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 10.6503/THJCS.2015.45(3).04 近期小說對日治時期的重新記憶 : 以 鴛鴦春膳 與 睡眠的航線 中的反記憶 認同與混雜為例 劉亮雅 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 摘 要 戒嚴時期, 公共論述中的日治時期記憶, 大致都需符合國民黨官方所強調的中國民族主義 抗日仇日 國民黨官方視臺灣人為被日本殖民奴化, 壓抑 否定日治時期記憶, 使得被壓抑記憶之復返過程曲折 一九七 到九 年代末期以抗日為主軸, 夾雜認同矛盾, 九 年代末期以來則出現親日觀點, 並與抗日或認同曖昧觀點並置, 視野極其矛盾複雜 本文以李昂 鴛鴦春膳 與吳明益 睡眠的航線 中反記憶 認同與混雜為例, 探討近期小說對日治時期的重新記憶 我將討論反記憶如何涉及國族認同? 日本殖民現代性所帶來的文化混雜如何影響認同? 是否使得認同問題化或複雜化? 本文認為, 兩書都將反記憶的悲情轉化為以日治時期的文化混雜作為臺灣認同的基礎 關鍵詞 : 近期臺灣小說, 日治時期, 重新記憶, 反記憶, 認同, 混雜 本文為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 重新記憶日治時期 : 以幾篇後解嚴小說中的反記憶 認同與混雜為例 (NSC 102-2410-H-002-148-MY3) 成果之一 感謝游雁茹 王彥筑 甄瑩三位助理幫忙蒐集資料, 也很感謝 清華學報 兩位匿名審查人與編輯委員的寶貴意見 作者電子郵件信箱 :yliou@ntu.edu.tw 清華學報新 45 卷第 3 期 ( 民國 104 年 9 月 ) 第 457~486 頁
458 清華學報 一 前言 戒嚴時期臺灣, 在國民黨官方主導論述的掌控下, 對於日治時期記憶, 大致都需符合國民黨官方所強調的中國民族主義 抗日仇日的基調, 才能出現於公共論述 換言之, 是透過對日治時期的貶抑 否定, 來強化中國認同 : 強調日本殖民主義的負面性適足以證明國民黨取代日本統治的正當性, 強調國民黨代表中國正統正足以證明曾受日本統治的臺灣人民乃是被 殖民遺毒 奴化 需要被 再中國化 的人民 透過廢日語 去日本化和白色恐怖, 壓抑日治時期記憶成了五 六 年代中國認同的基礎 七 年代因臺灣遭逢外交重挫, 日本殖民記憶才大量出土, 但卻需迎合主導文化, 標舉抗日反日 ; 八 年代本土論者則開始將日治時期當作正面資產 歷經解嚴 後殖民化, 九 年代末期至今, 日治時期記憶反而成了臺灣認同的部分基礎, 用以對抗中國認同, 並抵抗國民黨在戰後對臺灣的再殖民 蕭阿勤最早從國族歷史敘事與世代概念角度, 深入研究七 年代的戰後世代國族認同與日治時期記憶出土的關係, 但他並未針對戰後小說作分析 1 許俊雅探討戰後小說中有關臺灣第二次世界大戰經驗的記憶與國族認同, 不過她對國族認同的討論稍嫌模糊 2 邱貴芬的兩篇文章延伸蕭阿勤的看法 其中一篇論及七 年代 回歸鄉土 對臺灣歷史記憶的贖回, 一方面綜覽七 年代小說對日治時期記憶的呈現, 另方面批判蕭阿勤的看法稍嫌鐵板一塊, 沒有觀照七 年代出土的日治時期記憶也有內爆中國民族主義之處 ; 3 另一篇則從紀錄片 跳舞時代 (2003) 出發, 認為九 年代末期以來電影和紀錄片對日治時期記憶的正面呈現乃是重組記憶, 走出悲情, 凸顯日本統治所帶來的現代性, 並重新自我定位為跨國文化交融下 1 2 3 蕭阿勤, 抗日集體記憶的民族化 臺灣一九七 年代的戰後世代與日據時期臺灣新文學, 臺灣史研究,9.1( 臺北 :2002), 頁 181-239 本篇後來稍經修改收入氏著專書, 見蕭阿勤, 回歸現實: 臺灣 1970 年代的戰後世代與文化政治變遷 ( 臺北 : 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2008), 第 3 章 回歸現實世代 日據時期臺灣新文學與抗日集體記憶, 頁 141-200 本文都引用後者 許俊雅, 記憶與認同: 臺灣小說的二戰經驗書寫, 臺灣文學研究學報,2( 臺南 : 2006), 頁 59-93 邱貴芬, 翻譯驅動力下的臺灣文學生產 1960-1980 現代派與鄉土文學的辯證, 收入陳建忠 應鳳凰 邱貴芬 張誦聖 劉亮雅著, 臺灣小說史論 ( 臺北 : 麥田出版,2007), 頁 250-254
近期小說對日治時期的重新記憶 : 以 鴛鴦春膳 與 睡眠的航線 中的反記憶 認同與混雜為例 459 的臺灣 4 林怡君則比較日治時期臺灣小說中的 抵抗日本殖民 論述與 海角七號 (2008) 八田與一 (2009) 等近期電影中 美好的殖民記憶 兩者的斷裂 她認為賴和等日治時期作家為了替底層大眾發聲, 並在 異族日本 統治下保存臺灣文化特色, 因此需要強調漢文化身分 ; 反觀九 年代末期以來, 臺灣本土化政治勢力則已逐漸取得地位, 且面對中國崛起及全球華文熱, 因此轉而需要強調日本記憶, 以便區隔臺灣與中國, 甚至臺灣與其他華人地區 5 本文延續了前行學者對日治時期記憶與國族認同的關注, 而將焦點放在近期小說中對此議題的呈現 我試圖以福柯 (Michel Foucault, 1926-1984) 的 反記憶 (counter-memory) 理論切入, 強調相對於官方的民間記憶及其在公共論述中的重返 不同於邱貴芬認為九 年代末期以來 民間觀點 影像製作所呈現的日本記憶已非民間記憶與官方記憶的對抗關係, 6 本文認為基於國民黨長達三十八年戒嚴的威權遺緒以及臺灣民主化之後轉型正義的缺乏, 解嚴後許多日治時期記憶的重返 記憶的重組依然具有針對戒嚴時期民間 vs. 官方對抗的濃厚意涵, 換言之, 其本身就是一種去殖民的實踐, 特別是在本文主要處理的兩本小說 ( 集 ) 鴛鴦春膳 (2007) 與 睡眠的航線 (2007) 之中 7 但源於主角的社經地位 世代 教育方式等差異, 這些反記憶也有其異質性 與此同時, 本文也認為重新記憶與認同會隨著時間 國內外局勢與自我定位而有所變化 另一方面, 戒嚴時期的中國認同涉及了 純正 忠誠 與否的判讀 1977 年朱西甯曾質疑被日本統治五十年的臺灣 對民族文化的忠誠度和精純度, 8 葉石濤則在八 年代有關 皇民文學 的爭議中, 仍須強調皇民化時期文學的 抗日 立場 : 沒有 皇民文學, 全是 抗議文學, 9 才能讓其辯護被接受 ; 在在顯示七 八 年代在中國認同主導下日本化作為 不忠 不純 的負面符號, 乃至於公共論述無法探討日本殖民遺產及其轉化至今的影響 然而時移事往, 經過本土化與民主化, 混雜不純的反而成 4 5 6 7 8 9 邱貴芬, 日本 記憶與臺灣新歷史想像, 收入梁秉鈞 許旭筠編, 東亞文化與中文文學 ( 東亞現代中文文學國際學報 第二期香港號 (2006))( 香港 : 明報出版社,2006), 頁 82-84 林怡君, 書寫的斷裂: 日本記憶在臺灣的轉換, 臺灣學誌,7( 臺北 :2013), 頁 109 邱貴芬, 日本 記憶與臺灣新歷史想像, 頁 84 李昂, 鴛鴦春膳 ( 臺北 : 聯合文學,2007); 吳明益, 睡眠的航線 ( 臺北 : 二魚文化, 2007) 朱西甯, 回歸何處? 如何回歸?, 收入尉天驄編, 鄉土文學討論集 ( 臺北 : 遠景出版社,1978), 頁 219 本文最早刊於 1977 年 仙人掌 第 2 期 葉石濤, 臺灣文學的悲情 ( 高雄 : 派色文化,1990), 抗議文學 乎? 皇民文學 乎?, 頁 112
460 清華學報 為資產, 且具有重塑臺灣認同的重要意義 本文將以 鴛鴦春膳 與 睡眠的航線 中反記憶 認同與混雜為例, 探討近期小說對日治時期的重新記憶 第二部分將探討近期小說對日治時期重新記憶的歷史脈絡, 再以 反記憶 的角度切入, 第三部分將探討 鴛鴦春膳 中反日的 祖國 派轉向臺灣認同的幽微曲折, 第四部分將探討 睡眠的航線 中戰爭世代臺灣人的反記憶 認同與混雜 第五部分結論則借用巴赫汀 (Mikhail Bakhtin, 1895-1975) 與巴巴 (Homi K. Bhabha) 的 混雜 (hybridity) 理論, 從 鴛鴦春膳 與 睡眠的航線 中的混雜出發, 再論臺灣歷經解嚴以來文化政治的變化, 混雜如何能形成一種反論述 二 近期小說對日治時期重新記憶的歷史脈絡以及 反記憶 國民黨政府在戰後壓抑 否定日治時期記憶, 有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日本侵略所產生的仇日情結,1949 年敗於共產黨 恐懼失去臺灣作為最後據點以及其作為外來統治者對臺灣焦慮恐懼等等諸多因素 ; 去日本化 再中國化 的雷厲風行乃是為了保衛其統治正當性 10 這一部分我將把近期小說對日治時期的重新記憶放在戰後對日治時期重新記憶的脈絡, 再以福柯的 反記憶 理論切入 我認為戰後被壓抑記憶的復返必然於不同時期出現不同面貌 : 從七 八 年代向國民黨官方論述輸誠 與之某種程度妥協, 到近期小說走向臺灣認同, 深入對日治時期殖民遺產和多重精神面貌的探討 1946 年, 也就是接收臺灣後的第二年, 國民黨政府廢除了日語, 並制定北京 10 黃英哲以 去日本化 再中國化 描述 1945-1947 年陳儀時期的文化政策, 我則以 去日本化 再中國化 描述國民黨政府從戰後到解嚴的文化政策 黃英哲認為陳儀不同於之後的國民黨政府, 例如陳儀延攬左翼的許壽裳為臺灣省編譯館館長, 許壽裳讓楊雲萍領導臺灣研究小組整理 抄錄 編譯日本人的臺灣研究成果, 開啟了戰後臺灣學 ; 許壽裳並宣揚其摯友魯迅的思想 但黃英哲也指出, 臺灣作家一致反對陳儀等官員宣稱臺灣人被日本文化 奴化 的說法, 而 1946 年臺灣本地民營報紙 雜誌更群起反對廢日文, 例如吳濁流便有激烈言論 見黃英哲, 去日本化 再中國化 : 戰後臺灣文化重建 1945-1947 ( 臺北 : 麥田出版,2007), 頁 108-118 149-180 205-221 如同許雪姬指出, 雖然陳儀 許壽裳都是知日派, 並未全面否定日本文化, 但他們 剛性強制學習國語, 讓臺灣文化的重建 只能是一元化即中國化, 此一由上而下 由外而內的重建 也是一種占領指導 見許雪姬, 附錄二 : 評 臺灣文化再構築 1945-1947 の光と影 : 魯迅思想受容の行方, 收入黃英哲, 去日本化 再中國化 : 戰後臺灣文化重建 1945-1947, 頁 291 290 換言之, 就是 再殖民
近期小說對日治時期的重新記憶 : 以 鴛鴦春膳 與 睡眠的航線 中的反記憶 認同與混雜為例 461 話為國語, 使得受日語教育的世代頓失重要的表述語言 這不但凸顯了國民黨政府強力的 去日本化 再中國化 政策, 也成了 1947 年二二八爆發的其中一個因素 歷經二二八的血腥鎮壓,1949 年戒嚴令的頒布以及白色恐怖, 中國民族主義透過黨國體制而成為戒嚴時期的主導文化 戒嚴時期歷史教科書刻意忽視臺灣, 尤其日治時期臺灣, 而將焦點放在同一時期的中國歷史 ; 在二二八後文學場域裡也由跟隨國民黨政府來臺的外省人逐步掌控了文化資本, 11 大致呼應國民黨反日 仇日的中國民族主義歷史敘事 日治時期作家在五 年代初多半不是已亡故, 尚未跨越語言障礙, 就是因白色恐怖繫獄 12 影響所及, 五 六 年代有關日治時期的記憶幾乎是禁忌 直到七 年代初期在遭逢釣魚臺事件 中華民國喪失聯合國 中國 席次 與日本斷交等一連串嚴重外交挫敗與創傷後, 不分省籍的年輕知識分子掀起了一股關切政治與社會問題的熱潮, 批判國民黨政府的流亡心態, 重新瞭解臺灣歷史以及所屬世代的歷史位置, 日治時期的記憶才得以大量出土 13 但由於 回歸鄉土 世代早已內化國民黨所灌輸的中國民族主義, 他們將自己的反帝訴求連結到日治時期新文學初期的反帝, 試圖將日治時期文學的集體記憶 納入中國民族主義的國族歷史敘事, 透過將之 再度 ( 中國 ) 民族化 而 再認同 再確認他們自己的中國性 14 年輕知識分子標舉日治時期文學中的抗日 ; 與此同時, 抗日也成了重新記憶日治時期的基調 戰爭期作家鍾肇政的 臺灣人三部曲 (1968-1976) 李喬 寒夜三部曲 (1979-1981) 等大河小說都以抗日為主軸 15 11 12 13 14 15 陳建忠指出, 二二八事件前臺灣作家和外省作家在臺灣文學場域的實力相當, 各自表述, 然而二二八之後外省作家則在官方扶持下掌控了絕大多數文藝媒體, 歌雷主編的 臺灣新生報 橋 副刊鼓勵本省作家創作, 便成了當時最重要的文藝版, 也因此 橋 副刊上在 1947 年底至 1949 年發生了一場臺灣文學論爭 這場論爭顯示, 即使對臺灣作家比較友善的左翼外省作家仍擺出指導者的姿態, 而楊逵等作家則藉由標舉賴和等日治時期臺灣新文學傳統, 試圖反制外省作家的無知與歧視 見陳建忠, 被詛咒的文學: 戰後初期 (1945-1949) 臺灣文學論集 ( 臺北 : 五南圖書出版,2007), 頁 123-125 160-166 例如楊逵是二二八後少數在公共場域裡仍十分敢言的跨語言作家, 但旋即在 1949 年四六事件中因之前撰寫的 和平宣言 被捕, 成了第一批被送往綠島的政治犯, 繫獄十二年 葉石濤在 1945-1949 年戰後初期十分活躍, 也在 1951 年因白色恐怖被關三年, 一直到 1965 年才復出文壇 蕭阿勤, 回歸現實: 臺灣 1970 年代的戰後世代與文化政治變遷, 頁 3 例如對鍾理和 楊逵等日治時期新文學作家產生濃厚興趣, 掀起對日治時期新文學探討與研究風潮, 遠景和明潭出版社並於 1979 年分別推出兩套日治時期臺灣新文學大部頭文選, 其中也翻譯了一些日文作品 同前引, 頁 172 195 鍾肇政, 沉淪 ( 臺灣人三部曲 第一部)( 臺北 : 蘭開書局,1968); 鍾肇政, 插天山之歌 ( 臺灣人三部曲 第三部)( 臺北 : 志文出版社,1975); 鍾肇政, 滄溟行 ( 臺灣人三部曲 第二部 )( 新竹 : 七燈出版社,1976); 李喬, 孤燈 ( 寒夜三部曲 第三部 )( 臺北 : 遠景出版社,1979); 李喬, 寒夜 ( 寒夜三部曲 第一部)( 臺北 : 遠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