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自然 科普寫作桂冠獎 主題 : 異己同性 優選 作者 : 徐志雲創作理念 : 長期以來, 醫學在 去污名 的社會進程當中一直扮演重要角色, 卻也經常被持有不同立場的人予以曲解 本文探討極具爭議性的同性戀議題, 針對各個研究結論代表的意義提出分析, 更希望能夠探討的是, 在醫學意義的背後, 人 的價值與主體性是否能夠被看見? 排除掉爭執不休的立場之爭, 什麼才是我們最須要關心的面向? 性傾向不過是眾多歧視中的一種, 更不是主流文化中唯一的 異己, 什麼時候人類才能摒棄無知 學會真正的多元與包容, 恐怕是科學求知之外, 我們更須要反思自省的議題 ( 圖二 ) 左上圖是人類腦部的縱切面, 白色方框標示下視丘 (hypothalamus) 及腦下腺 (pituitary gland) 的位置 (http://content edu twseniorbiotc mdsasa2sa241 htm) 1
異己同性 男人由太陽生出, 女人由大地生出, 陰陽人由月亮生出, 因為月亮同時具備太陽和大地的性格 這種人的體力和精力都非常強壯, 因此自高自大, 乃至於圖謀向諸神造反 宙斯和眾神商量對付辦法, 把每個人截成兩半, 凡是由陰陽人截開的男人就成為女人的追求者, 凡是由原始女人截開的女人, 只眷戀和自己同性的女子, 於是有女子同性愛者 凡由原男人切開的一半而成的男人, 尋的都是男的 碰巧遇到另一個人恰是他自己的另一半, 他們每個人都會想, 這正是他們許久以來所渴望的事, 就是和愛人熔成一片, 使兩個人合成一個人 這一切就在人類本來的性格 : 我們本來是完整的, 對於那種完整的希冀和追求, 就是所謂愛情 柏拉圖 會飲篇 西元 1948 年及 1953 年, 一位美國的昆蟲學博士發表了兩份報告, 將社會上不能談 不敢談 甚至根本不知如何談的性學知識真實揭露, 將戰後保守而偽善的美利堅社會深深掘開, 吹皺一池春水, 更成為二十世紀後半性學研究的發軔 這位博士名叫阿爾弗雷德 金賽 (Alfred Charles Kinsey,1894-1956), 他發表的男女性行為報告 (The Kinsey study), 直至現今依舊是性學的代名詞 然而在當時, 他所遭遇的阻力和攻擊, 卻也正如研究的震撼性一般強烈 其中最引人側目 也最受到保守團體指摘的調查是 : 美國社會竟有 37% 的男性與 13% 的女性, 在青春期後和同性發生過性關係! 這份調查是當時首見的大型樣本研究, 並採用實際訪談的方式進行, 但在樣本選擇的方式上卻遭人質疑, 驚人的高比例更引起宗教界一片撻伐 金賽博士建立了性傾向的量表, 從 0 到 6 表示絕對異性戀到絕對同性戀間的光譜, 他指出大多數人都是不同比例混雜的雙性戀, 這樣的結論當然無法見容於當時社會 儘管金賽的性學報告結論不斷被後代修正, 但不可否認的是, 他的研究開展了人類行為中至關重要卻又長期被忽視的層面, 更引爆了 非異性戀 族群長達半世紀的話題性, 這個議題觸及了社會學 心理學 生物學乃至神學的辯論, 更由於以上意識型態的糾結角力, 同性戀觀點的表態也在政治上扮演了微妙的角色, 甚至成為 2004 年美國總統大選的激辯主題 同性相吸? 究竟人類社會中有多少人口比例是同性戀者, 一直是個爭執不休的話題 這牽 2
涉到了對同性戀的定義 抽樣的方式 甚至是 真假 同性戀的拉鋸 1994 年, 一份抽樣全美的調查指出 : 男性在 18 歲之後曾有同性性行為的比例是 4.9%, 女性則為 4.1%; 而 7.7% 的男性承認被同性在性方面所吸引, 相較下女性則為 7.5%; 至於認同自己為同性戀或雙性戀的男性為 2.8%, 女性為 1.4% 這或許是截至目前為止最廣泛接受的調查結論 其實同性間的愛戀與性行為長久以來存在於人類社會 從西方希臘時代成年男性與少年間的親密行為, 到中國古代漢哀帝與董賢同床共眠而留下的 斷袖之癖 典故 清朝鄭板橋更以 ( 余 ) 好色, 尤多餘桃口齒, 及椒風弄兒之戲 自敘, 不掩對年輕男子的愛好 乃至達文西 王爾德 南丁格爾 托瑪斯曼 吳爾芙 傅柯 三島由紀夫 娜拉提諾娃 林懷民 張國榮, 古今中外同性愛戀的事實, 註記了人類間不僅只有異性的吸引力 但是, 同性相吸的現象卻又從何而來呢? 性向天生? 1991 年, 一份關於雙胞胎性傾向一致率的研究發表, 該研究調查雙胞胎之一若是同性戀的情況下, 另一人也是同性戀的比例 結果顯示, 在同卵雙胞胎當中這個比例高達 52%, 異卵雙胞胎則為 22% 這項研究推測, 雖然雙胞胎都在同一個子宮中孕育 同一個家庭裡成長, 但基因完全相同的同卵雙胞胎相較之下仍有較高的契合率, 如此看來, 性傾向似乎和先天因素較有關連 但是, 為何關聯性僅止於五成? 遺傳真的就是人類性傾向的全部決定因素嗎? 隨著基因研究的盛行, 自然有眾多的生物醫學專家想要瞭解遺傳在性傾向當中所扮演的角色, 尋找 同性戀基因 成為一個熱門的題目 而其中又以 1993 年海默 (Hamer, Dean) 的研究結果最受人注目, 他的實驗團隊發現, 在人類的 X 染色體上有一個位於 Xq28 區域的基因跟同性戀有很高的關聯性 ( 圖一 ) 然而, 這項研究成果卻沒有 再現性, 其他的研究團隊始終無人能夠得到類似的結論, 在科學上, 缺乏再現性的假說自然無法得到支持, 而所謂的 同性戀基因 至今也沒有任何共識 3
( 圖一 ) 上圖為人類染色體複製時的樣貌, 可以看出染色體的兩側長短不一, 分別稱為長臂 (q arm) 及短臂 (p arm), 內部的雙股螺旋則表示 DNA 結構, 其實過度誇張了 DNA 的比例 右圖是人類 X 染色體的示意圖, 海默所指出的同性戀基因 Xq28 即位於 X 染色體長臂上最末端的區域 (This image is in the public domain because it contains materials that originally came from the 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 除了遺傳基因可能的差別之外, 同性戀的大腦和異性戀有沒有差異呢? 過去在齧齒類動物的大腦中發現一個稱為 SDN-POA 的區域, 該區域的大小和性別相關 因此李維 (Le Vay, Simon) 這位神經生物學家循線找到人腦中對應的解剖構造 INAH3, 這是一群位於下視丘前區的神經核 ( 圖二 ) 經由解剖數十具屍體後, 他發現此神經核在異性戀男性的腦中最大 同性戀男性次之, 而在女性腦中最小 此研究在 1991 年發表於國際間極富盛名的 科學 (Science) 期刊當中, 性傾向與大腦構造的關聯性開始引起重視 然而, 性傾向與神經發育的因果關係在此仍然難以釐清, 屍體擇取的誤差也同樣受到質疑 最根本的問題是, 這些發現究竟能夠代表什麼意義? 科學研究又是否能夠解釋人類遭遇的問題? 4
( 圖二 ) 左上圖是人類腦部的縱切面, 白色方框標示下視丘 (hypothalamus) 及腦下腺 (pituitary gland) 的位置 (http://content.edu.twseniorbiotc_mdsasa2sa241.htm) 下圖進一步標示下視丘的分區,INAH3 即為前區的神經核 右上圖是李維在屍體解剖中對於 INAH3 的尺寸統計, 左直行為女性 ( 假設為異性戀 ) 中間為異性戀男性 右直行為同性戀男性 然而爭議之處在於, 取樣的同性戀男性多為愛滋病患者, 其病理表現是否會影響到 INAH3 的大小? 又, 究竟是同性戀導致 INAH3 改變, 還是 INAH3 大小影響性傾向, 甚至根本有第三因素導致兩者的關連性? 一直是無法求證的問題 5
異己同性? 著名的英國劇作家王爾德 (Oscar Wilde,1854-1900) 是十九世紀末唯美主義的先鋒, 在當代以其機智談吐和大膽作風聞名 1895 年, 王爾德因與侯爵之子交往, 被判雞姦罪入獄, 此後唯美派風采盡失, 創作驟減, 更於出獄不久後病逝 在維多利亞時代, 上流社會的往來互動隨著利益名位的爭奪而嚴峻詭譎, 華麗的外衣下, 經常包裹著新舊秩序的不安與衝突 王爾德的判刑, 不只是侯爵顏面的犧牲品, 也是一代文化風向下的殘跡 類似的事件延燒到 20 世紀, 英國數學家圖靈 (Alan Mathison Turing,1912-1954) 同樣曾因同性戀行為而被判雞姦罪, 不同於王爾德的是, 在圖靈的時代, 荷爾蒙正式被用做抑制男性性能力的懲罰工具, 圖靈被視為電腦之父, 其發明的圖靈機 (Turing machine) 模型奠定了現代電腦的邏輯運算基礎, 卻在荷爾蒙療法的痛苦中選擇自殺, 英年死去 西方世界在中世紀之後逐漸形成仇恨同性戀者的氛圍, 主因是基督教聖經當中對於同性戀的記載, 在主流教義解讀中被視為罪惡的表現 而中國歷史上對於同性愛欲一向不置褒貶, 但同性戀議題卻也在晚近浮上檯面, 在與傳宗接代觀念衝突的過程中, 成為新的禁忌話題 生物醫學的研究, 也許可以漸漸揭開同性戀的成因議題, 卻無法解釋禁忌的來源, 更無法根治人類傷害異己的歷史 在金賽博士的報告發表之後, 同性戀日益成為社會關注焦點, 當時的學界開始省思同性戀在醫學上的定位 美國精神科醫學會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簡稱 APA) 從 1952 年起開始出版 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 (DSM, 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在最初 20 年, 同性戀一直被視為精神醫學中的疾病, 然而經過眾多個案研究及學界辯論,1973 年 APA 決定將 同性戀 從疾病手冊中去除, 並認為只有自我內在不協調的同性戀才是一種心理疾病, 而世界衛生組織也在 1990 年宣告了相同的結論 雖然經歷一波波 去病理化 的浪潮, 但在社會宗教層面, 性傾向仍是糾結不清的難題 許多心理學者嘗試對同性戀者進行分析, 卻也因無可避免的預設立場而受到撻伐 其中最著名的一個理論是由心理分析師畢柏 (Irving Bieber) 在 1976 年所發表, 他針對 106 名個案進行研究, 認為男同性戀是由於 疏離而拒絕親近的父親, 過分緊密且強勢的母親 所造成, 於是這個結論引發了同性戀是否為 後天形成 的立場交鋒 然而, 鮮少有人注意到他的研究對象是臨床上前來求診的個案, 在精神分析層面被視為偏誤的取樣, 而這個研究也已被稍後更大型的樣本調查所否定 由於各個心理及宗教學派在性傾向這塊大餅上都想要展現影響力, 各式各樣的 治療 方式應運而生, 無論是禱告治療 電擊治療 催眠治療, 都不時有聲稱成功改造同性戀的案例傳出, 然而這些案例卻始終未曾在正式期刊中提出有力證 6
明 APA 有鑑於此, 從 2000 年開始多次發表聲明, 反對任何企圖改變性傾向的修正療法, 因為這些 治療 極可能造成個體內在的不協調, 產生嚴重的心理衝突及後遺症, 違反醫學倫理中的 不傷害 原則 誰是異己? 科學的發展是為了服務人類, 最終必定要回歸到人文關懷, 然而人類歷史上卻始終不乏扭曲科學觀點以違反人道的行為 許多人將左撇子與同性戀者做為類比, 因其過去也被視為一種變態, 這從英文當中左撇子 (sinistral) 的字根來自邪惡 (sin) 即可窺知一二 主流族群 ( 右撇子 異性戀者 ) 對於少數 ( 左撇子 其他性傾向 ) 所採取的方式常無二致, 例如病態化異己 企圖矯正治療, 甚至援引所謂的科學證據來說服少數族群相信自己的確充滿罪惡 將科學結論扭曲化的佼佼者莫過於納粹德國, 當時納粹利用社會達爾文主義做為屠殺猶太人的藉口, 而社會達爾文主義即是演化論被曲解後的產物, 當時盛行的 科學 還包括了顱相學 (phrenology): 利用頭部外觀判定種族的高下優劣, 藉以 證明 包括猶太民族 有色人種 性工作者以及同性戀是低等族群的偽學問 於是科學變成一塊遮羞布, 讓希特勒藉此不慚地宣揚他的種族屠殺思想, 然而歷史的弔詭從不避諱譏諷, 事後的史料一再顯示, 希特勒本身即曾多次發生同性戀行為, 而他也成為恐同症 (homophobia) 的典型代言人 究竟誰是 異己? 這個混沌難解的謎團, 再次扮演了人類非理性的猙獰註腳 知所無知柏拉圖的 會飲篇 中, 先藉由希臘劇作家亞里斯多芬之口講了一個上古神話, 敘述人世間男男 女女 男女的相互追求與愛戀, 再由蘇格拉底闡明真善與真美的尋找, 以及人間至愛的實現 真實生活中的蘇格拉底, 最終被雅典法庭以 不信神, 腐蝕青年思想 判下死罪, 最後他選擇以毒堇汁自盡 蘇格拉底曾被神喻稱為舉世最聰明的人, 他解釋自己比其他人聰明之處, 可能就在於他體驗到自己的無知 慚愧的是, 接下來的數千年, 無知依然席捲著歷史 也許有一天, 科學終究能夠透徹同性戀或異性戀的成因, 甚至自由操作人類的性傾向, 但那絕不保證, 歧視與恐懼將會因此結束 科學帶來人類嶄新的可能, 卻也先挑戰我們更複雜的自我思索 蘇格拉底可能是人類史上最早因身為 異己 而死的哲人, 但最後一個至今還沒有誕生 如果我們始終無法學會包容異己 正視人性尊嚴, 那麼科學帶來的知識, 也終將使得人類越來越無知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