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熾昌與風車詩社 杜國清 楊 熾昌 (1908-1994), 筆名水蔭萍, 是日治時期的台灣詩人 隨筆家 新聞記者 楊熾昌在一 九三 年代創立 風車詩社, 主張超現實主義, 被認為是當時詩壇上藝術派的先驅者, 卻在 一九七 年代末才被 發掘 出來, 他的歷史位置才重新獲得評價 本叢刊這一集以楊熾昌為主題, 英譯介紹他的作品, 進而對楊熾昌和風車詩社的活動, 在台灣現代詩發展史上的重要性加以回顧和評價 楊熾昌, 生於台南市, 父親為當地漢學名士, 水蔭萍是他最為人知的筆名 二十三歲中學畢業以後, 楊熾昌赴日本九州報考佐賀高等學校法文科, 失敗後到東京, 認識普羅作家岩藤雪夫和新感覺派的龍膽寺雄等, 由他們介紹進入大東文化學院, 轉讀日本文學, 開始在 神戶詩人 詩學 椎の木 等詩誌發表詩作 他在日本期間出版了兩本日文詩集 熱帶魚 (1931) 和 樹蘭 (1932) 一本小說集 貿易風 (1932), 可惜都已佚失 1932 年因父親生病回台 1933 年, 楊熾昌接任 台南新報 文藝欄編輯工作, 認識臺籍文學青年李張瑞 ( 筆名利野倉 ) 林永修( 筆名林修二 ) 張良典( 筆名丘英二 ) 以及日籍青年戶田房子 岸麗子 島元鐵平等 6 人, 組織文學團體 風車詩社 同年 10 月, 風車詩社發行 風車詩誌 Le Moulin 1935 年 12 月, 楊熾昌進入 台灣日日新報, 擔任新聞記者 爾後長年任職報社, 持續在臺灣及日本報刊雜誌發表作品 1939 年加入西川滿創立的 臺灣詩人協會, 後改組為 臺灣文藝家協會 (1941), 發行機關誌 文藝臺灣 1945 年調 台灣新報 總社軍事部, 赴菲律賓等地採訪 8 月, 日本無條件投降 1947 年二二八事件爆發, 因 替匪徒蒐集情報 被捕, 判刑二年, 半年後釋放, 轉任 公論報 臺南分社主任 1952 年風車同仁李張瑞因白色恐怖被槍決, 楊熾昌辭去 公論報 職務, 並封筆 1953 年 6 月參與成立 臺南扶輪社,1956 年開始主編社刊 赤崁,1968 年出任臺南市文獻委員會委員, 經常以中文 日文在 赤崁 雜誌上發表 北窗瑣談 專欄, 評論國際局勢 以及關於東洋的史話 日本古代文學 考古學等隨筆和短評, 涉獵極廣 1979 年 10 月出版日文詩集 燃える頰 1985 年 11 月出版日文評論集 紙の魚 ( 蠹魚 ) 1994 年 6 月, 水蔭萍作品集 由台南市文化中心出版 9 月, 因胃癌病逝
關於楊熾昌在三 年代初成立 風車詩社 倡導超現實主義這一歷史事實, 我們需要對這一運動 所以發生的背景 當時台灣詩壇的情況, 以及他的作品和詩論的特色有所了解 茲從這三方面加以說 明 首先, 從以上的生平簡介, 我們知道楊熾昌到日本前後只有二年 (1930-31) 1931 年楊熾昌進入日本大東文化學院日文系就讀時, 歐美當代的文藝思潮和尖銳的文學作品大都已被介紹到日本 一般而言, 日本 近代詩 從明治十五年 新體詩抄 (1882) 發軔以來, 經大正時期漸趨成熟 而到了昭和初期已轉化為 現代詩 的階段 萩原朔太郎劃時代的詩集 月に吠える 出版於大正六年 (1917), 將詩創作的方向, 從 觀念 的象徵 意思 的說明, 歌詠 的韻律, 轉向直接以文字表現 感覺 和 精神 呈現出人存在的意義, 而確立了嶄新的詩風 此後大約十年間, 在歐美新思潮的衝擊下, 神原泰的前衛藝術運動宣言 (1920) 平戶廉吉的 日本未來派宣言運動 (1921), 高橋新吉的 ダダイスト新吉の詩 (1923), 萩原恭次郎追求詩形式變革的實驗詩集 死刑宣告 (1925) 等前衛詩運動, 接二連三出現 一般而言, 前衛藝術的引進, 包括第一次大戰前後西歐各國急進的藝術運動, 義大利的未來派 法國的立體派 達達主義 超現實主義 德國的表現派等, 都是意圖對既存的藝術形式和秩序加以破壞的激進變革 這一前衛藝術反對十九世紀的合理主義, 改而傾向非合理主義的抽象藝術的創造探索 在日本, 從達達主義的破壞傾向轉到超現實主義, 前衛藝術從否定現實到人格解體, 亦即根據佛洛伊德潛在意識的自覺而創造出 超現實 的世界, 而在文學上立於深層心理的象徵主義理論, 也因此獲得發展的契機 因此, 在大正末期, 反映西歐第一大戰後精神危機的達達主義 未來派 表現主義等破壞性的思考表現趨於沉靜之後, 日本文壇出現了對立的兩大陣營:一方面是橫光利一 川端康成所展開的新感覺派文學和西脇順三郎所倡導的超現實主義, 而另一方面, 也出現了反映俄國革命的馬克思主義的急進政治主義文學 超現實主義和新感覺派主要是受到前衛藝術運動的影響而試圖文體改革 ; 現實主義和普羅文學也與前衛藝術家同盟, 將文學與社會革命結合在一起 達達主義等新興詩派所展現的破壞性的無秩序, 以及表現馬克思主義社會階級意識形態的普羅運動的興起, 使大正末期以來的自由詩, 陷於平鋪直述, 在創作上概念先行, 缺少藝術的品味 與之相對的, 詩壇上出現了以西脇順三郎 瀧口修造 上田敏雄 北園克衛 春山行夫等為先驅而表現出藝術至上主義的詩人集團, 提倡新詩精神 (esprit nouveau) 或純粹的詩精神(poesie) 而有昭和三年 (1928) 九月 詩と詩論 的創刊 日本的現代詩的性格, 可以說是, 透過這一現代主義運動而形成的 主編是春山行夫, 而最大的原動力, 卻是以筆名 J.N 執筆的西脇順三郎 該刊在第三到第五集, 連載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安德列. 布列東 (André Breton) 的 超現實主義宣言書 (Manifeste du Surréalisme)( 北川冬彥譯 ), 因此這個雜誌被認為是標榜超現實主義運動 其實同仁作者, 各有風格, 呈現出不同的創新的實驗性作品 要而言之, 一九二 年代到三 年代, 詩と
詩論 對英美法文學的翻譯介紹, 以現代主義的特質和狀況為核心, 給當時日本詩壇注入新的氣運和 活力 西脇順三郎 (1894-1982) 在大正 14 年 (1925) 從英國牛津大學回國之後, 就任母校慶應大學文學部教授, 當時的學生有上田敏雄 瀧口修造 左藤朔 上田保等, 他們以西脇為中心, 在大學的 三田文學 上發表詩作與詩論, 推動達達 超現實主義 意象主義等海外文藝思潮, 展開新的文學運動 昭和二年 (1927) 以西脇為中心出版 馥郁タル火夫ヨ, 這本詩選成為日本超現實主義運動的歷史道標 西脇在 詩と詩論 上發表的評論和批評活動, 使他成為日本新詩精神運動的中心存在 其成果集結成 超現實主義詩論 (1929) 以及 シュルレアリスム文學論 (1930) 這兩本書出版 從以上日本詩壇的發展情況, 我們知道楊熾昌在 1930 到日本時, 正是西脇這兩本書出版的時候, 他可能受到的衝擊, 不難想像:楊熾昌的詩作和詩論, 事實上深受西脇直接的影響 接著, 讓我們回顧一下台灣文壇當時的情形 作為殖民地, 日本文壇的動向當然直接影響到台灣 因此, 上述歐美前衛藝術思潮的引進, 以及文壇分化成傾向藝術審美和傾向社會革命兩者對立的情況, 也發生在台灣 一方面, 楊熾昌的 風車詩社 成立於 1933 年, 提倡超現實主義, 而受到新感覺派和超現實主義影響的 台灣藝術研究會, 也於 1933 年在東京成立, 發行 フォルモサ 雜誌, 意圖台灣文學與藝術的向上 ; 另一方面, 台灣文壇上也有與之對立 傾向現實主義的 鹽分地帶文學, 具有濃厚的左翼色彩, 強調社會和文學的關係, 促使一九二七年後臺灣新文學運動和社會主義思潮合流 台灣新文學自賴和開創以來, 現實主義一直是時代和文壇的主流 風車詩人在現實主義當道的環境中, 起而 反抗通俗的思考 別出心裁獨創一格 企圖 打破平白直敘的語言表現 注入文學上的新風 追求 詩的純粹 新的詩精神 等等, 結果一如楊熾昌在 1985 年回憶時所說的, 以失敗告終, 由於社會一般的不理解而受到群起圍剿的痛苦境遇, 終於以四期就廢刊 根據楊熾昌的說明, 詩社和刊物取名 風車 有三個理由: 1) 受法國名劇場 風車 之影響 ; 2) 台南七股 北門等鹽分地帶當地的風車景象, 帶有本土色彩 ;3) 為台灣詩壇吹進新空氣 建立新氣象 關於風車詩社與超現實主義 以及楊熾昌本人的詩作和詩觀, 有兩點值得特別指出:一 楊熾昌的作品和詩論深受西脇順三郎的影響, 二 風車詩人的主張很難說是純粹的 超現實主義 西脇的詩與詩論踫巧是我在日本念碩士時研究論文的主題, 在我看來, 楊熾昌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不少西脇常用的詞匯和觀念, 例如 主知 新精神 超現實 超自然 調和 純粹 倦怠 憂鬱 幻影 土人 等等 楊熾昌主編的 風車 第三輯(1934 年 3 月 ), 封面設計甚至是模仿西脇順三郎一年前出版的詩集 Ambarvalia 的紅色封面 當然楊熾昌的作品本身具有獨特的風格是不能否認的, 他與西脇的異同值得進一步的探究 茲舉楊熾昌的 土人の口唇 和西脇 ギリシャ的抒情詩 中的一首題為 天氣 的名作 ( 見詩集 Ambarvalia,1933), 作為例子, 以見一斑:
土人の口唇 酒歌のうちに夜があける土器の音響と土人の口唇にはポェジィの花がさき 極めてボヘミアン的な朝である 紅頭嶼にて 天氣 ( 覆された寶石 ) のような朝何人か戶口にて誰かとささやくそれは神の生誕の日 關於風車詩社所主張的 超現實主義 是否名符其實的問題, 根據我們的了解, 超現實主義 是由法國引進到日本, 再經過由日文間接引進台灣詩壇 作為一九三 年代日本 超現實主義 的堅決鼓吹者, 西脇本人對西歐大戰後文明崩潰的衝擊 人類精神的不安 對十九世紀以來合理主義的懷疑和對社會現實的幻滅等思潮, 並沒有全盤接受, 而宣稱自己是 超自然主義者 他認為 詩 是指一種 藝術的精神, 純粹是想像中的世界, 存在於新的關係中 ; 而所謂 新的 是指和自然或現實不同的關係而言 因此, 在創作上強調知性的操作 發揮詩人的想像力, 將自然分離的東西結合在一起, 將自然結合的東西加以分離, 以期發現 新的關係 亦即 詩的世界 因此他的理念與布列東所稱的 無意識活動 (une activité inconsciente) 自動書寫 (l'écriture automatique) 催眠 (le sommeil hypnotique) 夢敘事 (les récits de rêves) 客觀偶然 (le hasard objectif) 等觀念, 迥然異趣 此外, 大正時期所引進的歐美各種急激變革的世界觀 藝術觀 藝術方法, 亦即發生在歐美各國各派的新興思潮, 一般統稱為 前衛藝術運動, 而法國超現實主義只是其中的一個流派 因此, 楊熾昌所主張的, 並不純粹是布列東 1924 年所宣稱的 超現實主義 (Surrealisme), 而是, 一如紀弦 1956 年在台灣所宣稱成立 現代派 時所謂的 我們是有所揚棄並發揚光大地包容了自波特萊爾以降一切新興詩派之精神與要素的現代派之一群 一般而言, 現代派在創作上的基本觀點, 在於反對浪漫抒情 提倡主知精神 借鏡各新興流派的前衛藝術表現手法 然則, 楊熾昌和紀弦在台灣詩壇上引進西方 新興詩派之精神與要素 的時間, 前後相距二十三年, 差不多四分之一世紀 就詩創造所呈現的 新精神 而言, 亦即楊熾昌在詩中意圖創造的 叛逆傳統 反抗通俗 獨特思考 別開生面 晦澀朦朧 和 神秘 死亡 悲哀的主題 等 詩質, 可以相提並論的中國詩人, 該是象徵派的李金髮 (1900-1976) 他在留歐期間直接受到法國象徵詩人的影響, 於 1925 年出版的詩集 微雨, 比楊熾昌最初的兩本詩集 熱帶魚 (1931) 和 樹蘭 (1932) 還早五六年, 雖然楊熾昌這兩本詩集未曾流傳下來, 而李金髮只是連續三年 (1925-27) 出版三本詩集之後即停筆, 始終沒有組織詩社推動象徵主義運動
至於象徵主義對風車詩人的影響, 那也必然透過日文, 而日本的象徵主義詩人的集結和出版詩誌, 以期確立現代的抒情精神, 主要的是在 1934 年 四季 第二次出刊以後 那時楊熾昌已經回到台灣 抒情詩風顯然受到 四季 影響的風車詩人, 與其說是楊熾昌, 不如說是林修二和其他詩人 進一步比較而言, 作為中國現代派的中心刊物 施蟄存編輯的 現代 雜誌, 是在 1932 年 5 月創刊於上海, 比 風車 早一年 戴望舒與卞之琳等現代派和新月派詩人於 1936 年 10 月創辦 新詩 月刊, 那已是四年之後 然而, 由於當時台灣與大陸詩壇沒有直接的接觸, 彼此不可能有何影響 對楊熾昌會有所影響的, 不能不推溯到日本詩壇 1928 年九月創刊的 詩と詩論, 甚至更早關於歐美前衛藝術思潮的引進 總之, 楊熾昌及其風車詩社, 在台灣新詩史上, 乃至二十世紀中國新詩史上作為先驅者的歷史定位, 是無可否認的 關於楊熾昌的作品, 臺南市立文化中心於 1995 年四月出版葉笛翻譯 / 呂興昌編輯的 水蔭萍作品集, 是目前是研究楊熾昌和台灣現代主義詩不可或缺的資料 本書總共分成五卷, 卷一為詩, 主要收錄楊熾昌的詩作 卷二為評論, 主要收錄楊熾昌的文學評論 卷三為小說, 收錄楊熾昌的小說創作 花粉與唇 卷四為回憶 序跋等散文 卷五則是水蔭萍相關的研究文章 書末附有呂興昌編撰的 楊熾昌生平著作年表初稿 本集 楊熾昌專輯, 由陶忘機教授執行編輯, 負責選譯文章 這一專輯包括楊熾昌 1979 年 10 月出版的日文詩集 燃える頰 全譯 ( 陳千武的中文翻譯, 發表於 笠 詩刊第 114 期, 1983 年 4 月出版 ), 以及一些隨筆和散文, 以展示作為詩人 評論家 散文家和文化史家多方面的成就 研究方面的三篇評論文章, 見仁見智, 都有一定的代表性, 尤其是奚密教授的作品分析和評論, 細密而獨到 本叢刊在第十九集 (2006 年 7 月 ) 日治時期的台灣文學 中, 選譯了楊熾昌和林修二的詩, 各六首, 以及其他幾位 鹽分地帶 詩人的作品, 作為對照 評論方面, 陳明台教授的 楊熾昌 風車詩社和日本詩潮 戰前台灣新詩現代主義之考察 (1995) 是一篇頗有分量的文章, 本叢刊已在第二集 (1997 年 12 月 ) 譯成英文出版 楊熾昌對日治時期台灣現代詩的發展方向, 具有一定的影響, 而這一專輯是楊熾昌作品英譯的集大成, 對了解台灣現代詩的發展 對二十世紀中國和日本引進和接受歐美文藝思潮的歷程 乃至對世界各地當代華文文學的研究, 從比較文學的觀點加以探討, 都具有一定的參照價值 楊熾昌的妹妹, 是陶忘機教授的夫人黃瑛姿的母親, 因此這一專輯的出版, 對譯者和讀者都具有特殊的意義 最後, 我們必須說明的是, 陶忘機教授的翻譯, 基本上是根據中文, 我們在編輯上未曾加以更動或修訂, 以尊重譯者的理解和風格 這集叢刊能夠順利出版, 在此特地對陶教授給予的協助和貢獻, 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