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清华园解放70周年 在社会大变革中上大学 唐绍明 1952 届经济 高尔基有篇名著 我的大学 什么 是社会大变革中的我的大学 我1948年秋考入清华大学经济系 这 是我第三次冲刺的最后成功 不仅自己 高兴 也得到一番友情的庆贺 在清华 图书馆的楼下进口处 巧遇图书馆的马 文珍先生 他说 好啊 唐绍明 好好 研究 资本论 此时东北大地炮声 隆隆 经济学的第一课 是陈岱孙教授讲授 经济学概论 教室在科学馆楼上 开 讲前朱声绂先生在黑板上写上 Fairchild等 人合著的英文教科书名 课后我到图书馆 去查参考书 看到有许多介绍凯恩斯的 1948 年经济系一年级部分同学游玉泉山 前排左起 唐绍明 才金城 马敬鹏 后排左 起 米鸿才 郭和平 沈同学 张一村 书 听说系里主讲教师徐毓楠教授就是凯 恩斯的学生 开学刚过两个月 12月13日上午 我 们正在同方部上 经济学概论 课 突然 远处传来几声巨响 陈先生急忙收拾教 案 大家惊恐地跑出教室 从此 停课 护校 不几天清华园解放了 大家欢欣鼓 舞 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一 喜庆与困惑 怎么办 一面倒 学苏联 苏联实行 的是 统制经济 指计划经济 是社 会主义的 凯恩斯讲的是自由经济 是资 本主义的 今后还用得上吗 人们高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却难掩心头 的迷惑 更困惑的是 社会变了 我们的思想 跟得上吗 艾思奇 三进清华园 在大 礼堂开 大课 讲社会发展史 树立劳 动观点 阶级观点 群众观点 辩证观 点 一时成为全校涌动的热潮 我那时参加了校外识字班的义务工 作 每周六下午去给附近村子的孩子教 识字 地点就在清华园南门外东侧一间 土地庙里 我教他们读书 写字 动 脑 用手 我举起双手问道 这手是 干什么的 知道吗 出乎意料 他们 异口同声地喊道 干活儿的 啊 干 2018年 下 19
活的! 是劳动啊! 他们从小就懂得生活要靠劳动来创造, 直叩 劳动创造世界 的真谛 真理源于生活, 就那么简单, 那么质朴! 我不敢小觑这群幼小的孩子, 就动手记下自己的感受, 写成一篇文章投寄 大公报 ( 一度更名 进步日报 ) 编辑为文章取名 手, 我给自己起个笔名 唐膺, 表示 服膺 马克思列宁主义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投稿 1949 年冬, 我参加了京郊土改, 来到石景山区麻峪村 这是学校利用寒假组织法学院师生参加的一项社会活动 我们驻进农村, 访贫问苦, 忆苦思甜, 分田分地 该地临近京西根据地, 听到许多革命斗争故事 京郊土改是 和平土改, 但不是没有斗争 在上岸村开过一次全区群众大会, 斗争一个恶霸地主 我经历了这场阶级斗争的实际体验, 感触很多, 回来后写成一篇 寒假里的 大课, 投寄 中学生 ( 一度更名 进步青年 ) 杂志发表 1950 年暑假, 我主动申请, 跟随社会系师生参加中央劳动部的一个考察团, 赴中南区调查工矿劳动保护情况 我所在的分队来到江西赣南大庾县西华山钨矿工作了一个月 在老矿工的带领下, 进茅棚, 钻窿洞, 了解矿工的艰辛和苦难 ; 在和老同志的朝夕相处中, 听他们讲那惊魂动魄的革命故事 我们唱着 罗霄山脉的中段 的曲子, 分享井冈山老区人民的解放喜悦 一路回北京, 一批批军车和我们伴行 抗美援朝打响了 接着报名参军参干, 开展宣传活动 那时我已加入新民主 主义青年团, 组织活动非常活跃, 几乎占去我们大部分课余时间 1951 年暑假, 我和班上几位同学, 按照团市委的要求, 到北京东郊来广营进行青年团整顿工作 未等工作结束, 又接到教育部指令, 让各大学文法学院停课一年, 全体师生去解放新区参加土地改革运动 这意味着我们要用土改实践来代替写毕业论文了 回顾大学四年, 适逢社会大变革, 人虽进了新社会, 头脑未必脱离了旧社会, 怎能行? 我们在参加政治学习的同时, 还积极主动参加各种社会实践活动, 努力去了解工农, 认识新社会, 摒弃旧思想, 确立新观点, 克服个人主义, 树立集体主义 花时耗力着实不少, 白废吗? 不, 为使自己成为新社会的主人, 我觉得值得 二 通识与专精解放不久, 学校很快恢复了教学秩序 这时从系里传来一个消息, 新开设的 微积分 课取消了 开设微积分原本为日后学数理经济打基础, 而数理经济作为一门新学科, 正在西方经济学界升起 它的取消无疑传出信号, 今后教学要向苏联计划经济转向了 什么是计划经济? 学校请来苏联专家玛卡洛娃做报告 连续几个晚上, 在大礼堂开讲, 座无虚席 我看见徐毓楠教授也来了, 找不着座, 在最后一排后面站着听 玛卡洛娃讲一段, 让翻译翻一段, 尽是些数字和法令, 提不起人们的兴趣, 给我留下一个印象, 好像计划经济里统计的作用很重要, 今后搞计划经济大概只须学好统计和会计就行了 20 清华校友通讯
大一 大二上公共课, 有国文 英文, 还学了一阵子俄文, 学了雷海宗教授的 中国通史 金岳霖教授的 逻辑 为适应形势变化, 学校聘请了 资本论 翻译者之一王亚南教授来讲马克思主义 政治经济学, 作为文法学院必修课 我们还上戴世光教授的 统计学, 余肇池教授教的 会计学 到了三年级, 上陈岱孙教授的 财政学, 赵人隽教授的 货币和银行, 萧嘉魁副教授的 国际贸易 本该继续选修 高等统计学 和 高等会计学, 但此时我们对计算型的学科已不感兴趣, 唯独想跟陈岱孙先生学 西洋经济思想史 不巧陈先生因病停开此课, 失望之余, 我和张春辉 纪树立等同学改选了潘光旦教授的 西洋社会思想史 那时学制比较灵活, 选修比较自由 我们根据自己的兴趣, 加上对未来工作需要的推测, 又选修了吴景超教授的 苏联社会主义工业化 孙毓棠教授给研究生开的 中国近代经济史 吕叔湘教授的 语法与修辞, 有外国留学生专 修 还想继续学英语, 就和米鸿才等几位同学选修了外文系的一门课 Bible, 由一位英国牧师 Leo-Woolf 作为一门学科来讲授, 同堂上课的有外文系的段至诚 宋以敏 我还翻阅了马克思 恩格斯的 共产党宣言 斯大林的 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 说不上有多少了解 ; 倒是加里宁的 论共产主义教育 我喜欢, 每天早上上课前, 都会来到图书馆旁门台阶坐下看一段 我这时已没有多少时间看小说了 中学时很喜欢看的俄罗斯文学作品, 已和我渐行渐远 ; 但屠格涅夫的 罗亭 所启示的不要作 语言的巨人, 行动的矮子, 常萦回脑际 那时师生关系比较密切 我们课余时去看过系主任陈岱孙先生 他一眼看到印尼华侨叶惠权同学就说 你是广东人 他对我们说, 经济学是 经世之学, 西方经济体系和我们社会不同, 他们的经济理论和政策不适于我们社会, 但他们积累了丰富的分析经济活动的知识和经验, 1952 届经济系毕业生合影 第一排左 1 唐绍明 2018 年 ( 下 ) 21
对我们还是有用的, 鼓励我们安心学习 陈先生毕生致力于教书育人, 桃李满天下, 令人敬佩 解放后结合教学, 研究马克思经济学说, 在上世纪 90 年代出版了 从古典经济学派到马克思 巨著, 厘清了马克思经济思想的源流, 揭示了马克思经济学说的继承性 开创性 科学性的特质, 为进一步论证科学社会主义奠定基础 潘光旦教授教的 西洋社会思想史 更有趣 他介绍了西方各流派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因的不同解说 有生物学派 地理学派 历史学派 文化学派, 等等 马克思的学说也是一派, 归于经济学派 ( 潘先生说你们正在学习 政治经济学, 这里就不介绍了 ) 真有点 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 的架势 他说各派所云都有一定的道理, 都应看作是影响社会总体发展的重要因素 对于学派, 不可要求它在深入某一层面时顾及其它层面 ; 当然也不应固执某一层面而废弃其它层面 潘先生学识渊博, 思想开阔, 能言善辩, 著述等身, 在学术上主张独立 自由和宽容, 他还约我们到他家里上课, 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有一件事不能不提一下 解放初, 马列学院艾思奇同志多次应清华师生邀请来校做报告, 讲辩证法, 他每次都批判形式逻辑 这下把逻辑大师金岳霖惹毛了, 在大礼堂当众回敬他 : 你的报告讲得好, 就因为你讲的句句符合形式逻辑 后来哲学系专门就这问题请艾思奇来开研讨会, 在图书馆楼下会议室公开举行, 冯友兰教授主持 我慕名而去, 看见金岳霖一上来就对艾思奇开炮, 质问他形式逻辑和形而上学有没有区别? 艾思奇谦逊地说, 我们 在解放区, 长期被封锁, 比较闭塞, 沿用了苏联哲学界一些提法, 确实把二者混淆起来了, 批形而上学连带把形式逻辑也批了 他说, 今天来清华, 和各位先生交换了意见, 又收到许多赠书, 回去要好好研究 艾思奇的谦虚, 体现了党的七届二中全会的 谦虚 谨慎 戒骄 戒躁 精神 ; 金岳霖的执着, 表现了对真理追求的真诚 二人在真理面前对阵, 尽显学者的崇高风范和友谊 后来艾思奇 三进清华园, 受到全校师生欢迎 ; 而金岳霖随着 为人民服务 的意愿不断增强, 提高了对党的认识, 终于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今日思之仍能感到春风化雨的和煦 我 1952 年毕业, 至今六十多年了, 回首往事常感遗憾 毋庸讳言, 那时建国肇始, 学校活动较多, 对正常教学秩序有一定影响 ; 而我不是一个好学生, 学习太个性化, 太偏于社会实践而轻视正课学习, 错失了许多唯名校独具的从师受业的机会, 没有读很多书 不过我也感到欣慰, 清华精神, 它的传统, 它的作风以及社会变动中与时俱进的创新精神, 从课堂到宿舍, 从上课到社会实践, 从校内到校外, 从老师到同学, 一句话, 清华的风格, 自由, 多彩, 充实, 无时无刻不给我的心灵以浸润和滋养, 使我懂得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这么多年过去了, 书本知识可能忘, 做人做事的道理不会丢 我特别感谢老师们的教诲, 钦佩他们宽阔的胸怀, 在社会大变革中, 为了使国家摆脱百年屈辱 使民族实现伟大复兴, 历经磨砺, 忍辱负重, 矢志不渝, 默默奉献 先生之风, 山高水长, 永远值得我们景仰! 22 清华校友通讯
三 土改与毕业我的大学最后一年 ( 大四 ), 不是在校园里上的, 而是在农村大地上的 1951 年 10 月, 我们参加了广西土地改革运动 北京来的大学师生分别组成两个团 : 清华 燕京一个团, 分到南宁 ; 北大 辅仁一个团, 分到柳州 下乡之前, 我们先后在北京 ( 北大红楼 ) 汉口( 一家打包厂 ) 南宁( 心圩 ) 层层集训, 董必武 陶铸 杜润生 陈漫远 何伟 乔晓光等领导同志先后给我们做报告, 使我们每个参加者对土改的意义 方针 政策 步骤 方法有了一定的了解 开始时并不知道会去哪里土改, 到汉口后才知道是去广西, 一下子炸开锅了 早就听说那里是国民党逃离大陆的最后据点, 留下 200 万残兵就地转成土匪, 气焰十分嚣张 我们班上有一位万家义同学, 北京刚解放参加 南下工作团, 来到广西, 就在这不久前下乡工作时被土匪杀害了 针对这一思想, 团部做了许多工作, 介绍情况, 分析形势, 消除顾虑, 鼓舞士气 后来还是陶铸同志出面做报告, 响亮地喊出 : 既然来土改, 土改就是革命, 革命就会有牺牲, 革命不怕死, 怕死不革命! 心狠下来, 反倒开朗了 到邕宁后, 集中到郊区心圩乡学习, 住进一所正空闲的培训越南干部的学校, 做入村前的最后准备 天气潮热, 蚊虫丛生, 有一同学天亮起床, 竟发现床下盘着一条蛇! 我们从北方来到南方, 对气候 居住 饮食很不习惯, 社会系一位蒙古族先生, 就因身体不适, 经领导批准回学校了 能否经得起农村艰苦生活的考验, 成了这期集训的一个主题 通过学习大家热 情高涨, 有两位燕京女同学, 特地来到村前水塘, 舀上一碗水就喝, 以表进村和农民 三同 的决心! 心圩集训后, 同学们按小队编队, 配合地方干部, 分到邕宁 14 区各个村去 我被分配到一中队一小队, 随队进驻邕宁县陈西村 ( 属上尧乡 ) 一中队一小队是中队长张志民直接掌握的重点, 要求工作先行一步, 提供经验 小队长荀义振, 是位工农干部, 山东汉子, 当过武工队员, 斗争经验丰富 他把我留在身边, 白天一块跑村入户, 晚上帮他整理记录 上报材料 同学们进村后干得十分出色, 在各工作阶段都摸索出不少经验, 如陈泽涵的培养 根子 谭振樵和唐涵英的 扎根串连 张春辉和叶滋章的发动青年群众 张健元的划分阶级, 等等 我就组织他们写成文章, 送团部登 土改导报 农村生活果然艰苦 参加劳动自不待言, 住就住在贫雇农家中, 吃贫雇农的饭 潮热的天气, 加上卫生条件差, 很多人生病, 但是大家都坚持下来了 难能可贵的是老师们的历练和体会 担任工作团副团长的吴景超教授, 专门写文提示同学们, 进村后要认真学习政策, 虚心向老同志学习, 诚心诚意向群众学习 赵人隽 徐毓楠 全慰天 ( 社会系老师 ) 和荀义振一起, 总结 串连 工作 走群众路线 的四个步骤 : 准备充分 分工适当 场合对头 方法恰当 省土改委的 广西土改简报 予以报道 第一期结束后, 经过短暂的整顿, 第二期很快铺开 我这时接获通知, 调离一中队, 派到邕宁 16 区金陵镇陆村乡担任土改工作队小队长 队员七八人, 全新组 2018 年 ( 下 ) 23
建 副队长陈良是音乐家, 不久后离队 ; 队员有黄妙, 是广西电台女播音员 ; 大学生只有一位燕京大学梅绍武, 是梅兰芳的公子 ; 还有一位地方干部, 是越南华侨 ; 有两位刚抽调上来的农村积极分子 领导我的中队长是严秋, 邕宁县县委书记 ; 副中队长是王宗一, 中宣部宣传处处长 就这样我离开了所熟悉的一中队的同学 老师和领导, 单枪匹马和一帮新战友来到这个远离南宁 全然陌生的环境搞土改, 据说离村 30 里处还有土匪盘踞 我感到孤单 心虚 紧张, 转眼一想, 这也许是对我入党申请的一次考验? 船在邕江上行驶, 我的心七上八下 进村的当天, 中队部给我发了一支驳壳枪, 让我全天佩带不离身 我晚上睡觉时把它放在枕边, 最初几天还开着栓睡, 随时防备土匪来袭 后来又给我队发来一支步枪, 交给民兵 毕竟这时全省 清匪反霸 已胜利结束, 大环境好多了 以后和群众搞熟了, 警戒放松了, 枪佩在身上好像没什么用 我来到村外一处池塘, 朝树梢小鸟打了 4 枪, 开了个戒 陆村是一个乡, 分为南北两个村 户数和人数不记得了 我和梅绍武做了分工, 我抓全面, 重点抓北边壮族村, 南边汉族村由他分管 尽管情况仍很复杂, 斗争依然艰巨, 由于有第一期土改经验的指引, 工作好做多了 我们深入发动群众, 依次开展忆苦思甜 扎根 串连 划阶级 分田地 组织农会 建立政权等工作 久而久之, 我逐渐听懂一些壮族话, 也开始用白话 ( 广东话 ) 和群众交流, 相处融洽 从 2 月进村, 搞了四个月左右, 胜利完成任务 接着团部又让我去别的小队协助工作, 在那里结识了西南联大的王 景山学长 前两年, 我和他取得联系, 他翻出当年的笔记本, 上面清楚地记有我的名字 我们一起回忆那段激情的岁月, 共同兴起 同一首歌 的感慨! 土改后期, 正值春荒, 青黄不接, 农民生活十分艰难, 但困苦掩不住他们的喜悦 耕者有其田 是千百年来农民世世代代的愿望, 今天实现了 从此广大贫苦农民不仅能养活自己 ( 虽然是低水平的 ), 还积极支援国家 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七八十以上的农民翻身了, 解放了, 这将迸发出多么伟大的革命和建设的力量! 我为此而笃志自豪! 轰轰烈烈的十月土改已经过去 66 年, 许多事情已经淡忘, 但刻在心上的印记却没有磨灭, 也不会磨灭 土改是我人生路上的一块里程碑, 标志我对农民, 对社会, 对党的领导 群众路线 工作方法有了较深的领悟, 战胜困难的勇气增强了, 为人民服务的决心更坚定了 土改无疑是一次最好的 毕业实习, 为我毕业参加工作打好了基础 1952 年 6 月, 我们回到清华园 经过土改总结 ( 在南宁 ) 和毕业总结 ( 在清华 ), 我要求入党的愿望更强烈了, 就动手给远在广西的严秋同志写了一封信, 讲了我的入党愿望, 征求他对我的意见 他很快给我回了信, 热烈支持我入党 我把这封信连同入党申请书一并交给了党组织 1952 年 8 月, 经过清华党组织的审查批准, 我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 同时我也拿到清华大学 1952 届经济系毕业文凭, 成为清华大学毕业生 从此, 我告别了社会大变革中的我的大学, 开启了我人生道路上洒满阳光的新征程 2018 年 7 月 24 清华校友通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