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之 華 夏 美 學 胡 曉 明 摘 要 以 意 象 傳 詩 思, 化 美 學 爲 美 典, 正 是 華 夏 美 學 之 特 色 衣 是 極 富 於 中 國 思 想 的 美 典 其 一 以 貫 之 的 核 心 思 想, 即 二 柄 並 用 衣 兼 物 質 文 明 與 精 神 文 明, 衣 冠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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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嶺 南 學 報 Lingnan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 Volume 1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Article " 衣 " 之 華 夏 美 學 Xiaoming HU 華 東 師 範 大 學 Follow this and additional works at: Part of the Chinese Studies Commons 參 考 書 目 格 式 Recommended Citation 胡 曉 明 (2015) " 衣 " 之 華 夏 美 學 嶺 南 學 報, 復 刊 號 (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 頁 檢 自 This 文 學 美 學 Literature and Aesthetics is brought to you for free and open access by the Department of Chinese at Digital Lingnan University. It has been accepted for inclusion in 嶺 南 學 報 Lingnan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 by an authorized administrator of Digital Lingnan University.

2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胡 曉 明 摘 要 以 意 象 傳 詩 思, 化 美 學 爲 美 典, 正 是 華 夏 美 學 之 特 色 衣 是 極 富 於 中 國 思 想 的 美 典 其 一 以 貫 之 的 核 心 思 想, 即 二 柄 並 用 衣 兼 物 質 文 明 與 精 神 文 明, 衣 冠 文 明 是 華 夏 文 明 心 物 融 合 發 展 之 典 型 黄 帝 垂 衣 裳 而 治 天 下, 既 是 禮, 又 是 樂 衣 兼 政 治 文 明 之 秩 序 莊 嚴 精 英 士 人 之 風 流 文 采, 是 禮 樂 治 國 文 人 主 持 文 明 社 會 的 經 典 意 象 ; 而 歷 代 衣 裳 文 明 之 雜 用 胡 俗 而 不 失 本 來 民 族 地 位, 既 是 吾 民 族 凝 聚 人 心 守 護 尊 嚴 之 身 份 認 同, 亦 是 吾 民 族 以 开 关 延 敌 而 濯 磨 自 强 之 精 神 特 徵 而 藝 術 與 文 學 中 極 爲 豐 富 的 衣 意 象 與 衣 感 性, 乃 見 出 吾 民 族 以 藝 事 通 天 文 以 藝 事 通 情 文 之 美 感 特 色, 從 中 可 認 知 華 夏 文 明 區 别 於 西 方 文 藝 之 精 神 微 至 處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十 字 打 開, 二 柄 相 連, 既 是 一 套 政 治 社 會 歷 史 之 大 美 學, 亦 是 人 心 微 處 的 小 美 學 一 衣 一 世 界, 可 以 退 藏 於 密, 可 以 放 諸 四 海 關 鍵 詞 衣 華 夏 美 學 二 柄 文 化 意 象 符 號 引 論 衣 是 中 國 最 早 的 修 辭 意 象 錢 鍾 書 管 錐 編 第 一 册 論 衣 既 可 作 爲 明 喻, 也 可 作 爲 暗 喻, 略 云 : 禮 記 學 記 : 不 學 博 依, 不 能 安 詩 鄭 玄 注 : 廣 譬 喻 也, 依

3 120 嶺 南 學 報 復 刊 號 (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 或 爲 衣 説 文 : 衣, 依 也 白 虎 通 衣 裳 : 衣 者 隱 也, 裳 者 障 也 夫 隱 爲 顯 之 反, 不 顯 言 直 道 而 曲 喻 罕 譬 ; 吕 覽 重 言 : 成 公 賈 曰 : 願 與 君 王 讔 史 記 楚 世 家 : 伍 舉 曰 : 願 有 進 隱 裴 駰 集 解 : 謂 隱 藏 其 意 史 記 滑 稽 列 傳 淳 于 髡 喜 隱, 正 此 之 謂 漢 書 東 方 朔 傳 贊 依 隱 玩 世 其 滑 稽 之 雄 乎, 如 淳 注 依 違 朝 隱, 不 知 而 强 解 耳 文 心 雕 龍 諧 隱 篇 之 内 怨 爲 俳, 常 州 派 論 詞 之 意 内 言 外 ( 參 觀 謝 章 鋌 賭 棋 山 莊 詞 話 續 集 卷 五 ), 皆 隱 之 屬 也 禮 記 之 典 禮 及 内 則 均 有 不 以 隱 疾 之 語, 鄭 注 均 曰 : 衣 中 之 疾 蓋 衣 者, 所 以 隱 障 然 而 衣 亦 可 資 炫 飾, 禮 記 表 記 衣 服 以 移 之, 鄭 注 移 猶 廣 大 也, 孔 疏 使 之 尊 嚴 也 是 衣 者, 移 也, 故 服 爲 身 之 章 詩 候 人 譏 彼 其 之 了, 不 稱 其 服 ; 中 庸 : 衣 錦 尚 絅, 惡 其 文 之 著 也, 鄭 注 爲 其 文 章 露 見 ; 孟 子 告 子 令 聞 廣 譽 施 於 身, 所 以 不 願 人 之 文 繡 也, 趙 歧 注 繡 衣 服 也, 明 以 芳 聲 播 遠 擬 於 鮮 衣 炫 衆 ; 論 衡 書 解 : 夫 文 德, 世 服 也 空 書 爲 文, 實 行 爲 德, 著 之 於 衣 爲 服 衣 服 以 品 賢, 賢 以 文 爲 差 且 舉 鳳 羽 虎 毛 之 五 色 紛 綸 爲 比 則 隱 身 適 成 引 目 之 具, 自 障 偏 有 自 彰 之 效, 相 反 相 成, 同 體 歧 用 詩 廣 譬 喻, 托 物 寓 志 : 其 意 恍 兮 躍 如, 衣 之 隱 也 障 也 ; 其 詞 焕 乎 斐 然, 衣 之 引 也 彰 也 一 衣 字 而 兼 概 沉 思 翰 藻, 此 背 出 分 訓 之 同 時 合 訓 也, 談 藝 者 或 有 取 歟 唐 摭 言 卷 一 〇 稱 趙 牧 效 李 賀 爲 歌 詩, 可 謂 蹙 金 結 繡, 又 稱 劉 光 遠 慕 李 賀 爲 長 短 歌, 尤 能 埋 没 意 緒 ; 恰 可 分 詁 衣 之 兩 義 矣 1 案, 衣 之 爲 文 章 學, 可 析 爲 二 義 一 是 衣 者 彰 也, 憑 借 豐 富 的 藻 采 鮮 明 的 喻 象 誇 張 的 叙 述, 可 以 將 文 章 的 效 用 發 揮 到 最 大 的 能 見 度, 有 鮮 衣 炫 衆 之 意 二 是 衣 者 隱 也, 通 過 暗 示 隱 語 含 蓄 的 方 式, 將 要 表 達 的 意 思 保 持 在 最 小 的 能 見 度, 類 似 衣 錦 尚 絅, 惡 其 文 之 著 也 的 君 子 修 行, 這 無 疑 也 是 一 種 文 章 之 美 此 兩 項, 即 是 作 爲 文 章 的 衣 之 二 柄 錢 鍾 書 先 生 説 : 同 此 事 物, 援 爲 比 喻, 或 以 褒, 或 以 貶, 或 示 喜, 或 示 惡, 詞 氣 迥 異 ; 修 詞 之 學, 亟 宜 拈 示 斯 多 噶 派 哲 人 嘗 曰 : 萬 物 各 有 二 柄, 人 手 當 擇 所 執 錢 鍾 書 管 錐 編, 第 一 册, 北 京 : 中 華 書 局 1979 年 版, 第 5 6 頁 同 上 書, 第 37 頁

4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然 而 有 趣 的 是, 衣 之 意 象, 不 止 於 文 章 學 ; 二 柄 之 範 疇, 亦 不 囿 於 比 喻 修 辭 之 學 華 夏 美 學 乃 意 象 與 經 驗 之 美 學, 衣 是 極 富 於 華 夏 美 學 之 魅 的 一 個 文 化 符 號 1 本 文 正 是 從 華 夏 美 學 的 角 度 説 衣, 再 論 鍾 書 先 生 未 盡 之 義 一 衣 既 是 高 度 的 物 質 文 明, 亦 是 華 夏 精 神 文 明 之 重 要 符 號 121 章 學 誠 文 史 通 義 易 教 下 : 有 天 地 自 然 之 象, 有 人 心 營 構 之 象 我 們 可 以 補 充 : 有 物 質 文 明 之 象 衣, 首 先 是 重 要 的 物 質 文 明 之 象 絲 綢 是 華 夏 文 明 最 早 的 發 明 之 一 傳 説 是 黄 帝 的 妃 子 嫘 祖 發 明 了 養 蠶 繅 絲 的 技 術, 並 教 會 了 大 衆 而 China 一 詞, 究 竟 爲 瓷 器 之 譯 音, 或 絲 之 譯 音, 至 今 仍 不 清 楚 2 戰 國 時 代, 楚 國 的 絲 織 品 所 達 到 的 精 妙 程 度, 至 今 用 新 技 術 仍 不 能 企 及 3 可 以 舉 一 個 反 面 的 例 子 : 西 周 時 期, 太 王 欲 立 季 歷 以 及 昌, 於 是 太 伯 仲 雍 二 人 乃 奔 荆 蠻, 文 身 斷 髮, 示 不 可 用 ( 史 記 吳 太 伯 世 家 ) 夫 翦 髮 文 身, 錯 臂 左 衽, 甌 越 之 民 也 黑 齒 雕 題, 卻 冠 秫 絀, 大 吳 之 國 也 ( 史 記 趙 世 家 ) 文 明 的 反 義 詞 是 野 蠻 顯 然, 文 身 斷 髮, 拒 絶 中 原 之 衣, 正 象 徵 著 由 文 趨 野, 逃 離 禮 樂 制 度 衣 冠 車 馬 的 物 質 文 明 加 引 號 的 衣, 既 是 物 質 文 明, 又 是 精 神 文 化, 有 廣 狹 二 義 狹 義 的 衣 即 衣 服 本 身, 其 中 濃 縮 了 人 類 的 物 質 文 明 而 廣 義 的 衣, 則 被 賦 予 高 友 工 轉 譯 西 方 aesthetics 爲 美 典, 是 外 來 觀 念 中 國 化 的 重 要 努 力 美 學 乃 一 抽 象 理 論 的 系 統 建 構, 而 美 典 涵 有 豐 富 具 體 的 美 感 經 驗, 而 又 可 約 化 爲 普 遍 性 的 典 型, 然 而 美 典 意 爲 美 的 典 型, 乃 局 於 審 美 經 驗 或 藝 文 創 意 之 論 域, 與 本 文 打 通 政 治 與 物 質 文 明 藝 術 與 思 想 之 努 力 不 盡 相 同, 故 仍 用 華 夏 美 學 一 詞 袁 行 霈 嚴 文 明 主 編 中 華 文 明 史, 第 一 卷, 北 京 : 北 京 大 學 出 版 社 2006 年 版, 第 84 頁 研 究 人 員 曾 經 從 馬 山 墓 出 土 的 絲 織 品 中 取 出 一 根 極 細 的 絲 綫, 放 在 顯 微 鏡 下 仔 細 觀 看, 他 們 發 現, 原 來 這 一 根 肉 眼 看 起 來 已 經 細 到 不 能 再 細 的 絲, 竟 然 令 人 難 以 置 信 地 是 由 更 多 更 細 的 絲 綫 編 成 辮 子 組 成 的 在 兩 千 多 年 前 的 馬 山 一 號 墓, 密 度 最 大 的 絹 面 達 到 了 經 度 每 釐 米 158 根, 緯 度 每 釐 米 70 根, 甚 至 超 過 了 今 天 由 現 代 化 工 業 機 器 生 産 的 織 物 的 密 度 參 見 江 陵 馬 山 一 號 墓 出 土 的 戰 國 絲 織 品, 文 物 1982 年 第 10 期 湖 北 荆 州 地 區 博 物 館 : 江 陵 馬 山 一 號 楚 墓, 文 物 出 版 社 1985 年 版

5 122 嶺 南 學 報 復 刊 號 (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 了 政 治 文 明 禮 樂 制 度 道 德 規 範 文 章 寫 作 符 號 象 徵 等 精 神 文 化 的 意 義 如 論 語 中 君 子 五 美 之 一 : 子 張 曰 : 何 謂 五 美? 子 曰 : 君 子 惠 而 不 費, 勞 而 不 怨, 欲 而 不 貪, 泰 而 不 驕, 威 而 不 猛 君 子 正 其 衣 冠, 尊 其 瞻 視, 儼 然 人 望 而 畏 之, 斯 不 亦 威 而 不 猛 乎? 如 禮 記 緇 衣 中 記 有 文 明 尊 嚴 的 人 : 子 曰 : 長 民 者, 衣 服 不 貳, 從 容 有 常, 以 齊 其 民, 則 民 德 壹 詩 云 : 彼 都 人 士, 狐 裘 黄 黄, 其 容 不 改, 出 言 有 章, 行 歸 于 周, 萬 民 所 望 1 如 禮 記 玉 藻 記 君 子 生 活 中 的 應 變, 衣 服 是 重 要 的 標 誌 ; 君 子 之 居 恒 當 户, 寢 恒 東 首 若 有 疾 風 迅 雷 甚 雨, 則 必 變, 雖 夜 必 興, 衣 服 冠 而 坐 2 又 如 尚 書 論 古 人 之 象, 云 : 予 欲 觀 古 人 之 象 : 日 月 星 辰 山 龍 華 蟲, 作 繪, 宗 彝 ; 藻 火 粉 米 黼 黻 絺 繡, 以 五 采 彰 施 于 五 色, 作 服, 汝 明! 3 這 裏 的 五 采 五 色 作 服, 都 不 只 是 講 衣 服 本 身, 更 涉 及 衣 之 禮 樂 意 象 因 而, 廣 義 的 衣, 即 衣 之 美 學 與 符 號 學 凡 此 種 種, 皆 表 明, 衣 不 僅 爲 物 質 文 明, 更 爲 精 神 文 明 之 重 要 符 號 象 徵, 對 此 古 人 早 有 自 覺 禮 記 正 義, 北 京 : 中 華 書 局 1980 年 版 十 三 經 注 疏 本, 第 420 頁 ( 總 頁 1648) 同 上 書, 第 247 頁 ( 總 頁 1475) 尚 書 正 義, 北 京 : 中 華 書 局 1980 年 版 十 三 經 注 疏 本, 第 29 頁 ( 總 頁 141)

6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123 二 黄 帝 垂 衣 裳 而 治 天 下 : 華 夏 文 明 的 衣 裳 意 象 與 政 治 美 學 ( 一 ) 黄 帝 垂 衣 裳 而 治 天 下 之 第 一 義 : 禮 樂 治 天 下 一 根 頭 髮 的 直 徑 有 多 大? 一 般 是 毫 米 之 間, 一 釐 米 相 當 於 130 根 頭 髮 每 釐 米 有 158 根 頭 髮 大 小 的 經 綫, 這 樣 的 絲 織 品, 已 見 於 馬 王 堆 出 土 的 戰 國 時 代 的 文 物 龍 鳳 虎 紋 繡 羅 從 物 質 文 明 來 看, 中 國 古 代 早 期 的 衣 飾, 已 經 達 到 了 一 個 相 當 驚 人 的 程 度 垂 衣 裳 而 治 天 下, 不 只 是 古 老 的 周 易 裏 的 意 象, 其 反 映 着 物 質 文 明 史 的 真 相, 而 且 還 是 華 夏 精 神 文 化 生 命 的 重 要 發 端 最 早 登 上 文 明 舞 臺 的 統 治 者 原 先 只 是 穴 居 的 獵 户, 他 們 點 著 火 把 舉 起 長 矛 與 弓 箭, 穿 著 皮 革 打 天 下, 武 力 征 服, 暴 力 第 一 1 然 而 漸 轉 入 農 耕 文 明, 耕 織 相 依, 菽 帛 至 上 性 情 變 得 温 和, 執 政 方 式 漸 趨 和 平, 這 些 正 是 在 文 明 進 步, 穿 上 了 衣 裳 之 後 的 變 化 所 以, 衣 裳 雖 是 形 式, 卻 可 以 漸 漸 形 塑 内 容 一 個 垂 字, 寫 出 了 以 不 暴 力 不 血 腥 不 擾 民 無 爲 而 治 的 方 式, 取 得 天 下 的 大 治 2 這 裏 的 禮, 當 然 是 美 學, 但 只 是 政 治 美 學, 政 治 美 學 第 一 講 的 是 化 干 戈 爲 玉 帛 的 温 和 與 自 然, 第 二 講 的 是 天 高 地 厚 乾 坤 朗 現 的 文 明 秩 序, 温 和 之 樂, 秩 序 之 禮, 皆 是 華 夏 美 的 靈 光 乍 現 我 們 看 經 學 只 説 是 禮 義 是 教 化, 其 實 往 深 處 推 究, 是 政 治 美 學 周 易 繫 辭 云 : 黄 帝 堯 舜 垂 衣 裳 而 天 下 治, 蓋 取 諸 乾 坤 即 從 天 地 得 其 上 下 四 方 的 基 本 宇 宙 秩 序 毛 詩 裏 的 葛 覃 綠 衣, 都 是 以 衣 裳 起 興, 前 者 講 后 妃 的 專 貞 執 一 ; 後 者 講 夫 君 不 該 寵 溺 於 不 安 分 的 小 妾 這 都 是 人 間 的 倫 常 秩 序, 爲 何 要 以 衣 裳 起 興, 原 因 正 是 垂 衣 裳 即 推 重 秩 序 宇 宙 萬 物 外 在 的 秩 序, 即 其 外 在 的 形 式 與 形 象, 如 云 : 1 2 禮 記 正 義 王 制 : 東 方 曰 夷, 被 髮 文 身, 有 不 火 食 者 矣 南 方 曰 蠻, 雕 題 交 趾, 有 不 火 食 者 矣 西 方 曰 戎, 被 髮 衣 皮, 有 不 粒 食 者 矣 北 方 曰 狄, 衣 羽 毛 穴 居, 有 不 粒 食 者 矣 ( 禮 記 正 義, 十 三 經 注 疏 本, 頁 110, 總 頁 1338) 王 充 論 衡 自 然 : 垂 衣 裳 者, 垂 拱 無 爲 也 則 天 而 行, 不 作 功 邀 名, 無 爲 之 化 自 成 ( 論 衡, 北 京 : 中 華 書 局 1990 年 版, 第 781 頁 )

7 124 嶺 南 學 報 復 刊 號 (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 天 有 日 月 星 辰, 地 有 山 陵 河 海, 歲 有 萬 物 成 熟, 國 有 聖 賢 宫 觀 周 域 官 僚, 人 有 言 語 衣 服 體 貌 端 修, 咸 謂 之 樂 1 由 内 而 表 現 於 外 的 花 樣 紋 飾 形 象, 都 是 廣 義 的 衣 衣 即 是 文 明 秩 序 文 化 價 值 的 建 構, 禮 樂 是 國 家 文 化 正 當 性 與 民 族 主 體 尊 嚴 的 建 構 因 而, 衣 也 是 一 種 政 治 學 2 所 以, 垂 衣 裳 而 治 的 第 一 個 含 義 是 文 治 天 下, 是 槍 杆 子 裏 出 政 權 的 反 面 表 達, 即 筆 杆 子 裏 出 政 權 儒 家 文 明 的 一 項 重 大 使 命, 即 以 禮 治 國, 天 下 有 道 華 夏 衣 冠 文 明 最 初 的 一 綫 美 的 曙 光, 竟 是 從 垂 衣 裳 開 始 的 ; 而 今 天 華 夏 神 州 的 政 治 文 明, 也 面 臨 著 從 革 命 黨 到 執 政 黨 的 過 渡, 從 打 天 下 到 治 理 天 下 過 渡, 從 干 戈 到 玉 帛 的 過 渡 因 而, 黄 帝 垂 衣 裳 這 一 名 言 所 具 有 的 啓 示 意 義, 至 今 仍 未 過 時 秩 序 與 和 諧, 即 衣 作 爲 政 治 文 明 之 二 柄 ( 二 ) 黄 帝 垂 衣 裳 以 治 天 下 之 第 二 義 : 精 英 政 治 精 英 政 治, 即 精 英 治 天 下, 以 君 子 主 持 社 會 文 明 而 垂 衣 裳, 即 是 君 子 進 德 修 業 的 途 徑 這 裏 的 垂 衣 裳 是 象 徵 義, 即 透 過 文 字 文 籍 寫 作 的 力 量, 獲 取 一 種 正 面 的 精 神 能 量 正 如 荀 子 所 説 : 士 君 子 之 容, 其 冠 進, 其 衣 逢, 其 容 良, 儼 然 壯 然 祺 然 蕼 然 恢 恢 然 廣 廣 然 昭 昭 然 蕩 蕩 然, 是 父 兄 之 容 也 3 吾 人 知 道 後 世 衣 冠 正 是 儒 者 的 文 化 標 志 而 道 家 如 莊 子 裏 的 人 大 都 不 重 外 表 王 充 認 爲 文 即 文 明 社 會 的 衣 服 他 説 : 或 曰 : 士 之 論 高, 何 必 以 文? 答 曰 : 夫 文 德, 世 服 也 空 書 爲 文, 實 行 爲 德, 著 之 於 衣 爲 服 衣 服 以 品 賢, 賢 以 文 爲 差, 愚 傑 不 史 記 樂 書 正 義, 北 京 : 中 華 書 局 1959 年 版, 第 1175 頁 漢 代 一 個 很 有 趣 的 傳 説 是 孔 子 留 下 遺 書, 其 中 説 到 秦 始 皇 上 我 堂 踞 我 床 顛 倒 我 衣 裳, 至 沙 丘 而 亡 反 映 的 其 實 是 漢 代 知 識 界 對 秦 始 皇 暴 政 的 批 判 見 論 衡 實 知, 北 京 : 中 華 書 局 1990 年 版, 第 1069 頁 梁 啓 雄 荀 子 簡 釋 非 十 二 子, 北 京 : 中 華 書 局 1983 年 版, 第 68 頁

8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125 别, 須 文 以 立 折 非 唯 於 人, 物 亦 咸 然 龍 鱗 有 文, 於 蛇 爲 神 ; 鳳 羽 五 色, 於 鳥 爲 君 ; 且 夫 山 無 林, 則 爲 土 山 ; 地 無 毛, 則 爲 瀉 土 ; 人 無 文, 則 爲 僕 人 土 山 無 麋 鹿, 瀉 土 無 五 穀, 人 無 文 德, 不 爲 聖 賢 物 以 文 爲 表, 人 以 文 爲 基 ( 論 衡 書 解 ) 這 裏 所 推 崇 的 文, 與 德 是 統 一 在 一 起 的, 成 爲 一 個 好 社 會 的 漂 亮 衣 服, 即 一 幅 由 内 而 外 的 精 神 生 命 的 輝 光 試 想, 如 果 没 有 文, 整 個 社 會 不 就 空 洞 化 扁 平 化, 大 家 都 一 樣, 都 没 有 了 表 現 力? 文 猶 質 也, 質 猶 文 也, 虎 豹 之 鞹, 猶 犬 羊 之 鞹 ( 論 語 顔 淵 ) 論 衡 佚 文 : 易 曰 : 大 人 虎 變 其 文 炳, 君 子 豹 變 其 文 蔚 又 曰 : 觀 乎 天 文, 觀 乎 人 文 此 言 天 人 以 文 爲 觀, 大 人 君 子 以 文 爲 操 也 由 大 人 君 子 即 文 化 精 英 構 成 的 社 會, 就 不 會 是 無 毛 之 地 無 本 之 國 錢 賓 四 在 他 的 國 史 大 綱 裏, 貫 穿 的 一 條 主 綫, 即 中 國 社 會 由 先 秦 而 唐 宋, 尚 文 教 重 文 治 的 力 量 漸 成 國 史 的 主 流 正 如 白 魯 詢 所 觀 察 的 : 從 歷 史 上 看, 對 中 國 人 來 説, 實 行 文 治 (ruled by literati) 是 最 自 然 不 過 的 權 威 形 式 因 而, 所 有 的 中 國 人 從 孩 童 時 代 就 接 受 了 這 樣 一 種 觀 念 他 們 相 信, 社 會 群 體 中 的 佼 佼 者 是 那 些 在 文 辭 方 面 比 其 他 人 更 優 秀 的 人 就 此 而 言, 中 國 文 化 和 歐 洲 傳 統 在 很 大 程 度 上 是 相 通 的 因 爲 西 方 文 明 也 非 常 珍 視 聖 經 等 文 本 的 神 聖 性 和 語 言 文 字 的 力 量 西 方 人 也 認 爲, 應 該 尊 敬 那 些 可 以 精 明 地 辨 析 法 律 言 辭 的 人, 而 不 管 這 種 法 是 神 聖 法, 還 是 世 俗 法 同 樣, 在 中 國 文 明 中, 精 英 人 物 的 象 徵 性 標 志 就 是 精 通 言 辭 1 所 以, 吾 人 重 新 解 讀 尚 書 中 有 關 衣 服 圖 案 的 這 一 段 奇 特 的 文 字, 恰 恰 正 是 文 治 天 下 進 德 修 業 的 君 子 之 象 : 予 欲 觀 古 人 之 象 : 日 月 星 辰 山 龍 華 蟲, 作 繪, 宗 彝 ; 藻 火 粉 米 黼 黻 絺 繡, 以 五 采 彰 施 于 五 色, 作 服, 汝 明!( 尚 書 益 稷 ) 1 白 魯 恂 毛 澤 東 的 心 理 分 析, 臺 北 : 時 代 國 際 文 化 出 版 2009 年 版, 第 230 頁

9 126 嶺 南 學 報 復 刊 號 (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 日 月 星 辰 山 川 風 景 鳥 獸 蟲 魚 五 采 五 色, 是 文 明 人 深 心 喜 愛 的 美 好 形 象, 而 客 觀 世 界 的 美 好 事 物, 恰 如 鏡 子, 映 照 人 的 美 好 汝 明, 即 人 自 己 的 光 明, 惟 有 在 反 觀 自 己 的 造 型 上, 纔 看 得 見 喜 氣 活 潑 樂 觀 自 信 1! 有 文 明 作 品, 纔 是 人 的 真 正 價 值 所 在, 在 古 人 看 來, 没 有 衣 服 上 的 那 些 圖 案, 就 不 能 反 觀 自 己 的 造 型! 吾 人 可 以 通 過 屈 原, 看 衣 與 士 人 文 學 精 神, 是 一 種 文 化 美 學 制 芰 荷 以 爲 衣 兮, 集 芙 蓉 以 爲 裳 高 余 冠 之 岌 岌 兮, 長 余 佩 之 陸 離 芳 與 澤 其 雜 糅 兮, 唯 昭 質 其 猶 未 虧 佩 繽 紛 其 繁 飾 兮, 芳 菲 菲 其 彌 章 ( 離 騷 ) 香 花 美 服, 是 芬 芳 生 命 的 表 現, 哪 怕 是 化 而 爲 山 鬼, 依 然 身 著 薜 蘿 裳, 這 裏 有 高 度 的 自 珍 自 愛 自 信 吾 人 看 以 衣 喻 文 是 古 代 中 國 文 壇 的 流 行 話 語 : 觀 人 以 言, 美 於 黼 黻 文 章 ( 荀 子 非 相 ) 言 順 比 滑 澤, 洋 洋 纚 纚 然 ( 韓 非 子 難 言 ) 自 造 奇 錦, 紌 繏, 縿 緣 盧 中, 發 揚 文 采, 轉 代 無 窮 ( 揚 雄 蜀 都 賦 ) 文 如 錦 繡 ( 王 充 論 衡 定 賢 ) 知 文 錦 之 可 惜, 不 知 文 人 之 可 惜, 不 通 類 矣 ( 王 充 論 衡 佚 文 ) 詩 緣 情 而 綺 靡 ( 陸 機 文 賦 ) 暨 音 聲 之 迭 代, 若 五 色 之 相 宣 ( 同 上 ) 藻 思 綺 合, 炳 若 縟 繡 ( 同 上 ) 1 舊 注 以 爲 五 采 作 服 是 五 個 等 級 的 服 裝, 自 天 子 公 侯 子 男 而 卿 大 夫 其 實 所 謂 古 人 之 象, 以 人 類 學 的 觀 點 來 看, 是 初 民 處 於 由 蒙 昧 而 文 明 的 初 醒 時 代, 以 自 然 之 象 比 德 思 維 的 表 現 因 而, 汝 明, 新 舊 注 皆 理 解 爲 你 們 要 去 做 ( 見 李 民 王 健 尚 書 譯 注, 上 海 :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2000 年 版 ; 以 及 江 灝 錢 宗 武 今 古 文 尚 書 全 譯, 貴 州 : 貴 州 人 民 出 版 社 1990 年 版 ), 似 乎 明 的 意 涵 與 比 德 思 維 不 相 干

10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然 而 衣 是 美 飾, 也 是 束 縛, 因 而 史 上 也 有 以 衣 爲 武 器, 攻 擊 禮 制, 崇 尚 解 放 者 魏 晉 任 誕 之 士 風, 即 是 如 此 : 禮 教 漸 頽, 敬 讓 莫 崇, 傲 慢 成 俗, 儔 類 飲 會, 或 蹲 或 踞, 暑 夏 之 月, 露 首 袒 體 漢 之 末 世 或 褻 衣 以 接 人, 或 裸 袒 而 箕 踞 ( 抱 朴 子 外 篇 疾 謬 ) 王 平 子 胡 母 彦 國 諸 人, 皆 以 任 放 爲 達, 或 有 裸 體 者 ( 世 説 新 語 德 行 ) 叔 孫 通 儒 服, 漢 王 憎 之 ; 乃 變 其 服, 服 短 衣, 楚 製,( 索 隱 案 : 孔 文 祥 云 : 短 衣 便 事, 非 儒 者 衣 服 高 祖 楚 人, 故 從 其 俗 裁 製 ) 漢 王 喜 ( 史 記 卷 九 十 九 ) 案, 高 祖 不 喜 儒 者, 故 不 認 同 儒 服, 强 行 摘 來 訪 者 儒 冠 尿 此 亦 傳 統 中 國 流 氓 意 識 之 衣 文 化 吾 人 看 現 代 中 國 也 是 以 衣 喻 文 以 衣 喻 人 生, 然 其 中 已 墜 入 幽 暗 意 識 : 生 命 如 一 襲 華 美 的 袍, 上 面 爬 滿 了 蝨 子 ( 張 愛 玲 天 才 夢 ) 這 是 將 日 常 人 生 的 幽 暗 瑣 屑 無 聊 與 無 奈, 翻 開 來 給 人 看 127 這 種 衣 領 根 本 不 可 恕 可 是 它 象 徵 了 十 年 前 那 種 理 智 化 的 淫 逸 的 空 氣 直 挺 挺 的 衣 領 遠 遠 隔 開 了 女 神 似 的 頭 與 下 面 的 豐 柔 的 肉 身 這 兒 有 諷 刺 有 絶 望 後 的 狂 笑 ( 張 愛 玲 更 衣 記 ) 張 愛 玲 諷 刺 五 四 新 文 化 輸 入 西 學 崇 尚 科 學, 然 與 中 國 真 實 人 生 的 地 氣 太 不 相 接 這 仍 是 以 衣 喻 文 無 論 是 屈 子 之 香 草 美 服, 還 是 魏 晉 人 之 裸 袒 箕 踞, 以 及 張 愛 玲 的 以 衣 喻 世, 意 雖 有 正 反 二 柄, 然 而 骨 子 裏 還 是 衣 政 治 : 從 文 化 精 英 中 心 道 德 文 章 中 心, 變 而 爲 文 化 精 英 批 判 傳 統 人 生 價 值 批 判 仍 然 是 大 符 號, 雖 然 看 起 來 是 小 符 號 小 結 : 一 與 槍 杆 子 裏 出 政 權 相 對, 中 國 文 化 推 崇 文 治 天 下, 人 文 化 成,

11 128 嶺 南 學 報 復 刊 號 (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 衣 被 萬 物, 顯 諸 仁, 是 中 國 文 化 的 核 心 特 色 二 衣 的 符 號 意 義 上 至 家 國, 下 至 個 人, 以 廣 義 的 衣 爲 中 心, 構 成 完 整 的 禮 樂 文 明 系 統 對 於 文 化 人 來 説, 就 是 建 構 自 己 的 文 化 生 命, 透 過 文 學 或 文 章, 來 反 觀 自 己 的 造 型 三 以 衣 喻 文, 以 衣 喻 世, 二 柄 多 邊, 是 獨 特 的 中 國 文 學 符 號 學 的 内 涵 三 在 物 質 文 明 的 背 後 : 學 習 取 向 與 身 份 認 同 物 質 文 明 的 衣, 很 多 情 況 下, 也 並 不 只 是 止 於 衣 服, 往 往 更 透 過 衣 服, 進 而 討 論 衣 服 背 後 的 觀 念 思 潮 文 化 變 遷 大 義 等, 稱 類 小 而 旨 極 大, 舉 類 邇 而 見 義 遠 最 爲 常 見 的 衣 符 號, 一 是 作 爲 學 習 的 政 治 : 以 衣 變 肯 定 世 變 ; 一 是 作 爲 身 份 的 政 治, 以 衣 裳 分 辨 華 夷 兩 者 看 似 相 反, 實 爲 相 濟 ( 一 ) 學 習 的 政 治 : 以 衣 變 觀 世 變 史 實 中 可 見, 凡 衣 裳 學 外 來 者, 無 非 兩 類 : 一 是 後 進 學 習 先 進, 二 是 先 進 文 化 極 爲 自 信, 故 能 包 容 外 來 者 前 者 如 女 真 學 漢 俗 金 史 輿 服 志 : 初, 女 真 人 不 得 改 爲 漢 姓 及 學 南 人 裝 束, 違 者 杖 八 十 編 爲 永 制 ( 卷 四 十 三 ) 案, 禁 令 從 側 面 反 映 了 真 相 爲 何 女 真 人 不 斷 學 南 人 甚 至 改 漢 姓? 金 世 宗 問 臣 下 : 用 女 真 文 所 作 的 文 字, 總 不 如 漢 文 的 精 深, 此 事 如 之 何? 臣 子 回 答 : 使 用 時 間 久 賢 人 多, 即 深 由 此 即 可 見 出 金 人 深 深 受 先 進 文 化 即 漢 文 化 的 吸 引 1 1 見 金 史 選 舉 志 一 吕 思 勉 曾 以 此 爲 漢 字 世 界 第 一 的 標 準 金 世 宗 這 一 問, 很 有 意 思 而 其 臣 下 的 回 答, 亦 是 很 有 見 地 的 各 種 語 言 文 字 的 深 淺, 有 一 簡 單 測 定 之 法, 即 ( 一 ) 使 用 之 人 愈 多,( 二 ) 流 行 的 地 區 愈 廣,( 三 ) 經 歷 的 時 間 愈 久, 則 其 内 容 愈 精 深 如 以 此 爲 標 準, 則 我 國 之 文 字, 亦 可 稱 世 界 第 一 見 氏 著 吕 思 勉 論 學 叢 稿, 上 海 :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2006 年 版, 第 頁

12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129 後 者 可 以 黄 秋 岳 花 隨 人 聖 盦 摭 憶 爲 代 表 是 書 有 長 篇 文 字 討 論 衣, 從 戰 國 時 代 的 胡 服, 到 近 代 西 裝, 從 事 實 出 發, 平 實 討 論 中 國 古 代 衣 裳 文 明 背 後 兼 並 包 蓄 的 文 化 精 神, 甚 有 識 見 : 近 古 服 制, 早 已 雜 用 胡 俗, 王 靜 庵 著 有 胡 服 考, 述 之 最 詳 晉 以 來, 惠 文 冠, 具 帶 履 靴, 上 褶 下 袴, 隋 以 後, 彌 趨 窄 小, 此 風 已 數 百 年 蓋 由 於 戰 術 變 更, 車 戰 易 爲 騎 戰, 故 不 得 不 然 唐 代 法 服, 尤 參 戎 狄 之 制, 長 安 胡 人 雜 居, 劉 肅 新 語 : 尹 伊 判 謂 : 胡 著 漢 帽, 漢 著 胡 帽 可 爲 貞 觀 初 長 安 漢 人 已 行 胡 帽 之 證 新 唐 書 載 : 太 宗 子 承 乾, 使 户 奴 數 十 百 人, 習 音 學 胡 人, 椎 髻, 剪 綵 爲 舞 衣, 尋 橦 跳 劍, 鼓 鞞 聲 通 晝 夜 不 絶 又 好 突 厥 言, 及 所 服, 選 貌 類 胡 者, 被 以 羊 裘, 辮 髮, 五 人 建 一 落, 張 氈 舍, 造 五 狼 頭 纛, 分 戟 爲 陣, 繫 幡 旗, 設 穹 廬 自 居, 使 諸 郎 斂 羊 以 烹, 抽 佩 刀 割 肉 相 啗 今 考 貞 觀 五 年, 突 厥 平, 從 温 彦 博 議, 移 其 族 類 數 千 家 入 居 長 安, 承 乾 之 好 突 厥 言 突 厥 服, 必 爲 此 輩 所 化 舊 唐 書 輿 服 志 云 : 武 德 貞 觀 之 時, 宫 人 騎 馬 者, 依 齊 隋 舊 制, 多 著 羃, 雖 發 自 戎 夷, 而 全 身 障 蔽, 不 欲 途 路 窺 之, 王 公 之 家 亦 用 此 制 永 徽 之 後, 皆 用 帷 帽, 拖 裙 到 頸, 漸 爲 淺 露, 尋 下 敕 禁 斷, 初 雖 暫 息, 旋 又 復 舊, 咸 亨 二 年, 又 下 敕 曰 百 官 家 口, 咸 預 士 流, 至 於 衢 路 之 間, 豈 可 全 無 障 蔽 比 來 多 著 帷 帽, 遂 棄 羃, 曾 不 乘 車, 别 坐 檐 子, 遞 相 仿 效, 浸 成 風 俗, 過 爲 輕 率, 深 失 體 容 前 者 已 令 漸 改, 如 聞 猶 未 止 息, 又 命 婦 朝 謁, 或 將 馳 駕 車, 既 入 禁 門, 有 虧 肅 敬, 此 並 乖 於 儀 式, 理 須 禁 斷 自 今 以 後, 勿 使 更 然 則 天 之 後, 帷 帽 大 行, 羃 漸 息 中 宗 即 位, 宫 禁 寬 弛, 公 私 婦 人, 無 复 羃 之 制 開 元 初 從 駕 宫 人 騎 馬 者, 皆 著 胡 帽, 靚 妝 露 面, 無 復 障 蔽, 士 庶 之 家, 又 相 仿 效, 帷 帽 之 制, 絶 不 行 用 俄 又 露 髻 馳 騁, 或 有 著 丈 夫 衣 帽 靴 衫, 而 尊 卑 内 外, 斯 一 貫 矣 按 羃, 見 吐 谷 渾 傳 帷 帽, 制 如 席 帽, 事 物 原 始 : 帷 帽 創 於 隋 代 永 徽 中, 拖 裙 及 頸, 今 世 士 人, 往 往 用 皂 紗 全 幅, 綴 於 油 帽, 或 氈 笠 之 前, 以 障 風 塵, 爲 遠 行 之 服, 蓋 本 於 此 而 德 人 勒 柯 克, 在 高 昌 所 發 見 壁 畫, 有 大 帽 披, 殆 即 羃 也 此 自 爲 土 耳 其 波 斯 之 風, 其 後 流 傳 損 益, 至 於 史 稱 太 常 樂 尚 胡 曲, 貴 人 御 饌, 盡 供 胡 食, 士 女 皆 竟 衣 胡 服, 可 知 朝 廷 之 衮 裳 冠 帶, 雖 遵 采 禮 經, 而 坊 巷 閥 閲, 則 各 從 時 尚 又 如 靴, 本 戎 服, 長 靿 尤 爲 軍 戎 通 服, 北 齊 全 用 長 靿, 誠 爲 胡 羯 之 制 趙 宋 初, 沿 舊 制, 改 用 襪

13 130 嶺 南 學 報 復 刊 號 (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 履, 其 後 復 改 用 靴, 以 黑 革 爲 之, 則 亦 胡 俗 宋 建 隆 四 年, 范 質 與 禮 官 議, 袴 褶 制 度, 先 儒 無 説, 惟 開 元 有 之, 此 亦 是 胡 服 盛 於 盛 唐 流 沿 成 俗 之 證 晚 近 詩 人, 多 用 司 馬 温 公 深 衣 故 事, 其 實 深 衣 古 禮, 非 宋 制 温 公 衣 深 衣, 正 是 其 泥 古 處 聞 見 録 : 司 馬 温 公, 依 禮 記 作 深 衣, 間 幅 巾 縉 帶, 每 出, 朝 服 乘 馬, 用 皮 匣 貯 深 衣 隨 其 後, 入 獨 樂 園, 則 衣 之, 嘗 謂 康 節 曰, 先 生 亦 可 衣 此 乎? 康 節 曰, 某 爲 今 人, 當 服 今 時 之 衣 温 公 歎 其 言 合 理 此 事 絶 可 爲 談 資 温 公 雖 好 古, 而 以 皮 匣 貯 深 衣 隨 行, 則 不 唯 取 便, 亦 近 時 矣 康 節 之 言, 誠 爲 通 儒 名 論, 本 是 今 人, 何 爲 古 服? 温 公 能 知 其 合 理, 故 是 賢 者 蓋 此 泱 泱 數 萬 里 之 神 州, 有 史 以 來, 其 迎 新 納 異, 雜 糅 衆 俗, 飆 轉 豹 變, 初 無 一 日 之 息 前 乎 此 者, 一 切 如 是, 後 乎 此 者, 其 飆 轉 豹 變, 必 别 開 生 面, 創 鑄 瑰 異, 亦 一 切 皆 如 是, 小 儒 拘 墟, 哆 口 張 目, 固 絶 無 遏 止 之 術 也 余 前 所 標 舉 吾 族 郅 治 之 盛 唐, 其 含 納 西 俗, 奄 有 衆 長, 尤 不 勝 縷 述, 故 蔚 爲 吾 史 之 光 繇 是 而 言, 凡 一 民 族 苟 能 濯 磨 自 强 者, 文 治 武 功 之 柄, 由 我 運 之, 至 於 藝 文 器 皿, 正 須 開 關 延 敵, 敵 且 潰 而 鎔 於 我 苟 國 自 不 振, 則 雖 日 夜 訑 訑 然 拒 人, 人 且 斬 關 而 進 矣 1 案, 此 泱 泱 數 萬 里 之 神 州, 有 史 以 來, 其 迎 新 納 異, 雜 糅 衆 俗, 飆 轉 豹 變, 初 無 一 日 之 息, 所 表 現 的 正 是 物 質 文 明 的 衣 裳 背 後, 源 源 混 混 的 民 族 文 化 生 命 力 以 衣 觀 世, 中 國 並 没 有 什 麽 純 而 又 粹 的 漢 服 華 夏 文 明 歷 來 是 在 學 習 外 來 文 明 中 成 就 其 悠 長 與 久 大 的 從 長 時 段 的 大 歷 史 來 看, 只 要 能 使 當 時 當 地 的 百 姓 得 到 好 處, 有 以 自 充 其 力, 所 有 的 外 來 物, 都 可 化 而 爲 國 寶 那 些 拒 絶 新 知 新 學 新 思 想 與 新 觀 念 的 藉 口, 都 是 短 視 的 當 然, 除 了 學 習 的 政 治, 衣 之 背 後, 尚 有 身 份 的 政 治 正 如 陳 寅 恪 的 名 言 : 一 方 面 盡 量 輸 入 外 來 之 學 説, 一 方 面 不 忘 本 來 民 族 之 地 位 ( 馮 友 蘭 中 國 哲 學 史 下 册 審 查 報 告 ) 同 時, 這 也 正 是 衣 思 維 之 二 柄 ( 二 ) 身 份 的 政 治 : 以 衣 裳 分 辨 華 夷 在 大 唐 服 裝 雜 以 胡 俗 的 時 代, 不 是 没 有 批 評 與 反 對 的 聲 音 元 稹 新 1 黄 濬 花 隨 人 聖 盦 摭 憶, 上 海 : 上 海 書 店 出 版 社 1998 年 版, 第 頁

14 題 樂 府 十 二 首 法 曲 : 自 從 胡 騎 起 煙 塵, 毛 毳 腥 膻 滿 咸 洛 女 爲 胡 婦 學 胡 妝, 伎 進 胡 音 務 胡 樂 胡 音 胡 騎 與 胡 妝, 五 十 年 來 竟 紛 泊 白 居 易 新 樂 府 有 時 世 妝 :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131 昔 聞 披 髮 伊 川 中, 辛 有 見 之 知 有 戎 元 和 妝 梳 君 記 取, 髻 堆 面 赭 非 華 風 據 陳 寅 恪 先 生 考 證, 時 世 妝 是 唐 貞 元 末 流 行 於 長 安 的 吐 蕃 衣 飾 風 俗 文 化 史 與 政 治 史 的 角 度 是 不 同 的 自 德 宗 貞 元 三 年 平 涼 败 盟 後, 唐 室 與 吐 蕃 入 於 敵 對 狀 態, 因 而, 在 大 敵 當 前 的 戰 爭 年 代, 詩 人 著 眼 於 胡 騎 起 煙 塵 的 焦 慮, 抨 擊 胡 俗 以 振 起 士 氣, 無 可 厚 非 身 份 的 政 治 即 認 同 的 政 治 一 個 共 同 體 内 部, 透 過 文 化 符 號 達 到 彼 此 的 身 份 聯 結, 召 唤 精 神 的 凝 聚 與 認 同, 從 而 獲 取 共 同 體 自 身 的 力 量 文 獻 中 對 衣 裳 雜 胡 俗 的 批 評, 多 半 背 後 有 戰 爭 的 影 子 再 如 下 列 史 例 : 1 2 唐 憲 宗 時, 吐 蕃 使 其 中 書 令 尚 騎 心 兒 攻 敦 煌 請 救, 回 鶻 逾 年 不 至 糧 械 皆 盡, 登 城 呼 曰 : 爲 毋 徙 他 境, 請 以 城 降 騎 心 兒 許 諾, 於 是 出 降 自 攻 城 至 是 十 一 年, 州 人 皆 服 臣 虜 歲 時 祀 祖 父, 衣 中 國 之 服, 號 慟 而 藏 之 當 時 左 袵 從 胡 俗, 至 今 藏 得 唐 衣 裳 年 年 寒 食 憶 中 原, 還 著 衣 冠 望 鄉 哭 老 身 倖 存 衣 在 篋, 官 軍 幾 時 馳 獻 捷 1 吐 蕃, 國 地 君 世 部 族 名 號 物 俗, 見 於 唐 著 矣 當 唐 之 盛 時, 河 西 隴 右 三 十 三 州, 涼 州 最 大, 土 沃 物 繁 而 人 富 樂 安 禄 山 之 亂, 肅 宗 起 靈 武, 悉 召 河 西 兵 赴 難, 而 吐 蕃 乘 虚 攻 陷 河 西 隴 右, 華 人 百 萬 皆 陷 於 虜 文 宗 時, 嘗 遣 使 者 至 西 域, 見 甘 涼 瓜 沙 等 州 城 邑 如 故, 而 陷 虜 之 人 見 唐 使 者, 夾 道 迎 呼, 涕 泣 曰 : 皇 帝 猶 念 陷 蕃 人 民 否? 其 人 皆 天 寶 時 陷 虜 者 子 孫, 其 語 言 稍 變, 而 衣 服 猶 不 改 2 曾 棨 敦 煌 曲, 錢 謙 益 列 朝 詩 集 乙 集 第 二, 北 京 : 中 華 書 局 2007 年 版, 第 四 册, 第 2222 頁 歐 陽 修 徐 無 黨 新 五 代 史, 北 京 : 中 華 書 局 1974 年 版, 第 913 頁

15 132 嶺 南 學 報 復 刊 號 (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 案, 從 最 末 一 句 語 言 稍 變, 而 衣 服 猶 不 改, 可 以 看 出, 服 裝 甚 至 是 比 語 言 還 要 久 長 的 文 化 認 同 唐 代 河 西 居 民 之 民 族 尊 嚴 與 堅 守, 讀 之 驚 心 動 魄 這 絶 不 是 什 麽 服 裝 的 保 守 性 尤 其 在 一 些 文 明 的 邊 陲 地 域, 高 文 明 面 對 低 文 明, 有 理 由 保 持 其 優 越 性 在 關 係 到 民 族 生 存 與 發 展 的 艱 苦 環 境 中, 守 住 衣 冠 文 物, 即 是 守 住 民 族 的 生 機, 守 住 文 明 的 高 貴 文 化 的 尊 嚴 因 而, 衣 裳 背 後 的 精 神, 學 習 的 政 治 與 身 份 的 政 治, 並 不 矛 盾, 同 樣 是 爲 了 民 族 生 命 更 加 旺 健 地 發 展 喜 新 而 不 厭 舊 認 同 而 不 退 守, 近 代 有 關 衣 服 與 認 同 的 故 事 極 多 如 西 人 李 提 摩 太 親 歷 晚 清 四 十 五 年 : 有 一 天, 我 换 上 了 當 地 人 的 服 飾, 削 了 頭 髮, 做 上 了 一 條 假 辮 子 男 人 女 人 還 有 孩 子, 都 跑 出 來 要 親 眼 目 睹 這 般 景 觀 我 聽 到 背 後 一 個 人 對 另 一 個 人 説 : 啊! 他 現 在 看 起 來 像 一 個 人 了! 那 天 下 午, 我 被 邀 請 去 一 户 人 家 喝 茶 現 在 我 明 白, 以 前 没 有 人 邀 請 我, 實 在 是 很 有 道 理 的 如 果 我 穿 著 外 國 人 的 服 裝, 看 起 來 會 非 常 奇 怪, 當 我 坐 在 屋 子 裏 時, 各 種 各 樣 看 熱 鬧 的 就 會 湊 到 紙 糊 的 窗 子 前, 每 個 人 都 悄 無 聲 息 地 用 指 頭 尖 沾 著 唾 沫 把 窗 紙 戳 一 個 洞, 在 上 面 湊 上 一 隻 眼 睛 反 過 來, 當 外 國 人 穿 上 中 國 服 裝 後, 他 就 像 一 個 普 通 的 中 國 人, 不 值 得 一 看 了 1 章 太 炎 立 志 臨 終 易 喪 服, 不 做 大 清 之 鬼 專 門 爲 此 撰 文,1936 年 有 答 吳 絸 論 喪 服 書 答 沈 商 耆 論 喪 服 書 2 另 有 一 個 有 趣 的 故 事 是 關 於 王 湘 綺 的 : 民 國 元 年 湘 綺 生 日, 忽 著 朝 珠 補 褂 紅 帽, 延 宴 賓 客, 譚 組 庵 方 爲 都 督, 詣 之, 莊 語 謂 之 曰 : 清 既 亡 矣, 先 生 何 事 服 此? 時 組 庵 適 衣 西 裝, 湘 綺 執 袂 曰 : 我 與 汝 穿 的 都 是 外 國 衣 服 相 與 哄 堂 一 笑 3 李 提 摩 太 著, 李 憲 堂 侯 林 莉 譯 親 歷 晚 清 四 十 五 年 李 提 摩 太 在 華 回 憶 録, 天 津 : 天 津 人 民 出 版 社 2005 年 版, 第 62 頁 載 於 制 言 第 二 十 七 期 (1936 年 ) 載 花 隨 人 聖 盦 摭 憶 演 義 更 多 的 是 民 國 趣 聞 : 次 日, 先 生 乘 竹 椅 小 轎 至 都 督 府, 湯 督 出 迎 於 門 外 先 生 著 開 汽 袍 大 袖 對 衿 馬 褂, 方 領 馬 蹄 袖, 緞 靴 荷 包 俱 全, 腦 後 垂 小 辮 一 條, 長 約 一 尺 餘 先 生 本 係 禿 頂, 其 髮 早 已 無 復 存 在, 此 次 所 垂 之 辮, 乃 用 紅 繩 拈 成 兩 股, 形 式 與 繩 無 異 有 人 戲 問 其 故, 先 生 笑 曰 : 我 之 裝 束, 亦 西 裝 也, 難 道 他 人 可 以 著 西 裝, 我 獨 不 能 著 西 裝 乎? 其 詼 諧 有 如 此 者

16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133 表 面 是 忠 清, 骨 子 裏 是 趨 新 ; 身 份 的 政 治 中 有 開 放 的 智 慧, 從 舊 的 守 護 中, 恰 恰 表 明 了 中 國 文 化 的 新 新 不 已, 這 無 疑 是 衣 符 號 之 名 典 身 份 的 認 同 中 不 止 有 民 族 的 認 同, 也 有 階 級 的 認 同 : 昨 日 到 城 郭, 歸 來 淚 滿 襟 遍 身 女 衣 者, 盡 是 讀 書 人 唐 人 詩 有 關 世 教 者, 盡 多 求 其 痛 切 民 隱 者, 莫 如 昨 日 到 城 郭, 歸 來 淚 淌 襟 遍 身 綺 羅 者, 不 是 養 蠶 人 二 十 年 來, 東 南 郡 邑 凡 生 員 讀 書 人, 家 有 力 者, 盡 爲 婦 人 紅 紫 之 服, 外 披 内 衣 1 ( 唐 ) 武 德 元 年 六 月 二 十 四 日, 萬 年 縣 法 曹 孫 伏 伽 上 書 曰 : 百 戲 散 樂, 本 非 正 聲, 有 隋 之 末, 始 見 崇 用, 此 謂 淫 風, 不 可 不 改 近 者, 太 常 官 司, 於 人 間 借 婦 女 裙 襦 五 百 餘 具, 以 充 散 樂 之 服, 云 擬 於 元 武 門 遊 戲 臣 竊 思 量, 非 貽 厥 孫 謀, 爲 萬 世 法 也 又 論 語 曰 : 樂 則 韶 舞 以 此 言 之, 散 樂 定 非 功 成 之 樂 如 臣 愚 見, 請 並 廢 之, 則 天 下 幸 甚 2 前 一 例 從 衣 變 觀 世 變, 後 一 例 從 宫 樂 看 政 風, 皆 各 有 其 見 其 衣 思 維, 皆 從 禮 樂 制 度 與 士 人 身 份 的 莊 嚴 神 聖 而 來 小 結 : 一 學 習 的 政 治 : 以 衣 變 肯 定 世 變, 文 化 是 在 學 習 中 進 步 的, 是 中 國 的 一 種 積 極 進 取 與 時 俱 進 的 文 化 態 度 二 身 份 的 政 治 : 以 衣 裳 分 辨 華 夷, 是 傳 統 中 國 的 自 我 認 同 的 一 種 政 治 三 學 習 的 政 治 與 身 份 的 政 治, 二 者 之 間 不 一 定 是 矛 盾 的 因 爲 身 份 的 政 治 是 民 族 存 亡 與 危 機 時 刻 的 一 種 精 神 生 命 的 自 我 强 化, 是 共 同 體 遭 遇 危 機 的 一 種 本 能 的 回 應, 尤 其 是 高 文 明 遭 遇 低 文 明 的 威 脅 時 更 是 如 此 而 學 習 的 政 治 是 一 種 文 化 發 展 常 態 相 反 而 相 濟, 共 同 成 全 著 既 有 主 體 性, 又 能 調 適 而 上 遂 的 文 化 生 命 1 2 李 樂 見 聞 雜 記 卷 十, 續 修 四 庫 全 書 本 王 溥 論 樂, 上 海 :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1991 年 版 唐 會 要, 卷 三 十 四, 第 727 頁

17 134 嶺 南 學 報 復 刊 號 (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 四 天 文 與 情 文 : 藝 術 中 的 衣 服 與 文 學 中 的 心 靈 秘 史 中 國 藝 術 與 中 國 文 學 之 中, 衣 意 象 之 指 向 不 一 前 者 指 向 宇 宙 生 命 之 道 的 體 驗, 後 者 指 向 人 心 人 情 之 微 至 這 亦 是 中 國 衣 意 象 之 二 柄 ( 一 ) 宇 宙 想 象 德 性 人 物 : 中 西 藝 術 之 異 中 國 人 物 畫 與 人 物 藝 術 中 的 衣 飾 的 意 義, 很 多 人 並 不 能 懂 我 曾 經 批 評 過 某 大 作 家, 在 他 的 眼 裏, 敦 煌 藝 術, 那 些 飛 天 那 些 吳 帶 當 風, 就 只 是 繪 畫 技 法 1 他 不 知 道, 爲 什 麽 新 疆 克 孜 爾 壁 畫 中 那 些 全 裸 體 的 天 人 伎 樂 和 菩 薩, 而 到 了 莫 高 窟 就 全 都 穿 上 了 裙 子, 爲 什 麽 到 了 唐 代 會 有 宫 娃 如 菩 薩 的 現 象? 在 印 度 本 土 並 不 飛 的 飛 天, 如 何 到 了 這 裏 卻 飄 動 著 長 長 的 衣 袖, 極 舒 展 地 向 那 天 邊 飛 去 2? 他 不 提 這 些 問 題, 首 先, 也 就 不 知 道 哪 些 是 本 土 的 舊 東 西, 哪 些 是 外 來 的 新 元 素, 也 就 看 不 到 中 國 文 化 真 正 的 突 破 與 創 意 譬 如, 吳 帶 當 風 與 曹 衣 出 水 的 兩 種 系 統, 在 敦 煌 壁 畫 中 的 此 消 彼 長, 就 是 一 個 很 有 意 思 的 問 題 前 者 代 表 中 國 本 土 的 觀 念 與 技 法, 後 者 則 體 現 爲 異 文 化 更 多 的 因 素, 最 終 是 前 者 佔 了 相 對 的 優 勢 3 那 些 長 長 的 衣 袖 與 飄 帶, 其 實 正 是 裳 者 彰 也, 彰 顯 人 飛 動 的 意 味, 彰 顯 胡 曉 明 知 識 學 養 與 文 化 意 識, 載 於 文 藝 理 論 研 究 第 一 期 (1996 年 ); 另 載 文 化 的 認 同, 合 肥 : 安 徽 教 育 出 版 社 2008 年 版, 第 263 頁 饒 宗 頤 敦 煌 白 畫 導 論 對 人 物 畫 的 描 述 : P 2002 繪 金 剛 神 將 手 執 武 器 衣 帶 飄 忽 ; P 3958 此 幅 只 繪 十 二 觀 音 像, 雙 手 擎 珠, 衣 帶 飄 舉, 一 手 執 楊 枝, 白 描, 綫 條 極 美 ; P 3969 飄 帶 著 青 綠 色, 行 筆 縱 放 ; P 4649 袴 褶 綫 條 娟 秀, 衣 帶 飄 舉 ; 衣 裾 略 作 高 古 遊 絲 描 ; P 4514 舞 者 舉 手 投 足, 手 執 飄 帶, 作 飛 揚 低 昂 之 狀 一 人 手 執 法 器, 衣 褶 綫 條 頗 恣 肆 ; P 4518 衣 裾 雲 氣 及 佛 光 輪 廓 並 以 顫 筆 寫 之 ; P 4518 瓔 珞 天 衣, 創 意 自 異 ( 見 氏 著 畫 寧 頁 國 畫 史 論 集, 臺 北 : 時 報 文 化 出 版 企 業 有 限 公 司 1993 年 版 ) 又 參 吳 焯 : 與 服 裝 變 化 相 聯 繫, 繪 畫 的 綫 條 也 相 應 起 著 變 化 北 朝 早 期 壁 畫, 衣 服 貼 體, 且 暈 染 較 多, 一 般 不 大 注 重 綫 條 的 運 用 中 期, 褒 衣 博 帶 出 現, 綫 條 的 作 用 有 所 加 强, 但 仍 然 以 濃 重 的 色 彩 取 勝, 綫 條 很 大 程 度 上 還 起 限 定 輪 廓 的 作 用 晚 期 ( 北 周 ) 以 後 綫 條 的 作 用 進 一 步 增 强, 特 别 將 佛 畫 部 分 與 供 養 人 部 分 在 畫 法 上 加 以 區 分, 是 這 一 時 期 的 顯 著 特 點, 這 種 作 風 一 直 繼 續 到 唐 代 如 428 窟 佛 和 菩 薩 仍 採 用 西 域 畫 法, 色 彩 濃 重, 用 圈 染 法 ; 而 供 養 人 色 彩 較 淡, 用 遊 絲 般 的 綫 條 勾 劃 衣 紋, 與 佛 畫 部 分 形 成 顯 明 對 照 ( 見 氏 著 佛 教 東 傳 與 中 國 佛 教 藝 術, 杭 州 : 浙 江 人 民 出 版 社 1991 年 版, 第 351 頁 )

18 人 與 宇 宙 的 關 係 這 裏 有 中 西 方 人 體 藝 術 的 一 個 大 區 别, 西 方 以 人 的 自 然 身 體 爲 美, 中 國 以 人 的 衣 飾 所 傳 達 的 自 然 之 氣 爲 美 林 語 堂 曾 説 : 大 約 中 西 服 裝 哲 學 上 之 不 同, 在 於 西 裝 意 在 表 現 人 身 形 體 而 中 裝 意 在 遮 蓋 身 體 1 但 是 衣 者, 隱 也, 裳 者, 彰 也, 他 的 話 只 説 對 了 前 面 的 一 半 鄭 瑜 毓 説 對 了 另 一 半 : 通 過 氣 感 説, 呈 現 了 整 體 個 人 與 宇 宙 身 體 所 以 可 能 相 互 關 涉 彼 此 連 結 的 氣 化 通 流, 亦 即 這 兩 個 界 域 間 的 連 類 其 實 就 作 用 在 由 個 體 趨 向 整 體 或 者 整 體 召 唤 個 體, 也 可 以 説 就 是 身 體 嵌 入 宇 宙 中 或 者 宇 宙 在 人 身 中 體 現 這 有 助 於 解 決 原 本 個 體 性 整 體 性 的 二 分, 當 然 也 有 助 於 解 釋 天 文 人 文 如 何 類 比 的 通 聯 之 道 2 身 體 嵌 入 宇 宙 中 或 者 宇 宙 在 人 身 中 體 現, 至 少 在 中 國 古 代 的 人 物 畫 中, 正 是 通 過 裳 者 彰 也 的 方 式 完 成 的 衣 服 不 是 禁 忌, 而 是 符 號 豐 富 的 皺 褶, 流 動 的 綫 條, 是 大 自 然 有 機 生 命 存 有 連 續 的 一 種 象 徵 身 若 不 勝 衣, 不 僅 是 道 家 的 人 物 畫 特 徵, 而 且 是 儒 家 的 德 性 人 物 典 型 趙 武 子 張 良 段 太 尉, 皆 是 美 典 3 由 此 可 以 了 解 新 文 學 家 所 謂 衣 裳 的 禮 教 壓 抑 4, 其 實 是 一 種 簡 單 的 説 法 ( 二 ) 衣 者 隱 也 與 中 國 抒 情 傳 統 王 引 之 訓 衣 爲 隱 :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135 依, 隱 也 ( 古 音 微 與 殷 通, 故 依 隱 同 聲 説 文 : 衣, 依 也 白 虎 通 義 : 衣 者, 隱 也 ) 謂 知 小 人 之 隱 也 5 林 語 堂 論 西 裝, 載 馮 坤 娣 編 穿 著 經, 臺 北 : 業 强 出 版 社 1994 年 版, 第 49 頁 鄭 瑜 毓 引 譬 連 類 : 文 學 研 究 的 關 鍵 字 第 一 章 文 與 明 : 從 天 文 與 人 文 的 類 比 談 起, 臺 北 : 聯 經 出 版 公 司 2013 年 版, 第 38 頁 王 鈞 林 注 譯 孔 叢 子 對 魏 王 ( 北 京 : 中 華 書 局 2009 年 版, 第 180 頁 ): 趙 文 子, 其 身 如 不 勝 衣, 其 言 如 不 出 口 非 但 體 陋, 辭 氣 又 吶 吶 然 其 相 晉 國, 晉 國 以 寧, 諸 侯 敬 服, 皆 有 德 故 也 張 愛 玲 更 衣 記 ( 臺 北 : 業 强 出 版 社 1994 年 版, 第 58 頁 ): 薄 而 小 的 標 準 美 女 在 這 一 層 層 衣 衫 的 重 壓 下 失 蹤 了 她 的 本 身 是 不 存 在 的, 不 過 是 一 個 衣 架 子 罷 了 王 引 之 經 義 述 聞 小 人 之 依 條, 即 尚 書 乃 逸 知 小 人 之 苦 痛 ( 南 京 : 江 蘇 古 籍 出 版 社 1985 年 版, 第 98 頁 )

19 136 嶺 南 學 報 復 刊 號 (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 案, 衣 隱 同 義, 隱 即 含 藏 在 裏 面 的 東 西 又 有 言 内 與 言 外 之 别, 一 方 面 隱 藏 一 些 東 西, 另 一 方 面 又 表 現 一 些 東 西 因 而 形 成 中 國 文 學 特 有 的 衣 思 維 : 含 蓄 地 表 達 不 言 之 言 言 在 此 而 意 在 彼 聞 一 多 更 將 此 發 展 而 爲 隱 喻 : 隱 語 古 人 只 稱 作 隱, 它 的 手 段 和 喻 一 樣, 而 目 的 完 全 相 反 喻 訓 曉, 是 藉 另 一 事 物 來 把 本 來 説 不 明 白 的 説 得 明 白 點 ; 隱 訓 藏, 是 藉 另 一 事 物 來 把 本 來 可 以 説 得 明 白 的 説 得 不 明 白 點 喻 與 隱 是 對 立 的, 只 因 二 者 的 手 段 都 是 拐 著 彎 兒, 借 另 一 事 物 來 説 明 一 事 物, 所 以 常 常 被 人 混 淆 起 來 隱 與 喻, 目 的 雖 不 同, 效 果 常 常 是 相 同 的 1 從 現 代 的 觀 點 看, 文 章 寫 作 之 衣 思 维, 兼 明 喻 與 暗 喻 恰 是 中 國 詩 學 的 藝 術 要 義 中 國 抒 情 文 學 一 大 特 徵, 即 抒 寫 隱 情, 即 : 把 本 來 可 以 説 得 明 白 的 説 得 不 明 白 點 隱 蔽 的 感 情, 往 往 是 一 種 私 人 文 學 其 實 不 一 定 是 爲 了 抒 情, 如 果 要 抒 情, 不 如 寫 小 説 或 散 文 直 言 更 有 效 果 往 往 是 爲 了 製 作 一 件 美 麗 的 語 言 衣 裳, 作 爲 人 生 的 某 種 耐 人 寻 味 的 紀 念 抒 寫 隱 情 的 特 徵, 皆 將 能 指 與 所 指 的 關 係 靈 動 化 細 節 化 韻 味 化, 尤 其 是 愛 情 文 學 中 的 衣, 是 一 個 傳 達 情 意 的 語 言 藝 術 符 號 吾 人 可 暫 離 經 學, 從 文 學 角 度 解 讀 詩 經 中 那 些 男 女 之 辭 : 青 青 子 衿, 悠 悠 我 心 縱 我 不 往, 子 寧 不 嗣 音?( 鄭 風 子 衿 ) 出 其 東 門, 有 女 如 雲 雖 則 如 雲, 匪 我 思 存 縞 衣 綦 巾, 聊 樂 我 員!( 鄭 風 出 其 東 門 ) 子 惠 思 我, 褰 裳 涉 溱 子 不 我 思, 豈 無 他 人?( 鄭 風 褰 裳 ) 有 狐 綏 綏 ( 朱 熹 : 綏 綏, 獨 行 求 匹 之 貌 ), 在 彼 淇 梁, 心 之 憂 矣, 之 子 無 裳!( 衛 風 有 狐 ) 野 有 死 麕, 白 茅 包 之 ; 有 女 懷 春, 吉 士 誘 之 林 有 樸 樕, 野 有 死 鹿 ; 白 茅 純 束, 有 女 如 玉 舒 而 脱 脱 兮, 無 感 ( 憾 ) 我 帨 ( 佩 巾 ) 兮! 無 使 尨 也 吠!( 召 南 野 有 死 麕 ) 1 聞 一 多 神 話 與 詩 説 魚, 天 津 : 天 津 人 民 出 版 社 2008 年 版, 第 101 頁

20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137 或 以 衣 飾 代 指 心 中 暗 戀 的 理 想 才 子 或 娟 潔 的 女 子, 或 以 衣 裳 作 爲 調 情 或 性 暗 示 的 媒 介, 言 在 此 意 在 彼 再 看 婚 後 的 家 庭 生 活 中 : 我 徂 東 山, 慆 慆 不 歸 我 來 自 東, 零 雨 其 濛 我 東 曰 歸, 我 心 西 悲 制 彼 裳 衣, 勿 士 行 枚 ( 豳 風 東 山 ) 征 夫 思 家 或 思 婦 懷 遠, 皆 借 衣 以 抒 寫 深 情, 遂 成 後 世 一 大 傳 統 手 法 再 看 宋 詞 中 的 衣 飾 作 用 : 記 得 小 蘋 初 見, 兩 重 心 字 羅 衣, 琵 琶 弦 上 説 相 思 當 時 明 月 在, 曾 照 彩 雲 歸 ( 晏 幾 道 臨 江 仙 ) 語 已 多, 情 未 了 迴 首 猶 重 道 : 記 得 緑 羅 裙, 處 處 憐 芳 草 ( 牛 希 濟 生 查 子 ) 既 刻 畫 了 多 情 女 子 的 美 麗 神 情, 亦 寫 出 了 兩 心 相 通 的 深 心 密 意 心 字 羅 衣 與 綠 羅 裙, 從 此 成 爲 男 女 抒 情 的 美 典 衣 對 身 體 的 指 涉, 成 爲 香 艷 詩 詞 的 經 典 手 法 : 願 在 衣 而 爲 領, 承 華 首 之 餘 芳 ; 悲 羅 襟 之 宵 離, 怨 秋 夜 之 未 央! 願 在 裳 而 爲 帶, 束 窈 窕 之 纖 身 ; 嗟 温 涼 之 異 氣, 或 脱 故 而 服 新!( 陶 淵 明 閑 情 賦 ) 願 作 輕 羅 著 細 腰, 願 爲 明 鏡 分 嬌 面 ( 劉 希 夷 公 子 行 ) 恨 殺 輕 羅 勝 我, 時 時 貼 細 腰 邊 ( 曹 爾 松 風 入 松 ) 愛 他 金 小 小, 曾 近 玉 纖 纖 ( 朱 彝 尊 臨 江 仙 ) 陳 寅 恪 先 生 柳 如 是 别 傳, 解 讀 陳 子 龍 蝶 戀 花 枝 上 流 鶯 啼 不 絶, 故 脱 餘 綿, 忍 耐 寒 時 節 中 的 餘 綿, 即 貼 身 的 女 性 背 心, 竟 然 將 男 女 衣 裳 之 辭, 解 而 爲 奇 女 子 之 剛 烈 性 情 證 據 之 一, 化 香 艷 而 爲 剛 健, 亦 是 經 典 1 衣 對 自 己 身 體 的 指 涉, 亦 成 爲 入 骨 相 思 的 經 典 手 法 : 譬 如 古 詩 十 九 首 行 行 重 行 行 相 去 日 已 遠, 衣 帶 日 以 緩 一 句, 後 世 續 寫 不 斷 : 1 陳 寅 恪 柳 如 是 别 傳, 上 海 :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1980 年 版, 第 271 頁

21 138 嶺 南 學 報 復 刊 號 (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 沈 約 : 百 日 數 旬, 革 帶 常 應 移 孔 李 商 隱 : 衣 帶 無 情 有 寬 窄 柳 永 : 衣 帶 漸 寬 終 不 悔 史 達 祖 : 諱 道 相 思, 偷 理 綃 裙, 自 驚 腰 衩 在 很 多 時 候, 衣 更 多 傳 遞 家 庭 生 活 的 温 暖, 表 達 人 性 關 愛 的 精 神 : 翩 翩 堂 前 燕, 冬 藏 夏 來 見 兄 弟 兩 三 人, 流 宕 在 他 縣 故 衣 誰 當 補? 新 衣 誰 當 綻? 賴 得 賢 主 人, 覽 取 爲 吾 夫 婿 從 門 來, 斜 柯 西 北 眄 語 卿 且 勿 眄, 水 清 石 自 見 石 見 何 纍 纍, 遠 行 不 如 歸! 1 後 代 以 衣 思 親, 成 爲 一 種 傳 統 陳 玉 蘭 寄 夫 一 行 書 信 千 行 淚, 寒 到 君 邊 衣 到 無, 唐 代 邊 塞 詩 如 日 旰 山 西 逢 驛 使, 殷 勤 南 北 送 征 衣, 不 勝 舉 又 如 搗 征 衣 之 意 味, 梁 元 帝 金 樓 子 立 言 上 搗 衣 清 而 徹, 有 悲 人 者, 此 是 秋 士 悲 於 心, 搗 衣 感 於 外, 内 外 相 感, 愁 情 結 悲, 然 後 哀 怨 生 焉 苟 無 感, 何 嗟 何 怨 也, 是 一 種 淪 髓 浹 肌 的 有 情 音 樂 中 國 艷 情 文 學 離 不 開 寫 衣 飾 葉 嘉 瑩 先 生 在 寫 朱 彝 尊 艷 情 詞 的 一 篇 文 章 中, 曾 將 花 間 集 對 歡 場 女 子 的 衣 飾 描 寫 與 朱 彝 尊 靜 志 居 琴 趣 中 對 馮 女 的 衣 飾 描 寫 做 對 比, 説 道 : 花 間 艷 詞 是 有 心 在 衣 飾 的 描 述 中 將 艷 情 顯 露 出 來, 而 朱 氏 的 描 述 卻 是 有 心 在 描 述 中 將 艷 情 加 以 遮 掩, 但 同 時 卻 又 在 遮 掩 中 透 露 了 一 種 强 有 力 的 撩 動 再 從 花 間 集 試 舉 二 例, 如 歐 陽 炯 南 鄉 子 : 耳 墜 金 環 穿 瑟 瑟, 霞 衣 窄, 笑 倚 江 頭 招 遠 客 顧 夐 應 天 長 : 瑟 瑟 羅 裙 金 綫 縷, 輕 透 鵝 黄 香 畫 袴 垂 交 帶, 盤 鸚 鵡, 嫋 嫋 翠 翹 移 玉 步 二 詞 中 所 寫 女 子 的 服 飾 都 是 艷 麗 張 揚 發 散 顯 露, 令 人 一 覽 無 餘 而 朱 彝 尊 寫 馮 女 則 不 然 : 羅 裙 百 子 褶, 翠 似 新 荷 葉 小 立 斂 風 纔, 移 時 吹 又 開 葉 氏 評 曰 : 在 此 纔 斂 又 開 之 間, 作 者 遂 以 並 無 一 語 及 情 的 客 觀 叙 寫, 而 竟 然 傳 達 出 了 多 少 言 語 所 不 能 盡 的 欲 彰 還 隱 與 欲 説 還 休 的 情 意 這 當 然 也 不 是 一 般 可 以 用 任 縱 之 筆 去 寫 歡 場 中 情 愛 的 艷 詞 所 能 達 致 的 1 艷 歌 行, 載 逮 欽 立 先 秦 漢 魏 晉 南 北 朝 詩, 北 京 : 中 華 書 局 1983 年 版, 第 273 頁

22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139 境 界 1 紅 樓 夢 更 是 以 衣 裳 寫 隱 情 的 集 大 成, 艷 情 文 學 的 張 揚 發 露, 已 經 變 而 爲 日 常 人 生 的 素 樸 自 然 第 三 十 六 回 繡 鴛 鴦 夢 兆 絳 芸 軒 有 一 個 場 面 : ( 寶 釵 ) 説 著, 一 面 又 瞧 他 手 裏 的 針 綫, 原 來 是 個 白 綾 紅 裏 的 兜 肚, 上 面 紮 著 鴛 鴦 戲 蓮 的 花 樣, 紅 蓮 綠 葉, 五 色 鴛 鴦 寶 釵 道 : 噯 喲, 好 鮮 亮 活 計! 這 是 誰 的, 也 值 的 費 這 麽 大 工 夫? 襲 人 向 床 上 嘴 兒 寶 釵 笑 道 : 這 麽 大 了, 還 帶 這 個? 襲 人 笑 道 : 他 原 是 不 帶, 所 以 特 特 的 做 好 了, 叫 他 看 見, 由 不 得 不 帶 如 今 天 熱, 睡 覺 都 不 留 神, 哄 他 帶 上 了, 便 是 夜 裏 總 蓋 不 嚴 些 兒, 也 就 罷 了 你 説 這 一 個 就 用 了 工 夫, 還 没 看 見 他 身 上 帶 的 那 一 個 呢 寶 釵 笑 道 : 也 虧 你 耐 煩 襲 人 道 : 今 兒 做 的 工 夫 大 了, 脖 子 低 的 怪 酸 的 又 笑 道 : 好 姑 娘, 你 略 坐 一 坐, 我 出 去 走 走 就 來 説 著 就 走 了 寶 釵 只 顧 看 著 活 計, 便 不 留 心, 一 蹲 身, 剛 剛 的 也 坐 在 襲 人 方 纔 坐 的 那 個 所 在, 因 又 見 那 個 活 計 實 在 可 愛, 不 由 的 拿 起 針 來, 就 替 他 作 不 想 林 黛 玉 因 遇 見 史 湘 雲, 約 他 來 與 襲 人 道 喜, 二 人 來 至 院 中, 見 靜 悄 悄 的, 湘 雲 便 轉 身 先 到 廂 房 裏 去 找 襲 人 林 黛 玉 卻 來 至 窗 外, 隔 著 紗 窗 往 裏 一 看, 只 見 寶 玉 穿 著 銀 紅 紗 衫 子, 隨 便 睡 著 在 床 上, 寶 釵 坐 在 身 旁 做 針 綫, 旁 邊 放 著 蠅 刷 子, 林 黛 玉 見 了 這 個 景 兒, 連 忙 把 身 子 一 藏, 手 握 著 嘴, 不 敢 笑 出 來, 招 手 兒 叫 湘 雲 湘 雲 一 見 他 這 般 光 景, 只 當 有 什 麽 新 聞, 忙 也 來 一 看, 也 要 笑 時, 忽 然 想 起 寶 釵 素 日 待 他 厚 道, 便 忙 掩 住 口 知 道 林 黛 玉 口 裏 不 讓 人, 怕 他 取 笑, 便 忙 拉 過 他 來 道 : 走 罷 我 想 起 襲 人 來, 他 説 午 間 要 到 池 子 裏 去 洗 衣 裳, 想 必 去 了, 咱 們 那 裏 找 他 去 林 黛 玉 心 下 明 白, 冷 笑 了 兩 聲, 只 得 隨 他 走 了 2 爲 什 麽 黛 玉 心 下 明 白, 冷 笑 兩 聲? 作 者 没 有 寫 原 來 黛 玉 和 湘 雲 所 見 這 一 幅 夏 日 侍 睡 女 工 圖, 使 情 痴 的 黛 玉, 産 生 了 羨 慕 嫉 妒, 甚 至 對 寶 玉 的 怨 這 幅 圖 至 少 有 兩 層 意 藴, 一 是 寶 釵 有 意 無 意 間 取 代 了 襲 人, 二 是 寶 玉 的 兜 肚, 必 然 1 2 葉 嘉 瑩 從 艷 詞 發 展 之 歷 史 看 朱 彝 尊 愛 情 詞 之 美 學 特 質, 載 清 詞 叢 論, 臺 北 : 麥 田 圖 書 有 限 責 任 公 司 1997 年 版, 第 75 頁 曹 雪 芹 紅 樓 夢 ( 三 家 評 本 ), 上 海 :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1988 年 版, 第 頁

23 140 嶺 南 學 報 復 刊 號 ( 第 一 二 輯 合 刊 ) 含 有 寶 玉 最 隱 秘 的 生 命 氣 息, 接 觸 這 個 兜 肚 的 人, 一 定 能 感 應 這 種 氣 息 並 傳 遞 某 種 信 息, 以 一 小 小 的 衣 物, 自 然 而 細 緻 地 揭 示 了 釵 黛 之 間 微 妙 的 情 場 心 理 作 者 不 是 抒 情, 而 是 寫 隱 情 將 本 來 可 以 説 得 明 白 的 説 得 不 明 白 點 第 十 八 回 林 黛 玉 誤 剪 香 囊 袋 寶 玉 在 賈 政 面 前 作 詩, 得 了 表 揚, 一 出 門, 就 被 幾 個 小 廝 圍 住, 要 他 賞 錢, 一 個 要 解 荷 包, 一 個 來 解 扇 囊, 不 容 分 説, 將 寶 玉 所 佩 之 物 盡 行 解 去 黛 玉 聽 説, 將 正 繡 著 的 一 個 荷 包, 一 賭 氣 幾 剪 刀 鉸 破 因 爲, 她 以 爲 寶 玉 的 那 個 荷 包, 當 然 也 在 小 廝 們 搶 劫 之 列 了 荷 包 也 是 一 針 一 綫 繡 出 來 的, 是 情 感 的 符 號, 荷 包 還 薰 著 女 兒 喜 歡 的 香 料, 更 是 私 己 情 意 的 符 號 黛 玉 如 何 不 生 氣? 於 是, 當 寶 玉 連 忙 把 衣 領 解 了, 從 裏 面 紅 襖 襟 貼 身 的 地 方 將 荷 包 解 下, 遞 與 黛 玉 時, 黛 玉 又 如 何 不 感 動 呢! 小 小 的 荷 包, 竟 負 荷 著 又 悲 又 喜 又 嗔 又 愛 的 感 情 再 看 第 三 十 四 回, 寶 玉 叫 晴 雯 送 兩 條 手 帕 給 黛 玉, 爲 什 麽 這 樣 做, 作 者 也 没 有 寫 黛 玉 説 : 這 帕 子 肯 定 是 上 好 的, 叫 他 留 著 用 吧 我 這 會 用 不 著 這 個 晴 雯 笑 著 説 : 不 是 新 的, 是 家 常 舊 的 黛 玉 一 聽, 想 了 想, 一 下 子 大 悟 過 來, 連 忙 説 : 放 下, 去 罷 書 中 寫 道 : 林 黛 玉 已 體 貼 出 手 帕 子 的 意 思 來, 不 覺 神 魂 馳 蕩 而 寶 玉 與 晴 雯 的 感 情 發 展, 始 終 有 衣 在 其 中 穿 針 引 綫 第 五 十 一 回, 襲 人 不 在 家, 晴 雯 與 麝 月 服 侍 寶 玉, 夜 間 麝 月 出 去, 晴 雯 唬 她, 没 有 披 衣 前 著 了 涼, 寶 玉 叫 她 快 進 被 窩 來 渥 渥, 這 是 二 人 因 緣 之 始, 是 小 兒 女 無 機 心 純 潔 動 人 的 情 緣 接 下 來 晴 雯 果 然 病 倒, 恰 巧 寶 玉 將 賈 母 所 賜 一 件 俄 羅 斯 來 的 孔 雀 金 裘 燒 了 一 個 洞, 明 早 見 不 得 老 祖 母 於 是 正 生 病 的 晴 雯 只 得 奮 勇 拚 命, 以 至 補 完 之 後 昏 倒 在 地 後 來 晴 雯 死 後, 寶 玉 睹 物 傷 心, 關 起 門 來 焚 香 祭 亡 魂 尤 其 是 第 七 十 七 回 俏 丫 頭 抱 屈 夭 風 流, 寫 晴 雯 臨 死 前 拼 盡 殘 存 的 一 點 力 氣, 在 被 窩 裏 將 貼 身 穿 著 的 一 件 舊 紅 綾 襖 脱 下, 要 寶 玉 穿 上, 説 : 這 個 你 收 了, 以 後 就 如 見 我 一 般, 快 把 你 的 襖 兒 脱 下 來 我 穿 我 將 來 在 棺 材 内 獨 自 躺 著, 也 就 像 還 在 怡 紅 院 一 樣 了 既 擔 了 虚 名, 越 性 如 此, 也 不 過 這 樣 了 這 真 是 中 國 文 學 中 驚 心 動 魄 一 幕! 晴 雯 姑 娘 之 用 貼 身 小 衣, 既 表 達 了 對 寶 玉 熾 熱 大 膽 之 情, 又 表 現 了 對 舊 禮 教 舊 秩 序 的 反 抗, 兼 有 自 由 生 命 之 倔 强 剛 烈 與 男 女 情 緣 之 深 至 細 膩, 如 此 寫 衣, 兼 有 衣 之 二 柄 : 突 破 秩 序 與 直 入 人 心, 二 者 相 反 而 相 成 小 結 : 中 國 藝 術 與 中 國 文 學, 衣 意 象 之 指 向 不 一 前 者 指 向 宇 宙 生 命 之 道

24 的 體 驗, 這 與 道 家 的 氣 化 本 體 論 以 及 儒 家 的 道 德 美 優 勢 有 關 係 後 者 指 向 人 心 人 情 之 微 至 衣 是 思 鄉 懷 人 詩 樂 府 詩 戰 爭 詩 以 及 艷 情 文 學 的 重 要 符 號 尤 其 是 紅 樓 夢 中, 這 一 符 號 的 古 典 叙 事 / 抒 情 傳 統 得 到 極 完 美 的 發 展 天 心 與 人 情, 亦 是 中 國 衣 意 象 之 二 柄 ; 反 抗 與 愛, 亦 是 相 反 而 相 成 的 二 柄 五 餘 一 衣 道 如 何 可 能? 即 中 國 文 化 的 精 神 復 蘇 如 何 可 能? 衣 道 的 核 心 : 文 質 彬 彬 的 傳 統 ; 温 柔 敦 厚 的 情 意 ; 修 煉 内 在 生 命 的 德 性, 表 現 文 化 生 命 的 充 實 二 衣 之 美 學 與 符 號 學, 可 從 衣 意 象 衣 政 治 衣 思 維 衣 感 性 等 方 面 來 討 論, 即 物 質 文 明 的 衣, 很 多 情 況 下, 也 並 不 只 是 止 於 衣 服 本 身, 往 往 更 透 過 衣 服, 進 而 討 論 衣 服 背 後 的 觀 念 思 潮 文 化 變 遷 大 義 等, 稱 類 小 而 旨 極 大, 舉 類 邇 而 見 義 遠 這 時, 物 質 文 明 的 衣, 也 是 衣 意 象 與 衣 政 治 之 一 種 三 衣 無 疑 是 極 富 於 中 國 文 化 特 色 的 美 典 它 不 是 理 論, 又 富 於 意 義 結 構 其 核 心 即 符 號 學 所 説 的 符 號 由 於 能 指 與 所 指 的 關 係 不 是 固 定 不 變, 因 而 會 有 豐 富 的 喻 義, 會 有 錢 鍾 書 所 説 的 二 柄 本 文 即 揭 示 其 中 心 與 物 國 家 與 個 人 變 與 不 變 情 與 欲 學 習 與 認 同 反 抗 與 愛 等 豐 富 的 二 柄 義 項 最 奇 妙 的 是, 衣 既 具 有 大 符 號 ( 政 治 ) 的 宏 大 叙 事 功 能, 也 特 别 具 有 小 符 號 ( 人 情 ) 的 藝 術 抒 情 優 勢 論 衣 之 華 夏 美 學 2011 年 1 月 10 日 初 稿 2012 年 11 月 26 日 完 稿 ( 作 者 單 位 : 華 東 師 範 大 學 ) 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