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花 园 里 头 倒 是 一 朵 花 都 瞅 不 见, 唯 一 带 点 儿 绿 的 就 只 有 砖 缝 中 房 檐 上 一 丛 丛 的 狗 尾 巴 草, 我 家 小 院 深 处 还 有 棵 梧 桐, 长 得 病 病 歪 歪, 叶 子 像 生 了 锈, 不 知 道 古 时 候 它 凭 什 么 那 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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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 一 卷 从 前 罗 婷, 我 为 你 写 下 这 本 书 那 天 深 夜, 我 下 了 吉 普 车, 站 在 雪 地 上, 四 周 没 有 人, 没 有 声 我 身 体 里 忽 然 像 有 岩 浆 涌 动, 那 股 按 捺 不 住 的 冲 动 又 一 次 在 我 心 里 翻 腾, 仿 佛 想 飞 出 身 体, 直 冲 到 这 漫 天 大 雪 的 源 头 去 我 只 能 任 由 这 股 冲 动 拽 着 我, 困 兽 一 样 在 雪 地 里 奔 跑 我 想 摆 脱 这 种 思 念, 这 种 无 可 奈 何 无 计 可 施 的 绝 望 的 思 念 最 终, 冲 动 像 一 匹 疲 惫 了 的 野 马, 放 慢 了 奔 跑 的 速 度 我 在 无 边 的 黑 与 白 之 间 伫 立 了 很 久, 我 的 手 我 的 脸 被 一 望 无 际 的 寒 冷 包 裹 着, 我 的 心 冻 僵 了, 就 像 冰 封 的 湖 面 但 暗 涌 着 的 思 念 还 在 不 知 疲 倦 地 撩 拨 着 我, 我 留 在 雪 地 里 的 脚 印 很 快 被 雪 覆 盖, 不 见 凌 乱, 只 剩 干 净, 仿 佛 在 这 白 茫 茫 大 地 上, 我 从 来 没 有 迈 出 过 一 步, 没 有 走 过 这 一 遭 我 木 然 回 到 房 间, 打 开 计 算 机, 在 这 片 人 工 制 造 的 白 色 中 敲 下 一 个 名 字, 我 定 定 地 看 着 它 们, 就 好 像 它 们 也 会 被 雪 覆 盖 似 的 就 是 从 那 时 开 始, 不 管 多 忙 多 累, 我 每 天 下 了 班 所 做 的, 就 是 把 眼 前 这 一 方 十 七 寸 的 白 色 填 满 我 常 常 觉 得, 自 己 是 童 话 里 的 小 理 发 师, 挖 个 坑 对 着 大 地 说 出 秘 密, 或 者 像 那 个 妹 妹, 一 心 想 救 那 六 个 变 成 天 鹅 的 哥 哥, 不 出 一 声 年 复 一 年 地 用 麻 织 着 衣 服 对 于 我, 这 本 书 就 是 告 诉 别 人 国 王 长 着 驴 耳 朵 的 大 树, 就 是 那 些 终 于 织 完 了 的 衣 服 一 年 后 的 傍 晚, 我 站 在 落 地 玻 璃 窗 前, 看 着 韩 冬 慢 慢 走 远, 街 灯 亮 了, 他 忽 然 回 过 身, 向 我 使 劲 儿 挥 了 挥 手, 一 刹 那, 我 好 像 看 见 小 时 候, 木 头 电 线 杆 上 的 路 灯 照 着 小 韩 冬 的 背 影, 他 在 远 处 停 住, 转 身 夸 张 地 向 我 招 手, 然 后 又 飞 快 地 跑 向 胡 同 深 处 的 家 现 在, 没 有 什 么 胡 同 让 我 跑 了, 我 旁 边 就 是 跑 步 机, 跳 上 它 我 就 可 以 发 足 狂 奔, 只 是 不 管 跑 多 远, 我 都 跑 不 出 房 间, 回 不 到 从 前 韩 冬 来 送 他 和 肖 燕 子 合 写 的 那 部 分 书 稿, 你 的 那 部 分, 是 我 在 桌 边 发 现 的, 难 道 我 房 间 里 也 有 田 螺 姑 娘? 还 是 有 那 些 帮 助 老 鞋 匠 工 作 的 小 矮 人? 罗 婷, 那 是 你 吗? 罗 婷, 我 为 你 写 下 这 本 书, 我 抚 摸 着 书 页, 就 像 抚 摸 你 的 脸 颊, 我 呼 吸 书 中 的 香 气, 就 像 呼 吸 你 的 气 息 不 认 识 你 之 前, 我 表 面 上 像 只 忙 碌 的 蜜 蜂, 整 天 为 自 己 的 书 店 奔 波, 但 我 的 灵 魂 却 像 一 只 冬 眠 的 熊, 迟 迟 不 肯 醒 来, 直 到 有 一 天, 我 看 到 了 你 第 一 卷 第 一 章 数 伏 一 大 早, 我 就 被 桑 拿 天 儿 的 湿 热 气 弄 醒 了 怀 里 抱 着 的 毛 巾 被 和 身 子 下 头 的 被 单 都 潮 乎 乎 的, 我 宛 如 成 都 小 吃 店 笼 屉 里 的 蒸 包 床 旮 旯 儿, 加 菲 猫 挂 钟 卧 佛 似 地 瞅 着 我, 上 面 的 温 度 快 指 着 40 湿 度 直 奔 70, 没 工 夫 睡 回 笼 觉 了! 正 迷 糊, 耳 边 传 来 呼 哧 呼 哧 的 响 声, 接 着 是 一 阵 叫, 我 打 着 鼾, 跟 它 耗 着, 那 叫 声 越 来 越 响 亮, 我 猛 地 坐 起 拍 拍 床 沿 : 黑 子 上 来! 黑 子 我 那 胖 乎 乎 的 白 京 巴 奋 力 把 前 腿 搭 上 床, 感 情 充 沛 地 看 着 我, 起 劲 儿 地 扭 屁 股, 尾 巴 也 跟 着 摇 晃, 它 狗 到 中 年, 发 了 福, 还 能 坚 持 做 这 么 高 难 的 动 作 几 年 如 一 日, 我 拍 拍 它 脑 袋, 它 舔 舔 我 的 手, 挺 不 容 易 地 把 前 腿 儿 咚 地 放 回 地 上, 乐 颠 颠 儿 走 了 我 出 门 的 时 候, 黑 子 正 地 毯 似 的 横 在 门 口 闷 头 吃 包 子, 肚 皮 贴 着 冰 凉 的 地 砖 开 始 我 想 叫 它 白 白 来 着, 可 叫 这 名 的 猫 狗 实 在 太 多, 连 斜 对 门 儿 的 荷 兰 猪 都 叫 白 白, 还 是 黑 子 响 亮, 乍 一 听 还 以 为 是 德 国 黑 贝 我 推 出 凤 凰 自 行 车, 挤 出 瘦 长 的 院 门, 飞 身 上 车, 它 一 如 既 往 地 呻 吟 一 声, 这 匹 老 凤 凰 要 会 说 话, 保 准 跟 单 人 床 一 块 儿 申 请 提 前 内 退 要 上 大 街, 得 先 在 胡 同 里 拐 两 个 弯 儿, 这 里 有 一 宽 一 窄 两 条 平 行 的 胡 同, 北 边 宽 的 叫 北 丰 收 南 边 窄 的 叫 南 丰 收, 两 条 胡 同 都 是 东 西 走 向, 中 间 由 一 条 南 北 向 的 小 胡 同 玉 花 园 连 着, 玉 花 园 中 间 偏 南, 还 有 条 三 四 十 米 的 死 胡 同, 我 家 就 在 胡 同 最 里 头 面 东 的 院 儿 里 几 条 胡 同 就 在 市 中 心, 里 边 住 家 都 是 温 饱 小 康, 全 没 丰 收 的 迹 象, 不 过 院 里 院 外 的 花 草 倒 年 年 丰 收, 虽 没 牡 丹, 但 喇 叭 花 鸡 冠 花 死 不 了 串 儿 红 却 不 少, 五 颜 六 色, 开 得 挺 热 闹

2 玉 花 园 里 头 倒 是 一 朵 花 都 瞅 不 见, 唯 一 带 点 儿 绿 的 就 只 有 砖 缝 中 房 檐 上 一 丛 丛 的 狗 尾 巴 草, 我 家 小 院 深 处 还 有 棵 梧 桐, 长 得 病 病 歪 歪, 叶 子 像 生 了 锈, 不 知 道 古 时 候 它 凭 什 么 那 么 得 凤 凰 跟 文 人 的 宠, 我 本 人 更 喜 欢 白 杨 银 杏, 那 种 能 得 着 实 惠 的 也 不 赖, 比 如 枣 树 什 么 的 刚 骑 到 玉 花 园 的 出 口, 我 就 不 得 不 下 来 有 辆 黑 色 轿 车 堵 着 路, 把 胡 同 口 挡 得 严 实, 我 不 喜 欢 胡 同 里 停 车, 更 不 喜 欢 车 停 得 这 么 霸 道, 可 我 喜 欢 车 本 身, 车 是 工 具, 好 车 是 艺 术, 这 辆 是 神 车 头 上 半 卧 着 一 尊 银 兽, 我 从 没 见 过 这 标 志, 轮 毂 泛 着 凛 冽 的 白 光, 像 野 兽 的 四 爪 紧 勾 着 地 面, 车 紧 绷 着, 好 像 就 要 腾 空 跃 起, 车 身 黑 得 纯 粹, 跟 它 比, 没 什 么 黑 能 被 称 作 纯 正 的 黑, 它 不 像 是 车 间 里 生 产 出 来 的, 倒 像 一 匹 坐 骑, 为 了 不 引 人 注 目, 借 一 身 车 的 外 壳, 没 想 到 还 是 卓 而 不 群, 勾 魂 摄 魄 我 只 看 见 门 开, 没 听 见 声 音, 阳 光 被 挡 在 门 外, 里 面 漆 黑, 看 不 见 内 室, 门 里 伸 出 一 双 黑 色 凉 鞋, 上 面 托 着 一 对 纤 巧 的 脚 踝, 蓝 色 裙 摆 在 我 眼 前 不 紧 不 慢 转 半 圈, 缓 缓 落 下, 环 抱 住 修 长 的 腿, 劳 驾 她 说 我 赶 忙 把 自 行 车 往 身 上 靠, 她 侧 过 身, 拎 着 两 个 黑 皮 箱 从 我 身 边 挪 过 去, 香 气 充 满 我 的 胸 臆, 我 看 着 她 走 向 胡 同 深 处, 阳 光 在 她 的 裙 上 发 上 撒 下 光 晕, 她 的 头 发 从 一 个 银 色 发 卡 中 倾 泻 而 下, 轻 轻 拍 打 着 白 色 衬 衣, 头 一 次, 我 想 有 台 摄 像 机, 把 看 到 的 录 下 来 看 什 么 呢 小 强? 我 一 下 从 仙 境 被 拽 回 人 间 那 是 韩 冬, 我 发 小 儿 我 回 手 打 在 他 肩 上 : 别 叫 我 小 强! 他 没 站 稳, 端 的 豆 腐 脑 晃 悠 悠 地 洒 出 一 点 儿, 手 腕 上 还 挂 着 个 纸 袋 这 是 什 么? 我 伸 手 从 里 头 掏 出 个 饭 盒, 韩 冬 着 了 急, 想 挡 我, 端 着 豆 腐 脑 又 不 敢 大 动, 我 打 开 : 菜 叶 上, 整 整 齐 齐 摆 了 四 只 白 面 捏 的 小 兔, 长 耳 短 尾 红 眼, 精 心 制 作 的 高 级 面 点 艺 术! 我 迅 雷 不 及 掩 耳, 吞 了 一 个, 豆 沙 的? 不 爱 吃 豆 沙, 这 也 是? 那 这 个 呢 我 走 出 老 远, 还 听 见 韩 冬 在 我 身 后 吵 吵, 有 什 么 的, 再 漂 亮 也 是 豆 包 儿 我 还 是 喜 欢 糖 三 角, 一 咬 就 流 红 糖, 要 是 糖 三 角 就 好 了 肉 饼 也 不 赖 以 前, 我 习 惯 跟 别 的 车 较 劲, 今 天, 一 个 个 骑 车 人 超 过 我, 我 无 动 于 衷 我 不 想 眼 前 的 路, 只 想 那 几 分 钟, 我 反 复 把 那 段 镜 头 在 脑 海 中 倒 带 慢 放, 最 后 定 格 在 那 张 刹 那 间 扬 起 的 脸 上 : 我 想 着 那 两 道 天 成 的 眉 毛, 那 双 纯 净 的 眼 睛, 鼻 梁 挺 直, 光 说 挺 直 太 苍 白, 嘴 唇 漂 亮, 但 说 性 感 太 放 肆, 她 通 身 凝 着 一 股 气 质, 这 气 质 撼 动 了 我 可 我 什 么 都 没 做, 她 和 我 擦 肩 而 过, 越 走 越 远 我 忽 然 涌 起 一 股 悲 凉 以 前 我 很 少 这 样, 就 算 难 受 也 事 出 有 因, 这 次 不 一 样, 这 是 没 来 由 的, 我 以 为 它 会 马 上 走 开, 可 这 股 劲 儿 就 赖 在 我 身 上, 悲 凉 把 酷 热 都 隔 在 外 头, 它 罩 住 我 拽 住 我, 我 蹬 不 动 车, 周 围 太 乱 太 吵, 我 拐 进 一 条 僻 静 的 小 巷, 停 下 车 点 了 烟, 就 着 汽 车 尾 气 贪 婪 地 吸 进 去, 第 二 口 烟 顺 着 嗓 子 滑 进 身 体, 我 想 着 她, 想 着 那 车, 想 着 那 条 停 车 的 胡 同, 对, 就 是 那 条 外 地 人 不 搭 理 外 国 人 不 参 观 没 藏 着 古 迹 名 胜 没 建 着 深 宅 大 院 的 胡 同, 那 个 自 己 一 手 拎 着 酱 油 瓶 儿, 一 手 举 着 双 棒 冰 棍 儿 走 过 无 数 次 的 胡 同, 老 洋 槐 惬 意 地 长 着, 小 孩 儿 肆 意 地 跑 着, 街 坊 们 随 意 地 侃 着, 还 有 我 的 黑 子, 它 在 门 口 撒 欢 儿 地 叫 着 烟 抽 完 的 时 候, 悲 凉 退 了, 自 己 辛 苦 经 营 了 两 年 的 书 店 正 等 我 开 门, 我 重 新 蹬 上 车, 瞄 准 一 辆 疾 驶 而 过 的 黄 色 山 地 车 追 过 去, 阿 姆 斯 特 朗 仿 佛 拍 拍 我 的 肩 膀 : 再 快 点 儿, 哥 们 儿! 傍 晚, 暑 气 散 了 些 凤 凰 车 的 前 轮 恰 到 好 处 地 撞 开 门, 黑 子 围 着 我 撒 欢 儿, 看 那 样 儿 是 饿 了 我 光 注 意 黑 子, 碰 到 了 旁 边 的 姜 老 太 太, 她 被 晒 着 的 毛 巾 被 挡 着, 我 没 瞅 见 如 果 把 整 条 胡 同 的 老 太 太 按 高 矮 胖 瘦 由 大 到 小 排 队, 怎 么 排 姜 老 太 太 都 是 那 最 瘦 小 的 一 位, 碰 着 她, 就 好 像 夏 天 里 有 片 枯 叶 落 在 我 身 上, 她 正 猫 着 腰, 这 就 更 找 不 见 人 了, 我 扶 住 她, 不 碍 的, 姜 老 太

3 太 慢 声 细 语, 眉 眼 看 着 让 人 舒 坦, 燥 热 都 去 了 几 分, 强 子 个 儿 高, 帮 着 看 看 我 那 白 雪 在 不 在 房 上? 正 说 着, 耳 畔 边 忽 然 传 来 一 声 招 呼 : 回 来 啦 强 子! 这 一 嗓 子, 外 国 人 觉 得 像 北 京 人 唱 京 剧, 北 京 人 认 为 像 花 腔 女 高 音, 对 我 来 说, 这 就 是 暴 风 雨 前 的 一 声 滚 地 雷 这 响 动 一 出, 黑 子 嗖 地 窜 进 屋 里, 姜 老 太 太 也 不 提 找 猫 的 话 茬 儿, 转 身 要 回 屋 哎 呦 老 姐 姐 您 也 在 呐, 吃 了 吗? 姜 老 太 太 只 好 弯 着 腰 点 着 头 转 身 答 礼, 我 一 颤 胡 同 里 最 壮 实 的 老 太 太 来 了 花 婶 儿 穿 一 件 及 膝 的 圆 领 无 袖 大 袍, 浑 身 上 下 包 裹 在 一 袭 明 艳 撩 人 的 蓝 色 人 造 棉 裙 子 里, 料 子 上 方 跳 动 着 一 个 橙 色 的 大 太 阳, 下 面 是 沙 滩 椰 树 和 一 圈 花 哨 的 男 女, 看 她 穿 成 这 样, 我 也 仿 佛 来 到 了 夏 威 夷 花 婶 儿 往 前 院 一 站, 前 院 一 下 被 填 满 了, 她 身 量 跟 我 有 一 拼, 两 个 姜 老 太 太 也 没 她 宽 花 婶 儿 没 再 理 姜 老 太 太, 姜 老 太 太 好 像 得 了 大 赦, 赶 紧 回 屋 了 她 神 秘 兮 兮 地 站 在 我 面 前, 金 刚 鹦 鹉 一 样 向 前 倾 着, 好 像 马 上 就 要 啄 我 一 口 : 吃 了 吗 强 子? 花 婶 儿 嘴 里 射 出 一 股 味 儿, 我 吸 了 个 正 着 还 没, 您 吃 得 是 韭 菜 馅 儿 瞧 这 鼻 子! 都 赶 上 黑 子 了 还 剩 一 盘 儿 呢, 走, 大 婶 儿 家 吃 去! 花 婶 儿 这 就 过 来 拽 我, 我 止 住 她 : 您 有 事 吗? 我 哪 有 什 么 正 经 事 儿 啊, 花 婶 儿 新 烫 的 头 发 微 微 颤 动, 我 腾 起 一 股 不 祥 的 预 感 她 每 次 高 谈 阔 论 总 拿 这 话 开 头, 这 就 相 当 于 主 持 人 的 那 句 观 众 朋 友 大 家 好, 然 后 就 把 这 段 儿 日 子 里 国 际 国 内 的 新 闻 时 事 院 里 院 外 的 家 长 里 短 嬉 笑 怒 骂 个 遍, 常 常 开 始 的 时 候 天 还 大 亮 着, 最 后 只 看 见 黑 夜 里 花 婶 儿 的 两 只 眼 睛 放 光, 最 后 我 带 着 一 身 的 包 进 屋, 饶 是 这 样 也 不 敢 请 她 屋 里 说 话 她 得 着 个 坐 的 地 方 我 就 没 盼 头 了 这 次, 花 婶 儿 又 拉 开 架 势, 她 神 秘 兮 兮 地 靠 近 我 : 知 道 吗, 咱 院 儿, 新 搬 来 位 格 格! 她 甩 着 调 儿 说 着 格 格 这 俩 字, 好 像 她 是 福 晋 当 时, 还 珠 格 格 播 得 如 火 如 荼, 每 到 晚 上 八 点, 胡 同 里 的 大 小 院 落 都 响 着 小 燕 子 的 大 呼 小 叫, 花 婶 儿 更 是 一 集 不 落, 原 来 她 常 自 比 新 凤 霞, 看 了 这 部 电 视 剧 后, 就 开 始 把 自 己 比 赵 薇 了 此 刻, 她 脸 上 的 肌 肉 定 住 了, 牛 魔 王 一 样 的 眼 睛 忽 闪 忽 闪 地 看 着 我, 见 我 反 应 冷 淡, 又 往 语 气 里 加 了 些 神 秘, 声 音 压 得 更 低, 一 阵 汽 车 喇 叭 响 起, 只 见 花 婶 嘴 在 动, 表 情 在 变, 喇 叭 声 过 后, 我 只 听 到 最 后 一 句 : 就 住 我 对 面 那 屋 我 住 的 小 院 儿 结 构 简 单, 前 院 进 门 儿 有 个 旧 影 壁, 我 和 姜 老 太 太 住 对 门 儿, 后 院 西 南 北 的 三 间 房 原 来 住 着 花 婶 儿 一 家 四 口, 朝 东 的 房 子 住 着 一 对 夫 妻, 后 来 去 了 美 国, 花 婶 的 一 儿 一 女 结 婚 出 去 单 住, 后 院 儿 就 只 剩 下 他 们 老 两 口, 花 婶 儿 对 面 那 间 就 是 朝 东 的 屋 子 早 上 坐 着 拉 棺 材 的 大 长 车 来 的, 就 一 人, 一 天 没 出 屋 了, 新 来 的 起 码 该 向 邻 居 问 声 好 不 是? 也 不 知 道 猫 在 里 头 干 嘛 呢 听 口 气, 那 位 格 格 不 是 走 私 贩 毒 的 就 是 恐 怖 组 织 的 天 快 黑 了, 一 阵 凉 风 钻 进 院 子, 我 浑 身 一 爽, 闷 热 被 刮 走 了 一 半, 花 婶 儿 背 后 传 来 声 猫 叫, 姜 奶 奶 也 听 着 了, 她 开 开 门 : 哎 呀 我 的 小 姜 奶 奶 的 小 白 雪 忽 闪 着 琥 珀 色 的 眼 睛, 搭 拉 着 的 它 爪 子, 舔 着 发 亮 的 黑 毛 老 年 间, 这 种 猫 叫 四 蹄 踏 雪, 姜 老 太 太 从 中 间 取 了 个 雪 字 儿, 叫 它 白 雪 白 雪 的 爪 子 和 尾 巴 尖 儿 都 是 白 的, 额 头 正 中 三 条 细 细 的 白 道, 形 成 个 川 字 瞅 瞅, 多 俊 的 闺 女! 小 包 公 似 的, 有 福 气 呢! 平 常, 姜 老 太 太 总 这 么 说 包 公 怎 么 就 俊 了, 我 百 思 不 得 其 解 这 时 候, 四 蹄 踏 雪 慵 懒 地 卧 在 美 人 塌 上, 蜷 在 柔 软 的 臂 弯 里, 黑 毛 贴 着 白 上 衣 它 一 直 在 我 那 儿 早 上 看 见 的 姑 娘 站 在 我 面 前, 朝 我 们 点 点 头 我 浑 身 绷 紧, 热 血 沸 腾, 但 愿 看 着 还 镇 定 白 雪 下 了 地, 伸 伸 腰, 朝 她 叫 了 声, 走 到 在 姜 老 太 太 身 旁 坐 下, 前 腿 立 着, 尾 巴 优 雅 地 盘 在 身 下, 白 尾 巴 尖 精 确 地 落 在 右 爪 前, 雕 塑 似 的 不 动 了

4 姜 老 太 太 忙 道 : 您 刚 来 就 给 您 添 麻 烦! 不 不, 这 猫 懂 事, 陪 我 解 闷 儿 来 着 花 婶 儿 不 答 理 我 了, 呼 扇 呼 扇 走 过 去 : 姑 娘, 就 你 一 人 住 这 儿? 她 点 点 头 怎 么 称 呼 啊? 我 叫 罗 婷 噢, 花 婶 儿 应 到, 好 像 有 个 苏 联 人 也 叫 罗 亭, 哎 呀 你 眼 珠 儿 浅, 头 发 黄 你 该 不 是 个 混 血 儿 吧? 花 婶 儿 把 混 血 两 个 字 咬 得 格 外 重, 听 着 血 淋 淋 的, 配 上 神 秘 的 表 情, 还 珠 格 格 里 的 容 嬷 嬷 竟 不 能 及, 罗 婷 懵 了 那 是 小 说 我 说 花 婶 儿 脸 上 的 肉 向 上 挑 着 : 我 知 道! 我 那 是 跟 姑 娘 说 句 笑 话 儿, 吃 了 吗 罗 姑 娘, 花 婶 儿 那 儿 还 有 盘 儿 韭 菜 馅 儿 饺 子 罗 婷 尴 尬 地 笑 笑, 摇 摇 头, 逃 难 似 地 走 进 里 院 儿, 很 快 消 失 在 渐 浓 的 夜 色 中 罗 婷 的 忽 然 离 去 显 然 让 花 婶 儿 有 点 儿 恼 怒, 她 恐 怕 有 一 肚 子 的 话 要 问, 估 计 要 都 审 完 就 得 后 半 夜 了, 我 转 身 回 屋 哎 强 子! 有 点 小 事 麻 烦 你! 我 心 里 一 声 叹 息, 苦 海 无 涯 : 是 您 家 的 彩 电 彩 电 你 不 是 上 个 月 修 好 了 嘛, 真 没 耽 误 了 我 看 小 燕 子, 哎 呦 现 在 紫 薇 姑 娘 也 偷 偷 儿 进 宫 里 头 了, 皇 上 还 不 知 道 呢! 我 那 个 揪 心 那 您 让 我? 哎 呦 我 又 说 跑 题 儿 了, 就 是 洗 衣 机 甩 干 出 了 点 儿 毛 病, 你 鼓 捣 鼓 捣, 两 分 钟 就 好! 先 歇 会 儿, 甭 着 急, 等 还 珠 完 了 再 来 可 能 是 电 视 剧 快 开 始 了, 花 婶 儿 提 前 说 了 结 束 语, 表 情 跟 以 前 比 不 差 分 毫 : 其 实 胡 同 口 儿 有 个 修 家 电 的, 我 偏 就 不 信 他 们! 守 着 个 大 学 生 还 犯 得 着 找 那 帮 人? 你 学 的 不 就 这 个 吗? 正 好 练 练 手, 两 全 其 美! 我 学 航 天 的 还 是 的! 宇 宙 飞 船 都 能 鼓 捣 洗 衣 机 你 搞 不 定? 花 大 爷 穿 着 圆 领 老 头 衫 出 来 了 : 还 不 家 去! 这 一 嗓 子 相 当 于 两 军 阵 前 鸣 锣 收 兵, 金 刚 鹦 鹉 终 于 忽 悠 忽 悠 回 去 了, 家 里 还 有 盘 韭 菜 馅 儿 饺 子, 甭 跟 我 客 气! 花 大 爷 道 : 你 不 用 修, 过 两 天 我 买 台 新 的 我 修 不 好 再 说 吧 那 哪 天 咱 爷 俩 喝 两 盅? 在 我 们 争 着 为 未 来 的 饭 局 买 单 的 时 候, 韩 冬 进 来 了 第 一 卷 第 二 章 说 梦 小 时 候, 胡 同 里 的 人 总 觉 着 我 跟 韩 冬 是 亲 哥 俩 都 胖 乎 乎 的, 模 样 乍 一 瞅 也 差 不 多 上 初 中 时, 我 俩 的 长 相 开 始 南 辕 北 辙, 到 高 中 竟 然 整 相 反, 我 高 他 矮 我 胖 他 瘦 我 黑 他 白, 站 在 一 起 有 浓 厚 的 喜 剧 效 果, 就 像 三 十 年 代 美 国 电 影 中 的 劳 莱 与 哈 代, 但 总 体 来 说, 他 长 得 比 我 帅 : 圆 鼻 头 薄 嘴 唇, 文 质 彬 彬, 慈 眉 善 目 眼 神 里 透 着 亲 切, 嘴 角 上 带 着 随 和 韩 冬 父 母 都 是 中 学 教 师, 一 个 教 数 学, 一 个 教 化 学, 他 还 有 个 妹 妹 叫 韩 清, 父 母 从 韩 冬 出 生 时 就 坚 信, 不 论 是 遗 传 基 因 还 是 后 天 培 养, 儿 子 如 果 不 慎 没 有 考 取 北 大 清 华, 总 还 能 上 个 人 大 复 旦 但 是, 韩 冬 读 到 初 中 就 已 经 度 日 如 年, 他 一 看 见 正 弦 余 弦 硫 酸 硝 酸 就 如 同 坠 入 万 劫 不 复 的 痛 苦 深 渊, 他 爸 妈 使 出 浑 身 解 数, 天 天 陪 着 儿 子 一 起 在 深 渊 里 熬 着, 但 十 几 年 教 学 经 验 根 本

5 无 效, 他 们 无 计 可 施 无 言 以 对, 若 不 是 为 了 养 家, 简 直 就 想 转 行, 韩 冬 本 来 胖 乎 乎 的, 最 后 彻 底 熬 成 了 瘦 兮 兮, 他 没 考 上 高 中, 进 了 职 高 学 厨 师, 铸 成 了 书 香 门 第 之 家 难 以 洗 雪 的 奇 耻 大 辱, 全 家 人 羞 得 恨 不 得 呆 在 深 渊 里 不 上 来 了 但 韩 冬 的 事 业 却 从 此 冬 去 春 来 他 学 中 餐, 不 仅 一 点 即 透 而 且 触 类 旁 通, 做 西 餐, 不 仅 无 师 自 通 而 且 锦 上 添 花, 表 扬 他 的 话 每 天 都 有 一 捆, 韩 冬 就 是 我 们 胡 同 里 的 食 神 不 过 在 家 里, 他 却 越 来 越 孤 单, 以 前, 学 习 考 试 是 他 和 家 人 沟 通 的 重 点, 现 在, 这 个 话 题 不 存 在 了, 韩 冬 和 父 母 再 也 找 不 出 彼 此 感 兴 趣 的 话 题 他 父 母 知 道, 和 他 谈 什 么 学 业 抱 负 已 经 是 对 牛 弹 琴, 韩 冬 也 清 楚, 任 他 把 柴 米 油 盐 弄 得 出 神 入 化, 也 换 不 来 父 母 的 重 视 和 肯 定 每 天, 父 母 两 人 连 同 后 来 上 了 重 点 大 学 的 妹 妹, 看 着 韩 冬 在 小 厨 房 里 炒 菜 时 专 注 陶 醉 的 神 情, 听 着 那 充 满 节 奏 的 切 菜 做 饭 声 时, 就 越 来 越 觉 得 他 是 这 个 家 的 异 类, 韩 冬 慢 慢 成 了 卡 夫 卡 变 形 记 里 的 那 只 甲 虫, 而 他 也 诚 心 诚 意 地 自 惭 形 秽, 他 知 道, 在 他 最 爱 最 尊 重 的 人 心 中, 他 轻 如 草 芥 头 伏 饺 子 二 伏 面, 三 伏 烙 饼 摊 鸡 蛋 韩 冬 在 我 的 小 厨 房 里 一 边 煮 饺 子 一 边 唠 叨 今 儿 数 伏, 怪 不 得 花 婶 儿 吃 饺 子 我 直 勾 勾 看 足 球 赛, 手 捏 起 滚 烫 的 饺 子, 黑 子 在 底 下 等 着 吃 馅 儿 这 么 脆? 我 问 韩 冬 放 了 点 儿 马 蹄, 还 有 三 鲜 的 和 猪 肉 大 葱 的, 混 一 块 儿 煮 了 猪 肉 大 葱? 好! 奉 劝 各 位 一 定 找 个 厨 师 当 朋 友, 真 能 沾 光 不 少 我 又 直 勾 勾 地 看 比 赛, 韩 冬 在 旁 边 老 实 坐 着, 一 声 不 吭 一 盘 饺 子 吃 完 了, 我 回 头 看 见 他, 都 忘 了 你 在 这 儿 了 怎 么 了 你? 你 先 看 电 视 他 不 像 我 表 情 那 么 夸 张, 他 的 快 乐 和 难 过 都 是 无 声 的 小 幅 度 的, 但 我 都 懂 可 现 在, 他 像 个 城 府 很 深 的 人, 不 动 声 色 地 坐 着 我 吃 得 不 自 在, 足 球 比 赛 的 热 情 和 屋 里 莫 名 其 妙 的 紧 张 搅 和 在 一 起, 我 夹 在 两 种 情 绪 中 间 动 不 了, 最 后, 我 关 了 电 视, 放 下 筷 子 韩 冬 翻 出 我 的 烟 点 上, 他 差 不 多 一 年 抽 一 根, 所 以 姿 势 业 余, 烟 吸 得 也 很 慌 乱, 在 不 该 吐 的 时 候, 从 不 该 冒 的 地 方 急 匆 匆 地 喷 出 来 我 今 天 早 上 做 了 个 梦 他 的 表 情 在 缥 缈 的 烟 雾 中 显 得 忧 怨, 神 似 琼 瑶 电 影 中 清 纯 的 失 恋 少 女 梦 着 鬼 了? 我 忍 着 笑 韩 冬 突 然 像 打 开 高 压 阀 的 高 压 锅 一 样 笔 直 地 喷 出 口 烟, 我 差 点 儿 背 过 气, 他 看 了 眼 窗 外, 指 着 姜 奶 奶 家 漆 黑 的 屋 檐 : 就 趴 在 那 儿 窗 外 空 无 一 物 真 谢 谢 花 婶 儿 把 电 视 开 那 么 大 声, 让 我 感 到 人 间 的 温 暖 你 走 以 后, 我 从 玉 花 园 回 家, 走 到 你 家 胡 同 口, 我 就 睡 着 了 走 着 就 睡 了? 站 着 睡 的? 嗯 够 棒 的 你 也 知 道, 我 习 惯 往 你 院 儿 里 看 一 眼 刚 一 扭 头, 天 就 黑 了 今 儿 没 日 全 食 啊 所 以 我 觉 得 我 做 梦 呢, 冷 梦 里 头 特 别 冷, 刚 刚 还 出 着 汗, 一 眨 眼 的 工 夫 就 冻 得 我 喘 不 上 气, 就 好 像 我 被 谁 一 下 拽 进 冬 天 里 似 的, 我 听 不 见 四 周 围 的 声 音, 刚 才 的 汽 车 声, 说 话 声 全 没 了, 静 了 有 那 么 一 会 儿, 后 来 我 听 见 了, 有 阵 大 风 打 着 胡 哨 吹 过 来, 刮 得 树 一 阵 怪 响 就 是 那 棵 老 洋 槐, 不 过 上 面 好 像 只 有 枯 树 枝, 一 片 树 叶 都 没 有 后 来 我 能 看 清 了 树 还 在, 胡 同 儿 没 了, 没 有 电 线 杆 也 没 有 马 路, 没 一 间 象 样 的 房 子, 到 处 都 是 破 墙 碎 瓦 然 后 我 听 见 有 人 叹 气

6 , 有 个 东 西, 趴 在 墙 檐 上 这 个 位 置, 我 想 喊, 可 根 本 出 不 来 声 儿, 他 指 指 屋 顶, 声 音 变 小 了, 好 像 有 东 西 正 透 过 瓦 片 盯 着 他, 我 再 一 看, 它 就 没 了 可 能 是 小 偷 韩 冬 使 劲 摇 了 一 下 头, 好 像 要 把 那 个 身 影 从 脑 海 里 甩 出 去, 他 徒 劳 地 比 划 着, 最 后 垂 下 双 手 : 可 能 不 过 有 点 儿 不 对, 长 得 不 对, 动 作 也 不 对 后 来? 后 来 天 一 下 又 亮 了, 知 了 又 叫 了, 周 围 又 有 声 儿 了, 可 我 还 在 哆 嗦, 吐 的 是 凉 气, 胳 膊 上 还 起 了 一 层 小 疙 瘩 旁 边 有 人 吗? 韩 冬 点 点 头 : 花 婶 儿 在, 她 没 跟 你 说? 她 顾 不 上, 她 得 看 小 燕 子 韩 冬 勉 强 一 笑 我 当 时 的 表 情 可 能 挺 吓 人, 幸 亏 她 认 识 我, 要 不 早 喊 人 了 她 什 么 都 没 看 见? 没 有, 就 说 我 脸 发 紫, 眉 毛 头 发 上 还 结 了 霜 什 么 霜? 反 正 是 冰 渣 似 的 东 西, 开 始 我 不 信, 可 回 家 一 看, 我 那 几 只 兔 子, 活 活 被 冻 死 了 他 满 脸 悲 哀, 好 像 那 兔 子 真 活 过 似 的, 身 子 梆 梆 硬, 红 眼 睛 也 掉 了, 我 切 开 一 个, 豆 沙 颜 色 发 灰, 还 有 股 难 闻 的 味 儿, 要 知 道 这 样, 还 真 不 如 你 都 吃 了 说 得 我 想 吐 嗨 其 实 是 这 么 回 事, 你 下 夜 班, 又 累 又 困 眼 前 发 黑 外 热 内 冷 不 停 哆 嗦, 忽 然 碰 见 个 轻 功 了 得 的 人, 那 兔 子 馅 儿 肯 定 是 有 问 题, 所 幸 我 还 活 着, 不 跟 你 计 较 了 一 句 废 话 毫 无 意 义, 一 段 废 话 有 时 却 好 像 有 些 道 理, 就 像 卖 废 品, 一 张 旧 报 纸 不 值 钱, 一 捆 就 不 一 样 了 韩 冬 被 我 醍 醐 灌 顶 说 晕 了, 我 赶 忙 趁 热 打 铁 : 下 回 再 遇 到 这 种 事 儿, 你 就 使 劲 儿 喊 : 谁?! 是 梦 准 醒 谁 韩 冬 说 声 太 小! 怎 么 也 得 盖 过 花 婶 儿 有 人 使 劲 敲 门 谁! 我 们 忽 然 大 喝 一 声, 门 外 立 时 没 了 声 音 我 猛 地 拉 开 门 肖 燕 子 宛 如 劳 拉. 克 莱 福 特 一 样 立 在 门 口, 两 腿 分 开, 手 插 两 侧, 仿 佛 就 要 拔 枪 射 击 黑 子 不 识 时 务 地 狂 叫, 劳 拉 跨 进 门, 长 睫 毛 下 的 黑 眼 珠 滑 倒 右 眼 角, 盯 住 它 不 动, 黑 子 看 清 了 是 谁, 立 刻 一 声 呜 咽, 撤 退 到 里 屋 它 毫 无 原 由 地 惧 怕 两 个 女 人 花 婶 儿 和 肖 燕 子 今 儿 它 真 背 肖 燕 子 梳 着 劳 拉 式 大 辫, 带 宽 银 手 镯 蹬 一 双 银 色 夹 趾 凉 鞋, 穿 一 条 军 绿 色 贴 身 短 裤, 裤 子 上 能 有 兜 的 地 方 都 安 了 兜, 而 且 兜 套 兜, 大 兜 外 边 有 网 兜 网 兜 里 面 有 小 兜, 劳 拉 要 是 穿 这 条 裤 子, 怕 是 到 了 关 键 时 刻 都 记 不 得 子 弹 到 底 放 哪 儿, 裤 子 后 面 印 着 一 对 银 色 翅 膀, 翅 膀 醒 目 地 环 绕 在 翘 起 的 臀 部 曲 线 上, 她 上 面 穿 一 件 白 色 紧 身 背 心, 前 片 纯 白, 后 片 横 着 竖 着 倒 着 斜 着 印 满 了 US ARMY I LOVE YOU SEXY GIRL APPLE BOOM! 等 等 不 相 关 的 英 文 相 比 之 下, 我 和 韩 冬 简 直 像 刚 从 八 十 年 代 回 来 肖 燕 子 没 理 我, 就 好 像 她 进 的 是 自 己 家, 而 我 只 是 一 团 巨 大 的 空 气 她 腿 一 伸, 勾 过 一 把 椅 子, 在 韩 冬 对 面 坐 下 : 我 去 你 家 找 你, 你 爸 妈 说 你 在 这 儿 噢, 我 叫 肖 燕 子, 忘 告 诉 你 了

7 韩 冬 问 : 什 么 事? 明 儿 我 爸 生 日, 能 帮 着 做 顿 饭 吗? 该 给 多 少 给 多 少 不 用 不 用, 我 不 收 邻 居 钱 肖 燕 子 从 鼻 孔 里 发 出 一 声 笑 : 你 住 南 丰 收 我 住 北 丰 收, 我 不 是 你 邻 居, 走 了 肖 燕 子 起 身 离 开, 路 过 我 的 时 候 目 不 斜 视, 边 走 边 说 : 还 不 减 肥? 等 着 得 前 列 腺? 门 咣 地 一 声 关 上 了 良 久, 韩 冬 问 : 这 就 是 你 说 的 那 个 肖 燕 子? 我 点 点 头 我 和 肖 燕 子 同 校 那 时 候, 她 长 得 像 梁 咏 琪, 性 情 好 模 样 纯, 走 路 低 眉 顺 眼, 说 话 细 声 细 气, 从 不 招 惹 是 非, 但 是 是 非 却 开 始 招 惹 她 有 个 外 号 叫 猛 牛 的 男 生, 一 心 一 意 专 心 致 志 心 无 旁 骛 地 欺 负 肖 燕 子, 方 式 灵 活 多 样, 手 段 层 出 不 穷 肖 燕 子 曾 经 腼 腆 地 找 过 她 的 班 主 任 反 映 情 况 一 位 教 外 语 的 女 老 师 同 时 兼 教 导 主 任 老 师 姓 史, 人 送 外 号 白 眼 史 她 常 以 翻 白 眼 儿 的 方 式 传 达 对 学 生 的 震 慑 和 蔑 视 针 对 学 生 的 问 题, 白 眼 史 主 张 遇 到 小 事 要 自 立 更 生, 遇 见 大 事 要 找 老 师, 但 问 题 是 她 太 善 于 把 大 事 化 小 把 小 事 做 大, 所 以 绝 大 多 数 同 学 无 论 如 何 都 分 都 不 清 大 事 小 事 的 各 中 区 别 白 眼 史 在 课 堂 上 白 眼 仁 多 黑 眼 仁 少 地 看 着 肖 燕 子 说 : 都 是 大 孩 子 了, 芝 麻 大 的 事 都 要 找 老 师 将 来 怎 么 自 立 呢? 当 年 我 下 乡 她 滔 滔 不 绝 地 讲 述 自 己 从 娇 弱 无 力 的 花 季 少 女 如 何 成 长 为 所 向 披 靡 的 铁 姑 娘 的 奋 斗 经 历, 全 体 同 学 从 初 一 听 到 初 三, 都 会 默 写 了 肖 燕 子 再 没 告 过 状 一 天 下 午 放 学, 猛 牛 又 在 路 上 给 肖 燕 子 唱 歌 : 小 燕 子, 穿 花 衣, 年 年 春 天 来 这 里, 要 问 燕 子 儿 你 为 啥 来 我 这 儿 的 春 天 最 美 丽 燕 子 停 住, 认 真 地 说 : 我 叫 肖 燕 子, 子 是 第 三 声, 应 该 重 读, 后 面 没 有 儿 音 是 吗, 那 是 不 是 跟 孔 子 啊 老 子 啊 一 个 叫 法? 猛 牛 毕 恭 毕 敬 地 问, 不 等 听 到 答 案 就 仰 天 大 笑 路 边 施 工, 地 上 堆 着 杂 物 肖 燕 子 忽 然 像 一 座 休 眠 多 年 后 突 然 爆 发 的 火 山, 抡 起 一 根 带 钉 的 木 棍 打 在 他 身 上, 她 的 尖 叫 和 他 的 嚎 叫 混 在 一 起 有 同 学 飞 快 地 报 告 老 师, 老 师 赶 到 时, 只 看 到 地 上 的 血, 很 多 人 都 为 燕 子 担 心 第 二 天 早 晨, 裹 着 绷 带 的 猛 牛 先 到 校, 被 老 师 叫 到 办 公 室, 他 绝 口 不 提 挨 打 的 事, 老 师 怎 么 问 都 不 招 出 来 后, 他 牵 过 燕 子 的 手, 两 人 浓 情 蜜 意 地 在 校 园 里 走 着, 他 们 恋 爱 了 一 个 月 后 猛 牛 出 国 春 节 时, 猛 牛 回 国 提 出 分 手, 然 后 又 像 龙 卷 风 一 样 刮 去 美 国 了 肖 燕 子 所 有 的 情 感 起 伏 都 集 中 在 那 风 起 云 涌 的 四 个 月 她 最 深 切 的 委 屈 愤 怒, 最 原 始 的 爱 情 报 复, 最 煎 熬 的 期 待 憎 恨, 全 由 猛 牛 一 次 性 地 带 给 了 她, 她 不 再 是 一 个 文 静 文 弱 的 学 生, 她 从 此 变 得 天 翻 地 覆, 猛 牛 的 性 格 似 乎 渗 透 到 她 的 骨 髓, 她 甩 不 掉 摆 不 脱, 他 成 了 她 心 里 的 鬼, 她 已 永 远 做 不 回 以 前 的 梁 咏 琪, 虽 然 那 也 未 见 得 是 她 自 己 她 眼 神 里 的 单 纯 渐 渐 被 冷 漠 取 代 填 充, 从 前 的 朋 友 离 她 远 了, 新 的 朋 友 她 一 个 也 没 有 有 一 天, 我 在 操 场 上 再 看 见 燕 子 的 时 候, 发 现 她 瘦 了 高 了, 头 发 长 了, 烫 了, 她 鹤 立 鸡 群 寂 寥 落 寞, 玉 女 梁 咏 琪 变 成 了 女 人 花 梅 艳 芳, 她 好 像 一 枝 花 蕾, 没 有 开 放, 就 已 经 在 全 心 全 意 地 等 待 凋 谢 自 从 那 次 爆 发 之 后, 肖 燕 子 的 脾 气 与 日 俱 增, 从 死 火 山 变 成 休 眠 火 山, 最 后 成 了 一 座 经 常 喷 发 的 活 火 山 她 向 她 眼 中 的 一 切 不 满 挑 战 : 不 小 心 撞 了 她 的 路 人, 看 不 起 她 的 同 学, 太

8 过 唠 叨 的 父 母 还 有 太 爱 翻 白 眼 的 白 眼 史 她 人 生 的 转 折 是 从 那 次 和 白 眼 史 的 爆 发 开 始 的 他 们 班 同 学 跟 我 讲 了 三 四 个 大 同 小 异 的 版 本, 相 同 部 分 如 下 : 上 课 时, 燕 子 睡 着 了, 白 眼 史 先 短 平 快 地 白 了 她 一 眼, 她 刚 被 同 学 推 醒, 没 看 见 待 燕 子 抬 眼 的 时 候, 白 眼 史 又 历 时 五 秒, 翻 了 一 个 稳 准 狠 的 白 眼 儿, 肖 燕 子 脸 红 了 白 眼 史 没 有 批 评 她, 继 续 讲 解 新 单 词, 每 个 单 词, 不 管 是 名 词 动 词 形 容 词 或 是 词 组, 都 用 燕 子 造 句 第 一 个 单 词 是 困 倦 的, 白 眼 史 说 道 : 肖 燕 子 常 常 熬 夜 玩 游 戏, 一 上 课 就 犯 困 她 反 复 讲 解 例 句, 讲 完 困 的 用 法, 又 讲 解 一 就 句 型, 最 后 全 班 重 读 三 遍 例 句, 燕 子 一 直 低 着 头 第 二 个 单 词 是 尴 尬, 肖 燕 子 小 小 年 纪 谈 恋 爱, 父 母 老 师 都 替 她 尴 尬 全 班 读 完 三 遍 后, 再 找 同 学 一 一 背 诵, 其 中 包 括 燕 子 自 己, 例 句 上 的 名 字 不 能 替 换 第 三 个 是 闲 话 流 言 因 为 肖 燕 子 爱 说 闲 话, 所 有 的 同 学 都 讨 厌 她 白 眼 史 换 了 四 种 方 式 替 换 句 子 中 使 用 的 因 为 所 以, 每 换 一 次 全 体 同 学 读 三 遍 燕 子 抹 干 眼 泪 第 四 个 swallow, 动 词 当 吞 咽 讲, 名 词 的 意 思 正 好 是 燕 子, 为 加 深 大 家 对 这 个 单 词 的 印 象, 白 眼 史 先 称 燕 子 swallow xiao, 然 后 道 : 肖 燕 子 在 晚 餐 时 吃 得 狼 吞 虎 咽, 给 中 国 学 生 丢 脸, 遭 外 国 学 生 耻 笑 燕 子 看 着 她, 同 样 历 时 五 秒, 抑 扬 顿 挫 地 白 了 白 眼 史 一 眼, 然 后 趴 在 桌 上 接 着 睡 觉 下 课 后, 肖 燕 子 被 叫 到 办 公 室 英 语 课 代 表 班 长 学 习 委 员 分 别 以 各 种 借 口 进 去 偷 听, 出 来 向 同 学 们 汇 报, 有 的 说 她 一 言 不 发, 有 的 说 她 舌 战 群 儒 第 二 天, 燕 子 父 母 被 请 进 学 校, 两 人 拎 着 一 兜 水 果 进 了 办 公 室 学 生 只 要 把 耳 朵 贴 在 门 上, 就 能 听 见 白 眼 史 义 正 词 严 声 势 浩 大 地 批 判 两 位 家 长 教 女 无 方, 半 个 多 小 时 后, 她 又 摆 出 拒 腐 蚀 永 不 沾 的 架 势, 坚 决 让 他 们 把 水 果 拎 回 去, 夫 妇 俩 沿 着 自 行 车 车 棚 下 那 点 儿 可 怜 的 阴 影, 低 头 走 过 校 园, 操 场 上 阳 光 普 照, 学 生 们 生 龙 活 虎 地 玩 儿 着 篮 球 几 十 年 前, 他 们 也 曾 是 学 生, 也 挨 过 老 师 的 训 斥, 可 如 今 他 们 已 经 是 家 长 了, 为 什 么 还 要 毕 恭 毕 敬 地 受 这 份 儿 批 评 闺 女, 你 他 们 的 闺 女 拎 着 书 包, 沿 着 他 们 走 过 的 那 道 窄 窄 的 阴 影, 远 远 地 跟 在 后 头 第 三 天 课 间 操 结 束, 燕 子 当 着 全 校 同 学 的 面 做 检 讨 这 种 例 行 公 事 的 检 讨 我 们 每 星 期 都 得 听 上 一 两 次, 人 也 就 是 那 么 五 六 个, 轮 着 班 儿 做, 念 的 东 西 大 同 小 异, 我 怀 疑 他 们 用 的 是 同 一 篇 检 讨, 只 把 事 儿 改 改 就 行 了, 结 尾 总 是 那 几 句, 我 没 遵 守 纪 律 我 已 经 认 识 到 错 误 请 老 师 同 学 看 我 今 后 的 表 现 再 给 我 一 次 机 会 我 努 力 我 保 证 我 一 定 等 等 废 话, 不 一 而 足 台 上 读 得 萎 靡 不 振 干 干 巴 巴, 台 下 听 得 心 不 在 焉 稀 里 胡 涂, 几 次 历 练 之 后, 那 些 同 学 也 铸 就 了 相 当 过 硬 的 心 理 素 质, 下 了 台 马 上 洗 心 革 面, 精 神 抖 擞, 生 龙 活 虎, 重 新 做 人 总 之, 这 项 活 动 杀 鸡 骇 猴 的 功 能 已 经 丧 失 殆 尽, 如 今 也 就 是 走 个 过 场, 可 肖 燕 子 是 头 回 上 台, 台 下 的 同 学 多 少 来 了 点 儿 新 鲜 感, 有 的 男 同 学 私 下 赌 她 读 的 时 候 会 哭, 女 同 学 则 偷 偷 品 评 她 的 衣 服, 燕 子 不 像 几 位 老 油 条 穿 得 那 么 邋 遢, 她 换 掉 了 平 时 松 垮 的 行 头, 穿 得 相 当 精 干, 头 发 高 高 束 起, 只 系 黑 皮 筋, 牛 仔 裤 线 条 硬 朗, 白 上 衣 外 面 套 件 利 索 的 收 腰 西 装, 她 轻 盈 地 走 上 讲 台, 恭 敬 地 向 主 席 台 点 头 致 意, 好 像 去 做 报 告, 燕 子 拿 出 一 张 纸, 上 面 估 计 是 经 老 师 审 核 通 过 的 检 讨, 读 完 检 讨, 她 发 表 了 一 番 义 正 词 严 的 声 讨, 同 学 们 这 才 明 白, 那 张 纸 只 是 蒙 混 过 关 的 摆 设 多 年 后, 我 看 电 影 闻 香 识 女 人, 痴 迷 于 瞎 眼 老 上 尉 慷 慨 激 昂 的 演 讲, 每 次 看 时 都 不 禁 想 起 肖 燕 子 台 上 的 老 师 没 料 到 肖 燕 子 会 说 这 些, 一 开 始 呆 了, 等 反 映 过 来 的 时 候 也 晚 了 加 上 平 时 白 眼 史 白 眼 儿 翻 得 太 多, 不 光 明 里 对 学 生 横 眉 冷 对, 暗 里 对 同 事 也 颇 为 刻 薄, 管 课 间 操 的 老 师 也 半 推 半 就 地 冷 眼 观 瞧

9 燕 子 道 : 有 个 比 方, 说 老 师 是 人 类 灵 魂 的 工 程 师 这 要 搁 以 前, 或 者 搁 别 的 地 方, 是 神 仙 才 能 干 的 事 儿, 可 现 在, 在 这 儿, 这 活 儿 让 老 师 干 了, 那 他 就 得 干 出 点 儿 样 来! 他 就 应 该 认 认 真 真 仔 仔 细 细 地, 不 能 像 拧 麻 花 似 地 随 随 便 便 扭 曲 灵 魂! 可 总 有 老 师 这 么 塑 造 灵 魂 : 你 有 了 错, 他 们 不 批 评 你, 不 纠 正 你, 他 们 损 你, 挖 苦 你, 笑 话 你, 看 不 起 你, 他 们 还 真 把 自 己 当 神 了, 动 不 动 就 预 言 了, 什 么 这 孩 子 考 不 上 大 学 这 孩 子 这 辈 子 就 完 了 这 孩 子 将 来 肯 定 是 个 流 氓 你 怎 么 知 道 的? 谁 告 诉 你 的? 谁 给 你 的 权 力 这 么 随 便 就 判 学 生 死 刑? 你 是 园 丁, 是 工 程 师, 你 不 是 巫 婆! 不 是 算 命 的! 你 以 前 也 是 个 学 生, 你 现 在 还 是 个 家 长, 谁 让 你 当 着 学 生 当 着 家 长 这 么 胡 说 八 道? 你 怎 么 忍 心, 你 怎 么 配! 神, 我 这 辈 子 不 信, 老 师, 教 我 知 识 就 够 了, 我 的 灵 魂 我 自 己 管, 我 就 是 我 灵 魂 的 工 程 师! 感 谢 各 位 老 师 给 我 这 次 发 言 的 机 会, 也 谢 谢 各 位 同 学, 以 上 是 我 的 检 查 燕 子 像 老 练 的 歌 星 一 样 从 容 道 谢, 礼 貌 鞠 躬, 款 款 下 台 台 下 响 起 热 烈 短 暂 的 掌 声, 热 烈 是 学 生 自 发 的, 短 暂 是 老 师 制 止 了 这 是 师 生 俩 第 一 次 过 招, 肖 燕 子 受 了 处 分, 张 榜 公 布 在 以 后 的 交 锋 中, 燕 子 先 被 通 报 批 评 再 被 留 校 察 看 相 当 于 社 会 上 被 判 有 期 徒 刑 和 死 缓 最 后, 彻 底 被 打 入 十 八 层 地 狱, 就 要 送 工 读 学 校 了, 女 同 学 送 工 读, 这 在 本 校 还 史 无 前 例 一 心 想 保 护 自 己 灵 魂 的 燕 子 不 知 使 了 什 么 招 办 成 主 动 退 学, 这 期 间 她 遭 了 多 少 白 眼, 父 母 又 跟 着 受 了 多 少 牵 累 我 无 从 知 晓 白 眼 史 一 再 断 言 她 将 来 一 定 成 为 女 流 氓, 并 以 肖 燕 子 为 例, 警 告 和 威 胁 偷 偷 谈 恋 爱 的 小 女 生, 不 学 好? 燕 子 就 是 她 们 的 下 场 听 同 学 说, 她 后 来 学 了 服 装 设 计, 现 在 自 己 做 衣 服, 拿 到 别 人 的 店 卖, 她 做 的 服 装 样 子 古 怪, 专 对 一 类 人 的 脾 气, 据 说 卖 得 不 错, 但 挣 的 钱 不 多 这 就 是 燕 子 的 故 事, 早 就 跟 韩 冬 说 过, 他 今 天 第 一 次 遇 到 真 人 加 菲 猫 闹 钟 指 着 一 点, 我 想 着 新 邻 居, 睡 不 着 黑 子 趴 在 门 口 酣 畅 淋 漓 地 打 呼 噜, 我 挺 羡 慕 地 看 了 眼 它 像 是 察 觉 到 什 么, 它 忽 然 睁 开 眼, 抬 起 头, 站 起 来, 在 门 口 踱 步 我 想 起 韩 冬 的 梦, 想 起 送 他 出 门 时, 他 看 着 眼 屋 顶 的 眼 神, 我 悄 悄 起 身 下 床, 光 脚 走 到 门 边, 微 微 挑 开 窗 帘 黑 色 包 裹 着 孤 零 零 的 白 罗 婷 站 在 院 中 央 她 抚 摸 着 影 壁 上 的 花 纹, 摸 着 院 门 口 脱 落 的 红 漆, 拐 到 姜 老 太 太 屋 前, 轻 轻 触 碰 着 老 旧 的 木 柱 黑 影 悄 声 无 息 地 从 门 上 的 猫 洞 里 窜 出 来, 叫 了 一 声 罗 婷 弯 腰 抱 起 白 雪, 转 过 身 看 着 我 的 小 屋, 我 忙 放 下 窗 帘, 站 在 原 地 不 动 再 撩 起 时, 院 里 空 空 荡 荡, 只 有 满 地 的 月 光 四 点 半 钟, 姜 老 太 太 屋 里 有 了 动 静, 她 要 早 起 煮 茶 蛋, 我 这 才 迷 迷 糊 糊 睡 过 去 第 一 卷 第 三 章 拜 见 岳 父 大 人 燕 子, 五 点 钟 你 把 饭 焖 上 啊 洗 衣 机 里 有 绿 豆 汤 冰 箱 里 还 有 衣 服 呢 爹 妈 总 算 得 着 空 看 病 去 了, 都 是 职 业 病 我 妈 103 路 司 机, 脾 气 太 好, 经 常 早 班, 结 果 腰 椎 间 盘 突 出, 快 弯 不 下 腰 了 我 爸 原 来 服 装 厂 的, 后 来 厂 子 倒 闭, 他 就 在 家 当 裁 缝, 对 人 客 客 气 气, 干 活 兢 兢 业 业, 结 果 得 了 肩 周 炎, 快 抬 不 起 胳 膊 了 我 的 肩 膀 也 老 是 酸 疼, 但 这 没 什 么 十 九 岁, 我 能 做 想 做 的 事, 能 养 活 我 自 己, 挺 好 我 拿 起 王 麻 子 剪 刀 我 爸 给 我 的 生 日 礼 物, 他 其 实 挺 酷 的 在 红 缎 子 上 剪 开 个 口, 用 力 一 撕 缎 子 在 屋 里 飞 起 来, 像 两 只 翅 膀, 所 有 的 工 序 中, 我 最 喜 欢 这 道, 虽 然 一 瞬 间 就 干 完 了, 但 我 喜 欢 听 这 刷 的 一 声 红 缎 面 垂 在 我 身 上, 我 结 婚 的 时 候 就 穿 这 样 的 红 让 我 想 想, 我 遇 着 几 个 男 的 了? 还 成, 手 指 头 就 够 用 那 哪 个 能 跟 我 结 婚 呢? 哪 个 都 不 能, 他 们 都 是 他 的 翻 版, 充 满 了 男 人 味 儿 的 洪 水 猛 兽, 带 给 我 一 浪 高 过 一 浪 的 刺 激 可 我 累 了, 那 么 多 刺 激 我 消 受 不 起, 猛 牛, 从 我 心 里 出 去 吧, 求 求 你 你 看, 你 的 燕 子 十 九 岁, 但 是 已 经 老 了

10 有 人 在 敞 开 的 门 上 敲 了 敲, 我 扭 过 头, 韩 冬 站 在 门 口 : 你 们 家 真 好 找 没 来 晚 吧? 早 来 俩 小 时 我 心 里 想 着, 嘴 上 说 道 : 没 有, 先 坐 吧 他 没 坐, 没 进 来, 直 接 进 了 厨 房, 掏 出 调 料 瓶 铲 子 勺 子 筷 子 最 后 又 拿 出 把 王 麻 子 菜 刀 带 得 够 全 的, 我 靠 在 门 框 上, 没 扛 煤 气 罐 过 来? 我 习 惯 用 自 己 的 我 其 实 也 是 他 站 在 我 家 的 小 厨 房 里 沉 思, 陈 景 润 似 的, 说 声 好 嘞! 就 拿 起 蔬 菜 清 洗, 我 告 诉 他 我 洗 过 了, 他 嗯 了 一 声, 手 却 没 停, 轻 轻 揉 着 西 红 柿, 有 节 奏 地 刷 着 黄 瓜, 像 在 给 自 己 家 小 孩 儿 洗 澡 我 在 厨 房 门 口 看 他 做 饭, 切 菜 揉 面 的 时 候, 觉 得 他 像 练 武 术 的, 炒 菜 颠 勺 的 时 候, 又 觉 得 像 是 练 杂 技 的 后 来 我 进 屋 了, 抱 着 腿 发 呆 我 听 着 他 切 菜 的 声 音, 擂 鼓 似 的, 然 后 是 肉 碰 着 热 油 的 声 音 铲 子 碰 着 铁 锅 的 声 音 唰 唰 地 颠 勺 的 声 音, 最 后 是 菜 盛 进 盘 子 的 声 音, 我 蜷 在 厨 房 传 来 的 声 音 里, 不 想 让 它 们 停 下 您 是? 是 我 妈, 这 么 快 就 回 来 了 哎 呦 睡 着 了, 这 也 快 仨 小 时 了, 今 儿 不 我 爸 生 日 嘛, 找 人 帮 着 做 顿 饭, 出 去 吃 你 们 俩 又 不 愿 意 我 趿 拉 着 拖 鞋 走 出 来 韩 冬 彬 彬 有 礼 地 问 好 我 什 么 时 候 过 过 生 日, 那 是 年 轻 人 的 事 儿, 麻 烦 小 伙 子 了, 怎 么 称 呼? 我 叫 韩 冬 就 好 像 他 说 我 叫 高 仓 健 似 的, 我 妈 眼 神 儿 一 下 就 变 了 : 你 就 是 那 个 韩 冬?! 韩 冬 也 不 知 道 那 个 是 哪 个, 迷 茫 地 点 头 我 妈 听 后, 粉 丝 看 偶 像 般 看 着 他, 说 了 有 史 以 来 最 长 最 热 情 的 一 大 段 话, 意 思 是, 太 谢 谢 啦, 过 意 不 去, 在 这 儿 吃 饭 吧 韩 冬 却 坚 持 要 走, 开 始 收 拾 东 西, 我 妈 怎 么 留 也 不 行, 我 脸 一 沉 : 以 为 我 们 谁 都 请 啊! 他 犹 豫 一 下 : 那 好 吧 没 想 到, 自 己 买 的 那 点 儿 东 西 能 折 腾 出 这 么 多 样 儿 来, 热 菜 凉 菜 沙 锅 干 锅, 桌 子 摆 不 下, 电 视 上 还 撂 了 三 盘 我 爸 拎 出 瓶 葡 萄 酒, 就 是 逢 年 过 节 拿 出 来 喝 一 口 的 那 瓶, 好 像 是 我 上 初 中 的 时 候 打 开 的, 还 剩 一 半, 虽 说 不 是 一 八 七 几 年 产 的, 没 封 在 酒 窖 里, 但 在 床 底 下 放 了 那 么 长 时 间, 怎 么 着 也 算 陈 酿 了, 应 该 配 茅 台 我 爸 说 葡 萄 酒 好, 有 利 于 血 液 循 环 韩 冬 说 仨 人 看 画 儿 似 的 看 着 那 菜, 我 抄 起 筷 子 : 别 参 观 啦, 吃 吧! 爸 妈 和 韩 冬 这 才 开 始 相 互 让 座, 抢 着 倒 酒, 来 回 夹 菜, 半 天 了 还 没 吃 一 口, 我 盘 腿 缩 在 藤 椅 上 等 着, 好 不 容 易 吃 到 嘴, 花 婶 儿 又 来 了 呦! 来 得 不 巧, 我 大 兄 弟 吃 饭 呐! 她 穿 个 明 黄 的 直 身 裙, 上 面 印 个 呆 头 呆 脑 的 凤 凰 我 爸 赶 忙 把 花 婶 儿 让 到 里 屋, 她 边 走 边 掏 出 块 玫 瑰 红 的 料 子 : 还 照 着 这 件 给 我 来 一 身 儿, 这 牡 丹 花 儿 要 正 好 在 胸 前, 我 跟 您 说, 您 这 件 儿 哪 儿 都 好, 就 有 一 个 毛 病 肥 了! 呛 着 我 了 咱 做 衣 服 不 能 老 循 着 旧 理 儿, 你 看 人 家 小 燕 子 穿 的 满 族 衣 服, 那 也 改 良 了, 也 有 腰 身! 是 不 是 大 妹 子? 我 妈 忙 点 头 花 婶 儿 降 低 了 声 音 : 您 再 给 我 便 宜 十 块, 这 件 我 就 这 么 凑 合 了, 不 麻 烦 您 改 了, 咱 们 两 全 其 美! 烦 她 这 套, 不 管 我 爸 衣 服 做 得 多 好, 皇 上 看 了 都 龙 颜 大 悦 了, 花 婶 儿 也 能 挑 出 毛 病 全 家 人 都 等 着 她 走, 花 婶 儿 偏 不 急, 她 看 看 菜, 慢 悠 悠 地 踱 到 桌 子 前 : 哎 呦 这 么 多 菜! 冬 子 做 的? 真 有 口 福 儿! 我 们 敷 衍 地 笑 笑, 谁 都 没 说 话, 生 怕 她 接 着 话 茬 儿 坐 下 老 肖! 对 门 的 赵 叔 拎 瓶 五 粮 液 进 来, 今 儿 你 寿 星 老 啊! 赵 叔 不 是 外 人, 我 爸 妈 忙 起 身

11 让 座, 眼 看 花 婶 儿 也 要 随 着 坐 下, 我 们 干 著 急 没 辙, 赵 叔 翻 了 她 一 眼 : 花 婶 儿 也 在? 吃 了 吗 您? 吃 还 没 呐! 那 还 不 赶 紧 的? 都 这 点 儿 了, 别 又 让 花 大 爷 找 咳 不 急, 我 们 老 俩 先 垫 了 几 口 老 姐 姐, 那 咱 可 不 能 再 吃 啦! 减 肥 张 罗 得 比 姑 娘 都 欢, 现 在 忍 不 了 了? 燕 子, 黑 灯 瞎 火 的 送 送 你 花 婶 儿, 回 见 了 您! 赵 叔 乐 呵 呵 地 说 熟 门 熟 道 的 送 什 么 回 家 看 小 燕 子 去 花 婶 儿 强 装 出 一 副 悠 闲 劲 儿, 根 本 盖 不 住 脸 上 的 郁 闷, 走 了 好 久 没 这 么 吃 饭 了, 跟 爸 妈 吃 饭 冷 清, 跟 别 人 吃 饭 又 热 闹 得 离 谱, 这 顿 吃 得 舒 坦, 韩 冬 说 话 不 温 不 火, 听 着 还 挺 下 饭 酒 足 饭 饱 的 时 候, 赵 叔 接 茬 儿 讲 车 间 的 笑 话, 我 们 都 乐 不 过 来, 那 瓶 喝 了 五 年 的 红 酒 这 次 终 于 快 见 底 儿 了 十 点 多, 赵 叔 要 走, 韩 东 忽 然 说 了 声 : 坏 了, 我 忘 了! 然 后 起 身 快 步 走 进 厨 房, 他 端 出 个 奶 油 蛋 糕, 雪 白 的 奶 油 做 底, 前 面 弯 月 形 粉 色 花 丛, 后 面 猕 猴 桃 西 瓜 菠 萝 三 色 水 果 切 片 摆 成 半 圆, 中 间 一 条 淡 黄 色 碎 石 小 道, 道 旁 一 把 巧 克 力 长 椅, 上 面 坐 三 个 奶 油 小 人 儿, 两 个 大 的 坐 两 边, 中 间 夹 着 个 小 孩 儿 底 下 写 着 红 色 大 字 : 生 日 快 乐 韩 冬 把 它 小 心 翼 翼 地 摆 在 中 间 : 还 好, 没 化, 材 料 不 够, 小 了 点 儿 地 道! 赵 叔 说 不 错! 我 爸 说 舍 不 得 切! 我 妈 说 真 糙! 人 跟 熊 猫 似 的 我 说 我 被 轰 出 去 拿 盘 子, 我 爸 忽 然 提 议 照 相, 还 非 拉 着 韩 冬, 赵 叔 张 罗 着 帮 忙 还 照 啊, 算 了 吧, 闪 光 灯 一 闪 全 成 红 眼 儿, 狼 似 的 我 又 被 轰 出 去 拿 相 机 爸 妈 站 两 边, 我 和 韩 冬 站 中 间, 赵 叔 边 照 边 说 : 嘿, 这 一 家 子! 韩 冬 非 要 刷 碗, 爸 妈 不 让, 两 边 儿 好 不 容 易 拖 拖 拉 拉 地 说 完 再 见, 我 追 出 门 去, 把 钱 塞 给 韩 冬, 他 不 要, 我 最 讨 厌 假 客 套 : 叫 你 拿 你 就 拿! 韩 冬 看 着 我 我 攥 着 钱 回 家, 我 妈 问 : 什 么 时 候 认 识 的? 谁? 噢, 昨 天 我 爸 酒 劲 儿 没 消 : 昨 天 速 战 速 决, 我 姑 娘 行! 长 这 么 大, 就 这 事 让 我 省 点 儿 心 我 妈 刷 着 碗 感 叹, 一 个 女 婿 半 个 儿 不 会 吧? 什 么 女 婿, 他 就 是 个 厨 子! 你 还 就 是 个 裁 缝 呢, 人 家 说 什 么 了? 我 妈 说 英 国 王 子 稀 罕, 跟 咱 没 关 系! 我 爸 说 有 关 系 又 怎 么 样, 你 看 看 那 黛 安 娜, 还 英 国 玫 瑰 我 妈 说 英 国 牡 丹 也 没 用, 踏 踏 实 实 的 挺 好 我 爸 说 我 睡 不 着, 在 床 上 翻 来 覆 去, 忽 然 想 起 正 对 门 的 冰 箱 上 有 张 摆 了 十 几 年 的 照 片 : 我 和 爸 妈 坐 在 长 凳 上, 前 面 一 片 花 丛, 后 面 一 片 灌 木, 我 勾 着 他 俩 的 胳 膊 傻 笑 我 起 身 打 开 冰 箱 蛋 糕 四 周 都 吃 完 了, 只 有 小 人 儿 还 留 着, 中 间 那 个 小 的 扎 着 小 辫 儿, 穿 着 粉 色 连 衣 裙, 勾 着 两 边 大 人 的 胳 膊 傻 笑 第 一 卷 第 四 章 猜 猜 谁 来 吃 晚 餐?

12 一 连 一 个 星 期, 我 都 没 机 会 跟 罗 婷 说 话 姜 老 太 太 和 她 倒 真 处 得 来, 她 每 天 早 上 做 茶 鸡 蛋, 总 给 罗 婷 做 几 个 茶 鹌 鹑 蛋 罗 婷 也 常 说 一 个 人 吃 饭 没 趣 儿, 叫 老 太 太 过 去 吃, 姜 老 太 太 去 后 院 了, 白 雪 也 跟 在 后 头, 我 恨 不 得 跟 在 白 雪 后 头 这 段 日 子, 白 雪 一 下 从 温 饱 升 到 小 康, 吃 尽 了 罗 婷 买 给 它 的 各 种 精 致 猫 粮, 眼 瞅 着 它 的 身 材 从 苗 条 升 到 丰 满, 成 了 猫 里 头 的 莫 妮 卡 贝 鲁 齐 那 天 下 午, 我 在 院 儿 里 修 我 的 老 凤 凰, 姜 老 太 太 出 来 了, 穿 了 件 素 色 短 袖 衬 衫, 扣 子 两 边 儿 两 排 花 纹, 花 白 头 发 梳 得 格 外 整 齐, 腕 子 上 还 套 着 个 小 珠 串 儿 老 太 太 就 那 几 件 衣 服, 就 这 身 我 头 回 见, 我 夸 她 精 神, 她 脸 上 带 着 点 儿 小 得 意 : 早 市 买 的, 纯 棉 的, 舒 服 着 呢, 猜 多 少 钱? 我 故 意 往 高 里 说, 得 一 百 多 最 后 一 件 儿, 四 块, 还 给 我 一 小 手 链 儿! 姜 老 太 太 抿 嘴 儿 乐 了 好 一 会 儿 您 有 事? 晚 上 有 人 来 她 越 发 不 好 意 思, 我 见 她 桌 上 摆 着 菜 : 一 小 碗 红 烧 肉 两 小 条 红 烧 鱼, 炒 鸡 蛋, 还 有 两 盘 青 菜, 她 平 时 吃 得 简 单, 这 顿 饭 相 当 于 宴 席 姜 老 太 太 搬 个 小 凳, 坐 在 院 门 口 专 心 等 人, 白 雪 又 跟 雕 塑 一 样, 立 在 旁 边 老 太 太 摸 着 它 光 滑 的 毛 : 别 急, 一 会 儿 就 来 我 想 看 看 到 底 谁 来 吃 晚 饭 没 准 儿 是 次 黄 昏 恋 呢? 那 会 是 个 什 么 样 的 老 头 儿 呢? 慈 眉 善 目 的 还 是 能 说 会 闹 的? 我 这 么 想 着, 对 这 个 老 头 充 满 了 期 待 姜 老 太 太 从 傍 晚 等 到 天 黑, 一 有 动 静 就 起 身 张 望, 我 也 磨 磨 蹭 蹭 地 一 直 修 到 看 不 见 才 停 手, 最 后, 黑 夜 完 全 罩 住 了 老 太 太, 白 雪 也 从 坐 着 变 成 趴 着 了 姜 老 太 太 慢 慢 扶 着 墙 边 起 身, 收 了 小 板 凳, 低 着 头 偻 着 背 转 身 回 了 屋 : 白 雪, 家 去 吧 九 点 多, 我 全 神 贯 注 地 看 着 球 赛, 射 门! 解 说 员 声 音 一 下 高 了 八 度, 我 的 心 也 被 拎 了 起 来, 咣 当 一 声 巨 响, 黑 子 低 吠 一 声, 唉 呀 球 射 偏 了! 解 说 员 调 子 降 了 下 来, 我 这 才 发 现, 那 响 动 不 是 电 视 里 传 来 的, 而 是 院 门 被 踹 开 的 声 音, 外 面 一 声 吼, 像 旧 社 会 衙 内 抓 人 : 开 门 开 门! 姜 老 太 太 慌 慌 张 张 地 把 门 打 开, 她 又 穿 回 了 平 日 的 小 坎 儿 : 来 啦! 吃 了 吗? 鱼 还 给 你 留 着 呢, 肉 我 就 吃 了 两 块 儿 我 不 吃, 你 出 来, 屋 里 头 熏 人! 镇 江 站 在 院 儿 里, 使 劲 儿 做 个 深 呼 吸 : 不 喷 点 儿 空 气 清 新 剂! 几 年 没 见, 我 真 忘 了 姜 老 太 太 还 有 个 儿 子 镇 江 鳄 鱼 T 恤 向 上 撩 着, 黑 绸 短 裤 跨 上 搭 着, 露 个 鼓 肚 子, 像 胃 药 广 告 里 吃 撑 了 的 青 蛙 不 碍 的, 就 是 潮 味 儿 说 不 碍 事 儿, 姜 老 太 太 还 是 出 来 了, 瞅 国 宝 似 地 瞅 着 儿 子 仔 细 看, 母 子 俩 眉 眼 很 像, 但 不 留 心 根 本 察 觉 不 到, 这 些 五 官 被 他 们 各 自 的 气 质 统 领, 竟 给 人 一 种 完 全 相 反 的 感 觉 : 母 亲 一 脸 慈 祥, 像 个 菩 萨, 儿 子 一 股 邪 气, 像 个 阎 王 呦, 就 你 一 个 人? 她 怎 么 没 来? 姜 老 太 太 向 院 外 看 了 一 眼 谁 要 来? 镇 江 甩 腔 甩 调 地 问, 老 头 儿 鞋 在 地 上 不 耐 烦 地 搓 了 两 下 你 不 是 说 要 带 个 姑 娘 吗, 不 是 女 朋 友? 我 怕 给 你 丢 脸, 还 买 了 姜 老 太 太 瞅 瞅 自 己 的 小 坎 儿, 挺 不 好 意 思 地 笑 了 嗨, 扯 哪 儿 去 了 您 那 是 来 看 房 的! 姜 老 太 太 愣 了 : 看 什 么 房? 您 这 房 啊! 一 月 四 百 我 租 出 去 了 那 我 住 哪 儿? 还 住 那 大 别 墅 呗, 多 棒 啊! 空 气 又 好 又 安 静 享 清 福 去 吧 您! 镇 江 掏 出 火 机 啪 地

13 掀 开 盖 儿, 歪 着 头 挑 着 眉 毛 点 了 根 烟 不 行 我 说 道 所 谓 别 墅, 是 他 在 郊 区 置 办 下 的 一 处 房 子 开 始, 镇 江 把 那 儿 形 容 得 世 外 桃 源 一 般, 姜 老 太 太 不 知 情, 去 过 一 次, 我 们 都 以 为 他 忽 然 发 了 孝 心, 带 老 母 亲 去 蟹 岛 之 类 的 地 方 度 假 回 来 后, 姜 老 太 太 就 像 是 鲁 宾 逊 重 返 了 人 间, 我 们 听 她 形 容, 才 知 道 那 地 方 简 直 能 当 生 存 训 练 基 地, 房 子 周 围 一 片 荒 野, 白 天 人 不 来, 晚 上 鬼 不 去, 姜 老 太 太 天 天 自 力 更 生, 事 事 亲 历 亲 为, 还 好 她 带 着 火 柴, 不 用 钻 木 取 火 给 你 妈 发 配 那 么 远 干 嘛? 白 给 你 看 房 子? 雇 不 着 人 了 吧 你! 花 大 爷 出 来 了, 他 唱 过 武 生, 此 时 拉 开 架 势, 二 目 圆 睁, 精 气 神 着 实 唬 人, 这 回 是 花 婶 儿 在 后 边 拉 他 没 你 事, 你 回 屋! 花 大 爷 一 甩 胳 膊 挣 脱 了 她, 花 婶 儿 唧 唧 歪 歪, 但 没 走, 躲 在 花 大 爷 身 后 看 热 闹 镇 江 没 理 花 大 爷, 转 向 我 : 是 你 妈 还 是 我 妈? 你 要 你 就 拿 你 们 家 供 着 去, 甭 跟 我 来 这 套 他 扶 着 将 军 肚 拉 开 架 势 骂 上 了, 喷 出 一 堆 废 话, 半 天 没 重 样, 街 坊 为 了 一 圈 儿, 镇 江 就 像 旧 社 会 天 桥 的 把 式, 一 见 人 多 吆 喝 得 更 欢, 院 儿 里 成 了 他 表 演 的 舞 台, 他 一 会 儿 厉 害, 像 枪 粮 的 土 匪, 一 会 儿 可 怜, 像 秦 香 莲 : 强 子, 你 哥 我 对 你 不 薄 吧, 你 考 上 大 学 我 还 送 你 一 阿 迪 达 斯 呢 说 到 阿 迪 达 斯, 语 气 里 竟 有 哭 腔, 一 条 假 阿 迪 内 裤, 他 好 意 思 说 有 人 一 听 是 别 墅, 都 觉 得 姜 老 太 太 苦 尽 甘 来, 只 是 故 土 难 离, 开 始 帮 着 镇 江 说 话 老 太 太 您 别 在 这 儿 干 耗 着! 看 人 家 数 落 您 儿 子 你 高 兴 怎 么 着! 镇 江 插 着 腰 跳 着 脚 问 姜 老 太 太 瘫 坐 在 冰 凉 的 台 阶 上, 垂 下 两 行 老 泪, 白 雪 两 只 爪 子 搭 在 她 腿 上 叫 唤, 她 嘴 角 动 了 动 镇 江 低 下 头 : 什 么? 姜 老 太 太 的 嘴 又 动 了 动, 镇 江 还 是 没 听 见 : 大 点 声! 跟 病 危 似 的, 急 死 谁 她 说 她 不 搬 罗 婷 说 道 镇 江 盯 着 罗 婷, 眼 珠 不 动 罗 婷 看 着 镇 江, 目 不 转 睛 僵 持 了 几 秒, 镇 江 眯 起 眼, 一 个 嘴 角 向 上 挑, 算 是 笑 : 妹, 想 跟 哥 说 话 待 会 儿 出 去 说, 先 忍 会 儿, 啊 我 不 搬, 姜 老 太 太 忽 然 抬 起 头, 哀 求 地 看 着 院 儿 里 的 人, 姑 娘, 他 花 大 伯, 烦 您 跟 他 通 融 通 融, 我 不 搬, 我 就 想 死 在 这 儿 罗 婷 紧 走 几 步, 把 姜 老 太 太 搀 扶 进 屋, 花 大 爷 对 我 说 : 甭 废 话, 强 子, 找 派 出 所 我 刚 要 去, 外 面 就 有 人 要 进 来, 一 个 女 人 拎 着 个 巨 大 的 箱 子 挤 到 院 中 央, 她 踏 一 双 细 高 跟 凉 拖, 偏 又 穿 了 双 丝 袜, 脚 更 容 易 打 滑, 每 挪 一 步 都 殊 为 不 易 累 死 我 了, 她 抹 一 下 额 头 上 的 汗, 单 手 叉 腰, 蓝 紫 色 眼 影 和 古 铜 色 脂 粉 顺 势 蹭 到 白 色 抹 胸 上, 快 帮 我 拿 上 去, 她 指 指 提 包 说, 然 后 径 自 转 身, 小 心 迈 步, 往 我 屋 里 走 我 还 没 来 得 及 说 话, 黑 子 就 向 前 蹿 一 步, 狂 叫 一 声, 挡 住 她 的 路 女 子 一 声 惊 叫, 向 后 一 退, 一 只 鞋 还 在 台 阶 上, 脚 却 已 经 踩 在 外 头, 另 一 只 脚 尖 还 在 里 面, 脚 跟 已 经 滑 出, 镇 江 赶 忙 扶 住 女 的 怪 道 : 院 里 有 狗 你 怎 么 没 说? 最 讨 厌 京 叭 了! 黑 子 好 像 听 懂 了 这 句, 又 冲 她 乱 叫, 便 宜 一 百 啊! 女 子 补 充 道 姑 奶 奶 您 留 步, 镇 江 拽 住 还 想 进 我 屋 的 女 子, 您 往 哪 儿 走 呢, 想 把 自 个 儿 白 送 人 呐 这 边 儿! 镇 江 指 着 姜 老 太 太 的 小 屋, 女 子 愣 在 台 阶 上 : 我 这 间 比 姜 老 太 太 的 宽 敞 得 多, 干 净 明 亮, 陈 设 整 齐, 又 在 高 处, 相 比 之 下, 姜 老 太 太 那 间 窄 小 潮 湿, 灯 光 昏 暗, 墙 角 长 着 蘑 菇, 屋 顶 上 横 七 竖 八 地 堆 着 破 砖 头 扫 帚 把 废 轮 胎, 像 菜 地 旁 边 的 窝 棚, 小 厨 房 无 力 地 倚 在 小 屋 身 上, 仿 佛 马 上 就 要 撑 不 住 摔 倒 似 的 女 子 的 脸 色 难 看 起 来, 她 两 步 过 去, 一 下 推 开 虚 掩 的 门, 一 股 温 热 的 潮 气 混 着 点 儿 红 烧 肉 的 香 味 儿 散 了 出 来, 十 五 瓦 昏 黄 的 灯 光 照 不 到 小 屋 的 全 貌, 只 能 看 见 一 张 床 一 张 桌 子 一 把 椅 子 两 个 摞 起 的 箱 子 挤 在 这 几 平 米 的 地 方 光 勉 强 打 在 墙 上, 照 着 一 整 面 墙 的 笑

14 容 上 面 密 密 麻 麻 满 满 堂 堂, 贴 满 了 广 告 上 的 笑 脸 那 是 姜 老 太 太 精 挑 细 选 的, 是 她 从 废 报 纸 和 旧 杂 志 上 一 张 张 一 块 块 剪 下 来 的, 我 记 得 第 一 张 是 牙 膏 广 告, 上 面 的 小 伙 子 一 口 整 齐 雪 白 的 牙 齿, 如 今 广 告 旧 了, 牙 齿 也 不 如 那 时 白, 但 笑 容 还 很 耐 看, 后 来, 小 伙 子 旁 边 贴 着 个 戴 隐 形 眼 镜 的 漂 亮 姑 娘, 他 们 上 头 又 贴 上 了 做 白 酒 广 告 的 热 热 闹 闹 一 家 子, 这 面 墙 的 成 员 就 这 样 多 起 来, 爸 妈 妈 和 儿 子 爷 爷 奶 奶 和 孙 子 一 家 三 口 一 家 五 口 一 家 二 十 几 口 站 成 几 排 姜 老 太 太 从 没 用 过 广 告 里 这 些 的 东 西, 一 件 儿 也 没 买 过, 她 没 使 过 高 露 洁, 可 她 跟 高 露 洁 小 伙 子 说 过 话 : 小 高, 奶 奶 给 你 找 了 个 对 象, 贴 这 儿 了, 你 们 先 聊 聊 她 没 吃 过 旺 仔 小 馒 头, 没 用 过 舒 服 佳, 她 把 上 面 的 小 孩 儿 当 她 的 孙 子 和 孙 女 儿 : 挤 着 你 了 小 旺 旺, 你 瞧 你 旁 边 儿 这 小 闺 女, 比 你 笑 得 还 喜 兴 姜 老 太 太 会 这 样 边 贴 边 唠 叨, 边 唠 叨 边 起 名, 就 好 像 小 屋 里 有 好 多 人 陪 着 她 一 样 那 是 姜 老 太 太 自 己 造 的 桃 花 源, 可 她 找 不 着 去 那 儿 的 路, 只 好 坐 在 桃 花 源 外 头, 现 在, 她 被 悲 伤 冻 僵 了 女 子 拎 起 行 李 朝 门 口 走, 镇 江 拦 住 她 : 哪 儿 去? 哪 去 都 比 猪 窝 强! 女 子 一 边 骂 一 边 撤, 还 敢 要 四 百! 呦! 这 么 好 的 地 段 您 还 图 什 么 呀? 想 住 总 统 套 房? 也 得 有 总 统 要 您 啊! 俩 人 开 骂, 互 相 揭 老 底 儿 人 群 里 有 人 起 哄 : 警 察 来 了! 那 不 是 派 出 所 老 张 吗? 女 子 听 罢, 理 智 地 往 外 撤, 低 声 对 镇 江 道 : 我 没 证! 镇 江 不 依 不 饶, 但 也 跟 着 往 外 走, 骂 声 渐 远, 人 群 渐 散, 姜 老 太 太 依 旧 不 哭 不 闹, 一 动 不 动 花 婶 儿 没 热 闹 看, 赶 紧 回 屋 看 电 视 我 和 罗 婷 对 看 一 眼, 在 姜 老 太 太 左 右 坐 下, 床 一 沉, 我 赶 紧 往 前 挪 挪, 半 坐 在 床 沿 上 姜 老 太 太 的 泪 珠 先 掉 下 来, 罗 婷 的 紧 跟, 白 雪 也 跳 到 床 上, 贴 在 老 太 太 怀 里, 老 太 太 抱 起 白 雪, 罗 婷 搂 着 姜 老 太 太, 三 位 女 性 哭 成 一 团, 我 也 想 搂 着 她 们 仨, 但 胳 膊 生 了 锈, 没 动 直 到 居 委 会 禹 大 娘 进 来, 她 们 才 分 开, 各 自 抹 眼 泪 儿 禹 大 娘 和 花 婶 儿 一 样 烫 着 头, 也 穿 件 艳 红 的 小 坎 儿, 但 瞅 着 舒 坦 我 们 让 座, 她 坐 到 姜 老 太 太 身 边 : 老 姐 姐, 您 可 不 能 越 老 越 不 懂 理 儿, 镇 江 刚 才 那 是 一 时 胡 涂, 谁 年 青 的 时 候 没 过 过 几 年 胡 涂 日 子? 您 在 这 儿 瞎 难 受, 管 什 么 用? 等 往 后 他 明 白 了, 赔 礼 道 歉 来 了, 您 又 病 了, 这 不 是 给 小 辈 们 添 麻 烦 吗? 咱 得 健 健 康 康 硬 硬 朗 朗 的, 福 还 没 享 够 呢! 我 没 福 享, 我 就 是 来 受 罪 的 谁 受 罪 谁 享 福 得 看 你 怎 么 想, 人 家 说 我 得 癌 那 会 儿, 我 也 不 想 活 了, 后 来 还 不 照 样 乐 乐 呵 呵 的? 我 就 高 兴, 我 气 死 那 癌 细 胞! 明 儿 上 午 居 委 会 组 织 孤 寡 老 人 去 温 泉 别 墅, 那 儿 刚 开 张, 拉 着 电 视 台 做 宣 传, 不 要 钱! 我 也 给 你 报 名 了, 咱 俩 明 儿 就 享 福 去 姜 老 太 太 怯 怯 地 问 : 我 真 能 去? 我 不 是 孤 寡 老 人 夜 深 了, 我 们 三 人 离 开, 姜 老 太 太 起 身 相 送 : 强 子, 你 说 镇 江 他 是 一 时 胡 涂 吧? 嗯, 我 胡 编 道, 现 在 做 生 意 难, 他 恐 怕 也 不 好 混 姜 老 太 太 好 像 终 于 找 到 了 真 理, 忙 点 头, 心 疼 地 说 道 : 茶 鸡 蛋 都 越 来 越 难 卖, 他 做 生 意 能 容 易 吗? 这 孩 子 肯 定 在 外 头 受 委 屈 了, 怕 我 担 心, 还 不 说, 我 这 当 妈 的 又 帮 不 上 忙 姜 老 太 太 回 屋, 禹 大 娘 出 了 院, 叹 口 气 : 谁 说 养 儿 防 老, 还 不 如 个 孤 寡 老 人 院 里 只 剩 我 和 罗 婷, 我 回 去 了 她 说 我 送 你 不 用 不 行, 天 太 黑, 你 等 等 我 冲 进 屋, 翻 了 三 个 抽 屉, 好 不 容 易 找 到 手 电 筒, 还 好, 她 还 在 门 口 等 着

15 你 跟 着 我, 我 打 开 手 电 筒 手 电 筒 没 电, 没 事 儿, 跟 着 我 就 行 我 很 自 然 地 牵 起 她 的 手 往 前 走 热 浪 从 我 手 中 涌 起, 奔 腾 着 流 过 全 身, 我 一 路 恍 惚, 全 部 身 心 都 用 来 感 受 那 只 手, 结 果 被 台 阶 绊 住, 撞 在 她 家 门 上, 她 差 点 被 我 带 倒, 反 过 来 扶 我 : 你 没 事 吧? 咕 噜 噜 我 肚 子 一 阵 叫, 四 周 万 籁 俱 寂, 没 事, 我 先 走 了 你 饿 了? 我 这 儿 还 有 饭 好 罗 婷 恐 怕 只 是 客 套, 我 也 不 该 答 应 得 这 么 快, 但 顾 不 得 这 许 多 了, 我 跟 在 她 后 面 进 了 屋, 站 在 屋 子 中 间, 看 着 她 家 里 的 陈 设, 恍 惚 间 回 到 了 古 代, 正 面 墙 上 挂 着 字 画, 家 具 全 是 中 国 传 统 式 样, 角 落 里 放 着 琵 琶 和 古 筝, 怪 不 得 我 这 几 天 常 听 到 琴 声, 还 以 为 是 电 视 里 播 的 不 一 会 儿, 罗 婷 端 着 菜 进 来, 把 一 盘 菜 一 碗 米 饭, 一 碗 汤 放 在 桌 上, 一 股 药 味 儿 充 满 房 间 这 个 是 黑 芝 麻 糊? 罗 婷 使 劲 摇 头 : 酸 辣 汤 和 宫 保 鸡 丁 你 以 前 没 吃 过? 吃 过, 但 没 吃 过 这 样 的 我 道 谢 坐 下, 她 有 点 儿 手 足 无 措, 转 身 进 了 里 屋 刚 才 还 挺 饿, 看 着 菜 忽 然 觉 着 饱 了! 这 是 从 来 没 有 过 的 奇 妙 体 验, 秀 色 可 餐 原 来 是 这 个 意 思 我 干 吃 了 几 口 米 饭, 还 好, 硬 是 硬, 但 还 不 夹 生 罗 婷 出 来 了, 在 旁 边 坐 下, 微 微 扭 头, 紧 张 地 看 我, 我 只 好 夹 了 口 菜 还 好, 味 儿 虽 然 古 怪, 但 毕 竟 咽 得 下, 又 喝 了 口 酸 辣 汤, 不 酸 不 辣, 微 苦 刚 开 始 学, 还 不 大 会 罗 婷 说 挺 好 的, 米 饭 有 嚼 头 罗 婷 如 释 重 负, 表 情 放 松 了 些 : 姜 奶 奶 也 说 我 做 得 好 吃 姜 老 太 太 那 几 颗 老 牙 和 那 老 胃 怎 么 能 受 得 了, 感 情 的 力 量 真 强 大 怎 么 做 的? 味 儿 挺 特 别 放 了 豆 瓣 酱 哦 还 放 了 豆 豉 酱 和 XO 酱 是 吗? 嗯, 罗 婷 点 点 头, 最 后 又 放 了 蚝 油 和 酱 油 真 有 创 意 哦, 忘 了 跟 你 说 最 重 要 的 我 在 汤 里 放 了 人 参 和 杜 仲 放 那 些 干 嘛? 药 膳 啊! 你 没 听 说 过? 以 前 我 可 是 经 常 吃, 非 常 补 她 一 副 相 当 有 经 验 的 表 情 噢 我 还 真 是 头 一 回 那 多 吃 点 儿 哎, 过 几 天 我 也 给 姜 奶 奶 做 这 个, 你 说 她 会 喜 欢 吗? 第 一 卷 第 五 章 北 京 假 日 第 二 天 一 大 早, 我 们 把 姜 老 太 太 和 禹 大 娘 送 上 胡 同 口 的 小 客 车, 姜 老 太 太 挺 兴 奋, 四 处 发 茶 蛋 她 的 茶 蛋 在 这 一 带 也 是 一 绝 : 褐 色 条 纹 覆 盖 着 乳 白 的 蛋 青, 像 精 巧 的 碎 瓷, 茶 香 沁 心, 蛋 香 扑 鼻, 茶 味 儿 顺 着 条 纹 渗 过 蛋 青, 融 进 蛋 黄 我 一 直 觉 得, 吃 她 的 茶 鸡 蛋 应 该 像 品 茶 品 酒 那 样 从 观 色 闻 味 开 始, 这 样 才 不 至 于 糟 蹋 了 东 西 虽 然 这 样 想, 我 每 次 还 是 像 猪 八 戒 吃 人 参 果, 噎 过 几 回 也 不 长 记 性, 只 可 惜 姜 老 太 太 这 手 艺 没 像 臧 姑 娘 水 饺 王 守 义 十 三 香 那 样 发 扬 光 大 大 家 吃 后 赞 不 绝 口, 姜 老 太 太 开 始 了 她 人 生 中 第 一 次 正 儿 八 经 的 旅 行 我 跨 上 自 行 车 : 我 上 班, 先 走 了

16 星 期 六 还 上 班? 不 休 息? 罗 婷 问 两 年 来, 除 了 和 朋 友 聚 会, 我 周 末 从 来 不 歇, 不 过 既 然 人 家 这 么 问 今 儿 星 期 六? 我 都 忘 了, 你 怎 么 安 排? 我 饿 了 卤 煮 火 烧 怎 么 样, 我 和 黑 子 都 特 喜 欢 那 个 地 方 能 吃 饭 吗? 罗 婷 指 指 街 对 面 当 然 明 知 故 问, 我 不 喜 欢 说 话 兜 圈 子 的 女 孩 儿 罗 婷 挺 高 兴 : 那 改 天 再 吃 卤 煮 吧, 我 看 那 里 卖 各 种 各 样 的 馒 头, 应 该 也 不 赖 你 要 哪 种 馒 头? 最 大 的 那 个 怎 么 样? 麦 当 劳 的 柜 台 前, 我 指 着 巨 无 霸 问 她 摇 摇 头 : 那 个 好 吃 吗? 哪 个? 像 春 卷 儿 的 那 个 干 嘛 叫 苹 果 派 呢? 真 古 怪 罗 婷 点 了 苹 果 派 小 份 薯 条 小 杯 草 莓 奶 昔 吉 士 汉 堡, 我 减 肥, 只 要 了 巨 无 霸 结 账 时 罗 婷 钱 不 够, 我 替 她 付, 她 端 着 东 西 找 地 儿 坐 下 : 昨 天 早 上 我 吃 了 肉 夹 馍 豆 腐 脑 爆 肚 儿 油 条, 也 没 这 么 贵 呢 国 外 的 肉 夹 馍 贵 我 给 她 拿 了 个 吸 管 儿, 插 在 奶 昔 里 真 有 趣 儿! 她 也 拍 一 下 放 吸 管 的 盒 子, 拿 一 个 给 我, 为 了 不 浪 费 吸 管, 我 又 买 了 一 大 杯 巧 克 力 奶 昔 回 去 再 还 你 钱 罗 婷 抱 歉 地 说 不 用, 昨 天 你 请 我, 今 天 我 请 你 我 们 坐 在 靠 窗 的 座 位 上, 罗 婷 先 拿 起 苹 果 派 别 烫 着 怎 么 样? 不 赖, 我 回 去 也 试 试 罗 婷 含 着 热 馅 儿, 嘟 嘟 囔 囔 地 说 我 升 腾 起 一 种 不 祥 的 预 感 : 想 吃 就 过 来 买, 这 东 西 自 己 没 法 做 没 见 过 猪 跑 还 没 吃 过 猪 肉? 罗 婷 自 信 地 说, 她 举 着 苹 果 派 研 究, 先 把 蜂 蜜 放 锅 里 热 热, 然 后 抹 在 油 饼 上, 再 把 苹 果 煮 熟 了 放 上 去 一 卷 应 该 差 不 多 吧, 做 好 了 请 你 吃 嗯 她 咬 了 口 汉 堡 : 怎 么 是 粘 的? 有 点 儿 酸, 没 坏 吧? 没 坏, 面 没 和 好 汉 堡 我 替 罗 婷 吃 了, 她 吃 不 惯, 但 陶 醉 地 喝 完 了 草 莓 奶 昔, 又 要 了 两 包 西 红 柿 酱 直 接 吃 下 从 麦 当 劳 出 来, 我 们 又 进 了 旁 边 的 肯 德 基, 罗 婷 觉 得 那 白 胡 子 老 头 既 亲 切 又 富 态, 决 定 照 顾 他 生 意, 她 以 为 肯 德 基 是 类 似 全 聚 德 一 样 的 地 方, 只 是 一 个 卖 鸡, 一 个 卖 鸭 罗 婷 一 人 点 了 原 味 鸡 辣 鸡 翅 粟 米 棒 土 豆 泥 胡 萝 卜 餐 包 蔬 菜 色 拉 美 年 达, 吃 的 时 候, 她 始 终 低 着 头, 就 没 抬 起 来 过, 口 手 配 合 得 流 畅 默 契, 嘴 里 始 终 鼓 鼓 囊 囊, 刚 撕 下 鸡 翅 又 塞 进 土 豆 泥, 刚 放 下 土 豆 泥 又 啃 起 粟 米 棒, 我 纳 闷 这 样 的 樱 桃 小 口 竟 能 同 时 装 下 四 种 美 味 这 一 餐, 罗 婷 吃 得 马 不 停 蹄 甚 是 投 入 酣 畅 淋 漓 如 入 化 境, 邻 座 的 女 孩 儿 钦 佩 地 看 着 她, 我 直 担 心 她 没 有 时 间 呼 吸 走 出 肯 德 基 的 时 候, 她 开 始 打 嗝 儿, 憋 也 憋 不 住, 她 脸 红 了, 我 啊 地 大 叫, 四 周 的 人 和 她 都 吓 了 一 跳 为 你 好, 能 把 嗝 吓 回 去 真 的? 她 又 打 了 一 个, 那 再 吓 我 一 下 罗 婷 每 次 都 被 我 吓 着, 但 嗝 照 打 不 误 换 一 招, 我 拿 起 她 柔 软 的 小 手, 捏 上 面 的 穴 位, 其 实 我 早 不 记 得 按 哪 儿 了, 她 没 作 声, 我

17 自 己 倒 浑 身 发 热, 疼 吗? 她 摇 摇 头, 我 就 这 么 着 捏 着 她 的 穴 位 走 了 好 一 会 儿, 罗 婷 低 声 说 : 我 没 事 了 我 再 没 理 由 握 着, 自 己 手 里 也 是 汗, 于 是 松 手 问 道 : 想 去 哪 儿? 不 知 道 去 我 书 店 看 看 怎 么 样? 不 远, 离 景 山 特 近 景 山? 罗 婷 抬 头 看 着 我 是 啊, 我 中 午 经 常 带 着 盒 饭 去 景 山 那 儿 能 进?! 当 然, 这 才 几 点 我 能 去 吗? 不 能 就 是 嘛, 那 种 地 方 哪 能 随 便 就 进 呢 罗 婷 跨 进 公 园 大 门 的 时 候 有 点 畏 缩, 几 乎 是 被 我 拽 进 来 的, 直 到 她 看 见 那 么 多 人 的 时 候, 才 开 始 放 松, 她 站 在 那 棵 崇 祯 上 吊 的 老 树 前 唏 嘘 不 已, 好 像 栅 栏 里 围 的 是 恐 龙 门 里 边 是 什 么? 围 着 景 山 绕 了 一 圈 后, 她 问 道 北 京 市 少 年 宫 门 里 传 出 吱 吱 呀 呀 的 琴 声, 罗 婷 像 被 吸 进 去 似 地 往 里 走, 看 门 的 老 大 爷 拦 住 她 : 这 儿 不 让 进, 她 转 身 刚 要 走, 老 大 爷 又 说 了 一 句, 除 非 是 这 儿 的 老 师 我 是 罗 婷 小 声 说, 脸 刷 一 下 绯 红, 小 孩 儿 都 知 道 她 撒 谎 了, 一 点 儿 城 府 没 有 怕 也 不 好 老 大 爷 乐 了 : 那 真 对 不 住, 头 回 见 您, 您 教 什 么 呀? 院 儿 里 一 群 小 孩 儿 正 抱 着 乐 器 练 习 罗 婷 硬 着 头 皮 指 指 旁 边 : 一 个 扎 俩 羊 角 辫 儿 的 小 丫 头 挂 着 两 道 眼 泪 儿 坐 在 小 马 扎 上, 抱 个 大 琵 琶 劈 里 啪 啦 地 弹, 她 妈 听 得 快 绝 望 了, 搡 一 下 她 : 就 知 道 玩 儿 滑 梯 了 吧 你? 老 师 怎 么 说 的! 到 这 儿 得 激 动 啊! 你 激 动 吗? 小 丫 头 不 激 动, 她 妈 倒 真 激 动 了, 你 今 儿 考 级 要 不 过 咱 甭 学 了! 行 小 丫 头 迅 速 乐 了 一 下, 接 着 又 目 无 表 情 老 大 爷 说 : 你 教 那 小 孩 儿? 罗 婷 低 头 嗯 一 声, 小 丫 头 也 听 见 了, 看 了 眼 罗 婷, 不 置 可 否 她 妈 早 就 出 离 了 绝 望, 在 银 杏 树 下 运 气 那 学 生, 让 你 们 老 师 给 你 示 范 示 范, 老 大 爷 笑 着 说, 家 长 也 消 消 气, 一 块 儿 听 听! 老 大 爷 摆 出 一 付 预 备 欣 赏 的 架 势, 罗 婷 骑 虎 难 下, 慢 慢 踱 到 小 丫 头 身 边, 小 丫 头 把 琵 琶 让 给 她, 一 副 想 就 此 把 它 送 人 的 架 势 罗 婷 正 身 坐 下, 眉 宇 间 忽 然 升 出 一 股 泰 然, 她 看 着 那 琵 琶, 脸 颊 贴 着 它, 身 子 依 着 它, 凝 固 不 动, 仿 佛 壁 画 中 飞 天 转 世 银 色 发 卡 下 的 黑 色 长 发 猛 地 一 抖, 十 面 埋 伏 第 一 声 响 从 琵 琶 里 迸 出, 窜 上 天, 四 下 静 了, 惟 有 琴 声 汩 汩 倾 泻 而 下, 汇 成 一 股 气, 围 着 院 墙 舞, 人 们 看 着 她, 却 不 动, 好 像 动 一 动 就 会 被 暗 箭 击 中 一 样 罗 婷 垂 着 眼, 手 不 停, 身 微 颤, 似 乎 灵 魂 已 经 顺 着 指 尖 融 进 琵 琶 墙 内 仿 佛 风 声 鹤 唳, 一 片 肃 杀, 墙 外 似 有 千 军 万 马, 只 等 将 军 一 声 令 下 令 没 下, 琴 声 停 罗 婷 抬 头, 看 红 墙 碧 瓦, 满 院 银 杏, 随 性 拨 弦 天 气 仿 佛 凉 了, 秋 雨 就 要 下 了, 院 儿 里 似 乎 已 经 去 了 燥 热, 来 了 清 凉 人 们 松 下 神 经, 换 上 陶 醉 表 情 咔 嚓 一 声 响, 罗 婷 一 惊, 琴 声 骤 然 停 止 : 有 个 游 客 给 她 拍 照, 冲 她 歉 意 地 笑 笑, 转 身 走 了 老 大 爷 回 过 神, 这 才 发 现 一 堆 中 外 游 客 已 经 挤 进 了 大 门, 他 连 忙 起 身 阻 拦 大 家 见 罗 婷 不 再 弹, 慢 慢 散 开, 此 刻, 小

18 丫 头 早 已 换 了 一 副 爱 不 释 手 的 神 情, 小 心 翼 翼 地 接 过 琵 琶, 上 下 打 量 着 它, 好 像 以 前 没 见 过 似 的 您 不 是 老 师 老 大 爷 回 身 对 她 说 我 您 是 大 师! 我 还 真 没 白 看 这 大 门 儿, 您 随 便 在 这 儿 待 着, 怎 么 着 都 成! 一 堆 家 长 围 过 来 提 问, 有 人 问 她 跟 谁 学 的, 有 人 问 她 能 不 能 教 小 孩 儿, 那 小 女 孩 儿 她 妈 想 让 孩 子 现 在 就 行 拜 师 礼, 罗 婷 很 尴 尬, 打 算 离 开, 小 丫 头 忽 然 大 叫 : 姐 姐 罗 婷 回 过 身, 小 丫 头 一 脸 虔 诚 : 您 是 琵 琶 精 吗? 爬 景 山 的 时 候, 罗 婷 的 心 情 格 外 好, 半 小 时 后, 我 呼 哧 带 喘 地 爬 上 山 顶, 在 南 面 的 墙 前 找 到 她, 她 手 搭 城 墙, 身 子 不 动, 微 张 着 嘴, 望 着 无 际 的 金 色 殿 顶, 良 久, 慢 慢 说 道 : 我 从 没 想 过, 我 能 看 见 故 宫, 从 没 想 过 现 在 谁 住 那 儿? 又 开 这 种 玩 笑 皇 上 大 臣 还 有 宫 女 的 后 代 那 还 按 以 前 那 样, 三 拜 九 叩 的? 不 用, 现 在 平 等 了, 打 个 招 呼 就 成 是 吗? 我 也 想 住 那 儿 罗 婷 无 限 向 往 地 说 过 去 问 问, 看 有 没 有 空 房 这 是 我 第 二 次 参 观 故 宫, 第 一 次 还 是 小 学 时 学 校 组 织 的 春 游 罗 婷 痴 迷 地 看 着 里 面 的 一 切, 红 楼 梦 里 刘 姥 姥 逛 大 观 园 怕 也 不 过 如 此, 一 间 小 屋 她 可 以 看 半 天, 更 不 要 说 那 些 大 殿, 至 于 里 面 的 展 馆 她 也 要 一 一 看 过, 看 时, 罗 婷 的 表 情 气 象 万 千, 有 时, 她 眼 里 闪 着 憨 傻 的 表 情, 神 魂 颠 倒 地 盯 着 藏 品 不 动 窝 儿, 搞 得 参 观 的 人 由 关 注 展 品 转 而 关 注 她, 一 会 儿 又 退 去 微 笑, 眼 里 无 光, 好 像 施 了 分 身 术 的 孙 悟 空, 灵 魂 出 去 溜 达 了 一 圈 儿, 魂 儿 回 来 后, 她 脸 上 又 长 时 间 地 笼 罩 着 一 股 挥 之 不 去 的 感 伤, 她 自 己 制 造 了 一 种 意 境, 并 被 这 种 意 境 包 围 着, 我 靠 不 近 她 我 们 从 中 午 一 直 走 到 下 午 关 门, 一 路 很 少 讲 话, 关 门 时 还 有 很 多 地 方 没 看, 她 遗 憾 地 走 出 正 门, 面 对 五 点 钟 的 长 安 街, 那 股 情 绪 才 慢 慢 消 散 在 广 又 喧 闹 的 空 间 中, 我 们 信 步 走 到 天 安 门 广 场, 仰 头 看 天 空 中 的 风 筝, 半 晌, 她 恍 然 问 道 : 那 些 人 住 哪 儿? 怎 么 没 看 见? 什 么? 噢, 夏 天 他 们 住 承 德 避 暑 山 庄 我 说 傻 话 了 没 有 我 连 他 们 住 避 暑 山 庄 都 不 知 道 其 实 他 你 没 笑 我, 谢 谢 天 空 中 有 个 画 加 菲 猫 的 风 筝, 以 它 招 牌 式 的 微 笑 看 着 我 们 我 指 给 罗 婷 看, 她 找 不 着, 直 着 急 老 鹰 左 边, 看 见 了 吗? 我 把 胳 膊 轻 轻 搭 在 她 肩 上, 她 柔 软 的 身 体 忽 然 僵 了, 我 把 她 拉 到 怀 里, 亲 她 的 头 发, 她 的 双 颊 红 得 像 广 场 上 空 的 云 霞, 我 抱 紧 她, 俯 身 吻 她, 故 宫 作 证, 我 爱 她! 我 饿 了 良 久, 罗 婷 说 从 天 安 门 拐 到 金 鱼 池 后, 罗 婷 就 赖 在 路 边 一 家 火 锅 店 前 不 走 了, 靠 窗 的 一 对 男 女 在 吃 火 锅, 她 怔 怔 地 看 着, 眼 神 里 的 那 股 痴 迷 劲 儿 让 我 想 起 第 凡 内 早 餐 中 奥 黛 丽 赫 本 望 着 橱 窗 里 的 珍 宝, 那 对 男 女 让 她 看 得 发 毛, 举 着 筷 子 不 知 所 措 我 拉 她 进 了 店 虽 然 没 打 算 在 夏 天 里 吃 火 锅, 但 能 有 个 地 方 坐 下 歇 会 儿 也 不 错 罗 婷 在 剩 下 的 那 个 的 靠 窗 位 子 旁 坐 下, 饶 有 兴 致 地 看 窗 外 的 景 物 我 打 量 着 店 面, 一 切 普 普 通 通, 屋 顶 上 安 着

19 节 能 型 日 光 灯, 没 有 特 殊 的 灯 光 设 计, 脚 下 淡 绿 色 地 砖, 摆 的 是 那 种 每 个 小 饭 馆 都 用 的 淡 黄 色 木 制 桌 椅, 上 面 放 着 廉 价 的 白 花 瓶, 里 面 插 着 带 金 穗 的 小 红 花, 墙 上 挂 着 几 幅 无 趣 的 木 版 画, 前 台 放 着 目 无 表 情 的 招 财 猫 和 手 拿 青 龙 偃 月 刀 的 关 公 但 是, 这 个 地 方 有 一 股 我 中 意 的 气 质 : 干 净 整 洁 安 安 静 静 与 世 无 争, 没 有 光 着 膀 子 说 着 废 话 哭 天 抹 泪 儿 撒 酒 疯 的 侃 爷, 也 没 有 一 丝 不 苟 地 遵 从 社 交 礼 仪 假 斯 文 真 造 作 的 便 衣 贵 族, 总 之 一 切 恰 到 好 处 一 个 穿 白 T 恤 的 年 轻 男 子 走 过 来, 顶 多 二 十 几 岁, 但 表 情 却 是 中 年 人 的, 话 中 带 出 的 语 气 像 是 祖 辈 上 传 下 来 的, 现 在 的 礼 仪 学 校 教 不 出, 他 带 着 老 舍 茶 馆 中 王 掌 柜 的 谦 和 招 呼 : 两 位 先 看 看 菜 谱 于 是 把 打 开 的 两 份 菜 谱 递 给 罗 婷 和 我, 朝 我 们 点 点 头 离 开 我 很 喜 欢 这 种 早 年 间 流 传 下 来 的 笑 容, 有 种 味 道, 对 我 脾 气, 每 次 遇 见 都 让 我 有 一 种 时 光 倒 流 的 感 觉, 只 是, 拥 有 这 种 笑 容 的 人 越 来 越 罕 见, 又 没 有 人 为 此 发 起 拯 救 濒 危 笑 容 委 员 会 之 类 的 组 织, 这 类 微 笑 就 在 人 声 鼎 沸 的 喧 哗 中 无 声 无 息 地 消 失 相 比 之 下, 虽 然 也 谈 不 上 讨 厌 饭 店 里 的 标 准 化 笑 容, 但 那 种 已 经 被 全 球 化 了 的 微 笑 总 有 点 儿 像 不 太 地 道 的 舶 来 品, 它 本 身 包 含 着 压 力, 拿 捏 得 好 的 服 务 员 能 够 在 彬 彬 有 礼 的 同 时 让 你 感 受 到 什 么 叫 笑 里 藏 刀 和 那 微 笑 配 套 的 是, 服 务 员 会 在 任 何 一 句 话 前 都 加 个 您 好, 比 如 您 好 请 等 一 会 儿 您 好 鱼 子 卖 完 了 您 好 对 不 起 您 说 什 么 等 等, 像 语 音 提 示 器 拼 出 来 的 句 子 作 为 顾 客 一 样 得 彬 彬 有 礼 : 谢 谢, 总 是 吃 鲍 鱼, 这 次 就 不 点 了 我 吃 不 下 一 只 金 牌 烤 乳 猪 不, 半 只 也 不 要 您 恐 怕 记 错 了, 我 没 有 预 定 佛 跳 墙 新 添 了 鱼 翅 捞 饭? 太 好 了! 这 次 还 是 要 鸡 蛋 炒 饭 对, 不 是 扬 州 不 是 什 锦, 就 是 鸡 蛋 炒 饭 不, 不 要 鲜 榨 果 汁, 来 杯 白 开 水, 谢 谢 我 们 看 了 菜 谱, 朝 白 T 恤 招 手, 他 快 步 走 来 二 位 看 好 了? 点 点 儿 什 么? 我 还 没 开 口, 罗 婷 就 指 着 菜 谱 说 : 这 个 白 T 恤 忙 俯 身 看 这 个 是 哪 个, 罗 婷 补 充 道, 就 是 像 太 极 八 卦 的 这 个 您 是 说 鸳 鸯 火 锅? 嗯 没 有 鸳 鸯? 野 生 的, 这 儿 还 真 没 有 就 是 这 么 个 叫 法? 对 那 就 好 罗 婷 放 了 心 调 料 我 要 麻 酱 的 我 说 我 要 香 油 好, 二 位 涮 点 儿 什 么? 羊 肉 肥 牛 罗 婷 边 合 菜 谱 边 说 猪 脑 百 叶 我 也 合 上 菜 谱 鹌 鹑 蛋 白 萝 卜 她 一 只 胳 膊 撑 在 桌 上, 手 托 着 下 巴 冻 豆 腐 血 豆 腐 我 向 后 一 靠, 胳 膊 搭 着 椅 背 青 笋 茼 蒿 她 看 着 我 木 耳 藕 片 我 看 着 她 一 听 可 乐 一 扎 啤 酒 一 碗 醪 糟 一 个 火 烧 我 们 说 完, 白 T 恤 停 笔, 流 畅 地 报 了 遍 菜 名, 语 气 节 奏 抑 扬 顿 挫, 重 音 停 连 字 字 精 妙, 语 速

20 由 慢 而 快 由 快 及 慢, 我 们 顺 着 他 的 语 气 上 升 下 滑, 仿 佛 坐 上 翻 滚 过 山 车, 火 烧 两 字 读 完, 车 正 好 停 稳 他 如 果 早 生 几 年, 正 可 以 去 演 天 下 第 一 楼 请 问 二 位, 待 会 儿 还 有 别 人 来 吗? 我 们 摇 头 那 菜 点 得 有 点 儿 多 了 天 儿 热 不 好 带 没 事, 尽 管 上, 我 们 饿 了 火 锅 端 上 来 了, 锅 里 的 白 汤 还 没 开, 静 静 地 冒 着 淳 厚 的 香 味 儿, 好 像 一 池 温 泉 红 汤 已 经 咕 嘟 咕 嘟 地 冒 泡, 散 着 霸 道 的 热 气, 像 是 火 山 岩 浆 不 一 会 儿, 白 T 恤 带 着 一 脸 歉 意 走 过 来 : 抱 歉, 空 调 坏 了, 只 能 开 电 扇, 您 看 要 不 要 改 地 方? 不 用 那 谢 谢 了 二 位, 给 您 打 八 折 菜 上 齐 了 我 们 吃 得 汗 流 浃 背, 风 卷 残 云 罗 婷 配 备 了 一 个 一 级 棒 的 胃, 看 似 袖 珍, 但 吞 吐 能 力 强, 就 像 能 存 储 很 多 照 片 的 超 薄 数 码 相 机, 早 上 我 就 领 教 了, 现 在 更 是 钦 佩 不 已 我 的 胃 本 来 就 巨 大, 碰 上 好 吃 的 更 是 能 装 太 热, 我 们 吃 一 会 儿 就 轮 班 儿 去 外 面 站 站, 凉 快 下 来 再 吃 白 T 恤 的 服 务 为 这 顿 饭 锦 上 添 花 : 加 汤 撇 沫 递 纸 巾 撤 空 盘 时 机 拿 捏 得 恰 到 好 处, 动 作 也 颇 为 体 贴 利 落, 晚 餐 接 近 尾 声, 盘 中 所 剩 无 几 我 看 着 罗 婷 : 佩 服! 罗 婷 想 回 话, 却 又 开 始 打 嗝 儿, 幅 度 虽 小, 频 率 却 高, 一 个 接 一 个, 她 赶 忙 闭 嘴, 使 劲 按 手 上 的 穴 位 白 T 恤 走 过 来, 端 着 一 盘 麻 辣 小 龙 虾 和 一 盘 煮 毛 豆 : 免 费 送 的, 二 位 尝 尝, 看 做 得 怎 么 样 对 不 起, 肚 里 实 在 没 地 方 了 罗 婷 趁 着 打 嗝 儿 的 间 隙 赶 快 说 没 关 系, 可 以 给 您 打 包, 麻 小 不 容 易 坏, 毛 豆 煮 完 后 又 用 辣 椒 跟 调 料 炒 了 一 下, 应 该 问 题 不 大, 二 位 晚 上 饿 了 可 以 当 夜 宵 谢 谢, 真 吃 多 了, 恐 怕 到 明 天 中 午 都 不 饿 我 说 吃 好 了? 吃 好 了, 肉 新 鲜, 汤 够 味 儿, 店 不 错 谢 谢 谢 谢, 能 碰 到 您 二 位 这 么 对 脾 气 的 顾 客 也 真 难 得 白 T 恤 转 身 结 账 打 包, 我 和 罗 婷 各 吃 了 一 只 麻 小 和 一 根 毛 豆, 果 然 味 美 我 们 手 拉 手 在 路 上 溜 达, 一 脸 幸 福 甜 蜜 的 样 儿 路 过 一 处 四 合 院, 我 按 了 门 铃 : 我 朋 友 家 我 们 一 个 大 学, 第 一 次 来 他 家 我 就 震 了, 还 真 没 见 过 哪 家 中 西 合 璧 得 这 么 好, 屋 外 头 有 面 玫 瑰 花 墙, 小 瀑 布 似 的, 几 盆 牡 丹 跟 它 遥 遥 相 望, 欧 式 家 具 简 单 明 了, 中 式 家 具 实 用 大 气, 后 来 我 知 道, 他 妈 是 教 授, 爸 爸 是 老 总, 祖 父 母 是 高 干, 外 祖 父 母 是 高 知, 保 姆 风 度 也 不 一 般, 饭 菜 做 得 更 绝 像 我, 天 天 吃 学 校 食 堂 那 几 样 菜, 荤 菜 跟 素 菜 似 的, 素 菜 跟 凉 菜 似 的, 凉 菜 跟 酸 菜 似 的, 酸 菜 跟 咸 菜 似 的, 咸 菜 倒 是 不 错, 几 根 就 可 以 吃 下 一 碗 米 饭 或 一 个 馒 头 一 吃 他 家 的 饭 菜 就 没 够 迄 今 为 止, 那 是 我 见 过 的 最 完 美 的 保 姆, 最 完 美 的 父 母, 最 完 美 的 家, 每 次 去 我 都 乐 不 思 蜀 后 来 他 出 国, 我 们 断 了 联 系, 两 三 年 没 见 了 好 友 开 门, 睡 眼 惺 忪 : 来 啦 家 的 气 氛 荡 然 无 存, 我 好 像 站 在 冷 漠 凄 清 的 高 级 宾 馆 房 间 朋 友 开 了 听 啤 酒 给 我, 我 向 他 介 绍 罗 婷, 他 嗯 一 声, 不 抬 眼 皮 加 班, 刚 睡

21 吵 你 了 你 爸 妈 呢? 我 妈 住 学 校, 我 爸 跟 新 媳 妇 住 一 块 儿 离 了? 为 什 么? 感 情 不 和 不 可 能 可 能 我 刚 出 国, 俩 人 就 把 手 续 办 了, 说 早 想 离 常 见 他 们? 还 一 块 儿 吃 饭 呢, 跟 以 前 一 样 那 就 好 长 时 间 沉 默 以 前 是 尽 在 不 言 中, 现 在 可 是 搜 肠 刮 肚 没 话 说 罗 婷 乖 乖 儿 在 旁 边 坐 着 这 个 我 能 吃? 他 指 着 饭 盒 问 当 然 太 好 了! 饿 死 了 他 抓 起 四 五 个 毛 豆 一 起 塞 到 嘴 里, 揪 出 毛 豆 皮 保 姆 呢? 辞 了, 就 我 一 人, 还 老 加 班, 没 法 做 饭 要 不 咱 仨 边 看 碟 边 吃? 我 不 太 想 看 碟, 但 一 时 又 找 不 出 什 么 可 聊 的 他 推 开 房 门, 抽 出 盘 片, 放 映, 关 灯, 一 面 墙 亮 起 来, 就 像 神 笔 马 良 在 上 面 画 了 画 儿 无 与 伦 比 的 家 庭 影 院 大 鼻 子 成 龙 在 草 原 被 狮 子 追 击, 穿 着 小 考 拉 裤 头 躲 在 车 后, 在 楼 顶 向 天 高 喊 : 我 是 谁 罗 婷 又 一 次 露 出 痴 迷 的 神 情, 她 忘 情 地 看 着 大 鼻 子 在 银 幕 上 上 窜 下 跳, 随 着 剧 情 唏 嘘 不 已 我 虽 然 看 过, 但 她 那 股 自 然 真 诚 的 投 入 劲 儿 一 下 把 我 拽 了 进 去, 第 二 遍 看 这 部 片 子, 仿 佛 比 第 一 遍 还 吸 引 我, 幽 默 的 地 方 更 幽 默, 因 为 她 在 我 旁 边 止 不 住 地 笑, 那 笑 声 太 有 感 染 力, 让 气 氛 轻 松 不 少 朋 友 吃 完 最 后 一 只 麻 小, 心 满 意 足 地 挨 个 儿 吸 了 遍 手 指, 靠 在 沙 发 上, 喘 口 气 : 舒 坦 那 段 时 间 就 看 成 龙, 从 A 计 划 到 我 是 谁, 是 他 演 的 都 看 这 大 鼻 子 当 了 我 俩 礼 拜 的 精 神 支 柱 以 前 咱 俩 可 是 老 看 经 典 电 影 是 大 师 的 都 看, 看 睡 着 了 醒 了 还 接 着 看 要 说 那 会 儿 还 真 是 有 毅 力, 可 那 阵 儿 一 部 都 不 看 不 下 去, 本 来 就 不 爽, 再 看 夜, 我 就 走 不 动 道 儿 了, 要 接 着 看 个 乱, 基 本 上 就 别 活 了 困 了, 睡 会 儿 他 抱 着 垫 子, 靠 着 沙 发 背, 缩 成 一 团, 马 上 睡 着 过 一 会 儿, 他 挣 扎 着 起 身 : 你 们 接 着 看, 走 的 时 候 帮 我 把 门 带 上, 冰 箱 里 有 饮 料, 我 实 在 挺 不 住 了 他 回 屋 继 续 睡 我 想 就 此 告 别, 但 罗 婷 却 意 犹 未 尽, 她 弯 下 腰, 看 茶 几 下 堆 着 的 盘 片, 成 龙, 好 多 成 龙, 各 式 各 样 的 成 龙 站 在 封 面 上, 威 风 八 面, 憨 态 可 掬 这 是 什 么? 罗 婷 问 成 龙 下 面, 有 几 张 孤 零 零 的 盘 片, 罗 婷 拿 起 一 张 给 我 看 这 张 不 错, 就 是 故 事 太 惨 了 我 搂 过 罗 婷, 看 了 一 眼 她 手 中 的 封 面 说 是 吗? 比 窦 娥 冤 还 惨? 罗 婷 决 心 已 定, 想 比 试 一 下 哪 个 更 惨, 我 只 好 把 碟 放 进 去 音 乐 响 起, 外 国 演 员, 中 文 字 幕, 黑 白 画 面 又 一 个 大 鼻 子 男 人 在 银 幕 上 走 来 走 去, 和 这 个 说 说, 跟 那 个 聊 聊, 还 有 很 多 外 国 人 忙 着 搬 家 罗 婷 认 真 看 了 一 会 儿, 不 大 感 兴 趣, 指 着 那 个 主 角 说 : 刚 才 那 个 大 鼻 子 比 这 个 大 鼻 子 演 得 好, 他 们 说 什 么 我 听 不 懂, 字 幕 也 看 不 过 来 我 睡 会 儿 她 枕 着 我 的 腿, 仰 头 朝 我 笑 了 笑, 睡 了 过 去 银 幕 上, 病 人 朝 护 士 感 激 地 笑 笑, 吃 下 递 过 的 毒 药, 闭 上 眼 睛, 一 片 嘈 杂 声 和 枪 声, 纳 粹 向 去 世 的 病 人 开 枪, 辛 德 勒 站 在 山 顶 看 着 下 面 罗 婷 还 在 梦 乡, 迷 迷 糊 糊 地 问 我 : 外 头 怎 么 了?

22 没 什 么, 我 摸 着 她 的 头 发, 睡 吧 纳 粹 押 解 着 犹 太 人, 一 个 穿 红 衣 服 的 小 姑 娘 趁 士 兵 不 注 意, 溜 进 空 荡 荡 的 楼 房, 她 拉 开 大 门, 向 我 看 一 眼, 闪 身 进 去 我 起 身 走 到 银 幕 面 前, 跨 进 黑 白 世 界, 没 人 注 意 我, 只 有 狗 冲 我 不 停 狂 吠, 我 快 步 溜 进 那 座 空 楼, 走 上 楼 梯, 拉 开 房 门, 床 下 露 出 一 缕 淡 黄 色 的 卷 发, 我 俯 身 把 它 塞 到 里 面 小 女 孩 儿 从 床 下 探 出 头 来, 揪 住 我 的 裤 脚 : 叔 叔? 嗯? 他 们 没 抓 住 我, 对 吧? 没 抓 住 我 后 来 死 了 吗? 我 得 走 了, 你 赶 快 藏 好 我 没 有 地 方 藏, 你 知 道 我 没 地 方 藏, 小 女 孩 儿 把 整 个 身 体 挪 出 来, 紧 紧 抓 住 我, 吻 我, 带 我 走, 求 求 你, 你 不 忍 心 看 我 死, 你 怎 么 忍 心 看 我 死 你 赶 快 藏 好 我 掰 开 她 的 手, 想 把 她 推 到 床 底 下 小 女 孩 儿 松 开 手, 却 紧 紧 勾 住 我 的 脖 子 : 我 不 沉, 我 很 轻, 你 抱 抱 试 试 对 对, 就 这 么 带 我 走, 你 不 忍 心 看 我 死 她 的 尸 体 划 过 我 的 眼 睛 罗 婷 醒 了, 起 身 搂 住 我 的 脖 子, 我 把 她 抱 在 腿 上, 没 压 着 你 吧? 她 问 没, 可 轻 了 我 们 亲 吻 的 时 候, 凄 婉 的 音 乐 传 进 耳 鼓, 冲 散 了 甜 蜜, 罗 婷 从 我 身 上 滑 下, 看 看 四 周 : 颜 色 走 了 颜 色 像 潮 水 一 样 迅 速 地 往 下 退, 淡 黄 色 从 家 具 上 撤 下 来, 被 什 么 东 西 吸 进 墙 角 里 消 失 不 见, 只 剩 惨 白 淡 绿 色 从 墙 纸 上 隐 去, 墙 上 一 片 冰 冷 阴 郁 的 灰 色, 我 身 上 的 黑 衣 服 却 像 吸 收 了 什 么, 黑 得 更 加 浓 重 压 抑 我 们 坐 在 黑 白 世 界 中 罗 婷 飞 快 地 起 身 开 门, 四 下 都 是 墙, 没 有 门, 我 们 只 能 看 着 银 幕 一 群 女 人 惴 惴 不 安 地 走 进 毒 气 浴 室, 女 军 官 平 静 地 锁 上 门, 房 间 里 瞬 间 注 满 尖 叫 罗 婷 抱 着 我, 被 惊 惧 压 得 一 动 不 动, 房 间 和 银 幕 相 通, 成 为 毒 气 浴 室 的 一 部 分 我 们 周 围 挤 满 了 赤 裸 的 女 人, 我 耳 边 到 处 是 她 们 短 促 的 喘 息, 四 周 是 她 们 浸 泡 在 惊 恐 中 的 眼 睛, 她 们 颤 抖 痉 挛 的 身 躯 紧 贴 着 我, 几 秒 钟 后, 我 们 的 神 经 崩 裂 了, 已 经 不 能 控 制 呼 吸 管 道 里 有 声 音, 越 来 越 近, 我 盯 着 屋 顶 透 明 的 液 体 钉 子 一 样 打 在 脸 上, 我 紧 抱 着 罗 婷, 觉 得 脸 被 飞 下 的 利 器 划 破, 我 一 定 满 脸 是 血 罗 婷 仰 起 头, 双 颊 苍 白, 嘴 唇 青 紫, 她 伸 出 僵 了 的 手, 哭 着 擦 掉 我 脸 上 无 色 透 明 的 血, 我 看 着 上 面 的 液 体, 知 道 那 就 是 血, 血 被 他 们 抽 去 了 味 道 和 颜 色, 以 水 的 形 式 洒 下 来, 冰 冷 彻 骨 的 血 喷 洒 在 我 们 身 上, 有 人 痉 挛 着 用 肥 皂 涂 抹 身 体, 有 人 瘫 倒 在 地 上, 水 渐 渐 小 了, 最 后 终 于 变 成 柔 软 的 水 滴, 毫 无 杀 伤 力 地 慢 慢 从 喷 头 上 掉 落, 像 天 上 的 人 默 默 地 哭 受 惊 的 人 们 两 手 交 叉 在 胸 前, 抱 着 精 疲 力 竭 的 自 己 微 微 颤 抖 紧 靠 着 我 的 人 哼 着 欢 乐 颂, 我 扭 过 头 是 个 光 头 姑 娘, 脑 袋 上 只 剩 一 层 参 差 不 齐 的 茸 毛, 牙 齿 还 在 不 停 地 打 颤, 看 上 去 像 个 十 三 四 岁 的 男 孩 儿, 她 想 控 制 身 体, 但 身 体 不 听 她 的, 她 看 看 我, 又 看 看 罗 婷, 送 给 我 们 一 个 颤 抖 的 湿 淋 淋 的 微 笑, 之 后, 就 像 忽 然 绷 断 了 一 根 神 经, 弯 下 腰 去, 倒 不 过 气, 哭 不 出 声, 我 抱 住 她, 罗 婷 抱 着 我 们 女 军 官 打 开 门, 光 亮 和 空 气 涌 进 房 间, 风 吹 在 我 们 身 上, 姑 娘 从 我 怀 里 抬 起 头, 忽 然 紧 紧 抱 着 我 的 脖 子, 久 久 吻 着 我, 她 慢 慢 地 松 开 我, 又 看 着 罗 婷, 轻 轻 亲 她 的 嘴 唇 罗 婷 不 知 所 措 地 站 在 旁 边, 下 意 识 地 抱 紧 我, 姑 娘 羡 慕 地 摸 摸 她 的 长 发

23 , 又 伸 手 摸 着 我 和 罗 婷 的 脸 颊, 她 赤 裸 地 站 在 我 们 面 前, 身 上 挂 着 水 滴, 像 海 中 诞 生 的 维 纳 斯 : 别 忘 了 我 她 说 罗 婷 慌 忙 从 头 上 摘 下 一 枚 别 碎 发 的 发 卡 塞 在 她 手 里, 她 放 在 唇 边 吻 着 : 我 想 马 上 用 它! 她 把 它 藏 在 毛 巾 下, 匆 匆 跑 回 五 十 多 年 前 的 地 狱 里 了 颜 色 潮 水 一 样 涌 进 房 间, 吞 噬 掉 冷 酷 的 黑 白 世 界 我 和 罗 婷 看 着 对 方, 仿 佛 久 别 重 逢, 拥 抱 着 不 动, 我 这 才 觉 得 精 疲 力 竭, 抱 着 她, 又 感 到 一 种 久 违 的 踏 实 温 暖, 我 们 就 这 样 相 拥 着 睡 了 睡 梦 中, 我 被 罗 婷 捅 醒, 她 兴 奋 地 叫 着 : 快 看 你 快 看 你! 屏 幕 上 有 一 只 巨 大 的 胖 乎 乎 的 龙 猫, 肚 皮 朝 天, 呼 噜 呼 噜 睡 得 很 香 甜, 趴 在 它 身 上 的 妹 妹 怎 么 都 叫 不 醒 它 那 不 是 我, 我 嘟 囔, 我 比 它 瘦, 没 毛 儿, 会 说 人 话, 你 一 叫 我 我 就 醒 我 又 睡 过 去, 但 很 快 就 又 被 她 捅 醒, 这 次, 姐 姐 和 妹 妹 抓 住 龙 猫 的 肚 皮, 它 在 音 乐 声 中 旋 转 着 带 她 们 飞 罗 婷 趴 在 我 身 上, 揪 着 我 的 上 衣 : 你 也 带 我 飞 我 们 静 静 地 待 了 一 会 儿, 我 说 : 抓 紧 然 后 猛 地 起 身, 一 下 抱 起 罗 婷, 在 屋 里 疯 狂 地 旋 转, 罗 婷 吓 得 惊 叫, 又 兴 奋 地 直 笑 周 围 清 凉 了, 有 风, 星 星 离 我 们 很 近 我 们 站 在 天 上 想 去 哪 儿? 我 大 声 问 她 哪 儿 都 行 我 把 她 抱 得 更 紧, 还 去 故 宫 吗? 她 摇 摇 头, 想 回 家 看 看 行! 正 好 去 胡 同 把 口 那 院 儿 摘 点 儿 葡 萄 不 能 偷! 不 叫 偷, 拿 两 粒 儿 尝 尝, 可 甜 了 罗 婷 没 再 说 话 飞 是 件 挺 容 易 的 事 儿, 用 不 着 骑 硌 屁 股 的 飞 天 扫 帚, 也 用 不 着 踩 着 湿 乎 乎 的 跟 斗 云, 只 要 身 子 稍 微 前 倾 就 行 我 终 于 能 从 上 面 看 胡 同 口 大 树 上 的 喜 鹊 窝 了, 我 抱 着 她 慢 慢 地 降 下 来, 脚 踏 到 树 梢, 觉 得 自 己 像 古 代 武 学 大 师 树 梢 颤 了 颤, 喜 鹊 醒 了, 歪 头 抬 眼, 警 惕 地 四 下 张 望, 它 向 我 们 大 叫, 声 音 挺 刺 耳, 像 乌 鸦 咱 们 吓 着 它 了, 升 高 点 儿 吧 罗 婷 说 行! 我 于 是 像 超 人 一 样 往 上 升, 然 后 来 个 急 刹 车, 在 半 空 中 停 住, 又 像 游 泳 踩 水 那 样, 腿 一 个 劲 儿 倒 腾 这 样 挺 累 吧? 罗 婷 关 切 地 问 没 事 儿 妈! 一 个 被 妈 妈 抱 着 的 小 男 孩 儿 忽 然 指 着 我 们 大 叫, 快 看! 那 儿 有 个 胖 牛 郎! 他 妈 抬 头 朝 他 手 指 的 方 向 看 了 一 眼, 心 疼 地 说, 烧 成 这 样 了! 再 挺 挺 宝 贝 儿, 咱 这 就 去 医 院 妈 你 快 看 他 还 抱 着 织 女 姐 姐 呐! 跟 谁 学 的 这 孩 子! 母 子 俩 匆 匆 进 了 一 辆 在 路 口 趴 活 儿 的 出 租 车, 男 孩 儿 直 勾 勾 地 看 着 我 们, 伸 手 向 我 们 挥 了 挥, bye-bye 胖 牛 郎 我 向 他 挥 挥 手, 罗 婷 差 点 儿 掉 下 去 我 们 转 身 向 里 飞, 万 籁 俱 寂, 胡 同 睡 熟 了 罗 婷 依 在 我 怀 里, 半 睁 着 眼 陶 醉 地 看 着 一 座 座 院 落, 一 只 手 向 下 搭 着, 抚 摸 院 落 上 方 的 空 气 我 依 稀 看 见 院 儿 里 的 葡 萄 架, 一 串 串 肥 嘟 嘟 的 葡 萄 安 静 地 垂 着, 我 慢 慢 往 下 降, 拿 两 粒 就 走 啊! 罗 婷 低 声 警 告 我 成 葡 萄 藤 蔓 延 到 房 顶 上, 有 几 串 葡 萄 就 躺 在 上 面, 我 们 落 到 瓦 片 上, 房 子 很 结 实, 没 有 发 出 声 响, 我 忽 然 觉 着 别 扭 在 这 儿 待 着 的 怕 只 有 小 偷, 要 被 发 现 还 真 说 不 清 我 们 并 排 坐 着, 葡 萄 就 在 脚 边, 我 身 子 向 旁 边 探, 够 着 了 一 串 忽 然, 罗 婷 身 子 一 直, 手 指 前 方 : 白 雪! 影 子, 古 怪 的 影 子 从 一 座 屋 檐 越 到 另 一 座 屋 檐, 那 边! 罗 婷 指 着, 快 点 儿, 咱 们 跟 过 去 吓 它 一 跳 我 抱 起 罗 婷, 跟 在 那 身 影 后 面, 它 踏 着 立 满 玻 璃 的 院 墙, 跨 过 盖 着 毛 毡 的 屋 顶, 在 斑 驳 的 阴 影 和 幽 暗 的 灯 光 下 幽 灵 般 前 行 四 周 没 有 一 丝 生 气, 只 有 一 片 死 寂 不 是 白 雪 咱 们 走 吧 罗 婷 声 小 了 别 出 声 我 想 看 看 我 紧 跟 着 影 子, 它 不 成 比 例 的 四 肢 飞 快 地 移 动, 不 像 猫, 不 是 人, 好 像 失 魂 落 魄 的 远 古 野 兽, 在 不 属 于 它 的 时 代 流 离 失 所 就 如 同 我 熟 悉 白 天 的 胡 同 一 样, 黑 暗 的 胡 同 是 它 的 领 土, 当 我 离 开 地 面 的 时 候, 本 来 熟 悉 的 地 方 也 变 得 陌 生 路 灯 淡 黄 色 的 光 晕 被 巨 大 的 洋 槐 树 影 遮 住, 黑 影 在 阴 影 的 庇 护 下 定 住 不 动, 又 刹 那 间 闪 进 浓 密 的 树 冠 之 中 啊! 罗 婷 一 声 尖 叫, 双 目 圆 睁, 盯 住 我 身 后, 我 回 身, 乌 鸦 一 样 的 喜 鹊 悄 声 无 息 地 飞 来, 它 瞪 着 我 们, 刀 锋 般 的 翅 膀 狠 狠 刮 过 我 的 脸, 我 慌 忙 扭 过 头, 罗 婷 伸 手 徒 劳 地 驱 赶 着 喜 鹊, 喜 鹊 瞥 了 她 一 眼, 俯 冲 而 下, 融 化 在 无 底 的 黑 暗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