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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愛 慾 贈 禮 邱 妙 津 的 書 寫 自 殺 與 遺 書 我 可 以 預 料 到 我 這 一 生 最 大 的 悲 哀 是 永 遠 沒 有 形 式 來 與 人 結 合 邱 妙 津 早 期 習 作 十 則 第 一 節 前 言 : 書 寫 與 愛 慾 一 九 九 五 年, 遺 留 下 一 部 蒙 馬 特 遺 書, 邱 妙 津 的 自 殺 行 動 迄 今 十 年 有 餘, 仍 是 九 0 年 代 令 人 無 法 忽 視 的 一 則 傳 奇 她 那 怵 目 驚 心 的 自 殺 場 景, 她 那 晦 黯 卻 也 熾 烈 的 女 同 志 告 白 ; 生 時, 她 用 筆 鋒 運 轉 肉 體, 視 寫 為 此 生 唯 一 的 聖 業 如 果 不 是 全 然 的 獻 身, 就 什 麼 也 沒 有 這 是 寫 作 的 第 一 定 律 1 ; 臨 死 之 前, 筆 鋒 替 換 成 了 刀 鋒, 臨 摹 的 字 帖 更 換 成 為 真 實 的 肉 體, 刀 光 迸 發, 鮮 血 鋪 灑 的 九 五 年 蒙 馬 特 公 寓, 那 怖 人 的 死 亡 光 景, 竟 也 成 了 最 極 致 的 一 場 獻 身 的 最 後 書 寫? 早 年, 邱 妙 津 在 她 的 寫 作 裡, 不 斷 將 書 寫 和 愛 慾 強 制 隔 離, 當 愛 慾 驅 力 不 斷 發 作, 我 便 逃 逸 向 書 寫, 藉 寫 作 策 動 肉 體, 來 擺 脫 情 慾 驅 力 的 糾 葛 書 寫 之 於 邱 妙 津, 非 但 是 運 轉 生 之 肉 體 的 機 關, 同 時 也 是 她 的 禁 慾 機 制 在 二 00 六 年 由 印 刻 文 學 生 活 誌 為 其 刊 出 的 大 學 日 記 中, 邱 妙 津 曾 不 只 一 次 提 到 自 身 對 書 寫 的 態 度 : 我 總 活 不 好, 我 沒 辦 法 喜 歡 活 著, 不 想 活 了, 可 以 嗎? 活 著 太 痛 苦 了, 我 只 能 逃 到 文 學 的 世 界 裡, 真 的 是 逃 日 記 只 是 寂 寞 的 補 白, 除 了 重 疊 無 創 意 的 情 緒 外, 就 是 無 數 生 活 裡 的 噪 音, 更 像 個 垃 圾 桶, 只 是 我 須 要 收 藏 大 量 的 垃 圾 才 能 為 我 活 過 的 生 命 壓 榨 出 幾 張 乾 燥 的 標 本 但 這 些 都 是 垃 圾, 當 我 發 現 它 們 確 實 無 能 幫 我 生 活 得 好 時, 我 認 同 三 島 最 後 把 它 們 通 通 燒 掉 2 可 見 書 寫 對 其 而 言, 是 從 愛 慾 幻 影 的 絕 望 中 1 邱 妙 津 自 述 ( 代 序 ), 寂 寞 的 群 眾,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5 年 初 版,1999 年 初 版 四 刷, 頁 6 2 邱 妙 津 大 學 日 記 ( 一 ) 一 九 八 九 年 五 月 至 九 月, 印 刻 文 學 生 活 誌, 台 北 : 印 刻,36 期, 2006 年 8 月, 頁 79-82 109

逃 逸 的 路 徑 這 和 她 的 女 同 志 身 分 其 實 息 息 相 關, 尤 其 是 環 繞 著 女 T 身 分 的 愛 慾 模 式 : 尷 尬 的 陰 / 陽 靈 / 肉 辯 證 缺 乏 性 慾 合 法 形 式 而 終 導 致 肉 體 的 變 形, 等 等, 都 是 邱 妙 津 小 說 文 本 中 的 書 寫 主 題 邱 妙 津 曾 自 言 : 我 可 以 預 料 到 我 這 一 生 最 大 的 悲 哀 是 永 遠 沒 有 形 式 來 與 人 結 合 3 在 鬼 的 狂 歡 與 鱷 魚 手 記 的 文 本 中, 邱 念 玆 在 茲 的 形 式, 恐 怕 正 是 女 T 所 欠 缺 的 陽 具 與 陽 體 而 到 了 寂 寞 的 群 眾 與 諸 篇 自 述 寫 作 理 念 的 短 文 中, 殘 缺 的 形 式 被 轉 化 到 書 寫 這 個 場 域, 女 T 提 起 了 筆 這 個 隱 喻 的 陽 具, 成 為 一 個 作 家, 那 生 命 中 不 完 整 的 陽 體 匱 缺 彷 彿 才 被 補 強 完 整, 成 為 了 一 個 男 人 書 寫, 是 陽 具 嗎? 在 早 一 點 的 張 大 春 與 同 代 作 家 駱 以 軍 那 裡, 書 寫 這 個 符 徵 化 的 陽 具, 面 臨 了 來 自 語 言 父 親 的 壓 抑, 而 促 使 他 們 都 必 須 先 殺 戮 書 寫 朝 向 不 可 言 說 的 空 白 母 者 之 處, 去 重 尋 屬 於 兒 子 自 己 的 語 言 4 九 七 年 崛 起 的 黃 國 峻 則 是 面 臨 了 自 身 符 號 性 無 能 的 陽 具 挫 敗, 以 空 白 為 自 我, 他 的 寫 作 因 此 是 一 場 朝 向 域 外 女 神 的 頂 禮 膜 拜 5 但 是, 無 論 如 何, 他 們 的 寫 作 其 實 都 勢 必 面 臨 一 段 揚 棄 陽 具 書 寫 逃 向 陰 性 空 間 的 歷 程 邱 妙 津 卻 恰 恰 相 反 女 T 的 陽 性 自 我 苦 無 出 口, 陰 性 性 慾 又 找 不 到 合 法 化 的 符 徵 途 徑 空 白 的 陰 性 亟 欲 宣 洩, 性 慾 缺 乏 疏 通 的 管 道, 只 能 轉 向 寫 作 這 個 符 徵 化 的 場 域, 書 寫 之 於 邱 妙 津, 本 身 就 是 一 場 尋 找 陽 具 ( 或 者 該 說 是 尋 找 形 式 ) 的 過 程 她 的 字 真 正 促 使 她 長 出 了 那 生 命 核 心 中 所 欠 缺 的 肉 那 塊 形 式 上 的 息 肉 疔 息 雖 小, 發 於 要 處, 仍 可 致 人 於 死 而 書 寫 這 塊 被 視 為 是 陽 具 之 變 體 的 息 肉 也 具 有 同 樣 的 道 理 惡 息 看 似 微 不 足 道, 發 於 命 脈 之 處, 便 等 同 於 毒 瘤, 成 為 邱 妙 津 一 生 的 寄 託 與 致 命 所 在 在 書 寫 這 個 場 域 裡, 囊 括 了 邱 一 生 的 所 有 命 題 : 身 分 愛 慾 性 交 生 存 策 略 等 等 她 的 死 亡 愛 慾 與 寫 作 乃 是 環 環 相 扣 而 密 不 可 分 的 本 文 第 二 節 試 圖 從 邱 妙 津 的 愛 慾 徵 狀 談 起, 指 出 邱 妙 津 文 本 中 對 自 身 性 慾 / 禁 慾 的 拉 扯 與 自 罪 情 結, 和 陽 體 匱 缺 後 鬼 與 鱷 魚 的 變 體, 從 而 提 點 出 她 的 女 T 身 分 女 T 的 陰 性 形 成 龐 大 的 超 我, 壓 抑 肉 慾, 使 得 肉 慾 的 佔 有 性 成 為 邱 妙 津 的 恥 感 所 在, 第 三 節 以 此 為 出 發, 討 論 鬼 的 狂 歡 與 鱷 魚 手 記 中, 對 愛 慾 對 象 的 拒 斥 和 推 離, 以 及 邱 妙 津 的 禁 慾 策 略 第 四 節 轉 入 書 寫 與 愛 慾 的 關 係 在 這 極 度 不 穩 定 的 愛 慾 結 構 之 中, 書 寫 將 如 何 代 換 肉 體 的 性 慾? 書 寫 者 我 一 旦 自 棄 性 慾 肉 身 投 身 於 書 寫 的 祭 舞 儀 式 之 中, 我 將 以 什 麼 樣 的 形 式 在 世 間 存 活 下 去? 奉 寫 為 圭 臬 的 我, 又 該 對 愛 慾 結 構 中 的 她 採 取 什 麼 樣 的 策 略? 第 五 節 回 到 最 終 極 的 那 封 遺 書, 指 出 邱 妙 津 一 生 所 有 愛 慾 書 寫 與 死 亡, 都 終 結 在 這 封 投 遞 向 空 無 的 書 信 之 中 書 寫 是 否 真 能 超 越 愛 慾 恐 懼 中 的 佔 有 性, 使 愛 慾 經 濟 為 之 瓦 解? 肉 如 何 和 字 達 成 3 4 5 邱 妙 津 早 期 習 作 十 則, 印 刻 文 學 生 活 誌, 台 北 : 印 刻,22 期,2005 年 6 月, 頁 55 見 本 論 文 關 於 張 大 春 駱 以 軍 兩 章 見 本 論 文 關 於 黃 國 峻 一 章 110

和 解? 自 殺 肉 體 書 寫 與 愛 慾, 又 將 在 邱 妙 津 的 文 本 ( 或 肉 身?) 裡 完 成 什 麼 樣 的 辯 證? 這 些 問 題, 都 要 先 來 到 最 早 的 那 本 鬼 的 狂 歡 第 二 節 鏡 子 裡 的 鬼 鬼 的 狂 歡 成 書 於 一 九 九 一 年, 是 邱 妙 津 第 一 部 短 篇 小 說 集 邱 妙 津 曾 經 在 自 序 裡 稱 它 是 一 部 抽 象 小 說 也 確 實, 作 為 寫 作 的 初 步, 鬼 的 狂 歡 充 滿 了 大 量 的 抽 象 符 號 無 論 是 場 景 缺 乏 事 件 與 事 件 的 串 連, 而 是 隨 著 作 者 的 理 念 隨 意 跳 換 銜 接 的 場 所, 大 樓 夜 店 酒 吧 火 車 學 生 公 寓, 平 板 而 幾 乎 沒 有 突 起 的 小 說 地 景, 彷 彿 只 是 為 了 讓 小 說 中 的 人 物 有 一 個 可 以 說 話 的 地 方 又 或 者 是 人 物 幾 乎 是 傀 儡 般 的 人 物 既 不 寫 實 也 不 超 現 實, 而 是 一 種 脫 離 了 現 實 只 聽 令 於 邱 妙 津 意 志 的 小 說 主 角 羅 位 育 就 曾 經 在 鬼 書 的 序 言 裡 如 此 寫 道 : 邱 女 子 以 作 者 身 分 在 小 說 中 所 提 拔 出 來 的 人 物 大 抵 是 屬 於 邱 妙 津 部 落, 幾 乎 是 全 面 效 忠 於 邱 妙 津 的 換 言 之, 他 們 有 了 邱 妙 津 的 允 諾, 個 個 在 文 中 展 露 自 我 內 在 的 性 格, 一 種 幾 乎 扭 曲 了 生 存 的 方 法 而 不 為 世 容 的 性 格 6 直 接 點 出 了 鬼 的 狂 歡 裡 沒 有 所 謂 的 小 說 人 物, 而 只 有 強 烈 的 我 作 者 本 人 存 在 在 九 0 年 代 初 一 片 作 者 已 死 的 聲 浪 裡, 鬼 的 狂 歡 那 充 滿 了 邱 妙 津 自 我 意 志 和 獨 白 的 雜 訊, 是 非 常 突 兀 的 存 在 某 種 意 義 上, 邱 妙 津 的 我 甚 至 早 已 超 過 了 小 說 的 邊 境, 用 極 粗 糙 甚 而 粗 暴 的 方 式 現 身, 可 以 說 極 度 缺 乏 寫 小 說 的 自 覺 作 為 小 說, 它 是 非 常 失 敗 和 青 澀 的 然 而, 換 一 個 角 度 來 思 考, 我 的 存 在, 卻 也 是 貫 穿 了 邱 妙 津 小 說 版 圖 的 一 條 重 要 軸 線 從 早 期 抽 象 小 說 的 鬼 的 狂 歡, 一 路 延 燒 到 後 來 的 鱷 魚 手 記 甚 至 蒙 馬 特 遺 書, 從 抽 象 的 我 到 自 傳 體 裡 的 我, 甚 而 到 最 後 的 自 殺 行 動, 都 是 由 我 自 己 提 刀 上 陣, 由 我 自 己 開 膛 破 肚 我 的 肉 體 成 為 了 最 終 的 書 寫 靈 場, 而 刀 也 就 理 所 當 然 地 取 代 了 筆 在 這 場 自 殺 行 動 前, 甚 至, 在 那 兩 本 自 傳 性 的 手 記 與 遺 書 問 世 前, 鬼 的 狂 歡 裡 的 邱 妙 津 其 實 是 一 個 非 常 私 密 性 的 小 說 家 她 的 小 說 一 點 也 不 好 看, 或 者 可 以 說, 根 本 只 是 她 個 人 的 嘔 吐 之 物 彷 彿 只 是 為 了 吐 出 那 團 難 辨 的 面 目 模 糊 之 我, 而 現 實 裡 的 我 才 能 繼 續 存 活 下 去 換 言 之, 書 寫 之 於 邱 妙 津, 並 不 是 技 術 上 的 小 說, 而 有 更 大 的 意 義 是 在 於 寫 作 的 行 動 本 身 可 以 看 到, 她 雖 然 也 在 某 些 篇 章 裡, 跳 脫 開 了 我, 試 著 讓 她 的 小 說 人 物 們 去 飾 演 他 解 決 他 人 的 問 題 說 他 人 的 故 事, 但 是 往 往 卻 都 流 於 過 份 浮 誇 與 空 泛 如 寂 寞 的 群 眾 裡 的 短 篇 哈 - 啾 中 篇 寂 寞 的 群 眾, 小 說 離 開 了 鬼 的 狂 歡 的 抽 象 時 期, 去 談 論 他 人 的 學 運 際 遇 意 識 形 態 書 寫 一 旦 進 入 了 現 實 世 界 的 描 繪, 技 術 性 的 空 洞 就 立 刻 浮 現 上 來, 充 滿 了 斧 鑿 與 漏 洞 的 痕 跡 寂 寞 的 群 眾 也 不 是 一 本 好 的 小 說 那 麼, 回 過 頭 來 檢 視 那 些 充 滿 我 的 個 人 性 色 彩 濃 烈 的 短 篇 故 事 們, 邱 妙 津 那 原 本 過 份 抽 象 的 餵 養 著 大 批 邱 妙 津 部 落 之 子 民 的 鬼 的 狂 歡, 竟 6 羅 位 育 堂 堂 邱 女 子 手 中 的 紙 飛 機, 收 於 邱 妙 津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頁 4 111

反 而 充 滿 了 誠 意 這 會 不 會 是 因 為 鬼 書 裡 的 我 們, 離 開 了 小 說 該 有 的 技 術 框 架, 卻 更 明 確 而 且 幾 近 暴 露 狂 般 地 揭 露 了 邱 妙 津 自 身 的 各 種 生 命 的 核 心 命 題 呢? 羅 位 育 問 : 我 們 見 識 過 鬼 的 狂 歡 的 醒 陽 離 心 率 的 阿 志 囚 徒 的 李 文 玩 具 兵 的 敘 述 者 麥 傑 臨 界 點 的 歪 嘴 柏 拉 圖 之 髮 的 愛 情 小 說 家, 這 些 人 物 各 自 有 各 自 的 難 題 要 打 發, 卻 又 因 為 這 些 難 題 的 虛 無 性 格 誘 使 他 們 共 同 表 現 了 某 一 種 世 界 觀 放 棄 了 深 情 凝 視 世 界 的 眼 光, 不 了 解 也 不 妥 協 而 這 些 人 是 不 是 打 散 的 邱 妙 津? 7 羅 位 育 的 問 題 一 定 程 度 上 提 點 出 了 鬼 的 狂 歡 的 私 ( 人 ) 小 說 性 質 無 論 是 邱 妙 津 在 自 序 裡 提 到 的 L 臨 界 點 裡 的 她 囚 徒 裡 李 文 與 萍 的 戀 情, 在 後 來 的 長 篇 自 傳 性 小 說 鱷 魚 手 記 裡, 都 可 以 找 到 對 應 的 情 節 和 人 物 然 而, 作 為 書 寫 的 起 步, 鬼 的 狂 歡 並 不 僅 僅 只 是 一 部 鱷 魚 手 記 的 雛 形 或 前 身 ( 雖 然 在 某 種 意 義 上 它 確 實 是 ), 我 認 為 非 常 重 要 的 一 點 是, 在 這 部 幾 乎 沒 有 事 件 邏 輯 的 抽 象 小 說 中, 邱 妙 津 用 一 種 非 常 專 注 的 隱 喻, 表 態 了 我 的 位 置 我 是 誰? 我 存 活 在 這 個 抽 象 的 充 滿 折 射 而 又 隔 離 於 玻 璃 鏡 面 外 的 小 說 空 間 裡, 被 三 稜 鏡 般 的 椎 體 反 覆 投 射 切 割 扭 曲 甚 至 變 形 抽 象 小 說 就 是 一 面 又 一 面 立 體 拼 裝 彼 此 映 射 的 鏡 面, 使 鏡 中 被 映 照 出 來 的 我 的 臉, 也 彷 彿 畢 卡 索 般 的 繪 圖, 破 碎 歪 斜 且 呈 現 塊 狀 的 分 布 臨 界 點 就 是 一 面 這 樣 的 鏡 子 它 阻 隔 在 現 實 與 抽 象 之 間, 將 兩 個 世 界 斷 然 分 立 開 來 現 實 裡 的 我, 是 玩 世 不 恭 的 情 人 扮 演 者, 安 然 守 護 在 戀 人 她 的 身 邊, 如 同 邱 妙 津 自 己 所 言, 8 是 一 個 愛 情 公 務 員 然 而, 一 旦 越 過 作 為 界 線 的 這 片 鏡 面, 被 交 疊 穿 插 的 鏡 子 映 照 折 射, 在 抽 象 的 世 界 裡, 我 的 容 貌 竟 也 扭 曲 變 態 成 了 歪 嘴 我 實 在 驚 異 於 自 己 扮 演 情 人 的 天 賦 及 隱 藏 真 實 人 格 的 精 確 技 術, 然 而 他 如 此 輕 易 地 代 替 我 照 顧 她 保 護 她 和 她 相 親, 這 不 禁 令 我 擂 胸 頓 足, 當 他 享 受 著 這 些 時, 我 僅 能 戰 戰 兢 兢 地 在 旁 提 醒 他 該 做 什 麼 該 怎 麼 做, 眼 巴 巴 地 擦 拭 自 己 的 口 水, 將 自 己 穿 筋 鎖 骨 地 鍊 住, 實 體 的 自 己 怎 禁 得 起 如 此 的 碰 觸 原 是 被 人 一 摸 就 要 痛 的 9 這 段 來 自 歪 嘴 / 我 的 獨 白, 明 確 地 指 出 了 臨 界 點 中 作 為 界 線 的 那 條 隱 諱 不 清 被 視 為 禁 忌 的 界 線, 就 是 性 慾 在 性 慾 的 鏡 面 之 中, 我 被 逐 出 了 常 人 的 位 階, 裂 變 成 歪 嘴, 染 上 痼 疾, 變 形 成 為 了 鬼 ; 不 7 8 9 羅 位 育 堂 堂 邱 女 子 手 中 的 紙 飛 機, 收 於 邱 妙 津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頁 5 邱 妙 津 臨 界 點,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頁 7 邱 妙 津 臨 界 點,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頁 7 112

只 是 臨 界 點, 鬼 的 狂 歡 本 身 就 是 一 個 聚 集 了 群 鬼 之 像 的 短 篇 夜 宴 之 舞, 囚 徒 裡 的 李 文 離 心 率 裡 的 醒 陽 柏 拉 圖 之 髮 裡 的 小 說 家, 都 在 一 定 程 度 上 攜 帶 著 歪 嘴 與 鬼 的 痼 疾 這 和 邱 妙 津 對 我 的 認 同 其 實 密 不 可 分 昔 日, 希 臘 神 話 裡 的 蛇 髮 女 妖 梅 杜 莎, 在 鏡 中 看 見 了 自 己 的 醜 陋 樣 貌, 而 自 我 石 化 成 為 了 雕 像 邱 妙 津 也 把 她 自 己 的 性 慾 設 計 成 一 面 梅 杜 莎 的 鏡 子 ; 當 我 透 過 這 面 慾 望 之 鏡 中 的 歪 嘴 看 到 自 己, 我 也 內 化 成 為 鏡 中 扭 曲 變 形 的 歪 嘴, 以 歪 嘴 為 我 換 句 話 說, 真 實 的 我 與 鏡 中 的 我 相 互 換 替 了 認 同, 我 是 歪 嘴 取 代 了 我, 成 為 鏡 外 之 我 的 身 分 認 同 在 臨 界 點 囚 徒 中, 都 可 以 看 到 我 在 性 慾 的 界 線 上 被 一 分 為 二 的 鏡 像 隱 喻 臨 界 點 文 末, 我 從 自 身 分 裂 出 來, 透 過 鏡 子, 去 觀 看 另 一 個 我 與 她 的 肉 體 交 合 行 動, 而 當 她 終 於 吻 住 了 我 : 突 然 間 她 柔 柔 地 擎 起 我 的 頭, 深 深 吸 吮 住 我 的 嘴 我 的 兩 眼 得 以 看 著 這 相 黏 合 的 慢 動 作, 10 猛 一 醒 覺, 我 是 歪 嘴 的 意 識 立 即 洶 洶 灌 湧 上 來, 臨 界 點 在 瞬 間 被 衝 破, 鏡 像 碎 裂 瓦 解, 性 慾 的 恥 感 成 為 扼 殺 我 的 刀 刃, 而 終 導 致 了 我 的 毀 滅 囚 徒 也 採 取 類 似 的 書 寫 策 略, 使 小 說 中 的 李 文 我 一 分 為 二, 彼 此 觀 看 在 性 慾 場 景 的 觀 看 之 中, 慾 望 成 為 一 面 鏡 子, 映 照 我 因 性 慾 而 歪 斜 的 劣 格 那 張 歪 嘴, 在 鬼 的 狂 歡 裡, 性 慾 所 映 照 出 來 的 我, 既 是 怪 異 的 變 形 的, 卻 也 更 是 我 所 無 法 擺 脫 的 孿 生 之 子 : 那 個 身 上 流 著 淫 穢 的 血 乞 討 不 到 一 點 愛 的 真 正 自 己 我 必 須 孤 獨 就 是 因 為 我 害 怕 從 愛 人 身 上 看 到 那 個 真 正 的 自 己 我 沒 有 能 力 為 愛 一 個 人 徹 底 負 責, 因 為 我 總 會 受 不 了 自 己 而 逃 走 這 就 是 痼 疾 的 真 面 目 11 然 而, 什 麼 是 所 謂 真 正 的 自 己? 真 正 的 自 己 究 竟 存 在 於 哪 裡? 在 這 面 映 照 出 蛇 髮 女 妖 梅 杜 莎 的 鏡 面 之 中, 我 是 否 就 一 定 是 鏡 子 所 投 射 出 來 的 影 像? 鏡 子 可 能 說 謊 嗎? 又 或 者, 鏡 中 根 本 空 無 一 物, 是 鏡 子 欺 騙 了 我 的 眼 睛, 使 我 誤 以 為 我 就 是 醜 怪 的 妖 邪? 這 段 囚 徒 裡 李 文 的 自 我 告 白, 其 實 一 語 道 破 了 鬼 的 狂 歡 裡 邱 妙 津 反 覆 書 寫 的 核 心 命 題, 那 就 是 她 對 自 身 性 慾 的 自 賤 與 自 卑 情 結, 也 是 她 的 恥 感 所 在, 就 在 於 我 所 觀 看 的 我 本 身 我 是 誰? 我 為 什 麼 是 我? 我 欠 缺 了 什 麼? 更 有 甚 者, 我 就 是 我 所 看 見 之 我 嗎? 是 什 麼 使 我 看 見 了 這 樣 的 我? 談 論 我 的 鏡 像, 就 必 然 牽 涉 到 邱 妙 津 女 同 志 T 的 身 分 認 同 也 確 實, 邱 妙 津 的 女 T 身 分, 在 一 定 意 義 上, 擬 塑 了 她 早 期 寫 作 中 的 性 慾 恥 感 一 方 面, 女 T 是 生 理 意 義 的 女 性, 卻 也 同 時 是 愛 慾 結 構 裡 不 完 整 的 男 性 換 言 之, 我 10 11 邱 妙 津 臨 界 點,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頁 15 邱 妙 津 囚 徒,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頁 43 113

雖 有 性 慾 驅 力, 卻 缺 少 了 那 可 以 向 前 去 佔 有 對 象 的 象 徵 媒 介 陽 具 情 慾 所 挾 帶 而 來 的 肉 體 需 求, 被 空 無 所 壓 制 ; 肉 體 的 符 徵 慾 望 無 法 實 踐, 卻 也 不 能 消 退, 被 閉 鎖 在 這 漫 漶 的 空 無 裡 ; 佔 有 的 罪 惡 之 感 無 法 被 轉 化 排 出 ; 性 慾 能 量 因 此 往 內 收 縮 自 爆, 而 成 為 了 我 的 羞 恥 比 如 臨 界 點 裡 的 我, 是 歪 嘴 的 殘 缺 的 男 人, 歪 嘴 是 肉 體 缺 陷 的 隱 喻, 除 了 暗 示 我 沒 有 陽 具, 更 有 甚 者, 其 實 是 暗 示 了 我 空 有 肉 體 的 佔 有 驅 力, 卻 沒 有 符 徵 化 的 空 間 我 認 為 在 臨 界 點 的 文 本 裡, 邱 妙 津 的 陰 性 情 慾 ( 靈 ) 對 她 那 符 徵 化 的 肉 體 慾 望 ( 肉 ) 形 成 了 一 個 龐 大 的 超 我 這 裡 的 超 我 和 佛 洛 伊 德 不 同 ; 在 佛 洛 伊 德 那 裡, 超 我 乃 是 來 自 於 對 父 親 的 閹 割 恐 懼, 而 形 成 了 陽 具 認 同 ; 邱 妙 津 的 例 子 恰 恰 相 反 女 T 的 陽 具 打 從 一 開 始 就 不 存 在, 我 從 來 沒 有 ( 陽 具 ), 因 此 我 雖 然 想 要 有, 但 是 卻 不 能 有 因 為 我 的 同 伴 ( 陰 性 ) 們 都 沒 有 陰 性 們 的 無 對 照 我 自 身 的 有 或 想 要 有 的 慾 望, 形 成 了 一 組 價 值 位 階 的 對 映 在 陰 性 的 世 界 裡, 無 才 是 合 法, 而 有 則 被 視 為 道 德 上 的 瑕 疵 於 是, 空 無 抑 制 了 符 徵 的 想 望, 使 我 成 為 了 肢 體 上 的 殘 缺 者 ( 歪 嘴 ) 肉 體 的 慾 望 成 為 罪 愆, 是 被 這 空 無 超 我 所 揚 棄 的 恥 感 所 在, 是 我 所 否 定 的 我 靈 的 拔 高, 使 肉 的 位 階 處 於 劣 格, 時 時 指 責 我 賤 棄 我 的 肉 慾 想 望 鬼 的 狂 歡 中 諸 多 篇 章, 都 在 摹 寫 這 種 受 制 於 靈 肉 兩 端 的 拉 鋸 糾 纏 囚 徒 寫 李 文 與 萍 的 戀 情, 同 樣 無 法 擺 脫 肉 慾 佔 有 的 罪 惡 之 感, 在 囚 文 裡, 邱 妙 津 再 度 讓 她 的 小 說 人 物 李 文 在 敘 事 中 一 分 為 二, 禁 慾 與 性 慾 互 為 糾 葛 當 李 文 真 正 在 小 說 裡 實 踐 了 他 的 肉 體 慾 望, 他 的 分 裂 卻 也 更 為 加 劇, 而 終 落 得 自 我 囚 禁 的 下 場 12 玩 具 兵 同 樣 處 理 靈 與 肉 的 分 裂 麥 傑 在 一 次 酒 後 亂 性 中, 遂 行 肉 慾 而 強 暴 了 友 人, 肉 慾 的 罪 愆 使 他 自 我 隔 離 於 社 會 的 網 絡, 而 化 身 成 為 人 偶 的 玩 具 兵 13 鬼 書 裡 最 具 性 別 意 識 的 柏 拉 圖 之 髮 更 是 靈 與 肉 的 直 接 對 決 柏 文 描 述 作 家 我 與 妓 女 寒 寒 的 同 性 戀 情, 充 斥 著 肉 慾 與 愛 慾 的 辯 證 隱 喻 妓 女 寒 寒 是 一 個 可 以 跟 任 何 男 人 發 生 關 係 的 角 色, 然 而, 在 這 場 我 與 她 的 同 性 戀 情 中, 邱 妙 津 卻 讓 她 筆 下 的 兩 個 人 物 無 法 以 肉 體 結 合 : 可 是 很 痛 苦, 你 只 需 要 男 人 的 身 體, 卻 不 要 我 的 也 不 讓 我 碰 你! 我 懂, 我 真 的 懂 你 受 的 折 磨 但 是, 全 世 界 我 只 能 愛 你 一 個 人, 我 不 在 乎 你 是 女 人, 除 了 你 之 外, 我 能 和 任 何 人 用 性 慾 交 往, 你 是 絕 對 不 一 樣 的, 我 要 用 百 分 之 百 的 精 神, 兩 個 人 才 能 結 為 一 體 14 和 之 前 的 幾 篇 短 篇 小 說 裡 刻 意 擬 男 聲 的 形 象 不 同, 柏 拉 圖 之 髮 或 許 是 邱 妙 津 最 早 出 櫃 以 女 同 志 身 分 現 身 的 一 篇 小 說 因 此, 小 說 裡 的 12 邱 妙 津 囚 徒, 收 於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年 初 版,1996 年 初 版 二 刷 13 邱 妙 津 玩 具 兵, 收 於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年 初 版,1996 年 初 版 二 刷 14 邱 妙 津 柏 拉 圖 之 髮, 收 於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年 初 版,1996 年 初 版 二 刷, 頁 145 114

我 就 顯 得 非 常 弔 詭 我 是 具 長 髮 的 女 性, 然 而, 在 與 寒 寒 的 這 段 戀 情 裡, 我 卻 必 須 要 通 過 剪 髮 的 儀 式, 祛 除 掉 女 性 的 身 分, 成 為 一 個 男 性 男 性 是 邱 妙 津 所 認 定 的 戀 情 裡 必 要 的 合 法 化 形 象 嗎? 所 以 當 寒 寒 剪 去 我 的 長 髮, 對 我 說 : 我 的 男 人 成 形 了 15, 我 其 實 也 因 此 而 彷 彿 獲 得 了 那 虛 構 的 不 存 在 的 陽 具 男 體 與 女 體 的 尷 尬 處 境, 是 柏 拉 圖 之 髮 的 命 題 核 心 和 之 前 數 篇 短 篇 小 說 裡 刻 意 將 性 慾 視 為 賤 棄 的 劣 格 不 同, 柏 拉 圖 之 髮 非 常 誠 實 地 表 明 了 我 對 肉 慾 的 焦 慮 可 以 窺 見, 在 邱 妙 津 的 性 愛 系 統 裡, 性 交 行 動 仍 建 構 在 男 性 與 女 性 陰 性 與 陽 性 的 二 元 結 合 換 言 之, 只 有 男 性 才 具 有 性 慾 的 合 法 性 位 階 缺 乏 了 陽 具 的 我, 受 制 於 來 自 女 性 的 無, 無 發 為 超 我 苦 苦 壓 抑 著 我 想 要 有 陽 具 的 慾 望, 而 導 致 我 與 她 的 戀 情 只 能 是 排 去 了 肉 體 的 百 分 之 百 精 神 的 柏 拉 圖 之 愛 柏 文 裡 位 居 女 同 中 婆 位 階 的 寒 寒, 是 需 要 肉 慾 填 補 其 空 缺 的 妓 女, 突 顯 了 邱 妙 津 對 性 交 裡 陰 體 與 陽 體 的 相 結 合, 仍 抱 持 有 一 定 程 度 的 信 仰, 也 因 此 更 指 點 出 了 柏 文 中 對 陽 具 與 肉 體 之 不 可 得 也 不 能 得 的 自 罪 情 結 文 末 我 延 續 了 臨 界 點 囚 徒 裡 的 觀 看 策 略, 透 過 鏡 中 之 我 的 折 射, 使 我 成 為 了 男 人 : 我 跟 著 她 走 進 女 盥 洗 室, 拿 出 剪 刀, 在 她 還 來 不 及 尖 叫 之 前, 喀 擦 喀 擦, 將 長 髮 大 塊 截 斷 斷 落 的 髮 飛 過 去 纏 繞 住 她, 竟 然 揪 落 她 的 假 長 髮 我 從 兩 壁 鏡 子 裡 看 到 一 個 禿 頭 的 男 人, 分 不 清 楚 誰 是 誰 16 柏 拉 圖 之 髮 寫 出 了 邱 妙 津 陽 體 匱 缺 的 焦 慮 事 實 上, 鬼 的 狂 歡 全 書 就 是 這 種 無 法 獲 得 陽 體 而 肢 體 自 我 扭 曲 變 形 的 群 鬼 之 像 在 同 名 短 篇 鬼 的 狂 歡 17 裡, 名 為 醒 陽 的 主 角, 正 因 為 這 種 陽 體 匱 缺 的 醒 覺, 而 遂 使 自 我 人 生 面 臨 全 盤 的 虛 無 化 到 了 長 篇 小 說 鱷 魚 手 記, 陽 體 匱 缺 與 肉 慾 驅 力 的 拉 鋸, 更 成 為 了 貫 穿 全 書 的 重 要 主 題 鱷 魚 手 記 是 邱 妙 津 大 學 時 代 的 紀 實 與 縮 影, 其 中 片 斷 仍 不 乏 鬼 的 狂 歡 的 鬼 影 幢 幢 承 接 了 臨 界 點 玩 具 兵 柏 拉 圖 之 髮 等 篇 章 中 的 肉 慾 拒 斥, 我 與 水 伶 的 同 性 戀 情, 同 樣 徘 徊 在 肉 慾 的 閉 鎖 甬 道 之 中, 無 有 出 口 在 鱷 魚 手 記 裡, 邱 妙 津 曾 自 言 : 一 直 到 此 刻 我 仍 然 不 真 的 明 瞭 那 種 恐 懼 感, 它 到 底 來 自 哪 裡? 卻 受 著 奇 怪 性 慾 的 壓 迫 與 恐 嚇 度 過 青 春 期 和 大 學 時 代 的 一 半 我 安 慰 自 己, 我 是 無 辜 的, 恐 懼 感 是 自 生 在 我 體 內, 我 並 沒 有 伸 出 手 搬 它 進 來, 或 參 與 塑 15 邱 妙 津 柏 拉 圖 之 髮, 收 於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年 初 版,1996 年 初 版 二 刷, 頁 135 16 邱 妙 津 柏 拉 圖 之 髮, 收 於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年 初 版,1996 年 初 版 二 刷, 頁 148 17 邱 妙 津 鬼 的 狂 歡, 收 於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年 初 版,1996 年 初 版 二 刷 115

造 自 己 的 工 程, 幫 助 形 成 這 個 恐 懼 感 蔓 生 的 我 但 我 的 生 命 就 是 這 樣, 成 長 的 血 肉 是 攪 拌 著 恐 懼 的 混 凝 土, 從 對 根 本 自 己 和 性 慾 的 恐 懼, 恐 懼 攪 纏 恐 懼, 變 成 對 整 個 活 下 去 的 恐 懼 怪 獸, 自 覺 必 須 穴 居, 以 免 在 人 前 現 出 原 形 18 鱷 魚 的 符 號 因 此 就 饒 具 意 義 邱 妙 津 的 鱷 魚 形 象 歷 來 被 評 論 者 視 為 是 酷 兒 的 怪 胎 展 演 19, 我 認 為 鱷 魚 反 而 是 鬼 的 狂 歡 以 降 那 繼 承 了 歪 嘴 與 鬼 的 隱 喻 替 身 它 們 是 缺 乏 陽 體 的 變 體, 肉 體 的 慾 望 內 縮 自 殘, 性 慾 之 於 它 們, 是 病 菌, 也 是 痼 疾, 逼 使 它 們 洞 見 自 身 那 無 有 出 口 卻 又 深 不 見 底 的 慾 望 淵 藪 在 這 些 形 象 裡, 可 以 看 見 邱 妙 津 受 制 於 陰 性 超 我 的 空 無, 壓 制 拒 斥 肉 體 慾 望, 視 自 身 的 陽 性 肉 慾 為 可 恥 的 殘 缺 鬼 鱷 魚 與 歪 嘴, 在 邱 妙 津 的 文 本 裡, 拉 起 了 一 條 貫 穿 其 書 寫 的 重 要 軸 線 早 在 一 九 八 七 年 未 發 表 的 早 期 習 作 十 則, 邱 已 以 一 篇 短 文 老 鱷 魚 寫 出 了 九 五 年 鱷 魚 手 記 的 基 本 雛 型 20 老 鱷 魚 是 鱷 魚 手 記 裡 嬉 笑 怒 罵 濃 妝 艷 抹 的 卡 通 鱷 魚, 不 著 粉 墨 的 素 面 相 見 在 這 篇 短 文 裡, 邱 妙 津 讓 她 的 老 鱷 魚 服 從 動 物 性 本 能, 以 肉 體 慾 望 吞 噬 情 人 A, 縱 情 恣 欲 的 結 果 竟 是 導 致 這 樣 的 結 論 : 我 可 以 預 料 到 我 這 一 生 最 大 的 悲 哀 是 永 遠 沒 有 形 式 來 與 人 結 合 21 我 宣 告 我 自 己 沒 有 形 式 我 擺 盪 在 女 與 男 的 邊 界, 成 為 鏡 中 之 鬼 我 也 是 目 睹 觀 看 了 自 己 內 在 性 慾 的 鏡 像, 而 終 導 致 石 化 的 梅 杜 莎 之 頭 而 這 裂 變 如 同 蛛 網 的 我 的 鏡 像, 會 不 會 正 是 邱 妙 津 與 世 界 決 裂 的 手 勢 呢? 鏡 中 之 我 取 代 了 真 實 的 我? 又 或 者 其 實 是 我 被 吞 噬 進 鏡 像 的 幻 影 之 中, 成 為 了 鬼? 鬼 的 狂 歡 寫 到 我 與 鬼 的 認 同 互 換, 使 全 書 都 散 發 著 一 股 我 的 意 志 這 個 我 是 鬼 歪 嘴, 同 時 也 是 邱 妙 津 本 人 鬼 的 狂 歡 是 一 部 私 人 史 與 小 說 界 線 非 常 模 糊 的 短 篇 作 品 集, 非 但 小 說 本 身 被 我 所 僭 越 了, 更 重 要 的 是, 在 這 一 段 拔 高 我 之 意 志 的 書 寫 中, 也 使 得 另 一 個 非 常 微 弱 的 幾 乎 是 被 忽 視 的 第 三 者 她, 在 小 說 裡 被 消 弭 無 形 第 三 節 祭 壇 : 弒 殺 禁 慾 與 獻 牲 羅 位 育 說 邱 妙 津 的 小 說 人 物, 大 抵 多 少 都 帶 著 一 點 紙 飛 機 性 格 : 18 邱 妙 津 鱷 魚 手 記, 台 北 : 時 報,1994 年 初 版 一 刷,2003 年 三 版 一 刷,2005 年 三 版 四 刷, 頁 58 19 如 劉 亮 雅 鬼 魅 書 寫 : 台 灣 女 同 性 戀 小 說 中 的 創 傷 與 怪 胎 展 演, 廖 勇 超 王 梅 春 周 盈 秀 譯, 中 外 文 學, 第 33 卷 第 1 期,2004 年 6 月 20 邱 妙 津 早 期 習 作 十 則, 印 刻 文 學 雜 誌 第 22 期,2005 年 6 月, 頁 55 21 邱 妙 津 早 期 習 作 十 則, 印 刻 文 學 雜 誌 第 22 期,2005 年 6 月, 頁 55 116

拚 命 掙 離 大 地, 只 要 衝 向 天 空 就 是 和 世 界 的 決 裂 固 然 終 必 擲 回 世 界, 惹 起 地 頭 小 小 的 塵 灰 卻 畢 竟 有 過 飛 行 的 樣 子 22 紙 飛 機 在 超 生 與 墮 落 的 兩 造 間 來 回 拉 扯, 掙 扎, 抗 拒 來 自 貪 慾 之 地 的 性 慾 引 力 這 裡 面 有 著 邱 妙 津 非 常 困 難 的 自 我 擺 盪 性 愛 的 暴 衝 退 縮 激 進 與 壓 抑, 在 邱 妙 津 的 文 本 裡, 呈 現 一 種 不 均 衡 的 幾 乎 是 粗 暴 的 拉 力, 彼 此 攻 訐 推 扯 暴 力 的 激 進 表 現 在 文 本 裡, 成 為 邱 的 自 殘 影 像 比 如 臨 界 點 寫 歪 嘴 的 性 慾 暴 衝, 寫 到 性 慾 驅 力 的 閘 門 被 慾 望 衝 破, 而 只 好 透 過 摩 擦 自 己 的 爛 腳 以 獲 取 快 感 : 而 我 可 憐 的 腳 像 是 代 替 我 受 處 罰 從 她 再 次 出 現 那 陣 子 開 始 染 上, 搓 揉 它 能 得 到 很 大 的 快 感, 小 小 的 煩 惱 常 能 於 愈 搓 愈 快 愈 搓 愈 燙 中 得 到 解 放, 但 它 卻 因 我 習 慣 性 的 搓 揉 而 走 上 潰 爛 之 途 隨 著 我 對 它 逐 漸 加 深 的 憐 惜, 居 然 生 出 一 覺 醒 : 它 也 是 我 的 一 部 分 23 在 爛 腳 的 自 慰 行 動 裡, 腳 代 替 她 被 我 搓 揉 潰 爛, 這 裡 暴 露 了 邱 妙 津 其 實 恐 懼 著 那 被 她 視 為 不 潔 的 齷 齚 的 性 慾 行 動, 將 使 愛 戀 者 她 面 臨 腐 爛 的 危 機 歪 嘴 與 爛 腳, 在 這 裡 因 此 各 自 顯 現 出 其 不 同 意 義 的 區 分 嘴 是 慾 望 流 淌 的 孔 穴, 以 歪 的 形 式 處 於 價 值 劣 格, 代 表 了 書 寫 者 對 自 身 慾 望 驅 力 的 自 我 討 伐 ; 然 而, 腳 卻 是 性 慾 實 踐 的 對 象, 一 旦 佔 有 了 腳, 就 勢 必 導 致 腳 的 潰 爛 腐 敗 肉 體 的 禁 慾 與 拒 絕, 非 但 來 自 我 對 自 身 性 慾 衝 動 的 厭 惡, 同 時 也 更 是 為 了 保 有 對 象 她 的 完 整 在 這 裡, 邱 妙 津 顯 示 了 她 對 佔 有 的 抗 拒 這 與 她 的 女 T 鏡 像 觀 看 其 實 息 息 相 關 如 前 所 述, 梅 杜 莎 的 鏡 像, 映 照 出 我 的 女 像 男 魂, 無 法 合 一, 於 是, 女 像 便 畸 變 形 成 了 鬼 相 較 於 陽 具 的 有, 鏡 中 的 女 像 為 我 揭 示 的 是 無 : 無 有 陽 具 無 有 符 號, 亦 同 時 也 無 有 佔 有 無, 在 邱 妙 津 的 文 本 裡, 一 直 是 一 個 非 常 弔 詭 的 存 在 如 果 女 T 的 陽 具 想 望 是 一 道 有 的 象 徵 物, 那 麼 女 T 的 女 性 原 生 身 份, 或 許 正 意 味 著 一 種 宿 命 性 的 空 無 它 是 無 形 無 狀 虛 線 式 的 存 在 它 不 聽 令 於 性 慾, 或 者 說 根 本 不 受 性 慾 的 控 制 ( 或 玷 污?), 它 高 於 一 切, 既 不 以 符 號 表 徵 自 我, 也 不 尋 求 象 徵 的 盾 牌, 換 言 之, 它 就 是 一 種 靈 般 的 存 在 物 然 而, 弔 詭 的 是, 透 過 這 面 梅 杜 莎 的 鏡 子, 無 與 靈 成 為 我 所 觀 看 到 的 影 像, 成 為 我 應 該 成 為 的 樣 子 : 我 應 該 是 女 性 ; 我 應 該 沒 有 陽 具 ; 我 應 該 不 具 肉 體 性 慾, 更 有 甚 者, 其 實 是 我 不 應 該 有 ; 我 必 須 也 只 能 是 無 邱 妙 津 最 大 的 問 題 是, 她 的 陰 靈 被 視 為 超 我, 無 被 定 格, 成 為 我 的 道 德 準 則, 22 23 羅 位 育 堂 堂 邱 女 子 手 中 的 紙 飛 機, 收 於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頁 4 邱 妙 津 臨 界 點,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年 初 版,1996 年 初 版 二 刷, 頁 5 117

而 使 我 一 旦 面 臨 了 她, 我 便 只 能 採 取 劇 烈 的 捨 棄 和 銷 毀 行 動, 去 除 掉 她 的 有 性, 來 維 繫 自 己 該 有 的 無 於 是, 從 性 慾 的 急 流 中 湧 退, 隱 遁 到 禁 慾 的 漥 穴, 是 時 時 面 臨 無 的 宰 制 的 書 寫 者, 唯 一 的 避 難 之 所? 鬼 的 狂 歡 裡, 除 了 我 的 變 形 和 拔 高, 另 外 一 個 重 要 的 主 題, 就 是 對 她 的 控 管 與 禁 慾 這 是 女 同 T 的 陰 性 超 我 在 隱 然 發 號 施 令? 女 像 壓 制 男 魂 ; 靈 壓 抑 肉 ; 無 拒 斥 肉 體 的 佔 有, 幾 乎 成 為 邱 妙 津 小 說 裡, 處 理 情 慾 對 象 她 的 一 貫 姿 態 靈 與 肉 的 拉 鋸, 佔 有 與 空 無 的 對 決, 很 難 不 令 人 聯 想 到 西 蘇 的 陰 性 與 陽 性 系 統 的 割 裂 在 西 蘇 那 裡, 陰 性 是 一 種 禮 物 的 領 域 (Realm of gift), 而 陽 性 是 一 種 佔 有 的 領 域 (Realm of proper) 陽 性 情 慾 系 統 強 調 回 報, 侵 佔 對 象, 就 是 為 了 使 對 方 成 為 一 個 符 號, 回 報 於 我 24 而 陰 性 情 慾 則 完 全 悖 反 在 陰 性 情 慾 系 統 裡, 我 的 愛 慾 不 可 回 報 也 不 必 回 報, 我 不 佔 有 (depropriate), 將 自 身 視 作 不 必 回 報 的 純 粹 禮 物, 消 弭 自 我, 而 全 然 獻 身 陰 性 是 無 窮 盡 的 不 必 仰 賴 符 徵 的 情 慾, 用 西 蘇 的 話 : 她 的 情 慾 如 宇 宙 般 浩 瀚, 正 如 她 的 潛 意 識 如 世 界 般 寬 廣 25 西 蘇 的 陽 性 情 慾 系 統 指 涉 的 是 歷 史 權 力 與 論 述 等 陽 具 中 心, 是 一 段 產 下 符 號 的 生 產 回 報 機 制 西 蘇 的 陽 性 情 慾 系 統, 在 這 裡 為 我 們 指 出 的 是 異 性 戀 與 同 性 戀 兩 種 完 全 不 同 的 符 號 生 產 機 制 ; 異 性 戀 是 陰 體 與 陽 體 的 結 合, 性 交 的 過 程 必 定 會 產 下 孩 子 一 個 可 見 的 絕 對 的 符 徵 它 是 一 種 生 殖 ( 產 ) 結 構, 一 場 製 造 符 號 與 象 徵 的 流 程 如 同 巴 塔 耶 所 言, 它 是 一 個 由 無 到 有 的 過 程 但 是, 同 性 戀 的 性 愛 機 制 卻 是 完 全 悖 反 的 方 向 女 同 志 無 有 生 殖, 性 愛 的 給 出 就 在 當 下 的 瞬 間, 剎 那 達 至 高 潮, 而 瞬 時 又 全 部 幻 滅 性 交 宛 如 海 潮 來 去 退 散, 而 遺 留 給 我 的 是 一 片 絕 對 的 空 無 的 沙 灘 它 沒 有 孩 子 ; 也 沒 有 符 號 ; 相 對 於 異 性 戀 文 明 乃 至 其 背 後 龐 大 的 陽 具 中 心, 它 是 一 個 異 質, 漂 浮 游 移 在 佔 有 迴 路 的 邊 界, 成 為 了 無 家 可 歸 的 孤 魂 鬼 鬼 不 僅 僅 只 是 鬼 的 狂 歡 裡 變 形 扭 曲 的 變 體, 更 有 甚 者, 在 這 裡 的 鬼, 其 實 是 一 體 兩 面 地 點 出 了 女 T 相 對 於 異 性 戀 文 明 的 龐 大 符 號 體 系, 是 一 個 異 質 的 無 形 無 體 的 存 在 之 物 鬼 不 能 被 陽 性 情 慾 系 統 佔 有, 鬼 亦 不 能 通 過 符 號 機 制 的 生 產, 它 是 不 可 見 無 從 辨 識 的, 它 就 像 找 不 到 喻 依 的 喻 指, 徘 徊 在 空 無 的 幽 冥 之 中 對 身 為 鬼 的 女 T 而 言, 她 就 是 鬼 的 喻 依 ; 與 她 的 性 交, 是 一 場 從 幽 冥 到 人 間 的 偷 渡, 也 是 從 陰 性 轉 為 陽 性 情 慾 系 統 的 符 號 化 過 程 結 合 的 瞬 間 生 下 孩 子, 愛 戀 在 性 交 的 子 宮 裡 形 成 符 號, 問 題 在 於 那 是 一 個 24 西 蘇 : 佔 有 的 領 域, 文 化, 是 靠 表 現 佔 領 來 運 作 的, 其 動 力 是 男 人 害 怕 看 見 自 己 被 剝 奪 的 經 典 恐 懼 他 拒 絕 被 剝 奪, 處 於 分 割 的 狀 態, 他 恐 懼 失 去 特 權, 整 個 歷 史 都 是 他 對 很 多 其 他 恐 懼 的 回 應 所 有 的 事 物 必 須 回 復 陽 性 所 有 回 復 : 整 個 陽 性 系 統 就 是 一 個 講 求 回 報 的 系 統 見 西 蘇 Cixous, Helene, 要 被 閹 還 是 被 砍 頭, 此 處 轉 引 王 奕 婷 的 譯 筆, 見 性 / 文 本 政 治 : 女 性 主 義 文 學 理 論, 王 奕 婷 譯, 台 北 : 國 立 編 譯 館 與 巨 流 圖 書 合 作 翻 譯 發 行,2005, 頁 133 25 西 蘇 Cixous, Helene, 梅 杜 莎 之 笑, 此 處 轉 引 王 奕 婷 的 譯 筆, 見 性 / 文 本 政 治 : 女 性 主 義 文 學 理 論, 王 奕 婷 譯, 台 北 : 國 立 編 譯 館 與 巨 流 圖 書 合 作 翻 譯 發 行,2005, 頁 134 118

醜 怪 的 畸 形 的 孩 子 ( 符 號 ) 小 鱷 魚 或 小 歪 嘴 26!? 因 為 這 種 符 號 化 的 過 程 對 鬼 而 言 根 本 是 不 合 法 的? 梅 杜 莎 的 陰 靈 鏡 像 時 時 壓 迫 著 鬼 ; 幽 冥 的 王 法 隨 侍 在 側 ; 越 界 的 觸 網 漫 天 蓋 地 ; 在 鬼 之 界, 空 無 才 是 律 法, 而 符 號 成 為 了 罪 愆 無 論 早 期 或 後 來 的 作 品 裡, 都 可 以 看 到 這 種 將 愛 慾 視 為 佔 有 迴 圈 和 符 號 生 產 的 描 寫, 例 如 老 鱷 魚 裡 的 這 段 文 字 : A 又 是 一 個 女 孩 子, 她 是 B 眼 中 全 校 內 最 美 的 女 孩 子, 然 而 C 卻 不 要 她, 因 為 她 既 丟 不 掉 在 一 起 兩 年 的 D 又 要 C,C 不 只 是 不 要 她,C 怕 別 人 跟 自 己 搶 自 己, 視 A 為 大 仇 B 是 C 的 影 子,C 是 B 的 影 子,A 常 看 到 C 身 後 的 B,A 既 丟 不 掉 D 扯 不 開 C 又 偷 想 要 B AD 是 捆 在 一 起 的,ADC 是 同 一 個 空 間 裡 的 把 A 吐 出 來, 對 呀, 即 使 自 己 再 嚼 碎 A 還 是 沒 能 與 人 結 合, 只 是 毀 滅 A, 然 後 讓 自 己 成 為 一 條 更 老 的 鱷 魚, 更 會 餓, 需 要 嚼 更 多 的 女 孩 子 27 這 段 一 連 串 錯 綜 複 雜 的 愛 慾 對 象 符 碼 代 號, 彼 此 侵 吞, 而 宛 如 鎖 鏈, 正 是 陽 性 慾 望 經 濟 的 佔 有 形 式 在 這 段 老 鱷 魚 的 告 白 中, 對 象 簡 化 為 A B C D 等 符 號, 而 缺 乏 了 臉 孔 愛 情 已 不 復 見, 徒 餘 肉 體 的 相 互 佔 有 鬼 的 狂 歡 裡, 對 佔 有 的 罪 惡 之 感 更 是 俯 拾 即 是 ; 囚 徒 寫 愛 慾 迴 路 的 佔 有 鎖 鏈, 李 文 雖 然 有 了 情 慾 對 象 ( 萍 ), 卻 始 終 無 法 真 正 拋 卻 上 一 個 情 人, 因 為 一 旦 選 擇 和 萍 性 交, 就 勢 必 等 同 落 入 了 佔 有 經 濟 的 食 物 鏈 條, 這 裡 表 達 出 的 是 邱 妙 津 對 佔 有 與 符 號 生 產 的 恐 懼 玩 具 兵 柏 拉 圖 之 髮, 甚 至 到 了 鱷 魚 手 記, 這 個 主 題 都 反 覆 不 斷 地 重 現 更 為 嚴 重 的 危 機 是, 當 女 T 以 鬼 與 異 質 自 居, 無 能 進 行 符 號 生 產, 她 同 時 也 就 陷 入 了 害 怕 女 同 之 一 的 婆 會 離 開 投 入 異 性 戀 符 號 機 制 的 自 卑 恐 懼 婆 和 T 不 同, T 跨 越 陰 陽 兩 界, 是 變 態 的 鬼 與 歪 嘴, 但 是 婆 卻 是 絕 對 的 女 性, 是 時 時 可 以 重 返 異 性 戀 去 進 行 符 號 生 產 的 人 ; 邱 妙 津 曾 在 鱷 魚 手 記 裡 寫 給 水 伶 的 信 中 如 此 說 道 : 畢 竟 你 和 我 性 質 不 完 全 相 同, 你 仍 是 社 會 蓋 印 之 下 的 正 常 女 性, 你 愛 我 是 以 陰 性 的 母 體 在 愛, 你 的 愛 可 橫 跨 正 常 的 男 性, 基 本 上 你 與 一 般 女 性 不 同 之 處 只 是 多 出 包 容 心, 在 我 們 的 關 係 裡 質 變 的 是 我, 是 我 被 你 撕 露 陽 性 的 肉 體, 而 從 人 類 意 識 核 心 被 拋 出 一 個 變 質 的 我, 但 我 認 為 你 並 沒 有 被 拋 出 來, 你 還 可 歸 返 我 被 拋 出 來 之 處 28 26 我 認 為 在 這 個 意 義 上, 鱷 魚 與 歪 嘴, 都 在 某 種 程 度 上 指 出 了 女 T 鬼 符 號 過 程 的 失 敗 和 挫 折 鬼 一 旦 想 用 性 交 佔 有 去 產 下 符 號, 則 那 必 然 是 一 個 畸 形 的 受 孕 不 全 的 孩 子 27 邱 妙 津 早 期 習 作 十 則, 印 刻 文 學 雜 誌 第 22 期,2005 年 6 月, 頁 55 28 邱 妙 津 鱷 魚 手 記, 台 北 : 時 報,1994 年 初 版 一 刷,2003 年 三 版 一 刷,2005 年 三 版 四 刷, 119

這 段 和 水 伶 恩 斷 義 絕 的 自 白 中, 明 顯 地 將 水 伶 置 於 符 號 生 殖 的 同 質 化 中 心, 而 將 自 身 異 質 於 其 外 女 T 的 陰 性 超 我 篤 信 異 質 的 物 靈, 以 佔 有 為 道 德 恐 懼 陰 性 超 我 不 斷 膨 大 對 愛 慾 路 線 進 行 指 導, 而 終 於 導 致 了 對 愛 慾 對 象 的 耗 費 與 消 盡 (consumation) 那 就 是 邱 妙 津 的 殺 符 號 路 徑 殺 符 號 和 巴 塔 耶 的 獻 牲 儀 式 有 相 類 似 巴 塔 耶 指 出, 弒 殺 牲 畜 獻 祭 於 神 是 一 種 違 背 文 明 符 號 機 制 的 儀 式 因 為 祭 獻 並 非 生 產, 而 是 以 絕 對 的 死 亡 奉 獻 給 神 靈, 在 死 亡 之 中, 牲 畜 離 開 了 牠 作 為 經 濟 物 ( 符 號 ) 的 位 階, 回 到 了 牠 自 有 的 物 自 身 在 獻 牲 的 死 亡 之 中, 物 逼 近 神 靈 般 的 聖 性 空 無, 而 達 到 了 牠 自 身 的 完 整 符 號 的 殺 戮, 在 邱 妙 津 的 文 本 裡, 是 一 種 以 女 T 異 質 去 對 抗 異 性 戀 社 會 同 質 的 策 略 弒 殺 愛 慾 對 象 她, 使 她 從 愛 慾 的 佔 有 關 係 中 離 開, 成 為 符 號 界 的 異 質 一 個 屍 體 : 二 十 二 歲, 最 困 頓 的 可 能 都 已 走 過,L 拒 絕 被 我 繼 續 信 仰, 淡 入 又 淡 出 我 的 疾 病 史, 被 抽 象 為 病 原 的 身 分 爬 過 這 六 篇 小 說, 最 後 以 一 個 小 說 人 物 的 代 號 L 被 凍 結 在 我 第 一 本 書 的 序 裡, 我 是 如 此 保 存 牠 之 後, 其 他 的 抽 象 小 說 接 著 盛 大 展 開 29 這 段 寫 在 鬼 的 狂 歡 自 序 裡 的 文 字, 明 確 地 標 的 出 邱 妙 津 對 她 者 的 撲 殺 姿 態 她 受 制 於 我 強 烈 的 意 志, 被 我 禁 制 封 存 ; 她 因 此 是 屍 化 的 宛 如 我 書 寫 裡 的 俘 虜, 無 有 個 人 意 志, 只 能 為 我 所 擺 佈 換 言 之, 她 是 死 物, 是 禁 慾 的 道 場 上 唯 一 的 獻 牲 在 邱 妙 津 的 文 本 裡, 破 壞 殺 戮 與 分 離, 成 為 無 法 解 決 陰 性 超 我 與 陽 性 佔 有 的 書 寫 者, 用 以 對 付 情 慾 對 象 的 手 段 不 只 是 鬼 的 狂 歡, 在 後 來 的 自 傳 體 小 說 鱷 魚 手 記 裡, 都 可 以 找 到 這 種 殺 戮 愛 慾 對 象 將 愛 慾 關 係 赫 然 斬 斷 的 隱 喻 鱷 書 裡 的 水 伶 被 我 硬 生 生 地 分 離 阻 絕, 並 不 是 邱 妙 津 對 自 身 愛 慾 驅 力 的 放 棄, 相 反 地, 是 藉 由 分 離 與 阻 絕 的 動 作, 將 水 伶 從 愛 慾 的 符 號 體 系 裡 驅 逐, 而 書 寫 者 則 得 以 在 這 禁 制 的 殺 戮 與 毀 壞 之 中, 獲 得 與 自 己 同 為 異 質 的 愛 慾 對 象 她 在 這 裡, 殺 戮 非 但 意 指 暴 力 的 呈 現 形 式, 在 愛 慾 關 係 中, 更 表 達 為 一 種 強 制 中 止 的 手 段, 撲 殺 行 進 中 的 愛 慾 關 係, 使 其 中 斷 成 為 時 間 定 格 的 屍 身 那 是 鱷 魚 手 記 裡 水 伶 的 屍 體 : 馬 上 我 就 看 到 一 口 最 大 的 水 晶 棺 材, 裝 著 水 伶 的 前 面 所 說, 這 個 女 人 在 痴 心 地 愛 著 我 到 這 裡 才 在 事 實 的 層 面 上 對 我 發 生 作 用 我 對 世 界 的 知 覺 ( 在 觀 測 我 的 整 體 結 構 上, 這 是 個 重 要 的 深 水 鏡 ), 使 我 選 擇 與 這 個 女 人 分 離, 將 她 殺 死 裝 在 水 晶 棺 材 裡, 永 遠 保 存 或 佔 有 她, 而 逃 避 掉 現 實 關 係 的 種 種 威 脅, 以 及 實 體 的 她 在 時 間 裡 的 變 化, 相 對 於 我 的 知 頁 153 29 邱 妙 津 自 序 抽 象 小 說,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頁 2 120

覺, 這 兩 者 可 能 才 會 造 成 我 所 深 深 恐 懼 的 真 分 離 用 加 速 分 離 在 逃 避 分 離 也 是 這 樣 的 意 思 30 邱 妙 津 說 : 我 不 可 能 永 遠 擁 有 一 件 美 的 東 西, 甚 至 連 記 憶 也 不 能, 即 使 我 再 愛 它 就 是 因 為 美 有 它 自 己 的 自 然 生 命 如 果 我 想 永 遠 擁 有 它, 就 會 扼 殺 了 它 的 美 分 離 的 儀 式 對 美 是 必 然 的 31 這 段 宣 稱 分 離 之 美 的 宣 言, 充 斥 著 三 島 由 紀 夫 的 死 亡 理 念 熟 悉 邱 妙 津 作 品 的 人 不 難 發 現, 鱷 魚 手 記 及 更 早 以 前 的 作 品, 無 論 在 美 學 核 心 抑 或 寫 作 姿 態 的 意 義 上, 邱 其 實 都 深 受 三 島 由 紀 夫 的 影 響 32 臨 界 點 中 的 歪 嘴 與 爛 腳, 顯 然 是 三 島 金 閣 寺 中 口 吃 者 溝 口 與 歪 腳 者 柏 木 的 延 伸 然 而 我 以 為 金 閣 寺 之 於 邱 妙 津 的 美 學 核 心, 最 重 要 的 影 響 恐 怕 還 是 在 於 符 號 實 體 與 虛 體 之 間 的 交 纏 辯 證, 與 殺 戮 美 學 金 閣 寺 的 主 角 溝 口 被 設 定 的 是 口 吃 症 患 者 口 吃 的 意 義 在 這 裡 顯 得 非 常 弔 詭, 因 為 它 非 但 是 一 種 聲 音 與 意 義 的 無 法 同 步, 同 時 也 意 味 著 所 指 與 能 指 的 分 離 喻 指 與 喻 依 的 裂 變, 導 致 溝 口 的 世 界 總 是 一 分 為 二, 能 指 苦 苦 追 趕 所 指, 無 法 企 及 換 言 之, 溝 口 所 在 的 位 置 就 是 一 個 永 遠 的 鬼 在 口 吃 者 溝 口 的 眼 中, 金 閣 這 個 符 號 同 樣 也 面 臨 了 同 樣 的 分 裂 一 是 實 體 的 金 閣, 一 是 虛 體 的 金 閣 金 閣 是 實 體 中 具 固 態 物 質 結 構 的 人 造 物, 也 是 以 想 像 形 式 對 主 角 溝 口 顯 現 的 虛 體 之 物, 當 溝 口 愈 逼 近 這 被 符 徵 化 的 實 際 存 有 的 金 閣, 就 愈 感 到 與 虛 體 金 閣 的 悖 反 與 疏 離 弔 詭 的 是, 溝 口 發 現 那 永 恆 不 滅 的 金 閣 之 美, 並 不 存 在 人 們 歌 頌 讚 美 的 實 體 金 閣 中, 反 而 存 在 於 那 處 於 無 之 界 域 的 虛 體 金 閣 中 三 島 藉 溝 口 之 手, 招 來 毀 滅 之 火, 為 的 即 是 喚 醒 那 特 製 的 訂 做 的 前 所 未 聞 的 生, 就 從 那 一 刻 展 現 開 來 33 正 是 在 符 徵 意 義 上 的 物 實 體 金 閣, 以 殺 戮 之 刀 劃 出 一 道 體 的 缺 口, 方 使 那 被 囚 禁 固 著 於 體 中 的 靈 絕 對 意 義 的 永 恆 之 美, 得 以 流 洩 溢 出 毀 滅 帶 來 的 是 悖 反 性 的 生, 以 死 換 取 來 的 至 高 意 義 的 生 存, 而 迎 來 那 聖 性 的 瞬 間 之 美 這 種 美 佔 據 絕 對 性 位 階, 拒 絕 被 符 號 生 產 的 經 濟 迴 30 邱 妙 津 鱷 魚 手 記, 台 北 : 時 報,1994 年 初 版 一 刷,2003 年 三 版 一 刷,2005 年 三 版 四 刷, 頁 142 31 邱 妙 津 鱷 魚 手 記, 台 北 : 時 報,1994 年 初 版 一 刷,2003 年 三 版 一 刷,2005 年 三 版 四 刷, 頁 248 32 邱 曾 在 其 大 學 時 代 的 日 記 寫 道 : 三 島 啊, 告 訴 我 哪 裡 是 我 文 字 的 領 域, 指 給 我 一 張 地 圖 吧, 我 的 文 字 是 愈 來 枯 澀 庸 俗 了, 我 什 麼 也 看 不 到 感 受 不 到, 我 的 眼 什 麼 也 透 視 不 了, 只 是 兩 窪 空 洞 的 凹 坑 罷 了 我 無 法 在 愛 裡 發 現 什 麼 新 義, 一 切 是 如 此 虛 妄 和 無 聊, 重 複 的 演 繹, 欺 騙 的 醜 陋, 我 用 力 把 悲 傷 向 上 推, 每 天 都 向 上 推, 然 而 我 還 是 很 容 易 悲 傷, 很 容 易 被 悲 傷 壓 住 鳥 人 又 在 呼 喚 我, 不 要 和 世 界 有 任 何 關 係, 不 要 承 擔 任 何 責 任, 不 要 讓 自 己 被 任 何 不 願 的 事 扭 曲, 不 要 被 任 何 人 所 沾 惹, 當 猛 然 清 醒 停 止 幻 想 時, 才 發 現 愛 是 自 己 投 射 上 去 的 幻 影, 只 因 飢 渴 悲 傷 和 絕 望 的 狂 暴, 邱 妙 津 大 學 日 記 ( 一 ) 一 九 八 九 年 五 月 至 九 月, 印 刻 文 學 雜 誌, 台 北 : 印 刻, 36 期,2006 年 8 月 雖 然 邱 妙 津 在 後 來 的 蒙 馬 特 遺 書 裡 曾 經 提 到 自 己 的 生 命 情 境 其 實 是 比 較 接 近 太 宰 治 的 但 是 我 認 為 姿 態 上 的 自 溺 是 邱 妙 津 和 太 宰 治 最 相 近 的 地 方, 但 是 在 理 念 上, 邱 妙 津 早 期 ( 到 蒙 馬 特 遺 書 之 前 ) 是 非 常 接 近 三 島 由 紀 夫 的 這 是 因 為 三 島 由 紀 夫 的 符 號 實 體 虛 體 的 辨 證, 和 女 T 自 為 符 號 系 統 外 的 鬼 之 姿 態, 有 非 常 類 似 的 處 境 見 其 下 的 論 述 33 三 島 由 紀 夫 金 閣 寺, 劉 華 亭 譯, 台 北 : 星 光,1993, 頁 193 121

圈 吸 納, 亦 拒 絕 成 為 實 體 的 產 品 它 就 是 一 個 無 符 號 的 絕 對 的 靈 三 島 的 虛 實 辯 證, 在 邱 妙 津 的 女 T 尋 找 異 質 之 靈 而 將 對 象 ( 符 號 ) 全 數 撲 殺 有 相 類 似 邱 將 對 象 分 裂 成 虛 實 兩 造, 當 愛 慾 經 濟 啟 動, 實 體 對 象 必 然 就 成 為 生 產 迴 路 中 的 產 品, 又 陷 入 符 號 迴 圈 裡 所 有 物 化 的 萬 劫 不 復 之 地 對 邱 來 說, 為 了 從 這 符 號 生 界 的 體 系 逸 走, 其 對 象 就 必 須 從 實 體 轉 化 為 虛 體 虛 體 對 象 佔 據 美 的 絕 對 性 位 置, 書 寫 者 以 肉 身 頂 禮 膜 拜 這 個 至 高 位 階, 實 體 的 水 伶 已 不 再 重 要, 虛 體 的 水 伶 則 以 實 相 摧 毀 後 的 神 靈 形 式 現 身 : 不 要 水 伶 呢? 她 成 了 女 媧, 捲 進 我 遺 忘 的 法 螺 號 深 囚 進 海 底 的 珊 瑚 礁, 那 裡 有 著 各 式 的 孔 洞, 累 攢 成 長 過 程 中, 結 蕾 的 粉 紅 肉 鬚, 到 骨 的 濕 黑 髓 仁 34 水 伶 成 為 了 女 媧 般 的 女 神, 以 靈 的 方 式, 出 現 在 我 對 她 的 撲 殺 之 中 不 單 是 鱷 魚 手 記, 鬼 的 狂 歡 裡, 這 種 對 對 象 物 去 佔 有 化 慾 望 禁 制 的 路 線, 同 樣 出 現 在 囚 徒 玩 具 兵 與 柏 拉 圖 長 髮 中, 其 手 段 正 是 : 絕 對 的 消 盡 隔 絕 與 禁 慾 模 式 這 是 書 寫 者 對 自 身 情 慾 的 祭 儀 嗎? 鱷 書 裡 我 就 曾 這 樣 自 言 : 她 是 星 期 一 的 幽 靈 星 期 一, 我 亡 靈 的 祭 典, 她 帶 著 玫 瑰 來 祭 我 披 一 身 白 紗, 裸 足 飄 來, 舞 著 原 始 愛 慾 的 舞 蹈 35 清 楚 可 以 窺 見 書 寫 者 在 面 對 肉 慾 佔 有 的 難 題 時, 必 須 以 陰 性 超 我 自 居, 將 一 切 物 摧 毀 的 召 靈 儀 式 獻 祭 的 意 義 在 這 裡 就 耐 人 尋 味 因 為 獻 祭 和 陽 性 渴 求 回 報 的 系 統 不 同, 它 奉 上 獻 牲, 不 是 為 了 自 神 靈 處 求 來 回 饋, 而 是 一 種 超 越 了 相 互 性 的 贈 予 一 種 絕 對 的 毀 棄 和 消 耗 ; 換 言 之, 獻 祭 奉 上 的 是 一 個 不 需 回 贈 的 禮 物 第 四 節 書 寫 : 女 T 與 符 號 再 製 禮 物 的 概 念, 在 西 蘇 那 裡, 被 視 為 是 陰 性 情 慾 系 統 的 一 種 體 現 禮 物 的 領 域 (Realm of gift) 超 越 佔 有 的 領 域 (Realm of proper), 是 陰 性 情 慾 最 重 要 的 一 種 形 式 之 一 禮 物 是 給 予 而 不 求 回 報 巴 塔 耶 在 討 論 到 獻 牲 儀 式 對 佔 有 性 的 破 壞 時, 也 訴 諸 於 這 種 不 需 回 贈 的 禮 物 在 獻 牲 裡, 作 為 禮 物 的 動 物 屍 體 打 破 自 身 作 為 佔 有 物 的 界 限, 而 呈 現 為 一 種 聖 性 事 物, 這 種 聖 性 的 至 高 意 義 的 靈, 和 巴 塔 耶 歸 為 異 質 的 性 慾 瞬 間 有 相 同 處 巴 塔 耶 指 出, 在 性 慾 的 至 高 點 上, 性 與 死 亡 是 無 二 致 的 性 慾 打 破 身 體 的 時 間 線 性, 使 我 與 對 象 物 在 性 慾 裡 脫 離 時 間 經 濟, 而 彼 此 照 見 了 那 瞬 間 的 自 有 這 種 瞬 間 達 到 的 至 高 性 和 死 亡 經 驗 是 非 常 類 似 的 死 亡 經 驗 逃 逸 出 一 切 生 界 的 符 號 運 作 與 生 產 機 制 ; 生 命 34 邱 妙 津 鱷 魚 手 記, 台 北 : 時 報,1994 年 初 版 一 刷,2003 年 三 版 一 刷,2005 年 三 版 四 刷, 頁 97 35 邱 妙 津 鱷 魚 手 記, 台 北 : 時 報,1994 年 初 版 一 刷,2003 年 三 版 一 刷,2005 年 三 版 四 刷, 頁 97 122

是 奢 華 的, 死 亡 是 奢 華 的 頂 點 36 ; 性 與 死, 在 巴 塔 耶 的 文 本 裡 都 是 符 號 結 構 的 異 質 更 重 要 的 是, 它 們 都 開 啟 了 物 的 維 度 在 死 亡 與 性 慾 的 瞬 間, 物 脫 離 了 它 作 為 佔 有 的 位 階, 而 達 到 了 絕 對 的 不 可 能 的 外 邊, 成 為 了 一 個 純 粹 的 禮 物 這 個 禮 物 必 定 是 一 個 不 可 能 的 他 者 不 可 見 具 有 絕 對 的 空 白 ; 不 需 要 被 回 饋, 同 時 也 不 佔 據 任 何 經 濟 鏈 的 位 階 ; 換 言 之, 它 是 俗 事 物 世 界 外 的 空 白 維 度 但 是, 對 女 T 禁 慾 者 邱 妙 津 而 言, 什 麼 才 是 她 所 能 給 出 或 得 到 的 禮 物 呢? 性 慾 被 我 視 為 回 報 系 統 的 一 環, 我 弒 殺 愛 慾 對 象 她, 拒 絕 參 與 異 性 戀 的 符 號 化 體 系 它 是 一 個 瑜 珈 行 者 的 自 我 修 煉 道 場, 既 拒 絕 收 到 禮 物, 更 遑 論 從 自 己 這 裡 贈 與 他 人 被 壓 抑 的 性 慾 受 制 於 女 T 的 陰 性 超 我, 無 法 認 同 性 慾 對 象 她, 更 無 法 認 同 性 慾 的 來 源 我 ; 我 認 為 這 股 無 能 排 出 的 性 慾 驅 力, 在 邱 妙 津 的 世 界 裡, 只 能 轉 化 到 書 寫 這 個 介 於 符 號 與 異 質 之 間 的 空 間 書 寫, 是 死 亡 或 性 慾 的 另 一 種 形 式 嗎? 巴 塔 耶 在 討 論 至 高 經 驗 這 種 瞬 間 的 無 法 重 複 而 又 不 可 被 捕 捉 佔 有 的 經 驗 時, 對 書 寫 與 語 言 進 行 了 一 次 深 刻 的 探 討 因 為 至 高 經 驗 近 似 死 亡 經 驗, 一 旦 進 入 了 死, 肉 體 必 定 處 於 銷 毀, 知 道 了 死 又 經 歷 了 死, 卻 無 法 再 用 肉 體 去 感 知 理 解 死 的 經 驗, 死 亡 的 至 高 性 因 此 必 定 是 一 種 無 法 被 言 述 的 不 知 的 經 驗 但 是 語 言 卻 並 非 如 此, 語 言 對 物 命 名, 命 名 的 本 身 就 是 一 種 佔 有, 語 言 因 此 處 於 佔 有 經 濟 的 一 環, 也 就 是 知 的 域 界 那 麼, 如 何 去 追 捕 那 不 知 呢? 如 何 去 知 那 不 可 知 的 不 知? 知 與 不 知 的 界 線 該 如 何 踰 越? 巴 塔 耶 認 為, 只 有 再 現 (representation) 能 跨 越 這 道 裂 變 的 軸 線 獻 牲 的 祭 儀 就 是 一 種 再 現 獻 牲 的 動 物 被 屠 殺 奉 給 神 靈, 死 的 經 驗 被 我 所 觀 看, 他 人 之 死 宛 如 己 身 之 死, 宰 殺 的 當 下, 觀 看 者 驚 悚 顫 慄, 如 臨 死 亡, 知 進 入 了 不 知, 而 歷 經 了 那 不 可 被 言 說 的 死 亡 旅 程 這 是 一 種 死 亡 的 擬 態 模 擬 死 亡, 再 現 不 知 死 亡 的 擬 態 和 文 學 有 相 似 處 文 學 作 為 一 種 獨 特 性 的 語 言, 以 其 虛 構 性 遠 離 現 實 經 濟, 巴 塔 耶 說 : 只 有 虛 構 的 文 學 最 具 有 動 物 性 37 換 句 話 說, 文 學 跨 越 了 異 質 與 同 質, 是 一 種 對 至 高 瞬 間 的 摹 寫, 它 既 是 知 又 是 不 知, 既 是 陽 具 的 符 徵 ( 語 言 ), 又 同 時 是 深 入 死 地 使 鬼 現 身 的 瀕 死 經 驗 ( 空 無 ) 正 是 這 種 兩 義 性 的 踰 越, 邱 妙 津 那 既 固 守 陰 無 又 渴 望 陽 體 的 性 慾 驅 力, 在 書 寫 反 而 得 到 了 實 踐 的 空 間 在 書 寫 這 個 跨 越 符 號 與 異 質 的 場 域 裡, 安 頓 了 陰 靈, 也 釋 放 了 性 慾 驅 力 這 是 女 T 異 質 與 同 質 的 和 解 之 處? 書 寫 是 符 徵 化 的 所 在, 代 替 我 那 缺 乏 陽 體 的 女 T 自 我, 成 為 我 在 人 間 的 陽 具, 這 裡 的 陽 具 不 是 西 蘇 那 種 自 我 膨 脹 的 權 力 中 心, 而 是 作 為 一 種 必 然 的 知, 去 朝 向 不 知 進 行 探 索 如 同 巴 塔 耶 對 再 現 的 踰 越 所 勾 勒 出 來 的 36 巴 塔 耶 Bataille, Georges 禁 忌 的 天 然 對 象, 色 情 史, 劉 暉 譯, 北 京 : 商 務 印 書 館,2003, 頁 70 37 巴 塔 耶 Bataille, Georges 黑 格 爾 死 亡 與 獻 祭, 收 於 色 情 耗 費 與 普 遍 經 濟, 汪 安 民 主 編, 胡 繼 華 譯, 吉 林 : 吉 林 人 民 出 版 社,2003, 頁 280 123

圖 形, 從 知 進 入 不 知, 再 回 到 知 裡 進 行 再 現, 這 個 運 轉 的 永 遠 企 圖 捕 捉 原 點 的 繚 繞, 就 是 書 寫 的 行 動 本 身 我 認 為 邱 妙 津 的 女 T 自 我, 唯 一 能 具 現 的 陽 體, 恐 怕 就 是 書 寫 因 為 書 寫 跨 越 了 異 質 也 跨 越 了 同 質, 它 雖 然 發 為 符 徵, 卻 同 時 也 是 死 亡 瞬 間 的 擬 態, 無 論 是 陽 具 還 是 鬼, 在 書 寫 裡 都 獲 得 了 安 頓 的 位 置 ; 它 不 是 固 著 的 陽 具 佔 有, 而 是 流 動 的 反 覆 圍 繞 著 女 靈 而 運 轉 的 行 動 美 學 寂 寞 的 群 眾 自 序 裡, 邱 妙 津 如 此 自 言 : 毛 姆 說 :( 除 非 你 形 成 了 一 種 習 慣, 不 然 你 是 不 能 寫 得 好 或 多 ; 但 寫 作 的 習 慣 就 像 生 活 的 習 慣 一 樣, 只 有 在 顯 得 沒 有 益 處 時, 馬 上 就 破 除 掉 才 有 益 處 )( 職 業 作 家 創 造 心 情, 也 有 他 的 靈 感, 但 他 加 以 控 制, 藉 著 定 時 的 工 作, 使 靈 感 成 為 他 的 奴 婢, 供 他 使 喚 以 後, 寫 作 就 變 成 一 種 習 慣 作 家 在 他 已 經 習 慣 寫 作 的 時 間 到 來 時, 就 會 技 癢, 要 去 拿 起 紙 和 筆 來 寫 他 就 自 動 寫 起 來 了, 字 語 容 易 地 從 筆 下 流 瀉 出 來, 而 字 語 又 引 發 觀 念 ) 38 書 寫 以 生 活 習 慣 的 規 律 性 停 駐 於 書 寫 者 的 體 內, 與 其 肉 身 合 而 為 一, 邱 妙 津 說 : 我 必 須 先 成 為 一 個 作 家 之 後, 才 可 能 成 為 別 的 39 別 的 是 什 麼? 是 社 會 生 產 結 構 中 的 同 質 化 符 號 體 系 : 成 立 家 庭, 擁 有 物 質 生 活, 拍 電 影, 治 療 病 人, 完 成 學 位 教 學 發 表 論 文, 或 是 推 廣 某 些 運 動, 擔 任 高 級 社 會 網 絡 裡 的 樞 紐, 跑 遍 全 球 各 地 40 對 邱 而 言, 要 加 入 這 整 個 社 會 經 濟 網 絡 的 前 提 是 : 必 須 先 確 認 自 我 的 作 家 身 分 在 我 臨 死 之 前 我 還 是 會 惦 記 著 要 把 那 些 最 重 要 的 我 經 歷 過 的 精 神 材 料, 以 我 最 私 人 的 方 式 表 達 出 來 把 我 生 命 裡 的 材 料 化 為 文 字, 幾 乎 是 我 最 大 的 享 樂 完 成 一 個 精 神 構 圖 的 作 品 時, 那 份 完 成 感, 或 等 待 那 份 完 成 感, 在 完 成 的 剎 那, 就 是 我 活 著 最 巔 峰 的 一 刻 41 換 言 之, 書 寫 代 替 了 陽 具, 也 取 代 了 肉 體 的 實 踐 慾 望 早 期, 邱 妙 津 的 主 題 圍 繞 在 性 慾 與 禁 慾 的 辯 證 中, 筆 端 滯 重 而 拉 鋸, 帶 著 痛 苦 的 決 裂 與 拒 斥 態 度 當 性 慾 似 要 凌 駕 自 我, 吞 噬 愛 慾 對 象, 符 號 佔 有 的 焦 慮 便 立 刻 被 啟 動, 禁 慾 的 消 防 隊 伍 紛 紛 出 籠, 緊 急 撲 滅 性 慾 的 燎 原 之 火 在 鬼 的 狂 歡 裡, 扮 演 這 支 救 災 隊 伍 的 角 色, 幾 乎 全 是 作 家 與 編 輯 書 寫 者 柏 拉 圖 之 髮 是 女 作 家 深 入 愛 慾 關 係 的 禁 地, 以 作 家 身 分 為 前 提, 方 得 以 抵 制 性 慾 引 力, 繼 而 引 發 一 連 串 女 同 志 自 我 認 同 的 交 叉 辯 證 文 本 裡 的 作 家 身 分, 是 邱 妙 津 以 書 寫 者 之 姿, 深 入 性 慾 禁 地 的 防 護 罩? 囚 徒 裡 的 李 文, 則 以 編 輯 38 邱 妙 津 自 述 ( 代 序 ), 寂 寞 的 群 眾,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5 年 9 月 初 版,1999 年 初 版 四 刷, 頁 5 39 邱 妙 津 自 述 ( 代 序 ), 寂 寞 的 群 眾,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5 年 初 版,1999 年 初 版 四 刷, 頁 6 40 邱 妙 津 自 述 ( 代 序 ), 寂 寞 的 群 眾,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5 年 初 版,1999 年 初 版 四 刷, 頁 6 41 邱 妙 津 自 述 ( 代 序 ), 寂 寞 的 群 眾,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5 年 初 版,1999 年 初 版 四 刷, 頁 6 124

角 色 抵 制 對 萍 的 性 慾 驅 力, 拒 絕 再 度 踏 入 愛 慾 符 號 的 迴 圈, 遂 終 於 使 自 己 變 成 一 個 最 專 心 生 活 的 虛 無 鬼 : 就 像 個 鐵 甲 武 士, 鐵 的 四 肢 鐵 的 胸 膛 鐵 的 肌 肉 鐵 的 面 容, 連 眼 神 也 是 鐵 的, 你 是 不 能 軟 弱 不 能 寂 寞 不 能 需 要 別 人 的, 你 必 須 加 倍 鞏 固 你 的 生 存 意 志, 因 為 這 在 你 比 別 人 艱 難 42 我 總 是 要 將 寫 這 個 動 作 排 在 一 個 生 活 中 最 重 要 的 位 置, 排 在 一 個 頭 腦 最 清 醒, 在 堅 持 上 可 以 夠 份 量 的 時 段 中 在 寫 的 時 段 中, 以 一 種 受 雇 於 人 的 嚴 謹 上 班 態 度 ; 寫 就 是 主 要 工 作, 無 論 是 以 計 時 或 計 量 的 工 作 要 求 就 是 要 運 轉 寫 這 個 動 作 43 肉 體 運 轉 寫, 在 自 律 性 的 書 寫 動 作 中, 形 成 祭 獻 的 舞 姿 寫 在 巴 塔 耶 的 經 濟 交 換 體 系 裡, 也 是 一 種 無 有 回 報 的 耗 費 是 無 益 的 生 產 活 動, 若 有 生 產, 那 也 不 過 是 為 運 轉 而 運 轉 一 種 空 轉 和 肉 體 勞 動 所 換 取 的 增 值 報 償 不 同, 增 值 報 償 是 一 個 累 積 的 過 程, 實 質 的 回 饋 愈 積 愈 多 然 而, 書 寫 的 勞 動 卻 是 另 一 種 悖 反 的 方 向, 是 以 肉 體 作 為 材 質, 執 利 刃 以 雕 琢 之, 書 寫 者 宛 如 職 業 工 匠, 在 自 身 的 肉 體 上 刨 屑 鏤 銘, 肉 屑 與 字 屑 一 同 起 舞, 肉 體 則 處 於 飛 削 的 自 我 耗 費 狀 態, 在 刀 鋒 與 筆 鋒 的 交 錯 走 位 中, 得 以 擺 脫 經 濟 迴 路 的 束 縛, 斬 斷 書 寫 者 我 在 世 俗 體 系 裡 的 被 佔 有 化, 我 藉 由 寫 這 個 擬 態 性 的 耗 費 死 亡 的 行 動, 才 得 以 進 入 了 靈 的 域 界 我 認 為 正 是 在 這 個 意 義 上, 書 寫 這 個 越 界 的 陽 具, 才 為 邱 妙 津 打 開 了 那 通 往 女 靈 之 處 的 一 次 性 至 高 意 義 的 性 交 在 書 寫 的 過 程 裡, 這 個 不 固 著 的 流 動 的 陽 具, 從 知 的 域 界 進 到 不 知, 層 層 深 入 女 靈 所 在 洞 穴 的 幽 冥 之 界, 它 非 但 是 巴 塔 耶 所 謂 的 對 死 亡 的 擬 態, 更 重 要 的 是, 它 也 擬 態 了 一 場 女 T 性 慾 的 至 高 性 周 芬 伶 在 論 及 邱 妙 津 柏 拉 圖 之 髮 裡 以 髮 的 形 式 忽 男 忽 女 轉 換 性 別 位 階 的 小 說 家 身 分 時 曾 指 出 : 被 竄 改 性 別 的 作 家 也 竄 改 她 的 性 別, 透 過 剪 髮 的 儀 式, 擁 有 著 第 三 性, 並 分 不 清 彼 此, 這 是 髮 的 傾 向 性, 也 是 髮 的 可 變 性 自 由 性, 作 者 清 晰 有 力 的 筆 觸, 寫 出 性 別 的 穿 梭 與 互 換, 這 種 逆 轉 讓 她 找 到 書 寫 的 自 由, 也 獲 得 小 說 家 的 名 號 這 個 小 說 家 是 可 以 逆 轉 現 實, 獲 得 女 性 的 真 愛 為 此 她 必 需 成 為 更 偉 大 的 作 家, 以 獲 得 更 多 真 愛 在 這 裡 小 說 家 等 同 於 第 三 性 等 同 於 真 愛 這 篇 小 說 意 謂 著 邱 妙 津 文 體 42 邱 妙 津 囚 徒,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年 初 版,1996 年 初 版 二 刷, 頁 31 43 邱 妙 津 自 述 ( 代 序 ), 寂 寞 的 群 眾,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5 年 初 版,1999 年 初 版 四 刷, 頁 7 125

的 完 成, 並 成 為 往 後 作 品 的 基 調 44 周 芬 伶 問 : 書 寫 是 男 性, 筆 是 陽 具 嗎? 那 麼 當 女 性 拿 起 筆 就 是 具 有 陽 具 的 男 性? 周 以 第 三 性 指 稱 邱 妙 津 的 小 說 家 位 格, 認 為 在 書 寫 這 個 場 域, 邱 得 以 超 越 未 能 符 徵 化 的 陽 體 之 我, 獲 得 理 想 的 愛 情 我 認 為 除 了 拿 起 了 陽 具, 書 寫 的 空 間 還 具 有 一 個 重 要 的 意 義, 那 就 是 朝 向 那 被 供 奉 於 虛 體 位 階 的 女 靈 : 陰 性 空 間 女 靈, 是 鬼 的 狂 歡 乃 至 鱷 魚 手 記 時 期, 被 殺 弒 禁 制 的 她, 以 魂 靈 的 方 式 對 我 現 身 她 既 非 萍 也 非 水 伶, 而 是 一 個 不 被 符 號 佔 有 的 女 神 是 女 T 禁 慾 祭 壇 上 被 我 所 膜 拜 的 神 衹 當 現 實 世 界 中 的 書 寫 者, 以 肉 體 的 自 我 耗 竭 儀 式, 空 轉 肉 身, 揮 舞 肉 屑 字 屑, 通 往 靈 界 場 域 的 黃 泉 之 路 才 赫 然 為 之 洞 開? 在 書 寫 這 個 踰 越 的 靈 域 空 間 裡, 性 慾 驅 力 被 引 向 絕 對 的 域 外, 以 其 無 所 禁 制 無 有 求 償 的 純 粹 形 式, 將 現 實 實 體 中 未 能 被 實 踐 的 愛 慾, 在 此 鋪 展 開 來 性 慾 我 逃 逸 愛 慾 經 濟 的 唯 一 路 線, 就 是 書 寫 唯 有 在 書 寫 之 中, 筆 才 得 以 以 陽 具 的 形 式 現 形, 不 斷 朝 拜 頂 禮 那 虛 體 女 靈 的 所 在 ; 陽 具 / 筆 不 斷 藉 由 書 寫 靈, 回 歸 被 禁 之 前 的 原 始 聖 性 筆, 也 是 書 寫 所 在 的 象 徵 系 統, 在 書 寫 者 肉 體 運 轉 的 舞 姿 中, 化 身 為 絕 對 的 陽 體 不 同 於 臨 界 點 囚 徒 抑 或 玩 具 兵 時 期, 邱 尚 必 須 仰 賴 一 個 肉 身 性 的 陽 體 男 性 角 色 作 為 替 身, 代 替 邱 妙 津 衝 破 那 被 禁 的 聖 性 界 限 男 身 陽 體 的 結 果 是 導 致 肉 體 的 潰 爛 與 歪 斜 變 成 爛 腳 與 歪 嘴 ; 然 而, 在 書 寫 的 形 式 裡, 筆 是 早 已 虛 體 化 的 書 寫 者, 唯 一 投 注 的 陽 體, 以 其 可 寫 的 象 徵 系 統 ( 陽 ), 企 圖 捕 捉 那 不 可 被 言 說 的 靈 體 空 間 ( 陰 ), 陰 陽 至 此 神 交, 書 寫 就 成 為 一 場 絕 對 性 的 性 交 超 越 了 異 質 與 同 質 的 分 界, 至 高 意 義 的 一 次 性 周 芬 伶 說, 在 邱 妙 津 的 書 寫 裡, 小 說 家 等 同 於 第 三 性 等 同 於 真 愛 意 指 書 寫 是 邱 妙 津 用 以 追 求 真 愛 的 重 要 媒 介 然 而, 我 認 為 書 寫 加 諸 於 邱 妙 津 的, 恐 怕 不 是 真 愛, 而 是 一 種 用 來 追 求 真 愛 的 合 法 性 它 為 邱 妙 津 那 宛 如 幽 冥 之 地 前 來 的 找 不 到 喻 依 的 喻 指 那 個 鬼, 提 供 了 一 個 符 號 化 的 場 域 它 是 邱 妙 津 藉 以 逃 離 異 性 戀 同 質 性 社 會 與 同 性 戀 禁 慾 祭 壇 的 一 個 重 要 空 間 最 顯 著 的 隱 喻 就 是 玩 具 兵 玩 文 的 麥 傑 象 徵 一 種 肉 慾 閉 鎖 的 存 有 之 姿, 其 禁 慾 形 式 是 藉 由 玩 具 兵 的 偶 身, 來 拒 絕 參 予 醜 陋 的 已 被 性 慾 衝 動 破 壞 的 現 實, 可 以 充 分 窺 見 邱 妙 津 的 逃 逸 路 線 小 說 的 最 末, 那 個 以 後 設 技 法 現 身 的 小 說 家 所 說 的 話, 於 是 也 就 顯 得 意 味 深 長 : 火 車 開 動 後, 它 們 可 以 站 著 瀏 覽 風 景, 像 高 尚 的 貴 族 45 這 組 放 置 在 火 車 窗 邊 的 玩 具 兵, 或 許 正 是 書 寫 者 的 自 我 擬 喻 以 筆 44 45 周 芬 伶 邱 妙 津 的 死 亡 行 動 美 學 與 書 寫, 印 刻 文 學 生 活 誌, 第 22 期,2005 年 6 月, 頁 87 邱 妙 津 玩 具 兵,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年 初 版,1996 年 初 版 二 刷, 頁 123 126

摹 寫 沿 途 風 景, 操 持 齒 輪, 不 斷 運 作, 藉 由 文 字 這 種 無 益 的 自 我 生 產, 再 製 一 個 屬 於 女 T 自 我 的 符 號 系 統, 以 此 去 抵 抗 異 性 戀 中 心 的 龐 大 符 號 體 系 它 也 是 肉 體 機 器 化 的 偶 人, 代 替 那 早 已 逸 出 實 體 的 虛 靈 之 我, 以 假 面 偶 的 方 式 繼 續 行 走 下 去 邱 妙 津 其 實 印 證 了 九 0 年 代 朱 天 文 的 那 句 名 言 我 寫 故 我 在 女 T 鬼 的 在, 被 寫 承 載, 不 寫, 就 無 有 在 這 是 笛 卡 兒 我 思 故 我 在 唯 心 論 的 變 形 實 體 的 在, 唯 寫 是 從, 書 寫 者 的 肉 體, 因 此 就 一 變 成 為 一 個 無 有 精 神 魂 魄 的 空 體 一 個 巫 在 藝 術 家 使 命 感 最 趨 激 烈 的 蒙 馬 特 遺 書, 邱 妙 津 即 已 直 言 其 後 的 人 生 必 須 成 為 巫 的 一 生 46 巫 是 靈 媒, 是 虛 實 兩 界 的 穿 梭 者, 也 是 等 待 降 靈 的 軀 體 空 殼 ; 巫 操 持 草 紮 的 假 面 紙 偶, 以 筆 為 針, 運 轉 實 有 世 界 中 的 悲 歡 離 合 巫 也 是 只 存 而 不 有 ; 若 有 有, 那 也 必 然 是 體 的 空 有 僅 僅 只 有 體 軀 體 以 外, 空 無 一 物 第 五 節 死 亡 遺 書 與 和 解 鏡 中 的 醜 怪 造 成 女 T 自 我 認 同 的 挫 敗 以 異 質 自 居 的 邱 妙 津, 在 書 寫 這 個 符 號 系 統 裡, 重 新 安 頓 了 女 T 那 介 於 陰 性 超 我 與 符 號 驅 力 之 間 的 遊 魂 書 寫 對 邱 妙 津 而 言, 非 但 是 一 個 尋 找 失 落 的 陽 具 的 過 程, 同 時 也 是 一 趟 女 T 幽 魂 的 符 號 化 之 旅 但 那 其 實 也 是 一 個 扭 曲 而 態 變 的 過 程 比 方 臨 界 點 裡 的 歪 嘴, 在 鏡 中 映 照 出 自 己 的 醜 怪 面 貌, 卻 終 因 為 戀 人 無 視 於 我 的 歪 嘴, 憤 而 對 其 進 行 精 神 上 的 折 磨 換 句 話 說, 原 本 尋 找 不 到 自 我 符 號 的 女 T 幽 魂, 藉 著 書 寫 歪 嘴 這 個 符 號, 來 定 位 自 己, 把 自 身 的 異 質 當 作 籌 碼 正 因 為 我 是 鬼, 我 無 法 成 為 人, 所 以 我 必 須 更 加 劇 地 去 彰 顯 我 是 鬼, 來 使 我 被 看 見 原 本 亟 欲 擺 脫 的 鬼 反 而 成 為 我 現 身 的 憑 據, 這 是 邱 妙 津 的 惡 性 循 環? 焦 慮 的 女 T 亟 欲 定 位 我, 我 被 不 停 冠 上 鬼 歪 嘴 鱷 魚, 甚 至 作 家? 在 這 個 意 義 上, 書 寫 對 邱 妙 津 而 言, 已 經 不 是 單 純 的 寫 作 而 已 某 種 程 度 上 它 甚 至 可 以 說 是 邱 妙 津 對 我 之 權 力 的 一 種 辯 解 換 言 之, 書 寫 為 我 築 起 一 道 符 號 的 堡 壘, 將 我 與 世 界 完 全 斷 離 開 來 最 明 顯 的 就 是 玩 具 兵 裡 試 圖 用 憂 夢 兵 團 的 偶 身 逃 避 實 體 世 界 的 麥 傑, 被 問 及 : 憂 夢 兵 團 幫 助 你 面 對 現 實 了 嗎? 47 麥 傑 的 答 覆 其 實 正 是 書 寫 者 邱 妙 津 的 回 覆 : 沒 有, 我 離 現 實 愈 來 愈 遠, 我 們 仍 然 一 起 活 在 憂 夢 兵 團 裡 的 幻 覺, 在 我 和 世 界 間 搭 起 一 道 透 明 的 牆, 我 躲 在 裡 面 只 要 想 到 已 經 和 你 們 分 離, 必 須 一 個 人 在 沙 漠 裡 踽 踽 獨 行, 就 痛 苦 難 當 48 46 47 48 邱 妙 津 蒙 馬 特 遺 書,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6 年 初 版,2000 年 初 版 十 七 刷, 頁 153 邱 妙 津 玩 具 兵,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年 初 版,1996 年 初 版 二 刷, 頁 121 邱 妙 津 玩 具 兵, 鬼 的 狂 歡,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1 年 初 版,1996 年 初 版 二 刷, 頁 121 127

這 段 文 字 清 楚 地 表 達 出 邱 妙 津 尷 尬 的 位 置 我 閉 鎖 在 自 己 用 書 寫 所 搭 建 出 來 的 符 號 之 中, 遑 論 世 界, 連 戀 人 她 也 被 阻 隔 在 我 的 法 西 斯 王 土 外 這 是 我 與 我 以 外 的 他 決 裂 的 鴻 溝 了 嗎? 我 視 他 為 敵 對 的 符 號 體 系, 拒 絕 與 他 碰 觸 溝 通, 當 然 也 就 拒 絕 對 在 任 何 一 段 愛 慾 關 係 裡 去 擁 有 他 他 被 我 視 為 危 殆 的 可 能 動 搖 我 自 己 符 號 系 統 的 病 原 菌 這 裡 面 當 然 包 括 了 愛 慾 對 象 她 最 重 要 的 一 段 隱 喻 就 是 鱷 魚 手 記 裡 轉 引 安 部 公 房 的 那 段 文 字 : 鱷 魚 有 一 口 大 木 箱 子, 箱 子 裡 以 木 板 隔 成 像 蜂 窩 的 矩 陣, 每 個 格 子 前 都 貼 著 目 錄 卡 般 的 紙 片, 註 明 著 暗 戀 者 的 認 識 時 間 機 緣 名 稱 和 特 徵, 格 子 裡 放 著 暗 戀 此 人 時 期 所 寫 給 他 或 她 的 情 書 鱷 魚 下 班 回 到 家, 打 開 木 箱 子, 快 速 地 回 憶 著 對 他 們 每 個 人 所 投 注 的 特 別 愛 情, 感 傷 一 番, 用 衛 生 紙 擤 擤 鼻 涕 安 部 公 房 這 個 名 字 射 進 鱷 魚 房 間 的 窗 簾 之 後 暗 戀 的 作 業 有 點 改 觀 鱷 魚 決 定 從 此 把 暗 戀 對 象 統 統 叫 做 安 部 公 房 某 號, 依 序 編 目 下 去 大 概 是 讀 了 此 人 的 他 人 之 臉 後, 五 花 八 門 產 生 暗 戀 他 人 的 根 源, 在 裡 面 都 編 齊 的 緣 故 49 這 段 讀 來 熟 悉 的 文 字, 和 第 三 節 裡 論 及 的 老 鱷 魚 對 女 子 ABCD 的 編 號 根 本 如 出 一 轍 鱷 魚 手 記 裡, 邱 妙 津 為 何 獨 鍾 安 部 公 房 的 他 人 之 臉, 並 將 自 己 的 愛 慾 對 象 模 擬 成 一 段 安 部 公 房 一 號 安 部 公 房 二 號 的 符 號 編 碼 體 系, 在 安 部 的 他 人 之 臉 中 都 可 以 找 到 解 答 小 說 描 述 一 個 因 實 驗 意 外 而 毀 容 的 化 學 家, 因 為 臉 的 毀 壞, 連 帶 使 自 我 認 同 也 一 併 面 臨 崩 毀 ; 化 學 家 不 敢 面 對 昔 日 妻 子, 於 是 藉 由 他 人 的 臉 孔 為 模 具, 重 新 製 造 新 臉, 在 新 臉 完 成 的 同 時, 那 試 圖 藉 臉 而 重 新 確 認 的 自 我, 卻 反 而 面 臨 了 極 致 的 崩 潰 被 那 新 做 好 的 臉 反 身 駕 馭 而 成 為 另 一 個 我 這 個 新 造 的 面 具 的 我, 是 不 是 邱 妙 津 那 由 書 寫 打 造 出 來 的 鬼 臉 般 的 我 呢? 他 人 之 臉 是 一 部 符 號 辯 證 的 隱 喻 之 書, 其 中 不 但 質 疑 我 的 認 同, 同 時 也 對 他 者 的 符 號 體 系 進 行 了 一 次 大 規 模 的 檢 視 臉 是 他 人 符 號 最 為 外 顯 的 象 徵, 是 我 辨 識 他 的 直 接 依 據 所 在 當 愛 慾 對 象 他 者 變 成 無 數 可 供 我 翻 頁 的 臉 孔, 他 便 自 我 虛 無 化, 成 為 了 空 他 書 中, 安 部 從 能 戲 面 具 辯 證 推 論 到 真 實 的 臉 孔 : 初 期 的 能 戲 面 具 作 者 們, 到 底 是 由 於 什 麼 理 由, 想 要 超 越 表 情 的 極 限 而 終 於 不 得 不 摸 索 到 頭 顱 骨 去 呢? 大 概 不 會 是 單 純 的 抑 制 表 情 等 等 吧? 因 為 逃 脫 日 常 式 的 表 情 這 一 點, 是 跟 其 他 面 具 的 情 形 相 同 的 呀 如 果 勉 49 邱 妙 津 鱷 魚 手 記, 台 北 : 時 報,1994 年 初 版 一 刷,2003 年 三 版 一 刷,2005 年 三 版 四 刷, 頁 114 128

強 要 找 出 它 的 差 異, 也 不 過 是 : 跟 普 通 的 面 具 是 企 圖 從 正 的 方 向 去 逃 脫 相 比, 他 們 卻 相 反 地 是 指 向 負 的 方 向 去, 如 此 而 已 那 是 一 種 : 只 要 想 容 納 的 話, 任 何 表 情 都 可 以 容 納 進 去, 卻 仍 舊 什 麼 也 沒 有 裝 的 空 空 的 容 器 是 隨 著 對 方 的 要 求, 可 變 化 成 任 何 模 樣 的 鏡 中 影 像 50 安 部 以 能 戲 面 具 的 創 作 基 底, 比 對 他 人 的 臉 ; 不 同 於 正 常 的 面 具 是 為 了 表 達 臉 部 的 表 情, 能 戲 面 具 的 創 作 卻 更 讓 人 忽 略 表 面 的 臉 孔, 專 注 於 那 模 具 底 下 的 顱 骨 骨 頭 的 陰 影 伴 隨 著 表 情 而 浮 現, 臉 部 的 雕 塑 則 退 位 成 一 層 塑 膠 軟 皮 ( 往 負 的 方 向, 不 是 變 成 各 種 活 臉, 而 是 暴 露 了 他 的 材 質 性 ); 符 徵 曝 光, 五 官 失 效, 面 具 齊 一 化 作 顱 骨 般 的 無 臉 隊 伍, 是 一 群 空 空 的 什 麼 也 沒 有 裝 的 容 器 換 句 話 說, 他 人 之 臉 就 是 一 隊 符 號 之 臉, 臉 以 下, 空 空 如 也 這 是 邱 妙 津 對 我 以 外 的 愛 慾 對 象 她 / 他 們, 一 次 終 極 性 的 詮 釋 了 吧 當 邱 妙 津 愈 是 試 圖 鞏 固 她 的 女 T 我, 維 繫 我 的 王 朝, 以 禁 慾 排 拒 他 人, 這 其 實 就 變 成 兩 個 符 號 體 系 的 相 互 戰 鬥 與 對 決 可 以 說, 在 邱 妙 津 的 書 寫 裡, 我 是 第 一 義, 而 愛 慾 包 括 對 象 她 只 能 是 第 二 義 我 為 了 保 有 我 的 這 一 體 系, 因 此 只 能 拒 絕 佔 有 她 換 言 之, 根 本 沒 有 所 謂 西 蘇 陰 性 情 慾 系 統 裡 的 那 個 禮 物 存 在, 我 對 她 的 禁 慾 封 殺 和 中 止, 都 僅 僅 只 是 為 了 使 她 成 為 奉 祀 於 我 的 獻 牲 那 個 祭 品 這 是 不 是 一 種 變 相 的 佔 有 呢? 西 蘇 說 : 佔 有 的 領 域, 文 化, 是 靠 表 現 佔 領 來 運 作 的, 其 動 力 是 男 人 害 怕 看 見 自 己 被 剝 奪 的 經 典 恐 懼 他 拒 絕 被 剝 奪, 處 於 分 割 的 狀 態, 他 恐 懼 失 去 特 權, 整 個 歷 史 都 是 他 對 很 多 其 他 恐 懼 的 回 應 所 有 的 事 物 必 須 回 復 陽 性 所 有 回 復 : 整 個 陽 性 系 統 就 是 一 個 講 求 回 報 的 系 統 51 邱 妙 津 的 祭 壇 也 是 如 此, 它 不 是 巴 塔 耶 那 無 回 報 的 向 絕 對 空 無 投 擲 的 祭 祀 儀 式 昔 日, 巴 塔 耶 的 弒 殺 牲 畜, 是 為 了 藉 由 死 亡 去 逼 近 聖 性, 召 喚 出 符 號 體 系 外 的 靈 邱 妙 津 卻 恰 恰 相 反 愛 慾 對 象 她 的 獻 牲 是 為 了 回 報 這 個 符 號 的 陽 性 系 統, 鞏 固 女 T 自 我 換 言 之, 我, 才 是 這 場 禁 慾 儀 式 裡, 所 要 召 喚 前 來 的 唯 一 神 祇 於 是, 由 我 所 搭 建 起 來 的 愛 慾 書 寫 人 生, 都 成 為 我 的 護 城 河 在 我 的 堡 壘 裡, 既 拒 絕 禮 物, 也 拒 絕 給 出 禮 物, 情 慾 宛 如 一 灘 靜 止 的 死 水, 用 禁 慾 封 閉 的 形 式, 映 照 出 我 的 鏡 像 邱 妙 津 的 人 生 是 仰 賴 著 這 泓 自 我 映 照 的 水 灘 所 搭 建 起 來 的 嗎? 如 同 那 西 瑟 斯 的 水 仙 倒 影, 鬼 或 鱷 魚, 是 不 是 邱 妙 津 的 自 戀 投 射 呢? 因 為 自 卑 所 以 只 能 自 戀? 藉 由 自 戀 形 象 的 反 覆 50 安 部 公 房 他 人 的 臉, 魏 廷 朝 譯, 台 北 : 光 復,1988 51 西 蘇 Cixous, Helene, 要 被 閹 還 是 被 砍 頭, 此 處 轉 引 王 奕 婷 的 譯 筆, 見 性 / 文 本 政 治 : 女 性 主 義 文 學 理 論, 王 奕 婷 譯, 台 北 : 國 立 編 譯 館 與 巨 流 圖 書 合 作 翻 譯 發 行,2005, 頁 133 129

書 寫 淨 化 與 洗 滌, 將 性 慾 恥 感 轉 換 為 自 我 認 同? 所 以, 在 自 傳 體 小 說 鱷 魚 手 記 的 最 末 裡, 她 才 會 藉 夢 生 之 口 這 樣 對 自 己 劇 烈 地 嘶 吼 : 你 只 需 要 把 我 吐 出 來! 52 如 何 吐 出 我 來? 或 者 說, 如 何 使 我 消 弭 於 無 形? 成 為 一 個 既 不 歸 屬 於 陰 性 超 我 也 不 受 制 於 陽 性 情 慾 的 純 粹 的 我? 假 使 鬼 鱷 魚 歪 嘴 甚 至 書 寫 本 身, 都 僅 僅 只 是 女 T 尋 找 自 我 符 號 化 的 一 個 謊 言, 那 麼, 邱 妙 津 的 自 殺 行 動, 究 竟 是 不 是 一 種 圓 謊? 正 因 為 我 被 推 上 了 那 西 瑟 斯 的 水 邊, 我 因 此 必 須 靠 著 投 水 來 與 鏡 中 的 自 我 符 號 彌 合? 又 或 者, 是 藉 著 肉 身 我 的 敗 毀, 衝 破 我 的 疆 界 無 能 從 艱 難 的 愛 慾 關 係 中 給 出 禮 物, 於 是 乾 脆 奮 起 以 肉 身 為 祭 牲, 向 那 既 象 徵 性 亦 象 徵 死 的 至 高 虛 空 處 投 遞 而 去? 然 而, 這 樣 的 推 測, 都 是 事 後 諸 葛 了 我 想 指 出 的 是, 邱 妙 津 確 實 在 她 自 殺 前 留 下 的 那 部 蒙 馬 特 遺 書 裡, 無 論 以 行 動 或 書 寫, 去 處 理 了 一 直 以 來 的 那 個 問 題 我 的 位 置, 與 她 的 定 義 令 人 關 注 的 是, 在 蒙 馬 特 遺 書 裡, 和 這 個 生 命 核 心 的 問 題 最 相 關 的, 恐 怕 既 非 三 島 由 紀 夫, 也 非 邱 妙 津 所 鍾 愛 的 太 宰 治, 而 是 她 在 巴 黎 研 究 所 時 期 的 研 究 對 象 : 馬 賽 爾 馬 賽 爾 視 笛 卡 兒 的 我 思 為 一 個 從 實 體 情 境 中 抽 離 出 來 的 單 子 主 體, 它 困 居 在 自 己 的 空 無 意 識 之 中, 與 它 以 外 的 他 者 沒 有 對 應 的 關 係, 其 自 身 也 欠 缺 實 質 內 容, 然 而 它 卻 自 以 為 是 獨 立 自 治 自 足, 甚 至 是 具 有 絕 對 自 由 的 主 體 這 種 被 我 思 所 成 立 的 我, 對 馬 賽 爾 而 言 根 本 稱 不 上 是 我 ; 我 是 必 須 在 主 體 際 的 關 係 裡, 被 視 作 你 的 存 在, 否 則 就 只 能 是 沒 有 對 象 的 他 他 的 對 象 只 有 自 己, 他 是 被 遺 棄 的 我, 是 孤 獨 貧 乏 的 自 立 體 ; 他 既 不 對 別 人 也 不 對 自 己 臨 在, 是 個 徹 徹 底 底 的 不 在 者, 用 馬 賽 爾 的 話 : 就 好 像 蛇 頭 咬 住 蛇 尾 53 不 在 者 我 拒 絕 與 實 體 產 生 關 聯, 無 法 與 外 界 互 為 主 體, 在 這 個 不 在 者 的 世 界 裡, 只 有 不 斷 坐 大 的 我, 而 掏 空 了 你 的 位 階 一 切 在 我 之 外 的 東 西, 都 只 能 是 他, 自 我 虛 體 化 的 極 致 終 於 導 向 的 是 我 的 喪 失 我 亦 成 為 了 他 這 豈 不 是 邱 妙 津 死 守 我 城 拒 絕 他 者 的 一 個 隱 喻 嗎? 他 人 之 臉 的 效 應 在 此 被 擴 展 至 最 大, 愛 慾 對 象 他 們 的 齊 一 化, 其 結 果 非 但 揭 示 的 是 那 面 具 底 下 的 空 無, 更 嚴 重 的 是 我 同 時 也 成 為 了 別 人 的 他 我 的 下 方, 一 無 所 有 那 麼 我 該 如 何 有? 我 能 夠 有 什 麼? 馬 賽 爾 在 這 個 提 問 下, 轉 向 了 身 體 的 存 有 論 相 較 於 笛 卡 兒 將 我 思 視 為 我 的 前 提, 而 導 致 我 只 在 而 不 有, 馬 賽 爾 認 為 身 體 的 存 有 卻 顯 現 出 一 種 絕 對 的 有 : 52 邱 妙 津 鱷 魚 手 記, 台 北 : 時 報,1994 年 初 版 一 刷,2003 年 三 版 一 刷,2005 年 三 版 四 刷, 頁 280 53 見 Journal metaphiysique, p.277. 轉 引 自 陸 達 誠 馬 賽 爾, 台 北 : 東 大,1992, 頁 103 130

肉 體 性 (corporeity) 好 似 是 在 是 與 有 中 間 的 邊 界 地 帶, 一 切 有 都 以 某 種 方 式 對 照 著 吾 體 而 獲 得 界 定 吾 體 在 這 兒 成 為 一 個 絕 對 的 有, 而 不 能 成 為 在 任 何 意 義 之 下 的 一 個 有 54 馬 賽 爾 肯 定 身 體 對 我 是 的 參 予, 我 必 須 有 這 個 作 為 我 最 外 顯 的 肉 身, 我 的 是 才 能 獲 得 顯 在 的 場 域 在 馬 賽 爾 的 世 界 裡, 肉 體 是 我 存 在 的 標 的 ; 我 正 因 為 能 有 這 本 來 與 我 ( 思 ) 無 關 的 身 體, 我 才 能 與 其 他 事 物 發 生 聯 繫 這 種 來 自 肉 體 的 絕 對 有 不 是 我 所 能 隨 意 丟 棄, 也 正 因 為 如 此, 我 的 是 與 有 就 是 無 法 切 割 的 一 體 : 我 必 須 有, 才 能 是 蒙 馬 特 遺 書 的 時 期, 邱 妙 津 傾 其 餘 生, 重 新 正 視 探 討 的 正 是 他 人 之 有 的 命 題 其 路 線 不 再 是 禁 慾 抑 或 拒 他 者 於 千 里 之 外, 絮 水 遙 ( 伶 ) 小 詠 輕 津 Laurence 原 彥 抑 或 Andonis, 在 蒙 馬 特 遺 書 裡, 不 再 是 一 個 個 無 臉 的 他 人, 而 是 與 我 面 對 面 被 我 所 書 寫 的 一 個 你 當 我 與 他 的 關 係 一 轉 變 為 我 與 你, 那 麼 我 早 已 丟 棄 了 我, 而 進 到 了 你 這 是 女 T 者 最 為 純 粹 的 一 種 擁 有 的 形 式 嗎? 馬 賽 爾 正 視 有, 不 以 有 為 罪 惡 相 反 地, 當 有 能 如 此 劇 烈 地 影 響 到 我 我 因 有 而 欣 喜, 因 沒 有 而 害 怕, 我 總 是 處 在 擔 憂 所 有 之 物 的 遺 失 與 被 破 壞, 那 麼, 難 道 這 有 不 也 在 某 種 意 義 上, 侵 入 了 我 的 在 嗎? 馬 賽 爾 說 : 這 些 事 物 並 不 外 在 於 我, 卻 似 乎 在 它 們 與 我 之 間 有 從 裡 面 發 生 的 交 通 現 象 它 們 深 深 地 從 地 底 下 碰 到 了 我 55 馬 賽 爾 的 有, 被 化 入 是 中, 成 為 我 存 有 的 前 提 有 從 佔 有 的 罪 名 中 被 釋 放 出 來, 我 因 此 可 以 在 愛 慾 關 係 裡 真 正 面 對 他 者, 將 他 者 移 尊 就 駕 至 你 的 位 階 : 愛 環 繞 著 一 個 中 心 位 置 旋 轉, 這 個 位 置 既 不 是 自 我 的, 又 不 是 別 人 的 : 這 就 是 我 稱 之 為 你 的 位 置 56 你 者 超 越 他 者, 在 愛 慾 結 構 中 對 我 展 現 了 存 有 的 意 義 你 是 我 對 原 本 整 齊 劃 一 的 他 人 之 臉 隊 伍, 首 次 的 指 名 絕 對 意 義 的 指 稱 ; 無 可 代 替 這 種 永 恆 性 是 縱 深 的 不 同 鱷 魚 手 記 時 期, 書 寫 者 尚 必 須 憑 藉 禁 慾 形 式, 拒 斥 實 體 對 象, 換 取 我 的 城 牆 ; 蒙 馬 特 遺 書 時 期 的 邱 妙 津, 將 我 拉 至 第 二 義, 而 把 愛 慾 關 係 中 的 你 者 放 到 了 首 位 主 體 選 擇 承 擔 有, 同 時 也 正 是 選 擇 了 承 擔 你, 在 這 個 你 與 我 的 空 間 裡, 照 見 了 那 所 謂 的 真 正 的 永 恆 : 54 55 56 馬 賽 爾 是 與 有, 陸 達 誠 譯, 台 北 : 台 灣 商 務 印 書 館,1983 年 初 版,1990 年 二 版, 頁 74-75 馬 賽 爾 是 與 有, 陸 達 誠 譯, 台 北 : 台 灣 商 務 印 書 館,1983 年 初 版,1990 年 二 版, 頁 158 馬 賽 爾 是 與 有, 陸 達 誠 譯, 台 北 : 台 灣 商 務 印 書 館,1983 年 初 版,1990 年 二 版, 頁 161 131

絮, 永 恆 是 什 麼? 永 恆 是 我 們 能 超 越 時 間 空 間 的 限 制 生 死 的 隔 絕, 在 生 命 的 互 愛 裡 共 同 存 在 ( 或 不 存 在 ), 這 互 愛 不 是 各 自 封 死 在 我 們 生 命 體 裡 的, 而 是 我 們 彼 此 互 相 了 解 互 相 溝 通 著 的 這 份 互 愛 性, 無 論 生 死, 我 們 在 彼 此 愛 慾 的 最 核 心 互 相 流 動 互 相 穿 透 著 這 正 是 你 的 永 在 性, 加 上 我 之 於 你 的 永 在 性 57 這 段 邱 妙 津 對 絮 的 自 我 告 白 裡, 指 出 主 體 際 性 已 成 為 永 恆 迸 現 的 靈 光 所 在, 不 只 如 此, 其 實 整 部 蒙 馬 特 遺 書 中, 都 在 在 充 滿 邱 妙 津 對 你 與 我 共 同 體 的 想 望 因 此, 當 愛 慾 關 係 愈 趨 緊 張 劇 烈, 你 的 指 名 性 就 愈 趨 強 烈 : 由 於 她 的 具 體 存 在, 我 體 內 愛 人 的 最 大 潛 力 被 釋 放 出 來, 愛 人 的 最 大 能 量 被 打 開, 且 鐫 刻 地 指 名 於 她 一 切 都 是 指 名 性 的 58 指 名 是 蒙 全 書 唯 一 的 一 場 儀 式 指 名 使 他 者 從 與 我 無 關 的 符 號 名 具, 被 我 所 指 而 進 入 到 我 的 系 統, 成 為 我 聲 聲 召 喚 來 的 你 蒙 最 重 要 的 也 是 唯 一 的 書 寫 形 式 遺 書, 就 無 法 令 人 忽 視 遺 書 是 一 個 弔 詭 的 空 間, 邱 曾 在 書 中 自 言 : 一 口 氣 寫 好 三 十 個 信 封, 是 這 個 月 先 要 寫 給 你 的 信 59, 信 封 不 同 於 信 件, 封 條 上 的 字 跡 在 在 反 覆 書 寫 的 是 : 你 你 的 姓 名 你 的 地 址 你 的 門 牌 號 碼 我 在 將 死 之 前 的 遺 書 空 間 裡, 一 次 次 書 寫 你 的 一 切, 將 之 愛 撫 摸 索 反 覆 背 誦 在 信 封 這 個 書 寫 場 域, 只 有 我 聲 聲 喚 請 前 來 的 你 ; 收 件 人 與 寄 件 人, 各 安 其 位 ; 我, 橫 越 肉 身 筆 跡 與 距 離, 真 正 抵 達 你 信 封 上 被 我 反 覆 書 寫 的 你, 是 肉 體 的 你 還 是 精 神 的 你? 或 者 不 過 是 我 的 你? 那 麼, 我 又 是 什 麼? 女 同 性 戀 者 我? 作 家 我? 肉 身 我 抑 或 精 神 我? 還 是 其 實 也 不 過 僅 僅 只 是 愛 欲 迴 路 中 的 你 的 我? 邱 妙 津 曾 在 第 五 書 這 個 信 封 裡, 裝 進 了 第 十 書 的 信 件 內 容, 這 是 一 個 什 麼 樣 的 暗 示 呢? 信 封 慎 重 其 事, 寫 有 你 的 名 姓, 而 信 件 可 以 紊 亂, 可 以 隨 意 從 任 何 一 章 讀 起 蒙 書 開 頭 : 若 此 書 有 機 會 出 版, 讀 到 此 書 的 人 可 由 任 何 一 書 讀 起 它 們 之 間 沒 有 必 然 的 連 貫 性, 除 了 書 寫 時 間 的 連 貫 之 外 60 信 件 的 內 容, 是 專 為 我 與 絮 以 外 的 第 三 者 讀 者 而 寫 嗎? 所 57 58 59 60 邱 妙 津 蒙 馬 特 遺 書,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6 年 初 版,2000 年 初 版 十 七 刷, 頁 85 邱 妙 津 蒙 馬 特 遺 書,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6 年 初 版,2000 年 初 版 十 七 刷, 頁 78-79 邱 妙 津 蒙 馬 特 遺 書,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6 年 初 版,2000 年 初 版 十 七 刷, 頁 14 邱 妙 津 蒙 馬 特 遺 書,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6 年 初 版,2000 年 初 版 十 七 刷, 原 文 無 頁 碼 132

以 這 本 遺 書 中 並 沒 有 要 留 給 絮 的 隻 字 片 語 61!? 我 以 為 蒙 馬 特 遺 書 看 似 信 件, 其 實 對 邱 妙 津 唯 一 的 讀 者 絮 而 言, 卻 更 是 信 封 信 件 載 物 言 情, 陳 述 情 慾 過 程 中 的 背 叛 與 斲 傷, 是 以 我 為 尊 的 書 信 體 例, 信 件 裡 的 你, 是 故 事 中 的 他, 一 個 外 於 我 的 他 者, 被 我 的 敘 事 系 統 主 導 搬 弄 信 封 則 著 重 於 書 寫 的 動 作, 我 以 筆 反 覆 摹 寫 複 習 你, 你 的 姓 名, 筆 畫, 與 你 緊 密 相 繫 筆 端 偕 同 字 跡, 轟 開 一 個 絕 對 的 場 域, 信 封 上 的 我 與 你, 交 融 不 分, 相 屬 相 生, 遺 書 因 此 脫 離 了 告 白 懲 戒 的 法 西 斯 者 我, 而 一 變 成 為 一 個 絕 對 我 / 你 的 共 同 聖 域 遺 書 的 前 提 是 愛 慾 對 象 的 消 亡, 同 時 並 也 預 設 了 我 的 肉 體 將 步 向 死 亡 在 遺 書 裡, 請 來 的 是 你 與 我 的 主 體 際 性 所 曾 共 同 抵 達 過 的 最 深 最 深 的 瞬 間 ; 那 是 你 從 他 的 位 置, 參 與 了 我 之 是, 成 為 了 我 有 這 一 關 係 中 的 你 ; 是 你 的 一 次 性 與 至 高 意 義, 對 我 展 現 的 絕 對 瞬 間 ; 當 我 們 共 同 抵 達 過 那 樣 的 深 度, 愛 慾 關 係 破 滅 後, 你 也 不 會 再 還 原 成 與 我 無 關 的 他 ; 正 如 馬 賽 爾 的 話 : 無 私 的 愛 (charity) 會 把 有 性 超 越 掉, 使 有 化 入 是, 把 他 與 它 還 原 到 主 體 的 尊 位 您 62 蒙 書 裡 的 邱 妙 津, 所 要 實 踐 的 正 是 馬 賽 爾 的 charity? 它 以 信 封 的 重 複 書 寫 儀 式 不 是 著 眼 於 信 件 的 內 容, 而 是 將 重 點 放 在 寫 本 身 : 我 想 如 今 的 書 寫 行 動 是 最 後 一 場 試 著 寬 恕 絮 的 努 力, 如 果 連 這 最 後 寬 恕 她 的 努 力 也 失 敗, 我 也 不 可 能 活 在 一 個 如 此 深 恨 她 的 軀 體 裡, 我 必 將 死, 死 於 一 場 最 後 的 和 解 行 動, 與 我 的 生 命, 與 我 最 深 的 愛 恨 糾 結 和 解, 這 也 是 能 與 她 的 生 命 和 解 的 最 後 方 式, 而 她 也 終 將 因 我 的 死 亡 而 自 然 地 回 到 對 生 命 嚴 肅 與 真 誠 的 品 質 那 裡, 在 那 裡, 不 再 有 寬 恕 的 問 題, 那 兒 正 是 我 們 相 愛 的 根 源 地 63 那 裡, 是 不 是 你 與 我 在 互 相 擁 有 的 時 間 裡, 超 越 了 佔 有 與 我 / 你 之 分, 去 逼 近 愛 慾 裡 接 近 死 亡 的 聖 性 時 刻 呢? 遺 書 的 寫 作 行 動, 與 寬 恕 鏈 結, 乃 是 為 了 將 那 早 以 從 愛 慾 關 係 中 離 去 的 你, 從 他 尊 奉 推 衍 至 您 的 尊 位 一 個 大 寫 的 您 大 寫 的 絮 遺 書 不 為 壓 制 或 權 力 而 來, 自 殺 亦 不 為 攫 取 亡 者 的 至 高 位 階, 對 生 者 進 行 規 訓 與 懲 戒 64 當 charity 成 為 書 寫 者 企 圖 以 死 亡 抵 達 的 終 點, 自 殺 (suicide) 就 蛻 變 進 化 成 犧 牲 從 前, 在 巴 塔 耶 那 裡, 犧 牲 是 祭 獻, 是 藉 由 耗 費 的 儀 式, 破 壞 經 濟 迴 路, 使 物 成 為 絕 對 的 物 一 個 純 粹 的 贈 禮 自 殺 式 的 犧 牲, 卻 是 以 殺 戮 自 己 作 為 絕 對 的 禮 物, 贈 與 他 61 邱 妙 津 蒙 馬 特 遺 書,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6 年 初 版,2000 年 初 版 十 七 刷, 頁 82 62 陸 達 誠 馬 賽 爾, 台 北 : 東 大,1992, 頁 147 63 邱 妙 津 蒙 馬 特 遺 書,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1996 年 初 版,2000 年 初 版 十 七 刷, 頁 83 64 邱 妙 津 的 自 殺 與 遺 書, 向 來 被 視 為 一 種 權 力 的 展 現, 用 以 去 壓 制 愛 慾 關 係 中 的 對 象 如 王 奕 婷 肉 身 書 信 蒙 馬 特 遺 書 中 書 信 形 式 的 書 寫 與 踰 越, 台 北 : 聯 合 文 學, 第 十 三 卷 第 四 期,1998 年 3 月 不 過 我 認 為 在 遺 書 的 空 間 裡, 邱 妙 津 其 實 反 而 顯 示 出 了 一 種 對 我 的 鬆 綁 甚 至 是 她 唯 一 能 對 我 解 放 的 唯 一 方 式 133

人, 奉 獻 的 主 體 ( 奉 獻 者 ) 與 客 體 ( 禮 物 ) 是 同 一 個, 都 是 自 己 身 體 的 絕 對 有 被 我 是 所 交 付, 我 是 則 是 在 交 付 了 這 絕 對 有 的 身 體 後, 終 於 成 為 了 絕 對 是 ; 一 個 一 無 所 有 的 是 ( 陸 達 誠 語 ), 馬 賽 爾 說 : 犧 牲 之 事 實 活 生 生 地 向 我 們 證 明 : 存 有 肯 定 自 己 對 有 具 有 超 越 性 殉 道 作 為 作 證 的 最 深 刻 的 意 義 就 在 這 裡 它 是 作 證 65 遺 書, 是 自 殺 行 動 中 的 大 寫 主 體 超 越 了 有 後 的 我 是, 一 種 最 後 的 也 是 唯 一 的 作 證 肉 身 消 亡, 吾 體 壞 毀, 我 再 無 有, 徒 餘 那 餘 音 繞 樑 的 空 盪 是 者, 大 寫 您 我, 才 方 得 以 在 這 無 有 的 存 有 迴 路 中, 以 零 的 形 式, 相 互 頂 禮 對 拜 死 域 途 中, 棄 絕 了 我, 也 棄 絕 了 你 ; 棄 絕 一 切 有 我 與 您, 才 能 在 這 舛 測 多 變 的 人 世 歸 途, 真 正 地 強 壯 碩 大 起 來 吧 如 同 蒙 馬 特 遺 書 的 終 章 見 證 : 我 祝 福 您 幸 福 健 康 但 我 不 再 能 完 成 您 的 旅 程 我 是 個 過 客 全 部 我 所 接 觸 的 真 正 使 我 痛 苦 而 我 身 不 由 己 總 是 有 個 什 麼 人 可 以 說 : 這 是 我 的 我, 沒 有 什 麼 東 西 是 我 的, 有 一 天 我 是 不 是 可 以 驕 傲 地 這 麼 說 如 今 我 知 道 沒 有 就 是 沒 有 我 們 同 樣 沒 有 名 字 必 須 去 借 一 個, 有 時 候 您 供 給 我 一 個 地 方 可 以 眺 望 將 我 遺 忘 在 海 邊 吧 我 祝 福 您 幸 福 健 康 第 六 節 結 語 : 肉 身 贈 禮 朱 天 文 說 我 寫 故 我 在 這 句 寫 在 九 0 年 代 末 期 的 句 子, 毋 寧 是 為 九 0 年 代 的 荒 人 系 譜 下 了 一 個 完 結 的 註 腳 從 張 大 春 的 語 言 拜 物 教 開 始, 到 了 駱 以 軍 的 死 亡 運 屍 工 程, 書 寫 都 是 一 場 與 死 境 對 立 拉 鋸 的 戰 役 ; 離 開 生 界 又 復 返 的 幽 魂, 在 書 寫 裡 尋 找 到 了 安 頓 的 肉 身, 書 寫 既 是 符 號, 也 是 軀 殼 而 在 邱 妙 津 的 文 本 與 死 亡 行 動 裡, 書 寫 更 是 女 T 尋 求 自 身 符 號 再 現 的 一 種 形 式, 藉 由 鬼 與 鱷 65 馬 賽 爾 是 與 有, 陸 達 誠 譯, 台 北 : 台 灣 商 務 印 書 館,1983 年 初 版,1990 年 二 版, 頁 76 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