宝玉看了各种命运册籍 你除了认命再无办法 有朋友问我 : 孔夫子说 五十而知天命冶, 五十怎么可能知道得了天命? 想想也是, 我老王已经七十大几了, 离知天命还远了去呢! 那么孔子的五十 知天命冶, 我只能作 认命冶解 两三千年前活到五十岁, 与现在活到八十岁感觉差不多, 开始认命了, 不那么折腾了 而到了小说家笔下, 这样的认命也许更加悲伤! 这里说得清楚 : 第一是梦境, 是宝玉在秦氏床上做梦, 口里喊叫着可卿长可卿短 第二是幻境, 如梦如幻 如露如电 如泡如影, 这是佛家的六如之说 宝玉神游太虚境中前两如已经明着点出来了, 后边的 露冶 电冶 泡冶 影冶四如也贯穿于全书 可惜的是, 它漏掉了如火如荼 如花如锦 如万箭钻心 不, 不是如什么, 而是当真, 是果然, 是千真万确, 是 比生还要雍容, 比死还要坚强冶 ( 此二句出自老王的诗作 ) 这才有了美的感受与记忆, 才有了美与生命的永恒, 才有了悲的质感与实感 六如冶虽然讲得深刻动人, 但 有幻冶与 无幻冶的一生并不一样, 有梦冶与 无梦冶的一生, 其内心体验也不会尽同 即使都进了骨灰罐, 进罐后自我感觉一致, 问题在于, 人较劲的是进罐前, 而不是进罐后 钱锺书的诗 夜来无梦过邯郸冶固然是一种清冷与智慧的选择, 夜来多梦忘邯郸冶也不失为一种热情与天真的境界乃至享受 露有润泽之美之恩, 无露则一味干枯, 怎么会 29

35 摇 王蒙文集 一样? 露水也能帮助小草长起来, 无露成吗? 电更是如此, 闪电惊雷, 何其强壮哉! 人生能大放电火一回, 不亦快哉, 不枉此生! 泡呢, 泡在没有破灭之前映出了五彩缤纷的世界, 泡在破灭之后仍然会留下美好的记忆 影, 更不用说了, 它随着黑夜的到来而消失, 不照样会随着日出而出现而新生吗? 当然, 红楼梦 没有这样积极 是不是另外有一个前生, 因之命定了今生呢? 是在某个册子上, 分明写就了我们的命运吗? 是我们每个人, 尤其是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都有一段判词来若隐若现地规定了命运吗? 这个说法是多么不确定啊! 这个说法又是多么难于逃避啊! 为什么说它难于逃避呢? 因为 若说没奇缘, 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 如何心事终虚话冶, 这就是命, 这就是无可奈何 谁答得上来? 答上来了还写 红楼梦 做啥? 还读 红楼梦 做啥? 从林黛玉 贾宝玉到历代读者提出来的这个刺心的疑问, 到底答案在哪里呢? 在多种多样的文化因素 制度因素 社会因素 家庭因素 物质因素 人际因素面前, 个人的愿望 个人的祸福, 直到个人生死, 又算得了什么! 命乎运乎, 前生乎, 幻境乎, 哪怕是仙境, 展示给你的情爱本质与本相, 不是男欢女爱, 不是情投意合, 甚至也不是器官的刺激与快感, 而是活生生地将人大卸八块 下油锅下刀山的地狱之苦! 其所以是地狱, 还因为情爱的是否成功与生命的是否长存分不开, 即使没有一切外在因素的干扰, 还有个死神随时在那里等待着你, 死神与爱神如影随形, 谁也离不开谁, 从来没有落下过一个人 一个是 反算了卿卿性命冶, 一个是 荡悠悠芳魂销耗冶, 一个是 云散高唐, 水涸湘江冶, 一个是 画梁春尽落香尘冶 哪个能不玩完呢? 这 被冶流出了多少眼泪, 这又成就了多少杰作! 如果个个情爱酣畅 心满意足, 而且是长命百岁, 且不说彭祖神龟, 如果 红楼梦 中的主要人物平均寿命是七十余岁如二十一世纪神州大地上的人民, 红楼梦 还怎么写啊? 30

36 讲说 红楼梦 摇 第五回还有一个特点, 就是诗词歌赋牌子曲, 曹雪芹他用尽了 长久以来, 中国的小说是低一等的文体, 是引车卖浆者流在茶肆酒馆中传播的段子, 是稗官野史 街谈巷议的八卦, 是不靠谱的离奇故事, 是说书人的谋生饭碗 一个读书人,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成就, 在伟大中国他也不会沦落到写小说的地步 曹雪芹得机会就要诗词歌赋一番, 他要告诉我们, 他是全活全能全才 而且, 他给了我们启发 : 世界是本体, 感受是本体, 人生是本体, 情意是本体 ; 创作是方法, 是才华, 是修辞, 也是记述 同样的本体, 你可以有千般手段万种方法去表现 用最接近生活本身的样式去表现生活, 就是小说与戏剧 ; 浓缩一点来表现, 就是诗与歌 ; 语言文字加上语音发展成的曲调, 便有了散曲 好比你用着不同的镜片来观察同一个对象, 以不同的频道来接收相同或相似的无线电波信号, 对比同一事件的小说书写, 散文书写与韵文书写, 包括诗词曲等书写, 很有趣味, 也很有气氛 韵文也许与梦境 仙境更为贴近 诗句本来就是梦境 仙境里的言语, 警幻仙姑总不能说大白话, 不能说 你来了吗冶 一路上可辛苦吗冶 我们这儿怎么样冶 我给你当导游好不好冶 警幻云云, 奇怪的是此一 警冶字, 仙境有警, 梦境告警, 太虚须警, 幻境报警! 有这样的可能吗? 偏偏这成了 红楼梦 性启蒙的方法论 什么方法论呢? 警幻将自己的妹妹可卿又名兼美者许配给宝玉, 使宝玉领略明白 : 仙闺幻境之风光尚不过如此, 何况尘境凡人的男女之事, 有啥了不起的? 目的是让宝玉从此觉悟, 知今是而昨非, 从此抛却那些没完没了的儿女之情, 留意于孔孟之间, 委身于经济之道冶 就是说, 成就宝玉与可卿的好事, 让宝玉享受风流缱绻 做爱快感 爽歪歪一番的目的, 是让他从此弃暗投明, 接受主流意识形态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诲, 从此走贾政之路, 将自己的身心献给经国济世的官业 这样的逻辑举世无双, 这样的效果当然是适得其反 这明明是缘木求鱼, 是南辕北辙, 是混乱歪曲 但是, 必须这样说, 这其实是小说的遮眼法, 否则 红楼梦 就成了诲淫诲盗 31

37 摇 王蒙文集 要不怎么会说是 满纸荒唐言冶呢? 要不怎么是一大奇书呢? 正话反说, 反话正说, 实话虚说, 性事梦说, 似贬非贬, 似褒非褒, 声东击西, 指桑话槐 小说之道, 胜过用兵, 诈过用兵 恰恰因为中国的小说家不受抬举, 不进教材, 评不上职称, 不算学问, 而且弄文罹文网, 弄不好有杀身之祸, 红楼梦 才会如此地使用怪方法怪逻辑写宝玉的性启蒙 性经验 性观念, 而且写得才如此活泼 自由灵动 不读小说的人岂能不透露出几分呆气来! 32

38 第五讲摇瞬间的悲喜 ( 上 ) 第一讲是 永远的谜语, 第二讲是 永远的遗憾, 讲了两个 永远冶以后, 我还要讲两个 瞬间冶, 上上一讲是 瞬间的荣枯, 中间加了个 贾宝玉的性启蒙, 现在讲 瞬间的悲喜 红楼梦 作者是非常有想象力的, 现在有些学者习惯于把 红楼梦 当真事当自传考证, 当然他们的考证也增加了很多资料和信息, 有各种各样的说法 但我们要看到, 红楼梦 是以小说的形式来写的, 比如它有一个重大情节是完全想象的, 就是 元妃省亲冶一节 贾政的大女儿叫元春 为什么叫元春呢? 她是正月初一出生的, 正月初一称 元日冶, 是一年的开始 她被选为宫中的才女, 后来又封了贵妃, 得到皇上的宠爱 皇上照顾后妃思家思亲之情, 就定了一个旷古未有的政策, 让她们选期回娘家看看父母兄弟姊妹 这是一个想象, 完全是写小说编出来的, 实际没有这样的事, 中国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事 深宫似海, 人到宫中就跟掉到海里一样, 你再也找不着这个人了 说你到了皇宫, 还能回趟自个儿娘家, 门儿也没有! 但是, 书里就写了这个 为了迎接元春省亲, 就要给她修省亲的地方, 就修起了大观园 有门有路, 有说法有做法, 以假乱真, 代真 更真, 这就叫小说 在这个过程中, 曹雪芹尽情描写了他对那个时代封建皇族生活的记忆 了解和吹嘘 全书写得再悲观 凄惨 没落 绝望也不要紧, 33

39 摇 王蒙文集 一写到元妃省亲, 当年的阔气 神气 牛气 高贵气等不可一世的气焰就溢于言表了, 放到哪儿都装不下 贾宝玉不喜读书, 不喜欢修齐治平 仁义道德 忠臣孝子乃至男尊女卑那一套, 不等于他不喜欢封建官僚贵族的特权显赫 养尊处优 娇生惯养 寄生懒惰 尽情享受 宠不够爱不够 受用不够那一套 大观园是私有或王权所拥有的山水园林, 是封闭管理的仙界, 是中国传统园林文化的顶峰, 是读起来令人眼馋咋舌流涎的好去处, 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修造起来的 大观园又是贾家走向灭亡的重要原因, 它加深了贾家的财政危机, 搞得更加捉襟见肘 入不敷出 寅吃卯粮 不择手段 人心不稳, 暴露出败亡之相 由贾政命令, 贾宝玉给大观园各个景点有的题匾, 有的命名, 有的题写楹联, 通过这些来表现贾宝玉的才华 这又是 红楼梦 一个非常厚重 非常耐咀嚼的地方 如前章所述, 性事需要修辞与命名才能添趣 添彩 添雅 添牛, 否则就会沦为牲口行径 园林也是一样, 不经命名与修辞, 也不过是几株花草 几潭水洼 几间房屋 几条土径 ( 最多是几条石径 ) 罢了 而一经文学的介入 描绘 修饰 妆点 排比, 一有了匾额 对联 名称, 刷的一下子全活了, 妙了, 层次上去了 好比一所房屋, 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旦说是某名人大家的旧居, 立即感觉别样 你到绍兴, 不论是鲁迅的百草园 徐文长的故居 王羲之的兰亭, 还是陆游的沈园 秋瑾的故居, 如果没有这些历史人文的内容, 你能够多看哪一处一眼吗? 你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新整修的黄鹤楼 其后的滕王阁 原物的岳阳楼, 如果没有崔颢与李白的黄鹤楼诗, 没有王勃的 滕王阁序, 没有范仲淹的 岳阳楼记, 你能登临而感慨万千吗? 由贾政主持, 由宝玉初稿, 由元春修改审定的大观园各匾额, 对于 红楼梦 的平台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例如潇湘馆 怡红院 芦雪庵 都离不开命名与修辞 这方面道理也适用于时代不同了之后的各种伟人伟地伟大建筑 34

40 讲说 红楼梦 摇 红楼梦 里没完没了地表示: 那些玩意儿都是瞬间的荣华, 是转眼就过去的事情,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到头来一场空 你修多少园林也是一场空, 你做多大的官也是一场空, 你穿什么样的绫罗绸缎也是一场空, 你吃什么样的山珍海味也是一场空 充满了空虚感和悲凉感 这个蚀骨的空虚感和悲凉感也是非常感人刺人伤人的 另外, 曹雪芹写到修大观园, 包括一块吃喝, 尤其是写到元妃省亲, 他不由得把他那种 得意扬扬冶写了出来 他写到这儿, 我有个感觉, 就是曹雪芹在显摆 ( 可能大家觉得这是不太尊敬的字眼, 但我丝毫没有不敬的意思, 因为我太佩服曹雪芹了, 我太佩服人家写的这个小说了 ) 他写的那种场面 那种规格 那种豪华庄重的排场 那个讲究, 你不但没见过, 做梦也梦不见, 他写得太了不起了 后世名人阿 Q 比不了宝玉也比不了雪芹, 但他有句名言 : 老子当年, 阔多了! 冶这是我们这个老大民族的一句普适台词 所以说, 人是很自相矛盾的 当写到一切荣华富贵变成了荒凉, 而一切荒凉凝固成了石头, 贾宝玉当了和尚, 林黛玉也死了, 贾家被抄了家, 一个个全都倒霉了, 看到这里你觉得很悲哀 一片空虚, 叫做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冶! 但想当初, 写到元妃来了 小太监来了 大太监来了, 多少天以前先交通管制, 这个街道是什么情况, 一个个咳嗽都不敢咳, 大气不敢出, 然后是龙车凤辇, 所有这些设备 服务人员之众, 排场之大, 你又会感觉到人家这一辈子真了不得, 有这么一回看看, 也真开了眼了 你真服了, 不服不行 谁说 好汉不提当年勇冶? 不提当年勇, 谁知道你曾经是好汉, 谁承认你曾经是好汉? 连当年勇都不敢提 不屑于提 不好意思提了, 你还什么好汉? 干脆一边卖烤红薯去不结了? 你还活什么劲儿? 最后反正都得 嗝儿屁着凉冶 ( 北京土话, 指死亡 ) 活本身最后都变成了当年勇 当年活, 还活个啥? 不提当年勇, 哪里还会有 史记? 哪里还会有 春秋? 哪里还会有李杜? 哪里还会有苏辛? 哪里还会有楚霸王 岳飞 林则徐? 哪里还会有 三国演义 水浒传 红楼 35

41 摇 王蒙文集 梦? 连 西游记 的猴儿哥哥也拜拜啦! 当年之勇与当下之哀, 当年之荣与当下之枯, 当年之美与当下之衰, 当年之豪情万丈与当下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当年之冰雪聪明与如今的呆若木鸡 凑齐了才叫人生, 才叫小说, 才叫文学, 才叫历史, 才当真活了一辈子 大观园, 书上写得很具体仔细, 电影电视剧里也都有表现, 在全国许多地方都有现代造的大观园, 北京有, 上海也有 中国园林是真有两下子, 中国的官僚士大夫是真会享受, 而且园林的思路比佛跳墙裹小脚或三宫六院加阉割太监生殖器的思路伟大多了 但比较奇怪的是, 每次我读到这儿, 就被分了心, 不能集中心思欣赏园林的美丽与天才设计, 因为有更让我哭笑不得的事 : 大观园不光有园林, 不光有花草树木, 不光有山水, 不光有厨子仆役丫头工人, 大观园还有艺术工作者, 还有宗教神职人员 贾蔷从姑苏 ( 今苏州 ) 采买了十二个女孩, 并聘了教习 就是买了十二个学戏的, 聘了十二个戏曲教练教授副教授 那时候十二个小女孩还不见得会唱, 所以找了教习师傅, 又另派家中曾唱过戏的女人 ( 如今皆已皤然老妪 ) 带着学戏 所以说, 他采买, 不光是采买物质如绫罗绸缎灯饰, 还采买文艺工作者 在大观园里, 文艺人也是一种奴隶, 应该叫 文艺奴冶 他采买了十二个文艺奴婢, 这个令人叹息, 也是哭笑不得, 也是让我们了解, 咱们中国历史上唱戏及干什么文艺是非常被贬低的, 这个艺术也被 采买冶来了 这就够可以的了, 文艺是买来的! 有钱有权, 什么都可以采买, 连人都可以买卖, 何况艺术呢! 更够可以的是, 宗教他也采买 说有林之孝家的来汇报, 采访聘买了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 新做了二十四份道袍 这个词用得特别逗, 前边那个就叫 采买冶, 这边叫 采访聘买冶, 加上了一个 访冶, 加了一个 聘冶 访冶就是我还得问问人家, 作一些调查研究, 了解了解情况, 可能包含了协商讨论的意思 聘冶就还有点邀请的意思, 所以就说对小道姑小尼姑比对唱戏的十二个小孩要客气一点儿 这 36

42 讲说 红楼梦 摇 个让你觉得也合乎当时的情理 同时, 你得佩服我们汉语的模糊化含混化功能, 硬是能够把白菜与萝卜 曾国藩与洪秀全 革命大家与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说到一堆儿去 然后林之孝家的说, 小道姑小尼姑都有了, 道袍也有了, 另有一个带发修行的 ( 她没有推光头, 没有剃度 ), 本是苏州人氏, 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 今年才十八岁, 法名妙玉 这是交代了妙玉的由来 底下就说, 既然妙玉本是读书仕宦之家, 就须贾家出面正式邀请, 给予一定规格一定礼遇, 也就是给予采访聘买以一种有所不同的命名与修辞 就是说, 有些事有些时候要多多转转弯子, 自然一切完美圆满 我们从这里还能看出什么消息来呢? 就说封建社会这种贵族显达之家, 这种与朝廷直接挂钩的势力, 他们要求垄断, 他们要求占有, 不但要占有物质的东西, 占有好吃的, 占有好的花园 好的房子, 占有好穿好戴, 占有好的器皿, 要有好酒好茶, 要有各种点心, 还要占有美女, 占有所有的尤物, 占有服从与徭役 ( 让老百姓白白地为你干活 ), 还要占有文艺, 占有宗教 因为你不管多阔, 你也有灾有病, 有寂寞有烦闷, 有需要解闷开心的时候, 有你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时候, 有你生老病死的大限, 有你人生种种的麻烦 这种种麻烦, 不是用红尘中世俗的那一套能解决的, 怎么办? 到时候该听戏你得听戏, 该占有艺术了你得沾点艺术, 该念经你得念经, 该磕头你得磕头, 该祈祷你得祈祷 你该向宗教人员致敬, 并豢养几名戏子 有了这么一个原则, 光有吃喝玩乐的地方, 他觉得不行, 还得有文艺工作者, 还得有宗教职业者, 来解决他精神上的需要 一个物质一个精神, 这也叫两手抓 这也说明, 即使是相当粗俗的, 贾家那批人的精神要求仍然是有的 这个在大观园的建设当中可以说令人哭笑不得, 叫人不能不反思中国的封建体制的罪恶 野蛮与愚蠢 而且, 在大观园这样一个本家本族基建施工过程中充满了猫腻, 安插私人 中饱私囊 拉拢关系 以权谋私等五毒俱全 我们真应该 37

43 摇 王蒙文集 研究一下中国历史上的腐败文化 贪官文化 化公为私文化 弄虚作假文化 私相授受文化 索贿受贿文化 关系学文化 厚黑学文化 所有这些堪称源远流长, 历久弥新 一方面我们为博大精深 源远流长 精致美妙 尽情尽理的数千年中华传统文化而自豪而仰天长啸, 一方面我们又要敢于勇于清理这几千年的藏污纳垢 腐烂酱缸 病灶毒瘤 臭气熏天 正如毛泽东青年时代所写 :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 国家者我们的国家, 我们不说谁说, 我们不做谁做? 大观园就是这么个地方, 一面是亭台楼阁 曲栏回桥 山水庭园 花草树木 雕梁画栋 花团锦簇 鸟鸣虫唱 匾额风光 吟诗作画 歌舞笙箫 灯谜射覆 欢声笑语 美酒佳肴 享福求福 少男少女 相知相爱 皇恩浩荡 颂歌盈耳 主仆吉祥 天伦长乐 其乐无涯, 背后却是钩心斗角 尔虞我诈 欺男霸女 笑里藏刀 营私舞弊 蛮横无理 弄权屠杀 压抑剥夺 奴役蹂躏 贪婪淫荡 无恶不作 它反映的是中国大富之家的美丽 文明 魅力 享受 讲究 豪华, 也反映了同样的人同样的族群与阶级的罪恶 凶悍 阴险 卑劣 无耻 再想想, 又岂止是大观园, 又岂止是中国? 北京巍峨庄严的故宫与舒展秀美的颐和园呢? 巴黎豪华完美的凡尔赛宫与庄重虔诚的圣母院呢? 还有罗马的斗兽场 西班牙格拉那达的阿拉伯花园 东欧的多瑙河 彼得堡的冬宫 埃及的卡纳克神殿 所有这些著名的自然与人文杰作, 哪个不是一面建设一面破坏, 一面辉煌一面血腥, 一面富足无度一面饿殍遍野, 一面高调震天一面龌龊肮脏, 一面美丽迷人一面凶狠毒辣, 一面创造天才一面愚蠢白痴, 人乎魔乎, 美女乎妖怪乎, 君王乎盗匪乎, 文明乎罪恶乎, 广大读者, 你们对于人类应该期待的是一场大火, 还是一场洗礼呢? 上述的印象或认识, 很大程度上来自 红楼梦, 来自 巴黎圣母院 悲惨世界 九三年 双城记 雾都孤儿 斯巴达克思 堂吉诃德 不然, 也许我们以为历史悠久的东方中土一直是和谐善良 父慈子孝 君臣鱼水 秩序井然 合情合理的孔孟理想乐园, 而 38

44 讲说 红楼梦 摇 圣母基督的欧罗巴一直是文明绚丽健康的人间天堂呢! 呜呼作家, 为何要放大那么多悲哀与愤怒, 为何要渲染那么烈苦情与冤屈, 为何让人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为何要带来那么多智者尤其是文人的痛苦诅咒哀哭呐喊! 是不是有些伟大的掌权者, 在读完读懂 红楼梦 之类的书后会产生消灭长篇小说的冲动呢? 长篇小说会不会被认为, 是它们带来的麻烦 神经质与黑暗感远比带来的智慧与光明开阔更多得多得多呢? 39

45 第六讲摇瞬间的悲喜 ( 下 ) 终于到了元妃省亲的那一天, 书中往极致上写了 这种皇家的气派与礼法, 仪式一丝不苟, 让你感觉真是了不起 正月十五日省亲, 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看方向冶, 打前站, 叫做 何处更衣, 何处燕坐 ( 闲坐 ), 何处受礼, 何处开宴, 何处退息冶 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 带了许多小太监指示贾宅人员 何处退, 何处跪, 何处进膳, 何处启事 ( 启禀贵妃娘娘事宜 ), 种种仪注冶 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马司打扫街道, 撵逐闲人冶, 叫做交通管制, 以利贵妃出行 还写贾赦等督率匠人师傅扎花灯烟火之类 至十四日, 俱已停妥 这一夜, 上下通不曾睡 冶贾赦是继承了荣国公堂堂爵位的重要人物, 亲自抓花灯烟火, 这也好理解 ; 贵妃出行无小事, 盛大隆重的欢迎庆典与呕心沥血的忠心表演表现在每一个细节上, 在伟大仪式上抓一件具体小事也是光荣无限 风光无限 想当年,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 我在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区委工作, 每逢五一 十一, 带队中学生参加游行联欢, 负责集合整队吹哨举三角小旗打小鼓吹小喇叭尤其是带动喊口号万岁万岁万万岁, 均激动异常, 知道什么叫 这一夜不曾睡冶, 如意大利歌剧 图兰朵 的著名唱段 今夜无人入睡 我们有过不曾入睡的夜晚, 有过不思入睡的青春, 有过白白不睡的愚蠢, 有过事后一想 嘛也不算冶的失落 包括意大利那里, 也有 还不要以为只有中国社会如此, 洋人该这么练的时候也这样练 40

46 讲说 红楼梦 摇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总统里根访问中国, 我出席了他在长城饭店的答谢宴会, 吃的是火鸡 美国使馆人员说, 为了组织好此次宴会, 他们预先彩排了一次, 照样请了许多宾客, 同样那么多桌, 同样的菜单, 同样的餐具桌椅台布乐队伴奏, 有同等字数的讲话与答词 以便精确把握时间 进程 菜肴滋味与温度等等 一两个大人物的活动, 也许有几百几千个人在服务在紧张在陪同 ; 反过来, 为此次活动的意义造势, 就需要更多更好的服务与组织人员, 哪怕只是陪同人员, 你必须浩浩荡荡, 你必须不怕浪费人力和时间, 尤其不怕花纳税人缴的钱 至十五日五鼓, 自贾母等有爵者, 俱各按品大妆 大观园内帐舞蟠龙, 帘飞彩凤, 金银焕彩, 珠宝争辉, 鼎焚百合之香, 瓶插长春之蕊, 静悄悄无一人咳嗽 正等的不耐烦, 忽然一个太监骑匹马来了 贾政接着, 问其消息 太监云 : 早多着呢! 未初用晚膳, 未正还到宝灵宫拜佛, 酉初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 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爷冶说的是正月十五当天, 拂晓时分贾母等就着正装肃立恭敬迎接, 而太监报的消息是贵妃娘娘当天下午还要拜佛, 傍晚还要领宴请旨, 得晚七点才能来到贾宅 你或许嘲笑贾母等太激动了, 如果是你本人迎接贵妃级别的人物呢, 也许你比贾母还激动, 宁愿提前肃立十二小时以示忠诚, 以示严重, 以示荣耀, 以示红了还要红 火了还要火 大了还要大 高了还要高 这一类的事, 一般越是大官越显淡定, 而迎接大官的小官则要在此时拼老命, 有前一小时到场的, 有前两小时到场的 这样的事包括祖国与他国, 我见过的 参与过的 懂得的 觉得太过了的以至于本人尥起蹶子来的, 多了去啦! 要知道, 气氛制造场面, 场面助长气氛, 场面加气氛制造激情, 场面加气氛加激情变成了百分之百绝无折扣的忠君爱皇愿为朝廷肝脑涂地的真诚热血加热泪热心 一时传人各处点灯 忽听外边马跑之声 不一时, 有十来个太监喘吁吁跑来拍手儿 这些太监会意, 知道是 来了爷, 各按方向 41

47 摇 王蒙文集 站立 冶这里的 来了冶写得最妙最传神, 那种真实感令人相信接受不敢有半点儿怀疑, 任何人如果此时怀疑来的不是贵妃, 我建议当场砍其脑壳诛其九族并进一步实行瓜蔓抄 然后说是 一对对龙旌凤翣 ( sh 伽 ), 雉羽宫扇, 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 ; 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 捧着香珠 绣帕 漱盂 拂尘等物 一队队过完, 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銮舆 冶叫做 说不尽这太平景象, 富贵风流冶 这一讲我用的引文多了一些, 因为这样的细节靠想象是想象不出来的, 但这又分明是想象, 实际上没有发生过贵妃省亲这类事, 曹家没有, 百家姓中其他九十九个姓的家族中也没有 这样的细节靠忽悠是忽悠不成的, 哪怕你长了比赵本山小沈阳更能忽悠的嘴巴 基层的人很难忽悠出上层人的生活, 就如郭德纲所讲的穷人, 梦想着发了财吃糖包的时候光吃馅不吃皮, 买汽车的时候一次买五辆夏利拴在一起开 相反的例子, 昏庸的君王在听到百姓粮荒时反问 何不食肉糜冶的故事, 则见于史册 在中国古代, 见过这种皇族高官场面的人极少可能去写下九流的小说, 只会写 大说冶, 上书朝廷, 写策论文章, 写奏本写杂文, 直接干预时政, 介入治国平天下, 最多写到言志之诗, 已经了不起了 而写小说的人 说书人, 注意的是风月无边, 是眠花醉柳, 是剑冒白烟 阴阳八卦 邪招秘籍, 是清官断案与赃官砍头, 反正你打死他他也不敢写 不会写 不想写与万岁爷真命天子家里有关的事情 有一说是, 雪芹祖上担任江宁织造, 接待过巡幸江南的康熙皇帝, 使他有了描写类似贵妃省亲皇家场面的生活素材 这也极了不起, 硬把接待下江南的皇帝老儿的经验改成目前这个样子, 其小说家的功力也了不得了 你想想 : 贵妃从皇宫回娘家, 皇室的工作人员也好, 奴才也好, 非常荣耀, 非常张扬 你这儿一封路, 周围人都知道了, 说这家人可不得了, 势力太大了, 这家人地位太高了 太火了 太牛了, 皇上的身边 42

48 讲说 红楼梦 摇 人都到他们家了 另外, 她坐的轿乘的车都不一般, 非常张扬, 非常神气 而元妃本人来了之后, 要哭又不能哭不让哭, 她又随时想哭 这里写得非常好, 牛到了极致, 威武到了极致, 显赫到了极致, 浩荡无敌欢乐都到了极致, 同时窝心到了极致, 伤心到了极致, 短暂到了极致, 歪曲到了极致, 异化到了极致 她的省亲, 是爹不能爹, 娘不能娘, 儿不能儿, 家不能家, 国也照样不能国 贵妃回娘家, 能哪怕说一句半句的国家大事吗? 而且是, 哭不能哭, 笑不能笑, 沉默不能沉默, 白话不能白话 设想一下, 元妃娘娘回了一趟娘家, 一声不吭就走了, 什么意思? 意欲何为? 不是腹诽当朝又是什么? 元妃的地位在那儿, 教养在那儿, 她受的限制在那儿, 不可能像王熙凤像尤氏像别人那样说话, 她说的话都非常文雅, 她的态度非常端庄, 她很多话只能说半句留半句, 很多话她不能说 然而她含着泪, 也说了几句算是非常大胆的话, 说你们把我送到了那 不得见人冶的地方 到了皇宫就是完全被封闭起来了 你想, 你进了宫廷, 到了皇上身边, 还有什么戏可唱, 你有什么话可说, 还有什么人可见 却原来, 人太穷困了则人性会受到压抑, 历代中国农村的穷人娶不起媳妇的多了去了 ; 太富贵了也压抑, 越富贵越压抑 拿元妃与电影 老井 中那个没娶过媳妇就被砸到井里的小伙子相比, 你很难说谁比谁强到哪里去 元春见到自己父母, 见到自己祖母 从家法上来说, 她是晚辈, 她应该给他们行礼 ; 但按照国法, 她现在是金枝玉叶, 是贵妃, 所以家里这些人都跪着向她行礼 这让人觉得很别扭, 但你又不能不尊重这个礼仪 要没有这个礼仪, 皇上的戏怎么唱? 所以礼仪得有, 而且恭恭敬敬, 谁也不敢大意, 一句不该说的话不能说 另一方面, 元春又是一个极好的人, 对父母非常有感情 贾政见元妃, 也不是随便见, 不宣示不下令不得到特准他不敢过来 他算什么? 他不能说 我的大闺女来了冶, 他可不敢那么说话 他和元春是隔着帘子说话, 因为男女有别 他说的话, 不知道已经酝酿了多少次腹稿了, 那段话文情并茂 臣草莽寒门, 鸠群鸦属之中, 岂意得征 43

49 摇 王蒙文集 凤鸾之瑞冶 我是一个普通人, 我这些亲属本都是很普通的那些鸟啊兽啊, 可想不到这里出来鸾凤了, 出来我这个大闺女, 现在成了贵妃了, 我们全家光荣, 祖祖辈辈光荣 他说这是 上锡天恩, 下昭祖德, 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 祖宗之远德, 钟于一人冶 从山川日月到一代一代往上找我的祖宗, 所有的好运 所有的精华都集中在贵妃您一个人身上 他说 且今上启天地生生之大德, 垂古今未有之旷恩, 虽肝脑涂地, 岂能报效于万一冶 现在的皇帝, 德行和天地一样, 他的恩典是亘古未有的, 我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 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冶 说你呀, 闺女, 你千万不要觉着你爸爸妈妈老了, 不要考虑这个, 你只有一心好好服侍皇上 贾政在 红楼梦 中是最不可爱的人, 讨厌的地方多了, 又笨又蛮横, 简直不通人性 而且请注意, 贾政多半是由赵姨娘 服侍冶的, 贾政什么水平可想而知 但我每次看到他对贵妃闺女说的这个话都很受感动, 我老王也能为贾政流出眼泪来, 原因就在这里 因为他说 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冶, 正说明他觉着自己老了, 他正在以自己的风烛残年为念 你想想, 古代人能活到多少岁, 一过五十就说不行了, 年逾半百就等着死了, 甚至一到三十就给自己准备棺材的也有 他对自己亲生女儿说这个话, 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冶 ( 他不敢说 你老爹老妈冶, 因为他是臣子 ), 不要因了你的老爹老娘弄得你心情不愉快, 你只有一个任务, 就是对皇上克忠克勤, 好好伺候皇上 你只要伺候好皇上, 你爹妈死了都不用管 这段话就是这个意思 你说他全是假的, 不像 因为元春没有考查贾政表现的任务, 说回去给皇上建议提拔一下贾政, 这是不可能的 中国古代很多时候都是严禁内宫干政的, 后妃不能谈和朝廷有关的事, 不能谈和政治有关的事, 不能谈和人事有关的事 这个不太可能, 就是说贾政真有这么一个心 中国封建道德这一套忠孝节义有它的感染力, 有它的感情色彩, 有它的动员力量 有时候我们讨论人性问题, 没有注意到人性其实是两方面或多方面的, 人性并不是一 44

50 讲说 红楼梦 摇 条单行线 你不要认为只有父母跟子女在一块, 说你干什么去, 你嫁什么人啊, 嫁皇上干什么呀, 你回家来咱们一块包饺子, 比待那里强多了, 这样才有人性 那个也是人性, 非常真实 元春本人都说, 我虽然很光荣 地位很高, 但还不如普通人家能够享天伦之乐, 能够全家团聚 那是更幸福的事 我现在并不觉得有那么幸福, 说现在虽然光荣, 但 终无意趣冶, 觉得没劲 这个是一种人性 人性也有另一面, 比如说我要忠, 我就把自己的一切得失放在一边, 就真对你忠 中国有无数这样的故事, 忠臣义仆特别讲道义, 为了主人东家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乃至自己全家, 例如赵氏孤儿的故事早年震动了欧洲 这样一个故事写下来, 感觉到元妃省亲是豪华之至, 是光荣之至, 又是张扬之至, 又是窝囊之至 悲哀之至 贾政还是忠诚之至 贾政这个人很少有表情, 但我始终感觉他在向元妃讲这段话的时候是有感情的, 封建感情也是感情, 忠臣孝子的感情也是感情 还有一点就是, 元妃在整个巡视过程中不断地指示, 说不要太奢华了, 不要太浪费了 这个也令人叹息 以贾政来说, 做臣子的, 能够得到这么一个机会, 能够在家里招待当贵妃的亲闺女, 他简直是借钱也在所不惜, 什么都卖了也得往好里搞 他不往好里搞, 怎么对得起朝廷? 怎么对得起他闺女? 所以他要大量花钱, 不花钱显不出他这个忠来, 不花钱显不出他这番心来, 也激动不起来 但从他闺女来讲, 她站得越高, 她越真是跟皇上一块过日子, 她就越要批评不要太奢费了 这花钱太多了, 以后一定要弄简单一点 这种要求节约要求收敛的声音是无力的, 钱还要花下去, 如秦氏托梦所说 鲜花著锦, 烈火烹油冶, 还要烹下去的, 还要开花下去的, 直到油尽花枯 锦破火息, 彻底完蛋为止 这也是权力政治 皇权本位的一个特点, 你出多少包公多少况钟更不要说多少刘罗锅了, 没有用 臣下要不惜代价把上头伺候好了, 花钱再多铺张浪费再多也比没伺候好强 铺张大了是今后完蛋, 冷淡了上司是立马完蛋 这种情况 45

51 摇 王蒙文集 下靠道德宣谕, 靠清官铁面无私, 解决不了腐败奢靡的问题 说来可叹, 曹家的败落竟也与此类问题有关, 说是后来的皇帝不喜欢曹家, 一查发现当年为接待康熙跟朝廷借的银子没有还清, 如此这般将曹家抄了 废了 灭了 而 红楼梦 书中古董商冷子兴给贾雨村演说 ( 犹解说 ) 荣国府, 也首先谈到了贾家的财政危机 经济资源的枯竭问题, 叫做他们已经 萧索衰败冶啦, 然后才是后继无人的问题 人事危机, 以及什么贾敬的好道炼汞, 贾珍的高乐不了 花天酒地等等这些意识形态瓦解与作风腐败问题 端的此言非虚也 46

52 第七讲摇 黛玉的天情 这一讲我是要通过林黛玉来说说 红楼梦 中的爱情这个主题 中外文学作品里谈爱情的太多了, 以至于有种理论说爱情 性欲是文学和艺术的一个起源 ( 起源之一 ) 此外, 当然马克思更加强调劳动生产才是文学艺术以及一切文明的起源, 还有的人主张宗教信仰才是文艺起源 我们至少可以肯定一点, 爱情在人生命中的体验非常强烈, 非常全面, 非常丰富 人人差不多都有这样的爱情与对于有关文艺作品的体验, 却又很难把它说清楚 爱情, 它不但激起生命的生理方面的各种变化 ( 一个人在遇到最心爱的人时, 人的血压 心跳 内分泌 血液循环 大脑皮层都会有反应 ), 而且使人的心理一下子会出现许许多多的喜怒哀乐 想象 幻梦 期待 希望和失望 所以, 爱情确实是一个文学艺术无法回避的 非常钟爱的题材 红楼梦 一上来已经宣告, 说我这个书大体谈情 在 红楼梦 这支曲子里也是一上来就说 开辟鸿蒙, 谁为情种冶 开辟鸿蒙, 就是开天辟地时期, 中国的说法就是从盘古开天地时算起, 从基督教来说就是上帝创世, 从科学的发生学来说至少应该从地球上有了人类或有了生命时候算起, 就出现了情种 钟情的人, 即怜香惜玉的男子与多情思春的女子, 用歌德的说法则是 哪个女子能不思春? 哪个男子能不钟情? 冶 红楼梦 曲子是问 : 这个情种是怎么来的? 怎么形成的? 它也讲要大写特写爱情 47

53 摇 王蒙文集 过去有很多爱情名篇, 比如 诗经, 比如 孔雀东南飞, 比如陆游和唐婉的 钗头凤, 元曲里写爱情的更多 但是, 中国古代没有一部书能像 红楼梦 一样把爱情写得这么细, 这么叫人柔肠寸断 千曲百回 这种爱情特别表现在林黛玉身上 我喜欢用一个词, 要是瞎吹的话, 可以说我发明了这个词 我说林黛玉叫 天情冶 什么叫 天情冶呢? 我们知道什么叫天才, 一是天生的才能, 二是天大的才能 什么叫天呢? 天良, 天生的这种良知良心这种善良, 像天一样大, 无所不覆盖 林黛玉, 还有贾宝玉,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天生的情种, 把爱情看得至高无上, 比什么都重要 以天命名的词汇还有天理 天谴 天威 天命 天运 天时 天庭 天意 天成 天禄 天心 细细研究这些词, 我们会咂摸出其中所说天的至高无上 至大无边 至强无比 先验的 与生俱来的 不证自明的 普适的等含义 那么我说黛玉宝玉是天情也就够分量了 人活这一辈子, 有一个东西, 有这么一个对象, 有这么一位异性是自己所爱所向往所期盼所等待所梦幻所拥抱所结合, 共历酸甜苦辣 生老病死, 把这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并且影响到世界观 价值观 事业观 性格诸多方面, 这有点儿意思 这比仅仅把爱情看作做爱前的调情而把做爱仅仅看作一种器官外科操作要强太多了 我甚至认为, 就是两只猫两只鸟儿在做爱前也要共同鸣叫唱和舞蹈追逐飞翔那么一大阵子, 实在比某些下三滥的人强 然而, 确也有人感情淡漠 漂浮 迟钝 廉价 浅薄, 他或她可能有老公老婆, 也可能换过老公老婆, 有就有了, 没就没了, 再无深一层的内心体验 而对于人生来说, 对于爱情来说, 对于生命来说, 体验是最重要的 以美丽的薛宝钗为例, 她的美丽不逊于黛玉, 但她的感情完全被理智控制掌握, 她没有任何书中被叫做 私情冶的东西的表现 她不思春不悲秋, 自觉地拒绝阅读 西厢记 牡丹亭 她无条件地遵守封建礼法, 遵守父母之命, 毫无个人情感的倾向 如果说林黛玉是 天情冶, 那么薛宝钗就是 天礼冶 天冷冶 天静冶, 也是一绝! 48

54 讲说 红楼梦 摇 所以我说林黛玉就是天情, 她特别能表达她的那种感情 别人虽然有这种体会, 却可能说不出来, 林黛玉则能够说出来 表现出来, 表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我要从林黛玉来说起 前面已经谈到, 林黛玉的妈妈贾敏死了, 她爸爸林如海让贾雨村把她带到贾家 刚来的时候她小心谨慎, 她不是一个小性的人, 不是一个任性的人, 不是爱发脾气爱不高兴的那种人, 有些地方让你看到她是谨言慎行 当个笑话说吧, 她是很注意克己复礼的 何以见得呢? 她来到这里, 跟贾家的那些 VIP( 重要人物 ) 们一块吃饭, 吃完饭后就端上了茶水, 她看大家都在喝茶, 她就想起来 : 这跟我们林家习惯不一样, 林家人刚吃完饭不喝茶水, 起码过上个把小时再喝水 这话现在对于生理卫生学仍然有意义, 医生和养生学家也还在提, 在吃饭的同时喝大量饮料不好, 会冲淡胃液, 影响消化 且说林黛玉看到贾家吃完饭马上就喝茶, 就打算入乡随俗, 尊重人家已经形成的习惯 这个林黛玉她很讲道理, 很随和, 很克己 元妃省亲的时候, 让这些小姐妹们 ( 包括贾宝玉 ) 做诗, 那次林黛玉的 政治表现冶其实是非常好的, 她为匾额 被冶作诗一首 : 宸游增悦豫, 仙境别红尘 ; 借得山川秀, 添来气象新 香融金谷酒, 花媚玉堂人 ; 何幸邀恩宠, 宫车过往频 冶她不但自己作了歌功颂德的诗, 而且也帮着贾宝玉作了首 杏帘在望, 最后的两句是 盛世无饥馁, 何须耕织忙冶 什么意思呢? 就是在这个太平盛世, 大家都吃得饱饱的, 没有人挨饿, 没有人饥肠辘辘 当然 馁冶也可以发展一步, 说没有人垂头丧气,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你用不着忙着去耕地去织布, 你就踏踏实实地享福吧 在这里可以说, 林黛玉思想是非常正规, 非常 御用冶, 非常 官员冶, 符合封建主旋律, 简直像是被正规 被御用 被洗过脑 在这里, 林黛玉一点没有向封建挑战的意思 说实话, 林黛玉不会关心体制, 不会关心意识形态, 不会关心婚姻法, 她的反封建是 被反冶出来的 看看她的 遵命文学冶, 说句难听的话, 如果今天有人这样写诗, 我们肯定称之为 马屁之作冶 所以对林黛玉的这个 49

55 摇 王蒙文集 思想 她这个发展过程也是需要有一个实事求是的考察, 我们无法一上来就把林黛玉树立成一个封建反叛者的形象 那么后来为什么林黛玉脾气越来越大, 哭得越来越多, 挑刺越来越多, 越来越不合群? 很简单, 按次序排列, 首先一个原因是她得到了宝玉的爱 她的 天情冶火种点燃了 爱使人欢乐也使人苦闷, 爱使人自恋也使人娇贵, 爱使人舒展也使人任性, 爱使人聪明也使人呆傻, 尤其在一个以爱为罪 严禁恋爱的时间与地方与族群之中, 可让你说什么好? 对于林黛玉, 她与宝玉的来电是一个无望的爱, 是一个只能期待 不能实现, 只能想象 不能进行的爱, 是水中月, 是镜中花, 是悬挂在那里的美味, 当饥渴的你走近它时它一定就破碎了, 或者它像一个拳击靶子一样反过来击打到你的身心 宝玉的爱对于林黛玉来说, 是最大的幸福, 是她人生的光明, 是欢乐的天堂, 然而又是林黛玉最大的悲哀, 是林黛玉的心事, 是林黛玉的苦闷, 是林黛玉无法解决的 永远圆不了的一个梦, 是林黛玉的死结死疙瘩, 是将林黛玉活活折磨至死的地狱 在封建社会, 是不允许人们谈情的, 尤其是不允许女孩子谈情 可林黛玉又是一个 天情冶, 是一个情种, 她一心期待着在这种孤独的生活里有一个伴侣, 这个伴侣能真正知道她的价值, 知道她的美丽, 知道她的聪慧, 知道她的高洁, 知道她的真诚, 知道她那种不计一切条件的 宗教苦行圣徒式的献身的纯情的爱 林黛玉等待的是这个, 但她又觉得这个对她来说是不可企及的 至于为什么是不可实现的, 我们可以分析出很多道理 比如说贾宝玉和林黛玉一样, 他们注重的是性情, 这样就不符合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 即男人应该好好学习儒家道理, 将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做大官光宗耀祖 贾宝玉对这些没有兴趣, 他希望得到的是自己性情的满足, 得到自己灵魂的满意, 他看不起那些东西 这是一个原因 另外, 林黛玉又常常为一件事而悲苦, 就是她没了母亲, 很快她 50

56 讲说 红楼梦 摇 又没了父亲, 她又没有自己嫡亲的兄弟姊妹, 她无法对自己的命运做任何的有意义有作用的事, 她无法为自己的命运说一个字或动一根手指 如果有父母, 那么父母多少会体察她的心意, 关心她的终身大事, 但是她没了父母 这也是一个明显的原因 尤其莫名其妙的是, 贾宝玉与林黛玉有一个符号上的差别, 即贾宝玉有玉, 林黛玉没有 薛宝钗有金锁, 史湘云有金麒麟, 林黛玉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个东西能和贾宝玉那个玉配成对啊! 我们且不讨论贾宝玉衔玉而生有无可能, 反正说他有一块玉, 那么我也得有一样东西, 好跟他能交换啊! 符号的不对称 不匀称, 成了二人爱情无望的宣告, 这很荒唐, 很无厘头, 荒谬绝伦, 但硬是就这个样子了, 无法可想 这种符号上的不平衡问题,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百痛不得其释 请再想一想, 符号的麻烦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至今没有什么人解释得很明白 多么奇怪呀, 那么伟大的红学, 那么多专家学者, 许多没有人关注的事情甚至令人觉得琐碎无聊的事情都有各种稀奇古怪而又自成一家的说法, 成就了各种学问, 也引起了一些兴趣与厌倦 但是这样一个林黛玉贾宝玉最最关心的事, 是要了他们俩的命的麻烦问题, 却不得其解 原来, 符号是人造的, 但是符号异化成了统治人的神秘的力量 人性所倾向的东西, 符号却不允许 ; 感情所热烈期盼的东西, 被符号的暗示所粉碎 表面上看是符号与人作对, 实际上人性和情感或许常常表现为个人的向往 要求与冲动, 而符号背后有文化的意义 符号背后是一种文化, 是族群 人众 超人间的力量 这一点, 红楼梦 写得新奇 深刻 沉重, 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堪称世界文学上一绝 这符号对人命运的暗示很恐怖, 有时候它比那个真正的生活逻辑还让你觉得可怕, 因为这个是上天注定, 不是你自己能够解决的 如果你们两人的情感不能成功是由于其中的一个人缺钱, 那么他有了钱, 或对方改变了唯钱是瞻的观点, 他们就能行 如果他们二人的 51

57 摇 王蒙文集 麻烦是其中一个有病, 那么需要的是医药, 是华佗扁鹊, 是 伟哥冶或 太太乐冶, 至少都有解决的目标和办法, 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达到目标, 都能采用明白无误的良方 而障碍在于黛玉缺一块玉, 这是一种没有逻辑的逻辑, 是一个没有判决的判决, 是一个没有执行的已经执行了的死刑, 是一种没有征兆也没有发作的灾难, 是不成为理由的混账理由 用冯小刚 唐山大地震 里的台词, 是 老天爷的王八蛋冶! 是你活该失败, 活该寸断成灰, 活该哭死你痛死你, 活该流干你的泪水 呕尽你的心血! 有玉没玉 有玉有锁 有玉没锁 有玉有麒麟 有玉没麒麟, 尤其是没玉没锁没麒麟, 嘛也没有, 黛玉与广大读者一样, 我们的特点是天命上的一无所有, 我们都是 无产冶阶级 这成了林黛玉永远的心病, 也成了贾宝玉永远的心病, 成了 红楼梦 的悲剧的原因与印记 也许这象征着所有的读者的心病和印记 一无所有却又不知为何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来到了历史悠久伟大精深的华夏古国中土神州, 一旦到来, 又要吃喝又要居住, 哪怕只是蜗居, 赶上了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就更注意收入的提高, 赶上了青春期硬是又有性欲又有情商, 赶上了一位让你迷恋的可人你硬是不得爱不如死, 但是你身上没有先天的玉也没有后天的锁与麒麟, 没有高贵的标记, 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北静王哪怕张道士的兴趣 你的愿望美梦越来越多, 你所处的地区的生产力越来越发展, 你得到的越多, 知道的自己远远尚未得到的就越多, 你需要的就越多, 你没有的东西也就越多, 最后你的感觉是你该有的都硬是没有 呜呼世界, 呜呼人众, 一个有一个无, 这构成了老子的哲学, 这构成了阶级斗争的理论, 这引发了战争与革命, 这扰乱了多少平静的城市与乡村, 这又是宝玉与黛玉永远的悲痛! 贾宝玉看到了林黛玉就问她有玉吗, 她没有玉他就又哭又闹又要砸玉, 砸还砸不烂 林黛玉看到薛宝钗有金锁, 看到史湘云有金麒麟, 她就醋意大发 她充满了不安感, 充满了对自己爱情没有把握的 52

58 讲说 红楼梦 摇 痛苦感觉 这痛苦折磨人, 是要让人发疯的呀! 一个人老想着一样东西, 又总觉得得不到, 这是要让人发疯的 我在我的小说 活动变人形 里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 俄罗斯心理学家巴甫洛夫做了个实验, 在一条狗面前放一块肉骨头, 狗看见了就冲过去要吃, 在它快够到骨头还差五厘米时, 啪冶一个电击, 把狗打回来 这狗很受伤, 回来后喘了半天气, 过了十五分钟它又恢复了, 一看那肉骨头, 它 噌冶就又跳过去了, 差五厘米的时候, 啪冶又一个电击 这样试了几次, 这条狗怎么样? 疯了 它整个神经系统 心理系统全都破坏了 多么可怕啊! 林黛玉就是处在这样一种状况 他们做灯谜的时候有两句诗 在 红楼梦 多数版本里说那首诗是薛宝钗做的, 但也有版本说那首诗是林黛玉做的 叫 焦首朝朝还暮暮, 煎心日日复年年冶, 说我这脑袋呀都烧焦了, 这炷香从早烧到晚, 从晚上烧到早上, 我的心就被火被这种不安被这种痛苦煎熬 这两句诗, 不管是薛宝钗做的还是林黛玉做的, 我觉得它描写出了林黛玉的心情, 太痛苦了! 在这样压抑型的社会里, 压制机器的首要职能尤其是要压抑女性, 首要的首要则是压抑少女 这是什么样的混账文化啊! 在这样一个意识形态和社会里, 爱情使人变成天使, 爱情使人美丽, 爱情使人变成疯子, 爱情使一个人失去了正常的心态, 爱情使人变成魔鬼 厉鬼 因为他觉得他所要的东西他得不到, 他越是想得到就越是得不到 贾宝玉越是对林黛玉好, 越是说出了林黛玉最想听的话, 所谓你的心我的心 我的心你的心, 越是说得林黛玉动情, 林黛玉就越痛苦 当他说得这么好这么动情时, 林黛玉最自然的一个要求就是希望和贾宝玉能够永远结合, 不管从感情上到过日子上, 从身体上到精神上能够合而为一 但是, 她觉得这做不到, 这不可能 所以她要得到的越多, 她的期盼越高 ; 她期盼越高, 她就越痛苦 而且, 得到了贾宝玉的这样一种特殊的情感后, 她再也无法包容自己的愤懑, 她这气随时要爆发 她在开始的时候小心谨慎, 入乡随 53

59 摇 王蒙文集 俗, 那她什么时候开始闹起来了呢? 周瑞家的送宫花送到林黛玉那儿, 林黛玉问 : 这是都有呢还是专给我送的呢? 一听说都有, 林黛玉冷笑道 : 我估计就是别人挑剩下了, 然后把这个给我 说得周瑞家的没法答话 但这又是事实, 你是让别人都挑完了, 然后送给林黛玉的 看书看到这儿会知道, 林黛玉她变了, 她涨行市了, 她闹气了 这就是因为她得到了贾宝玉的爱情 她的小心眼呀 嫉妒心呀 不服气呀 自命清高呀 顾影自怜呀, 甁子里的小鬼全释放出来了 54

60 第八讲摇 我为妹妹一身的病 回头再说贾宝玉的处境, 因为他是男的, 和林黛玉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在那样的富贵之家, 男性都是花天酒地奢靡消费, 在男女关系上完全是一种消费型恶搞型的蠢物 所以贾宝玉也一再表示, 男子是一些浊物, 是肮脏的东西, 是蠢货, 他们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们根本不懂得女性的美 女性的聪明与可爱, 他们只是将女性作为性消费的对象, 他们非常卑鄙非常无耻 为什么在 红楼梦 诸人物中, 作者动不动表现出一种重女轻男的倾向, 多次公开赞女贬男? 将之解释为 反封建冶似乎超前了些 世界上任何命题, 只要有了正题就一定会有反题 就像电视中的大学生辩论会, 你规定了正题是 旅游有利于社会冶, 反题则必然是 旅游有害于社会冶, 你规定了正题是 房价应该更多地管制冶, 反题必然就要是 房价应该更多地放开冶 即使从单纯的语言学 逻辑学角度, 有这样尊女贬男的论点都是必然的 不足为奇的 可惜的是, 我国历史上持这样观点的人还不够多, 观点也没有尽情发挥 至于贾宝玉, 他的任性骄纵公子哥儿信口胡言的特点, 也冲淡了 重女论冶的严肃性 在中国清代, 男人比女人在享乐上的禁忌更少, 而读过的 论语 孟子 之类更多, 他们作恶有余 成事不足, 教条有余 实践不足 在贾府, 男人们除了腐烂腐烂再腐烂下去, 你无法替他们设计出别的生活方式 而女人们至少还要管管家族事务, 能够培养出王熙 55

61 摇 王蒙文集 凤式的干将来 ; 不能去吃花酒嫖妓女或杀人越货, 没准多写出几首诗来 贾宝玉本人也不见得就能完全免俗, 从他和一些人的关系, 从他见一个爱一个 跟这儿逗逗跟那儿逗逗 一会儿想见这个一会儿想亲近那个, 都看得出来 甚至于他对薛宝钗都有过纯粹生理上的被吸引, 看到薛宝钗的膀子好看, 胡想了一番 但是很奇怪, 贾宝玉对林黛玉没有这种意思, 因为他对林黛玉是整个灵魂的共鸣, 是整个灵魂的激动 他对林黛玉充满着敬意, 充满了怜爱 古代中国这个 怜冶就是 爱冶的意思, 像元稹的诗 谢公最小偏怜女冶 贾宝玉对林黛玉有敬有怜有爱有亲情, 有引为同道的心理 因为这两个人都不在乎儒家修齐治平的那一套, 都不是官迷, 都崇尚自己的性情 所以贾宝玉对林黛玉是非常尊重的, 面对林黛玉他完全抑制住自己那种纯粹生理性肉体性的欲望 这很有意思 : 性是爱情的驱动器, 爱又成就了对于性的调节与掌控功能 在现代社会, 一个有文化有素质的人至少会懂得尊重对方, 照顾对方的心理与情绪与身体状态, 而不是一味地只图上床 二十世纪有部好莱坞影片 魂断梅耶林, 香港曾名之为 新梅隆镇 写一个欧洲的王子与一个出身普通的女子的爱情, 二人后来双双殉情自杀 那个王子的特点也是被女性们团团围住, 他也是为寻开心随便与众宫女们睡, 唯独见到了情人他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羞怯 紧张 尊敬, 绝不敢轻举妄动 那么, 林黛玉这种无望的爱最集中表现在 葬花吟 中, 流露了太多的悲哀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粘扑绣帘冶, 就是把她那种悲哀的心情 无望的心情表达到了最尽兴的程度 但是, 请注意, 她不敢直接表达爱情的无望, 她是从哲学上来表达人生的无望 爱情, 她是不能说的, 说了就显得她不道德, 说了就显得她不规矩, 说了就显得她思想不好 作风不好, 不是好孩子 因此, 她只能从人生悲剧来说, 就是青春是有限的, 花开 56

62 讲说 红楼梦 摇 是有限的, 花无十日红, 人无百日好冶, 在诗里表达了这么多的人生悲哀 世上有很多诗人写这个主题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冶, 同样是叹息人生的短暂 光阴的无情, 李白就写得这样淋漓尽致 奔涌浩荡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冶, 到了李商隐这里, 叹息变得体贴而又温柔 无事须寻欢, 有生莫断肠 ; 遣怀书共酒, 何问寿与殇冶, 这是我译的波斯诗人莪默 迦谟的诗, 他的律诗差不多都是写生命苦短这个题材的 原文应该是 : 空闲的时候要多读些快乐的书, 不要让忧郁的青草在心怀里生长 痛饮一杯吧, 再饮一杯, 哪管死亡的阴影已经悄悄近傍 冶而为 葬花吟, 贾宝玉又显示出他确是林黛玉的知音 因为贾宝玉生活在那样一个没落的家庭里, 他所感觉到的是无望 贾宝玉的无望, 不仅仅是爱的无望, 而且是人生的无望, 是家族的无望, 是整个天下的无望, 是孔孟之道的无望 葬花吟 单从诗学的角度看并不是最好的诗, 因为它太单一 单薄, 说了那么多话还是原地踏步 : 人生太短促, 红颜太短促, 青春太短促, 美貌太短促, 人生太孤单, 红颜太孤单, 青春太孤单, 美貌太孤单 世界上一切美丽的与珍贵的东西都是不久长的, 都是飞速地毁灭着的 但这首诗又是非常容易被接受的, 它符合黛玉的身份和性格, 让所有人听了后看了后都叹息 或是为诗叹息, 或是为人叹息, 或是既为诗也为人叹息 葬花吟 成为黛玉的符号, 是黛玉的代表作 其他人物也都写过好诗, 但没有此诗影响大 而且黛玉葬花的活动极像行为艺术, 它的想象性 表演性超过了生活性与实在性, 更不要说逻辑性与必要性 此前有黛玉不满足于将落花扫入水流的说法, 认为那样的终结可能不够清洁 黛玉一辈子强调一个 洁冶字, 此诗中有句云 质本洁来还洁去冶, 而黛玉死时强调的仍然是 自己的身子是干净的冶 57

63 摇 王蒙文集 她对 洁冶的定义似与性洁癖有关, 说她的身子没有被哪个男人动过摸过看过, 所以是洁的 这样的心理暗示也很可怕, 甚至应该说是变态 中国古代对于妇女的压迫无所不用其极, 其中尤其可怕的是这种思想观念心理上的压迫, 最后变成了女性的自我压迫 其实, 落花流水是很好的归宿, 花落水流红冶嘛, 流水落花春去也冶嘛 与水一起会遭玷污, 埋在土下难道就永保清洁了? 土下有水, 有昆虫与鼠类动物的活动 黛玉葬花的活动微嫌过分 林黛玉还有别的诗也非常感动人, 就是她在宝玉挨打 接到宝玉的那两方旧手帕以后写的 : 眼空蓄泪泪空垂, 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劳解赠, 叫人焉得不伤悲! 冶爱情变成了最痛苦的事情 他们就是这样定情的 把爱情搞得这样艰难是不人道的, 这样的难解难分却又凭空增加了爱情的美丽与动人, 也许可以说是爱的伟大 宝玉在与黛玉的爱恋之中也吃够了苦 最大的苦是不能说, 不能沟通, 只能装猫猫, 只能若无其事 你初试再试云雨情, 不管是与可卿也罢, 与袭人也罢, 你与秦钟搞准同性恋 ( 在闹书房一节中, 他与秦钟的关系被别的孩子说得极不堪 ) 也罢, 那毫无关系, 你想认真地爱林妹妹, 那还了得! 不但他的父母 祖母不允许, 林黛玉本人也不能允许这样的话 宝玉稍稍与林黛玉说话随便一点儿, 引用了 西厢记 中张生对红娘的话说给紫鹃, 有 同罗帐冶 叠被铺床冶字样, 林黛玉就哭泣, 说宝玉是学了村话 ( 野话粗话脏话 ), 看了混账书就拿自己取笑, 拿自己当爷解闷的 回过头来说黛玉葬花, 她的悲吟令宝玉听了也大哭起来, 然后黛玉见到是他, 骂他是 狠心短命的冶, 也没骂完, 把口掩住, 转身就走 宝玉后来赶上去, 说道 : 你且站住 我知你不理我, 我只说一句话, 从今已后撂开手 冶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 待要不理他, 听他说只说一句话 从此撂开手, 这话里有文章, 少不得站住 宝玉在身后面叹道 : 既有今日, 何必当初! 冶林黛玉听了这话, 由不得站住, 回头 58

64 讲说 红楼梦 摇 道 : 当初怎么样? 今日怎么样? 冶宝玉叹道 : 当初姑娘来了, 那不是我陪着顽笑? 凭我心爱的, 姑娘要, 就拿去, 我爱吃的, 听见姑娘也爱吃, 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 一桌子吃饭, 一床儿睡觉 我心里想着 : 姊妹们从小儿长大, 亲也罢, 热也罢, 和气到了儿, 才见得比人好 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 不把我放在眼睛里 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 虽然有两个, 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 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 弄的有冤无处诉! 冶说着, 不觉滴下眼泪来 然后是, 黛玉耳内听了这话, 眼内见了这形景, 心内不觉灰了大半, 也不觉滴下泪来, 低头不语 宝玉又说道 : 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 便有一二分错处, 你倒是或教导我, 戒我下次, 或骂我几句, 打我几下, 我都不灰心 谁知你总不理我, 叫我摸不着头脑, 少魂失魄, 不知怎么样才好 就便死了, 也是个屈死鬼, 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 还得你申明了缘故, 我才得托生呢! 冶爱情对于林黛玉是雷电, 是灾难, 是埋在十八层地狱里唯一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霞光 爱情对于宝玉来说, 则是病患, 是憋闷, 是丢了魂儿, 是下流痴性 他上述的一段话, 只谈亲情, 回避爱情, 仍然是诚恳痛切 令人泪下 写十二三岁的两小无猜实有猜的爱情, 古往今来并不多见 李白 长干行 写得好 :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冶从女孩头发还没怎么修好 男孩还骑着竹马玩耍写起, 到女孩十四岁嫁过去 十五岁懂了感情 十六岁分别与想念之情, 写得健康纯真, 虽有分离之苦, 仍得相爱之乐 这也说明封建社会有相爱也有幸福, 像 红楼梦 这样悲苦并非唯一模式 童年的 少年的 前期的 准备期的爱情, 也是人生经验之一种, 写好不易 此次黛玉葬花后宝玉的告白, 可算作他亲情自白的最高峰, 也是对于单纯亲情的告别, 从此进入了生死与共 苦乐同一的新的情感阶段 当年苏联有个并不怎么出名的作家, 名叫弗拉易尔曼, 写过一本 早恋, 英语书名是 Early Love 冶, 描写一个男孩用剪纸剪出了他所 59

65 摇 王蒙文集 爱的女孩 拉雅冶的名字, 贴到自己的胸腹上, 再晒成了字样 此外我几乎不知道有太好的写少年恋情的书, 除了 红楼梦 此后不久, 果然宝黛之情雷霆万钧, 越来越郑重沉重严重, 变成了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 越来越像是拼了性命与命运与玉的符号的决一死战, 绝无弹性空间, 绝无退路与灵活余地了 宝玉本来就有性情太过 性灵太过 弗洛伊德太过 情商超标之痴疾的, 此时更是如他自己所说, 每日丢魂落魄起来 他的妹妹情结变成了死结死症, 是拼了性命也解决不了的毒火毒焰 葬花后不久宝玉对 妹妹冶明打明说, 要黛玉 放心冶, 黛玉只能说自己不明白这放心的话, 宝玉说 : 好妹妹, 你别哄我 但凡宽慰些, 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冶而黛玉听了这话, 如轰雷掣电, 并认定宝玉的话是从肺腑中掏出来的 宝玉更是如疯如魔如魇如梦, 紧接着他拿送扇子的袭人当做黛玉, 声称 好妹妹, 我的这心事 大胆说出来, 死也甘心冶, 又说是 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 又不敢告诉人, 只好捱着 等你的病好了, 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 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冶原来, 贾宝玉的爱也苦到了这般田地! 这也是苦恋啊! 本来一切爱恋都有苦涩性, 爱是一种付出一种献身, 爱又是一种期待一种想象 这样, 爱就是煎熬, 爱是众苦之源 佛家头一个就是要破除爱恋 我们从中也就明白了宝玉的所谓软弱性了 他敢于抨击修齐治平之路, 他敢于否定文死谏武死战的共识, 他敢于轻视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 尽管他本人的思想武器相当薄弱 但是, 他不敢替任何一个女孩说话, 更不敢说自己爱上了 妹妹冶, 什么意思呢? 万恶淫为首, 他不敢承认自身与任何一个异性的感情上有牵连有 私情冶有默契 百善孝为先, 他在自己感情婚姻问题上不敢说一句与老太太 太太不一样的话 他甚至不能承认他对任何一个女孩有同情心怜悯心打抱不平之心, 如果他暴露了这方面的心思, 只能坐实女孩的不赦之罪孽, 一定是坐实了她们勾引他 不正经 狐狸精 妖精 下贱的罪名, 客观上等于他对女孩落井下石, 作证对方有罪, 将女孩置于万劫 60

66 讲说 红楼梦 摇 不复之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纯真可爱美丽的女孩一个个遭到噩运被吞噬而一声不吭, 一个屁不放 这究竟是什么病呢? 这究竟是谁让谁生病呢? 花开一季, 鸟鸣一时, 人活那么几十年, 谁能说对于生命对于人生就没有一星半点的困惑与忧伤? 幸好人分男女, 兽有雌雄, 万物有阴阳, 阴阳合而万物生, 一阴一阳之谓道 许多人把爱情看得很重, 认为美好的爱情 异性的伴侣充实了生命的空虚感, 战胜了生命的脆弱感, 温暖了人生的冷寂感, 告慰了人生的失落感, 支撑了生命摇摇欲坠的大厦, 唤醒着人最美最亲最好的那一面 即使这一切追求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 总比无梦无幻无泡无影好些 但实现这些 如冶谈何容易, 社会环境 人类文化 道德戒律 阶级隔膜 家世距离 性别差异 生理限制 人性弱点 ( 如喜新厌旧 自我中心 自私自利 见异思迁 ) 使爱情之梦往往难圆, 爱情之思往往难于落实, 爱情之美往往变成空想, 而夫妻反目 相爱成仇 相互欺骗 互弄手段直到互下毒手, 从谋害亲夫到杀妻毁尸灭迹, 各种丑恶犯罪黑暗太多太多了 一方面, 爱情是文学上永恒的感人的最最美好的题材, 而从这个最美好的题材当中却引发出无数个悲苦 遗憾 凄惨 罪恶 肮脏的故事 爱情是人生的最大欢乐之一, 甚至对于某些人就是最大欢乐 最大光明, 爱情题材却往往成为悲剧题材 其悲剧性概括起来, 一是有情人难成眷属, 相爱的人不能结合, 只能殉情, 只能忍受, 只能遗忘, 只能自我麻醉或自我戕害 ; 另一种是成了眷属后却发现二人并不相爱, 或成了眷属后二人渐渐不爱了, 逐渐冷淡麻木了 反目成仇了, 最美好的幻想最后带来的是纷争, 是背叛, 是欺骗, 是相互红了眼睛厮杀 有情人不成眷属, 情还有几分浪漫与凄美, 或十分浪漫与凄美, 如罗密欧与朱丽叶, 如安娜 卡列尼娜与渥伦斯基, 如宝玉与黛玉 梁山伯与祝英台 陆游与唐婉 后者是有结合而无爱情, 它的现实主义性质令人冰冷, 如 红与黑, 如 漂亮朋友, 如 杜十娘怒沉百宝 61

67 摇 王蒙文集 箱, 如 秦香莲 当代作家池莉等则干脆否认爱情的存在与现实性 还有一种, 先是有情不能结合, 后是结合了变得无情, 这样的事我也看得心冷齿冷 红楼梦 还算好的, 它的有情人难成眷属多是由于家世家族与封建制度的原因, 在阵阵悲苦之中还有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冶小儿女床上说笑的镜头, 还有两情相悦时的激昂告白, 还有赠帕题诗之类会心契合之作, 还有宝黛这样刻骨铭心的深爱 我的话 : 被黛玉爱过一次, 即使最后自己跳了井, 而 妹妹冶抹了脖子, 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 还是我的话 : 被司棋爱过一次, 即使你殉情一百次也不算有了足够的报答 你曾经拼死拼活地爱过一次了, 祝贺你, 朋友, 你活得值! 62

68 第九讲摇 该出手时便出手 再讲讲王熙凤在贾府这个大家庭里的管理上的一些情况 红楼梦 似乎并没有写什么大事, 既没有写朝廷的皇帝大臣, 也没写北方民族和中原之间的战争与和平 但 红楼梦 里又包含着非常丰富的政治内容, 包含着许多行政上的问题, 令人深思 在中国封建社会, 越是有地位的人家越时兴大家庭 我们现在如果到山西 ( 山东也有, 山西则更多 ) 就能看到这种大家庭, 恨不得把他的子女孙子女全都网罗进来 山西有乔家大院 王家大院, 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 做管理跟地方长官是一样的 所以中国人坚信齐家是治国的前提, 就是你把治家的经验拿出来, 大而广之, 用在治理国家上也能够取得相当的成功 中国古代很少用 国家冶这个词, 而常用 家国冶这个词 一九五茵年中国派遣志愿军到朝鲜去, 当时提出来的口号就是 抗美援朝, 保家卫国冶, 就把这个 家冶和 国冶联系得非常深, 而且把家放在国的前头 从治家当中可以找出很多治国的道理, 我们从王熙凤身上也可以看出 王熙凤是女的, 可整个贾府那么多的男人, 一个管得了家的富有管理经验和组织能力的明白人都没有, 只剩下了一个王熙凤! 再者, 王熙凤是一群女性里文化较低的一个, 别人都有文化 李纨也作过诗, 文学能力稍微差一点, 迎春 惜春也差不多 ; 至于薛宝钗 林黛玉 史湘云, 还有薛宝琴, 她们的文化水准都很高, 读过的书也多, 和贾宝玉辩论时常把他问得哑口无言 王熙凤是文化比较低的一 63

69 摇 王蒙文集 个, 反倒成了在这样一个 末世冶贾府快要走向末日的时候, 成为有担当力的人 她能干, 能够指挥全局 这说明, 到了这个时候, 社会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及那样的文化已经没了希望, 已经不能解决任何现实问题, 整个贾府除了贾政略略空谈几句就再没有别的男人真正是按照孔孟之道办事 贾赦 贾珍 贾琏 贾蓉 贾蔷等都是荒淫无道, 十足的下三滥, 卑鄙龌龊, 无恶不作 与之相反, 府里的女性还比较实在, 接触实际的事多 王熙凤没读过那么多的书, 所以她也不受书上的那些教条 那些被读烂了也被解释滥了被阳奉阴违熟练化了的圣人教训的约束 因为在贾政身上我们看到一点 : 书读多了不见得是好事 贾政张口闭口都是按孔孟之道, 可他出去做官几天就垮了, 手下人全都走了 贾政的那套孔孟之道和实际生活中封建社会的潜规则是完全不搭界的, 所以他干不成功 所以贾政不行 王熙凤能得到那样一个地位, 变成整个贾府运转的中心, 成为总经理或秘书长 贾府办公室主任, 有几个原因 : 第一, 她的背景好, 既是贾赦的儿媳, 又是贾政妻子王夫人的内侄女, 而且王家其时至少在财政上比贾家处境好得多 第二, 她能讨贾母的好, 她能逗着贾母笑 贾母老说她是猴儿猴儿, 她既是贾母的重臣, 又是贾母的弄臣 佞臣 第三, 王熙凤头脑特别精明, 什么事你骗不过她 而我觉得她最重要的一点, 要强调讲的是, 王熙凤她动辄出手 王熙凤是个敢于使用暴力的人 我们不管讲多少仁义道德, 不管讲多少好听的话, 管理的背后其实有一种 潜暴力冶, 这是我们无法否认的事实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冶那一回, 秦可卿死了, 丧事闹得非常大, 贾珍的夫人尤氏犯了病 ( 也可能是生了气, 因为据说贾珍和儿媳妇秦可卿的关系不明不白 ) 也不管了, 贾珍只好哭请王熙凤帮着料理 哭着请, 有点邪门, 突出表现贾珍对儿媳妇的情重如山 于是王熙凤到了那儿搞了智力输出, 也是她大出风头, 是王熙凤的巅峰之作 第二天就有一个下人迟到, 这个下人是管接待亲友的, 用现 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