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0 中 正 漢 學 研 究 作 坊 之 後, 則 撰 寫 了 莊 子 九 札 一 書, 對 研 討 會 上 相 關 問 題 進 一 步 展 開 討 論 畢 來 德 這 一 系 列 的 莊 子 研 究, 從 一 種 現 象 學 啓 發 下 的 思 路 出 發, 延 續 其 早 年 中 國 書 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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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 正 漢 學 研 究 2014 年 第 二 期 ( 總 第 二 十 四 期 ) 2014 年 12 月 頁 379~400 國 立 中 正 大 學 中 國 文 學 系 379 無 限 親 近 與 幾 乎 當 下 簡 評 畢 來 德 兩 部 莊 子 研 究 ( 法 ) 樂 唯 (Jean Levi) 著 宋 剛 * 譯 譯 者 弁 言 近 十 餘 年 來, 莊 子 在 歐 洲, 尤 其 是 在 法 語 漢 學 界, 引 起 了 數 量 眾 多 的 研 究 : 瑞 士 日 內 瓦 大 學 榮 休 教 授 Jean-François Billeter( 畢 來 德,1939-) 法 國 國 家 科 研 中 心 (CNRS) 研 究 員 Jean Levi ( 樂 唯,1948-) 巴 黎 第 七 大 學 教 授 François Jullien( 朱 利 安,1951-) 里 昂 高 等 師 範 學 院 教 授 Romain Graziani( 葛 浩 南 1971-) 西 班 牙 巴 斯 克 青 年 哲 學 家 Albert Galvany( 高 梵 寧 1973-), 以 及 筆 者 均 有 相 關 論 述 發 表, 從 整 體 上 看, 無 論 是 作 品 數 量 積 累 還 是 研 究 主 題 開 拓 均 已 初 具 規 模, 形 成 了 一 定 範 圍 內 具 有 相 當 深 廣 度 的 研 究 互 動 局 面 諸 位 論 者 紛 紛 提 出 了 一 些 在 莊 子 及 其 作 品 詮 釋 史 上 頗 有 新 意 的 問 題 意 識, 如 權 力 身 體 言 語 主 體 性 等, 為 理 解 莊 子 這 一 重 要 的 思 想 資 源 開 闢 了 新 的 視 野, 也 呼 喚 出 諸 多 與 迄 今 通 行 的 一 些 解 讀 相 距 頗 遠, 甚 至 截 然 相 反 的 思 考 與 深 化 在 這 一 波 歐 洲 莊 子 研 究 熱 潮 當 中, 畢 來 德 無 疑 是 一 位 具 有 開 拓 意 義 的 標 誌 性 人 物 他 於 一 九 九 二 至 一 九 九 四 年 獲 蔣 經 國 基 金 會 資 助 展 開 莊 子 專 題 研 究, 一 九 九 三 至 一 九 九 六 年 在 瑞 士 亞 洲 研 究 法 國 哲 學 中 國 研 究 等 期 刊 發 表 了 數 篇 譯 註 詮 釋 論 文, 二 〇 〇 〇 年 底 在 法 蘭 西 公 學 發 表 四 場 系 列 講 座, 文 稿 經 整 理 後 於 二 〇 〇 二 出 版 為 莊 子 四 講, 兩 年 後 又 發 表 了 專 著 文 集 莊 子 研 究 二 〇 〇 九 年 應 邀 來 台 參 加 中 研 院 文 哲 所 的 研 討 工 * 法 國 社 會 科 學 高 等 研 究 院 (EHESS) 博 士 候 選 人

2 380 中 正 漢 學 研 究 作 坊 之 後, 則 撰 寫 了 莊 子 九 札 一 書, 對 研 討 會 上 相 關 問 題 進 一 步 展 開 討 論 畢 來 德 這 一 系 列 的 莊 子 研 究, 從 一 種 現 象 學 啓 發 下 的 思 路 出 發, 延 續 其 早 年 中 國 書 法 通 論 對 動 作 的 觀 察, 就 莊 子 中 的 身 體 活 動 機 制 提 出 了 一 種 新 穎 生 動 的 描 寫, 經 過 四 講 研 究 到 九 札, 日 益 朝 向 一 種 他 稱 之 為 主 體 性 範 式 概 念 的 全 面 反 思 畢 來 德 的 莊 子 研 究 在 法 語 知 識 界 引 起 了 相 當 的 反 響, 而 對 漢 學 界 的 後 輩 學 者 更 是 一 種 方 法 上 的 示 範 與 觀 點 上 的 啓 發 誠 如 樂 唯 這 篇 題 為 無 限 親 近 與 幾 乎 當 下 的 評 論 文 章 開 篇 所 言 : 以 後, 再 沒 人 能 繼 續 以 原 來 的 方 式 去 書 寫 和 思 考 莊 子 了 至 少, 在 西 方 漢 學 界 是 的 確 如 此 撰 寫 這 篇 書 評 的 樂 唯 也 是 法 國 漢 學 界 一 位 個 性 突 出 成 果 豐 碩 的 重 要 學 者 他 一 人 身 兼 漢 學 家 翻 譯 家 小 說 家 多 重 身 份, 是 古 代 漢 語 經 典 最 重 要 的 當 代 西 方 譯 者, 迄 今 為 止 譯 作 包 括 商 君 書 三 國 演 義 韓 非 子 孫 子 兵 法 / 孫 臏 兵 法 新 語 莊 子 鶡 冠 子 武 經 七 書 老 子 / 黃 帝 四 經 文 子 鹽 鐵 論 列 子 等, 創 作 有 八 部 小 說, 發 表 了 八 本 文 集 論 著 在 莊 子 研 究 領 域, 他 發 表 了 不 合 時 宜 論 莊 子 (2003) 莊 子 的 小 世 界 (2010) 兩 部 專 著, 以 及 一 部 傳 記 小 說 莊 子 : 大 道 之 師 (2006), 旺 盛 充 沛 的 創 作 能 力 與 刻 苦 勤 奮 的 治 學 精 神 令 人 歎 為 觀 止 樂 唯 的 莊 子 研 究 自 始 便 以 犀 利 大 膽 為 特 徵, 從 他 在 不 合 時 宜 論 莊 子 中 對 謀 殺 渾 沌 和 狙 猴 暴 動 兩 則 寓 言 的 分 析, 刻 意 標 舉 其 政 治 批 判 意 涵 開 始, 到 他 文 筆 新 奇 ( 畢 來 德 語 ) 的 莊 子 全 譯, 和 天 馬 行 空 書 寫 莊 子 七 生 的 小 說 虛 構, 再 到 小 世 界 中 對 莊 子 一 書 所 有 人 物 考 據 分 析 的 長 篇 論 證, 他 的 方 法 充 分 結 合 了 神 話 分 析 思 想 史 研 究 以 及 文 學 創 作 多 種 手 段, 構 組 了 一 種 可 說 是 三 維 立 體 的 莊 子 研 究 所 以 他 們 如 何 看 待 對 方 的 研 究 便 是 一 件 值 得 關 注 的 事 了 事 實 上, 畢 來 德 與 樂 唯 兩 人, 無 疑 是 今 日 法 語 漢 學 界 在 中 國 古 代 思 想 史 研 究 上 最 為 旗 鼓 相 當 的 兩 位 論 友 了, 而 他 們 也 的 確 就 兩 人 近 年 來 各 自 發 表 的 一 系 列 莊 子 研 究 展 開 過 多 次 精 彩 的 討 論 此 次 譯 出 的 樂 唯 書 評 只 是 其 中 開 頭 的 一 部 分 ( 最 初 發 表 於 2004 年 中 國 研 究 第 二 十 三 期 ), 不 過 他 們 彼 此 學 術 主 張 的 異 同 思 想 性 格 的 分 合 已 經 頗 為 直 觀 地 體 現 了 出 來 畢 來 德 抱 持 著 對 哲 學 思 考 的 關 注 與 執 著, 而 樂 唯 則 展 現 了 對 歷 史 政 治 的 敏 銳 與 透 徹, 他 們 關 注 的 重 點 因 此 是 有 差 異 的 樂 唯 率 性 的 隱 士 心 態 與 畢 來 德 克 制 的 長 者 氣 質, 也 使 他 們 的 研 究 呈 現 出 頗 為 不 同 的 風 格 畢 來 德 關 注 政 治 哲 學 在 中 國 文 化 歷 史 中 的 巨 大 作 用, 應 該 說 是 在 他 近 年 論 述 中 才 日 益 重 要 突 出 的 面 向, 而 樂 唯 的 社 會 學 敏 感 則 使 他 自 始 便 是 以 此 作 為 切 入 中 國 研 究 的 基 本 視 角 閱 讀 畢 來 德 的 莊 子 研 究 作 品, 樂 唯 的 觀 察 指 出 了 畢 來 德 對 文 本 思 想 意 義 採 取 的 選 擇 性 建 構, 而 與 此 相 對 應 的, 樂 唯 身 上 的 文 學 家 小 說 家 卻 使 他 對 文 本 的 風 格 質 性 問 題 要

3 無 限 親 近 與 幾 乎 當 下 簡 評 畢 來 德 兩 部 莊 子 研 究 381 看 重 許 多, 因 此 與 畢 來 德 對 概 念 論 證 抱 持 的 信 任 態 度 不 同, 樂 唯 更 努 力 還 原 經 驗 曖 昧 模 糊 之 複 雜 性 所 以, 畢 來 德 的 嚴 謹 在 樂 唯 看 來 恐 怕 難 免 有 失 拘 謹, 而 樂 唯 的 放 逸 作 風 在 畢 來 德 看 來 則 可 能 是 不 無 放 縱 但 是, 他 們 的 莊 子 研 究, 無 論 是 樂 唯 揭 示 的 文 學 政 治, 還 是 畢 來 德 提 點 的 經 驗 現 象 學, 都 賦 予 了 莊 子 文 本 高 度 的 當 代 意 義, 而 兩 人 近 年 來 在 相 關 討 論 中 所 提 出 的, 關 於 中 國 政 治 文 化 中 權 力 超 越 性 結 構 的 論 述, 更 是 值 得 中 文 世 界 注 意 歐 洲 當 代 莊 子 研 究 群 所 做 的 工 作, 因 為 理 論 情 境 讀 者 預 期 以 及 學 術 源 流 的 特 性, 在 問 題 意 識 論 述 策 略 上 呈 現 的 一 些 獨 特 取 徑, 其 實 已 經 引 起 了 中 文 學 界 一 些 同 仁 的 注 意 尤 其 是 在 中 央 研 究 院 中 國 文 哲 所 何 乏 筆 (Fabian Heubel) 研 究 員 國 立 中 正 大 學 賴 錫 * 三 教 授 等 人 長 期 的 推 動 之 下, 臺 灣 同 仁 積 極 籌 組 舉 辦 了 多 場 專 題 工 作 坊 及 討 論 會, 就 這 些 研 究 以 及 由 此 延 伸 發 展 的 諸 多 議 題 展 開 了 細 緻 的 檢 視 與 分 析, 並 嘗 試 從 跨 文 化 批 判 思 維 的 角 度, 在 理 論 層 次 上 提 出 反 思 而 過 去 幾 年 開 展 的 交 流 當 中, 臺 法 莊 學 之 間, 許 多 問 題 意 識 理 論 旨 趣 分 析 進 路, 都 已 顯 示 出 了 彼 此 學 術 對 話 潛 在 的 開 放 活 力, 有 必 要 進 一 步 落 實 為 更 深 入 更 對 焦 的 文 本 書 寫 與 交 流 鑒 於 目 前 主 要 還 只 有 畢 來 德 的 部 分 研 究 有 了 中 文 譯 本, 筆 者 計 劃 逐 步 譯 寫 其 他 研 究 者 的 作 品, 希 望 更 多 同 仁 能 直 接 閱 讀 到 相 關 論 述, 一 同 實 踐 共 同 期 許 的 對 經 典 的 活 化 和 對 當 代 的 回 應 * 2007 身 體 動 物 性 與 自 我 技 術 : 法 語 莊 子 研 究 工 作 坊,2009 若 莊 子 說 法 語 : 畢 來 德 莊 子 研 究 工 作 坊, 2010 莊 子 研 究 與 跨 文 化 批 判 工 作 坊,2011 埔 里 莊 子 九 札 回 應 討 論 會,2012 正 言 若 反 與 庖 丁 解 牛 : 跨 文 化 哲 學 視 域 下 的 道 家 研 究 工 作 坊, 2013 莊 子 與 氣 的 哲 學 工 作 坊 參 見 自 我 技 術 與 生 命 機 制 : 法 語 莊 子 研 究 專 輯, 中 國 文 哲 研 究 通 訊 ( 第 18 卷 第 4 期,2008 年 12 月 ), 畢 來 德 與 跨 文 化 視 野 中 的 莊 子 研 究 專 輯 ( 上 / 下 ) 中 國 文 哲 研 究 通 訊 ( 第 22 卷 第 3 期 / 第 4 期,20 12 年 9 月 /12 月 ), 以 及 相 關 研 究 的 兩 卷 本 總 集 : 若 莊 子 說 法 語 跨 文 化 動 態 中 的 莊 子 ( 暫 名 ), 臺 大 出 版 中 心,2015 年 即 出

4 382 中 正 漢 學 研 究 譯 文 莊 子 四 講 (Leçons sur Tchouang-tseu 1 ) 收 錄 了 畢 來 德 (Jean-François Billeter)2000 年 秋 天 在 法 蘭 西 公 學 (Collège de France) 所 作 的 四 場 演 講 ; 畢 來 德 對 自 己 過 去 十 年 的 莊 子 研 究 做 了 一 次 總 結, 筆 者 去 聽 了 現 場, 當 時 是 其 表 達 之 流 暢 論 述 之 清 晰 令 人 嘆 為 觀 止 但 是 等 讀 到 書 面 謄 清 後 的 文 本, 我 們 才 真 正 能 把 握 其 思 考 整 體 上 的 運 動, 進 而 意 識 到 其 方 法 的 新 穎 之 處 : 在 四 講 之 後, 再 沒 人 能 繼 續 以 原 來 的 方 式 去 書 寫 和 思 考 莊 子 了 畢 來 德 在 絲 毫 不 以 晚 近 一 些 考 古 發 現 為 意 的 情 況 下, 努 力 嘗 試 顛 轉 基 本 視 野, 力 求 將 莊 子 從 神 秘 思 想 的 桎 梏 中 解 放 出 來, 把 它 回 還 給 其 本 來 的 哲 學 願 景 畢 來 德 提 出 了 一 個 雙 重 假 設 ; 一 是 莊 子 作 為 一 位 名 符 其 實 的 哲 人, 思 考 的 對 象 是 他 自 己 的 經 驗 ; 二 是 莊 子 就 像 維 根 斯 坦 一 樣, 認 為 描 述 是 哲 學 問 題 唯 一 適 切 的 解 決 辦 法 於 是, 畢 來 德 邀 請 我 們 進 入 被 他 稱 作 為 無 限 親 近 幾 乎 當 下 (infiniment proche et presque immédiat) 的 奇 妙 空 間 悠 遊 一 番 旅 程 分 四 段 進 行 : 事 物 之 運 作 活 動 機 制 讚 頌 渾 沌 一 種 主 體 範 式, 其 分 析 清 晰 明 白 有 條 不 紊, 從 最 簡 單 的 現 象 上 昇 到 複 雜 的 現 象, 大 筆 揮 灑 描 摹 了 他 所 定 義 的 一 種 主 體 基 礎 物 理 學 首 先, 畢 來 德 借 助 三 則 著 名 的 寓 言 對 話 ( 庖 丁 與 文 惠 君 輪 扁 與 桓 公 孔 子 與 呂 梁 遊 水 丈 夫 ), 透 過 人 物 對 自 己 技 藝 的 說 明, 指 出 莊 子 在 所 有 這 些 情 境 當 中, 關 注 的 乃 是 在 我 們 有 意 識 的 活 動 為 人 熟 知 的 基 底 中, 實 際 運 作 的 物 理 與 心 理 機 制 西 方 哲 學 關 注 思 想 的 運 作, 而 莊 子 留 意 的 卻 是 對 動 作 的 掌 握 及 其 蘊 涵 的 那 一 類 知 識 在 意 識 的 智 性 之 外, 還 存 在 著 一 種 身 體 的 智 性 這 迫 使 我 們 必 須 全 盤 檢 討 我 們 對 人 這 一 個 體 的 構 想, 必 須 以 自 身 性 的 身 體 概 念 (corps propre) 來 取 代 客 體 性 的 身 體 概 念 (corps objet) 第 二 章 討 論 了 事 物 之 運 作 的 一 種 特 殊 情 境 : 就 是 當 活 動 的 節 奏 或 是 性 質 出 現 某 種 改 變, 或 以 畢 來 德 的 概 念 來 講, 在 活 動 中 發 生 了 機 制 轉 換 的 時 候 畢 來 德 在 莊 子 那 裏 發 現 有 兩 大 活 動 序 列, 一 個 是 低 階 的, 被 打 上 了 意 向 性 的 烙 印, 另 一 個 高 階 的, 意 味 著 對 自 身 性 身 體 能 力 的 動 員 能 達 到 某 種 省 力 的 效 果 ; 這 便 是 莊 子 稱 之 為 人 和 天 的 一 組 對 立 概 念, 這 組 概 念 只 是 部 分 地 重 疊 傳 統 上 所 謂 習 得 與 天 生 的 差 異, 因 為 它 們 指 的 其 實 是 行 動 的 兩 種 形 式, 一 種 是 必 然 而 自 發 的, 另 一 種 是 意 向 性 而 有 心 的 自 發 的 行 為 高 1 Leçons sur Tchouang-tseu, Paris : Allia, 2002, 148 p., et Études sur Tchouang-tseu, Paris: Allia, 2004,291p.

5 無 限 親 近 與 幾 乎 當 下 簡 評 畢 來 德 兩 部 莊 子 研 究 383 於 意 向 的 行 為, 因 為 它 動 員 了 我 們 全 部 的 能 力, 自 然 地 依 從 環 境 與 情 勢 的 要 求, 所 以 能 避 開 知 性 會 犯 的 錯 誤, 因 為 知 性 受 限 於 各 種 不 確 定 的 猜 測, 被 各 式 各 樣 的 偏 見 所 束 縛 天 的 機 制 不 僅 使 身 體 能 夠 智 慧 地 控 制 自 己 的 功 能, 而 且, 在 把 意 識 從 它 習 常 的 任 務 中 解 放 出 來 以 後, 也 使 意 識 有 了 可 能 轉 化 為 對 事 物 之 運 作 的 觀 察 者 ; 這 樣 便 進 入 了 一 種 特 殊 形 式 的 活 動, 極 具 創 造 力, 可 形 容 為 通 靈 性 的 觀, 而 莊 子 常 常 冠 之 以 富 有 詩 意 的 遊 的 概 念 這 當 中 沒 有 任 何 的 冥 契 神 祕 主 義, 只 有 一 種 我 們 可 以 自 由 重 覆 的 經 驗, 只 要 我 們 肯 下 工 夫 第 三 章 延 續 第 二 章, 做 了 進 一 步 的 說 明 ; 目 的 是 要 更 好 地 掌 握 這 種 讓 意 識 能 夠 虛 化 的 活 動 狀 態 有 哪 些 特 徵 這 種 對 意 向 性 意 識 的 排 除, 莊 子 也 稱 之 為 忘 畢 來 德 試 圖 通 過 幾 則 典 型 的 寓 言 對 話, 來 確 定 其 形 態, 剖 析 其 方 式 他 從 中 釐 析 出 一 個 共 同 主 題 讚 頌 渾 沌, 還 發 現 其 中 並 沒 有 任 何 對 冥 契 神 秘 體 驗 的 感 嘆, 而 依 舊 只 是 對 活 動 的 一 種 特 別 精 微 而 純 粹 的 階 段 的 描 寫 在 這 一 機 制 當 中, 意 識 能 見 證 到 自 身 性 身 體 處 於 靜 止 時 內 在 的 活 動 : 任 隨 一 個 平 靜 下 來 的 身 體 知 覺 來 帶 動 自 身 ( 莊 子 四 講 法 文 版 第 95 頁, 中 華 版 第 83 頁 ), 這 種 知 覺 不 是 一 次 智 識 行 動 的 結 果, 而 是 自 身 性 身 體 的 自 我 知 覺 ; 它 是 我 們 的 活 動 在 其 當 下 性 中 為 自 己 感 知 在 這 些 呈 現 為 虛 構 故 事 的 場 景 裏, 我 們 碰 觸 到 的 是 經 驗 的 基 本 素 材, 是 無 限 簡 單 神 秘 感 的 錯 覺 是 因 為, 在 這 種 忘 的 狀 態 下, 可 供 意 識 觀 看 的 正 是 虛 空 ; 但 那 是 一 種 活 性 的 虛 空 正 是 它 構 成 了 我 們 的 主 體 性 的 基 質 最 後, 在 書 的 結 論 部 分, 畢 來 德 對 自 己 的 發 現 做 一 個 小 結, 打 開 了 一 些 新 的 視 野 他 讓 人 看 到, 不 帶 任 何 成 見 去 閱 讀 莊 子, 有 助 於 形 成 一 種 全 新 的 充 滿 啟 發 性 的 對 身 體 的 理 解, 能 夠 提 供 一 種 不 同 於 精 神 智 識 / 物 性 身 體 這 組 對 立 觀 念 的 理 論, 因 為 存 在 的 不 是 兩 個 分 別 的 實 體, 而 是 單 一 的 一 個 活 動, 是 我 們 所 擁 有 的 或 是 支 配 我 們 的, 所 有 已 知 或 未 知 的 官 能 潛 力 之 總 和 這 樣 一 個 動 態 變 化 中 的 交 會 點 這 種 知 識, 就 像 尼 采 所 言, 剔 除 了 一 種 對 身 體 的 錯 誤 詮 釋 所 產 生 的 偏 見, 讓 人 可 以 更 好 地 使 用 我 們 的 能 力, 與 他 人 以 及 環 境 的 關 係 也 會 更 為 和 諧, 因 為 它 更 符 合 我 們 自 身 最 後, 畢 來 德 的 解 讀 與 通 行 註 釋 之 間 的 落 差 為 批 判 地 回 歸 傳 統 提 供 了 線 索, 對 於 莊 子 這 樣 一 位 非 宇 宙 論 的 思 想 家 被 歸 到 道 家 的 誤 解, 畢 來 德 試 圖 釐 清 這 一 歪 曲 的 意 義 畢 來 德 的 第 二 本 莊 子 研 究 著 作, 晚 四 講 一 年 在 同 一 家 出 版 社 出 版, 大 部 分 內 容 是 畢 來 德 長 期 以 來 先 後 發 表 過 的 莊 子 研 究 文 章 不 過 這 部 文 集 中, 他 卻 是 在 繼 續 他 在 四 講 當 中 展 開 的 思 考, 因 為 各 篇 文 章 都 已 經 過 改 寫 重 組, 以 期 構 成 一 部 延 續 四 講 的 專 著 依 照 笛 卡 爾 的 古 老 妙 方, 全 書 由 淺 入 深, 以 中 國 古 文 作 品 當 中 最 驚 人 亦 最 紮 實 的 一 篇 文 字 莊 子 齊 物 論 的 譯 寫 評 註 作 結 後 半 部 分 篇 幅 可 觀 的 附 錄, 為 理 解 畢 來 德 的 思 路 提 供 了 鑰 匙, 對 正 文 當 中 一 些 簡 略 帶 過 的 問 題 也 作 了 補 充

6 384 中 正 漢 學 研 究 全 書 開 篇 為 莊 子 當 中 七 則 對 話 的 譯 釋, 畢 來 德 認 為 這 些 散 見 於 莊 書 的 文 字 都 有 一 個 共 同 的 主 題 在 他 看 來, 所 有 這 些 對 話 都 描 繪 了 一 個 人 物 掌 權 者 在 經 過 一 次 面 談 或 在 面 對 某 個 啟 發 性 的 場 景 時, 所 發 生 的 皈 依 或 是 轉 化 畢 來 德 提 出 的 觀 點 是, 所 有 這 些 對 話 都 應 該 借 鏡 催 眠 活 動 ( 至 少 是 Erickson 實 施 的 那 種 催 眠 術 ) 來 加 以 理 解 第 二 章 對 第 一 章 作 了 進 一 步 的 補 充 ; 提 供 了 這 一 原 則 在 政 治 這 一 特 殊 場 域, 或 者 更 確 切 地 說, 是 在 宰 制 關 係 當 中 實 施 的 案 例 畢 來 德 指 明 了 莊 子 當 中 是 怎 樣 具 有 一 種 對 權 力 對 絕 對 君 權 專 制 下 的 社 會 激 烈 的 批 判 透 過 畢 來 德 分 析 的 一 系 列 莊 子 文 本, 逐 漸 勾 勒 出 了 一 種 平 等 與 自 由 的 觀 念, 既 不 同 於 希 臘 也 不 同 於 基 督 教 傳 統 這 種 平 等 的 基 礎 在 於, 只 有 在 交 流 與 互 動 當 中, 也 就 是 說 在 相 互 的 改 變 當 中, 才 會 有 真 正 的 社 會 關 係 與 合 作 ; 而 自 由, 則 預 設 了 對 意 向 性 的 摒 除, 因 為 意 向 性 為 意 志 提 供 了 支 點, 而 意 志 則 是 宰 制 與 異 化 的 原 因 所 在 對 他 人 的 願 力 產 生 抑 制 作 用 的 行 動, 要 求 人 首 先 要 在 自 身 做 到 一 種 非 意 向 性 的 行 動 由 於 行 動 的 互 動 性 法 則, 任 何 一 個 意 向 活 動, 只 可 能 有 一 個 同 樣 性 質 的 運 動 來 回 應 這 種 形 式 的 說 服 跟 催 眠 過 程 很 相 似, 在 催 眠 當 中, 治 療 者 就 是 通 過 向 對 方 展 開 一 個 完 全 開 放 的 主 體, 來 影 響 他 的 意 識 的 «La mission de Yanhui» 顏 回 的 使 命 是 莊 子 人 間 世 開 篇 孔 顏 對 話 的 翻 譯 與 評 註 面 對 顏 回 準 備 前 往 暴 戾 的 衛 君 朝 中, 孔 子 給 他 建 議, 向 他 解 釋 心 齋 的 工 夫, 這 一 工 夫 將 會 讓 他 能 夠 對 付 暴 君, 也 就 是 說 消 解 掉 君 主 身 上 的 權 力 意 志 畢 來 德 對 這 一 段 落 的 詮 釋 非 常 獨 特 他 認 為 心 齋 是 對 行 動 的 一 種 準 備 ; 而 且 更 特 別 的 是 他 把 這 三 章 中 研 究 的 行 動 模 式 與 聖 保 羅 所 講 的 皈 依 ( conversion) 聯 繫 起 來 解 讀 «Arrêt vision langage» 止 觀 言 一 文, 通 過 翻 譯 評 點 莊 子 齊 物 論 的 前 三 分 之 一 段 落, 討 論 了 意 向 性 智 識 的 區 隔 功 能 的 問 題 (fonction discriminatrice de l intelligence intentionnelle) 及 其 與 言 語 範 疇 的 關 係 畢 來 德 認 為 齊 物 論 有 著 一 個 嚴 謹 的 論 述 結 構, 是 圍 繞 著 開 篇 南 伯 子 綦 身 處 一 種 空 無 或 忘 我 狀 態 中 的 靜 觀 陳 述 來 組 織 的 這 一 靜 止 狀 態 使 他 領 悟 了 區 隔 思 維 如 何 把 言 語 生 造 的 範 疇 強 加 於 現 實, 因 而 遮 蔽 了 現 實 的 變 態 的 操 作 機 制 透 過 南 伯 子 綦 靜 觀 景 象, 還 有 莊 子 自 己 接 下 來 的 現 身 說 法, 莊 子 是 要 批 判 論 述 在 實 際 生 活 的 整 體 實 質 當 中 所 推 行 的 區 隔 一 切 評 斷, 因 為 它 是 評 斷, 所 以 都 是 一 種 主 體 性 在 現 實 當 中 進 行 的 一 種 武 斷 的 切 割 的 表 現, 從 而 使 我 們 對 現 實 的 把 握 就 只 是 我 們 自 己 放 置 其 中 的 東 西 但 是 莊 子 並 不 是 就 此 否 定 了 言 語, 他 只 是 要 求 人 不 要 被 言 語 範 疇 蒙 蔽 言 語 還 是 人 相 互 溝 通 唯 一 的 工 具, 可 以 幫 助 實 現 前 面 各 章 研 究 過 的 救 贖 行 為 所 以 聖 智 之 人 與 言 語 保 持 著 一 種 適 當 的 關 係, 他 以 言 語 為 其 行 動 的 工 具, 但 不 會 迷 惑 於 詞 彙 的 榮 光 言 語 在 某 些 情 境 下, 若 是 以 具 體 適 當 而 有 效 的 方 式 被 使 用, 那 它 也 可 以 像 輪 扁 剟 輪 一 鎚 定 形 的

7 無 限 親 近 與 幾 乎 當 下 簡 評 畢 來 德 兩 部 莊 子 研 究 385 動 作 或 是 庖 丁 解 牛 的 運 動 一 樣 地 富 有 價 值 畢 來 德 與 通 常 那 種 認 定 莊 子 是 反 對 言 語 的 觀 點 是 背 道 而 馳 的 : 莊 子 當 然 對 言 語 是 懷 有 戒 心 的 但 他 還 是 認 為 它 是 我 們 最 珍 貴 的 一 種 資 源 如 果 說 沒 有 所 謂 的 物 自 身, 如 果 說 有 物 都 只 是 言 語 有 所 謂 物, 那 麼 言 語 的 功 能 也 就 至 關 重 大 了 : 我 們 要 彼 此 相 處 合 作 所 必 需 的 那 種 貌 似 有 組 織 的 現 實 模 樣, 就 是 它 所 創 造 的 ( 第 155 頁 ) 在 附 錄 當 中, 孔 子 之 謎 就 莊 子 與 孔 子 之 間 弔 詭 的 聯 繫 做 了 解 說, 也 讓 畢 來 德 有 機 會 對 莊 子 當 中 言 語 的 功 能 做 了 補 充 ; 譯 介 司 馬 遷 史 記 日 者 列 傳 的 巫 師 是 關 於 後 世 造 成 了 莊 子 真 正 意 義 完 全 被 扭 曲 的, 畢 來 德 所 謂 的 帝 國 意 識 型 態 之 形 成 過 程 的 一 份 材 料 ; 雉 雞 與 近 看 翻 譯 對 古 漢 語 譯 者 所 面 臨 的 困 境 與 常 犯 的 錯 誤 做 了 反 省, 並 提 出 了 翻 譯 方 法 的 一 些 準 則 ; 關 於 催 眠 為 理 解 全 書 的 前 三 章 給 了 一 些 更 多 的 提 示 ; 同 樣 笛 卡 爾 的 我 思 這 則 札 記 為 第 四 章 的 靜 觀 現 象 打 開 了 一 些 比 較 視 野 ; 最 後 是 一 系 列 的 短 誌 或 註 記, 就 莊 子 一 書 及 其 詮 釋 做 了 一 些 考 據 和 歷 史 學 上 的 補 充 說 明 我 這 樣 描 述 畢 來 德 的 兩 部 作 品 其 實 並 不 能 真 正 反 映 它 們 的 內 容 ; 他 這 些 對 莊 子 的 研 究 真 正 的 意 義 不 在 這 裡 其 新 穎 在 於 把 莊 子 從 其 通 常 的 框 架 中 拉 出 來, 憑 藉 視 野 的 移 動 改 變 對 它 的 觀 察, 從 而 實 現 了 一 種 范 式 的 轉 換 可 能 會 讓 人 驚 訝 的 是, 畢 來 德 對 他 翻 譯 的 段 落 所 做 的 評 述 其 實 很 少 其 核 心 的 工 作 可 以 說 是 在 上 游 完 成 的, 就 在 翻 譯 的 過 程 中, 經 過 他 細 緻 的 打 磨, 使 他 認 為 最 有 意 義 的 點 能 夠 直 接 彰 顯 出 來 詮 釋 已 經 包 含 在 從 中 文 到 法 文 的 過 渡 當 中, 他 甚 至 開 篇 沒 幾 頁 便 鄭 重 宣 告 : 這 裡 我 得 補 充 一 點 : 我 的 研 究, 假 如 不 是 始 于 翻 譯, 而 且 一 直 把 翻 譯 列 為 最 終 目 的, 就 不 會 是 它 今 天 的 這 個 樣 子 因 為 沒 有 任 何 研 究 方 法, 任 何 學 術 規 範 會 像 翻 譯 那 樣 迫 使 我 們 如 此 全 面 審 慎 地 考 量 一 份 文 本 的 所 有 特 點, 包 括 它 的 架 構 節 奏 語 氣 等 等 這 些 也 都 一 同 決 定 文 本 的 意 義 我 甚 至 認 為, 一 種 不 曾 經 歷 翻 譯 之 考 驗 的 詮 釋, 必 然 是 主 觀 而 片 面 的 ( 四 講, 法 文 版 第 11 頁, 中 華 版 第 3 頁 ) 此 外, 他 對 莊 子 的 釐 析 過 程 還 體 現 在 原 作 在 轉 入 法 語 時 所 發 生 的 嬗 變 莊 子 素 以 風 格 詭 異 文 筆 炫 麗 著 稱, 他 使 用 的 語 言 晦 奧 如 咒 而 相 反 畢 來 德 的 法 語 文 本 卻 以 清 澈 流 暢 見 長 畢 來 德 自 己 對 此 也 很 清 楚 他 在 莊 子 研 究 當 中 提 醒 讀 者 說 :

8 386 中 正 漢 學 研 究 在 此 我 只 想 提 請 讀 者 注 意 一 個 弔 詭 的 事 實 下 面 將 要 讀 到 的 譯 本 對 讀 者 來 說 是 以 一 種 親 切 熟 悉 的 語 言 寫 成 的, 而 原 文 對 於 今 天 的 中 國 人 來 說 卻 往 往 頗 為 艱 深, 甚 至 非 常 晦 澀, 就 連 對 慣 於 閱 讀 古 代 作 品 人 來 說 也 不 例 外 法 語 表 達, 相 比 之 下, 格 外 清 晰, 因 為 原 作 用 語 和 風 格 的 難 點 在 翻 譯 時 都 已 被 抹 平, 也 因 為 我 必 須 對 晦 澀 的 段 落 加 以 詮 釋 之 後 才 有 辦 法 翻 譯, 這 樣 一 來 在 很 大 程 度 上 就 使 晦 澀 感 消 失 了 我 的 翻 譯 讓 莊 子 變 成 了 他 在 中 文 讀 者 那 裡 所 不 是 的 一 個 當 代 人 ( 法 文 版 第 9-10 頁 ) 因 此 註 釋 也 就 包 含 在 翻 譯 的 過 程 中 了, 而 且 是 在 雙 重 意 義 上 如 此, 首 先 從 本 質 原 則 上 講, 翻 譯 就 是 要 闡 明 譯 者 對 原 文 的 解 讀, 其 次 也 是 因 為 譯 者 認 定 的 立 場, 就 在 於 要 讓 自 己 的 解 讀 工 作 變 得 明 晰 為 人 感 知, 所 以 就 要 在 法 文 版 的 文 字 當 中 納 入 他 的 文 本 分 析 工 作, 而 他 的 觀 點 正 是 這 一 工 作 的 成 果 其 實, 還 有 另 一 個 立 場 的 可 能 只 是 畢 來 德 似 乎 並 未 予 以 考 量, 因 為 對 他 來 說, 那 絕 對 是 不 可 取 的, 就 是 回 歸 原 文 的 晦 澀, 讓 法 語 讀 者 也 能 感 知 原 典 在 中 國 讀 者 身 上 所 產 生 的 效 應 ; 我 們 會 有 機 會 詳 細 討 論 這 一 點 註 解 或 詮 釋, 在 第 二 個 層 次 上 講, 是 在 對 段 落 的 取 捨 和 編 排 中 畢 來 德 擁 有 一 種 高 明 的 拼 貼 藝 術, 應 該 是 來 自 他 浸 淫 超 現 實 主 義 的 淵 源 ; 他 所 選 擇 的 不 同 段 落 組 合 很 是 精 彩 常 常, 那 些 段 落 的 意 義 會 僅 僅 因 為 被 彼 此 並 列 而 明 晰 起 來 然 而, 不 止 如 此, 這 兩 部 作 品 更 因 為 彼 此 的 親 近 而 更 是 別 有 價 值 畢 來 德 是 一 位 比 較 高 手 他 有 種 擅 於 構 組 奇 異 對 比 的 天 賦, 而 這 些 對 比 一 經 他 建 立 卻 又 顯 得 是 再 自 然 不 過 了 他 的 比 較 研 究, 從 歐 洲 文 化 底 蘊 中 汲 取 的 作 品 出 發, 手 法 精 熟 收 放 自 如, 自 然 有 助 於 將 莊 子 抽 離 其 原 生 情 境, 透 過 學 者 讓 它 與 來 自 不 同 天 際 的 其 他 文 本 也 包 括 繪 畫, 還 有 音 樂 作 品 展 開 的 對 話, 賦 予 了 它 全 部 的 哲 學 力 量, 而 同 時 也 反 過 來, 向 這 些 作 品 投 射 去 一 道 新 的 光 線, 就 彷 彿 一 些 散 亂 的 小 東 西 小 玩 意 放 到 一 個 收 藏 家 的 多 寶 閣 上 會 突 然 閃 光 出 彩 一 樣 就 我 所 知, 同 樣 有 這 麼 一 手 移 花 接 木 高 招 的 恐 怕 就 只 有 Claude Lévi-Strauss 為 了 說 清 楚 我 的 意 思, 我 想 舉 一 兩 個 例 子 畢 來 德 在 分 析 顏 回 那 段 著 名 的 坐 忘 時, 讀 者 理 所 當 然 會 以 為 他 要 把 莊 子 所 提 的 這 種 工 夫 與 一 種 很 接 近 的 冥 想 練 習 靜 坐 聯 繫 起 來 儒 家 很 早 就 有 此 提 法, 荀 子 在 公 元 前 四 世 紀 末 便 已 推 舉 之, 而 後 世 新 儒 更 是 趨 之 若 鶩, 所 以 畢 來 德 大 可 以 藉 此 說 明 自 己 的 觀 點 我 自 己 很 可 能 就 會 這 麼 做 畢 來 德 完 全 瞭 解 相 關 研 究 2, 但 卻 絕 口 不 提, 而 是 選 擇 引 述 Henri Michaux 為 佐 證, 既 彰 顯 了 莊 子 文 本 生 動 2 關 於 靜 坐, 請 參 閱 Jacques Gernet 謝 和 耐, «Techniques de recueillement, religion et philosophie», 靜 思 技 術, 宗 教 與 哲 學, 收 錄 於 L Intelligence de la Chine 中 國 的 智 慧, Paris : Gallimard, 法 文 版 第 頁

9 無 限 親 近 與 幾 乎 當 下 簡 評 畢 來 德 兩 部 莊 子 研 究 387 的 起 伏, 也 讓 詩 人 的 觀 察 呈 現 出 全 新 的 面 貌 同 樣, 為 了 讓 我 們 真 切 感 受 到 活 動 機 制 轉 換 的 重 要 性, 他 把 活 動 機 制 聯 繫 到 Kleist 在 兩 則 短 篇 小 說 中, 對 自 發 行 動 的 效 能 所 做 的 思 考 ( 法 文 版 第 61 頁, 中 文 版 第 52 頁 ), 於 是 也 給 了 它 們 一 種 普 遍 的 意 義 而 莊 子 當 中, 那 些 講 述 某 位 權 貴 在 與 一 位 智 者 交 談 之 後, 發 生 了 一 場 內 在 革 命 的 寓 言 對 話, 不 是 像 通 常 會 發 生 的 那 樣, 放 回 到 中 國 辯 說 修 辭 的 大 背 景 中 去 討 論, 而 是 與 Erickson 的 催 眠 理 論 聯 繫 起 來, 這 當 然 就 造 成 了 一 種 驚 人 的 效 果 ; 我 們 還 可 以 舉 畢 來 德 在 莊 子 所 說 的 必 然 而 高 效 的 行 為, 與 借 鑑 自 Alain Badiou 事 件 ( évènement) 範 疇 當 中 所 謂 聖 恩 臨 顯 (grâce) 現 象 之 間, 拉 出 的 大 膽 對 比 這 些 連 接 這 些 比 較 這 些 表 面 上 分 散 的 現 象 與 事 實 的 並 列 比 對, 遠 非 止 於 某 種 可 有 可 無, 點 綴 功 能 的 角 色, 而 是 切 入 了 一 種 整 體 的 策 略, 目 的 就 是 要 像 莊 子 中 的 聖 人 那 樣, 承 認 差 異 的 同 一 性 畢 來 德 選 擇 了 這 樣 的 表 達 方 式, 而 不 是 像 他 眾 多 的 同 行 那 樣, 一 心 只 想 彰 顯 同 一 性 的 差 異 ( 在 這 一 點 上, 這 些 人 就 如 同 莊 子 寓 言 當 中, 那 些 看 不 到 三 加 四 跟 四 加 三 其 實 是 一 回 事 的 猴 子 一 樣 ), 而 這 樣 做, 畢 來 德 是 要 揭 示 莊 子 描 述 的 經 驗 中 普 世 的 基 底, 從 而 印 證 其 真 實 性 憑 著 這 些 既 是 風 格 亦 是 邏 輯 上 的 手 法 其 實 風 格 形 式 本 來 就 已 有 一 種 邏 輯, 畢 來 德 就 已 經 可 以 展 開 自 己 的 論 證, 提 出 自 己 的 論 據, 而 無 需 再 通 過 長 篇 大 論, 可 以 說 他 是 以 他 自 己 的 方 式 回 到 了 一 種 中 國 古 代 智 慧 所 提 倡 的 不 言 之 教 吧 實 際 上, 他 不 需 要 發 言, 因 為 文 本 自 己 就 會 說 話 他 只 是 註 記 了 一 些 像 是 劇 本 小 標 一 樣 的 點 記, 或 者 說 更 像 是 提 點 一 齣 哲 學 芭 蕾 的 表 演 者 必 須 完 成 的 動 線 與 走 位 提 示, 以 便 能 夠 跟 上 他 所 編 導 演 出 的 作 者 的 思 想 運 動 我 們 不 妨 借 用 畢 來 德 在 界 定 孔 子 思 想 中 言 語 功 能 時 所 使 用 的 棋 局 隱 喻 : 各 部 分 的 組 合 決 定 了 語 言 在 情 境 格 局 當 中 的 介 入 形 式, 所 以 形 式 於 是 可 以 化 約 到 極 簡 我 們 也 可 以 說 他 只 是 提 供 了 一 種 操 作 程 序 所 謂 操 作, 這 裡 不 是 指 手 術 操 刀 意 義 上 的 操 作, 而 是 指 那 些 按 照 一 種 經 過 了 精 準 調 節 嚴 格 規 定 的 程 式 而 需 要 完 成 的 不 同 動 作 因 為, 說 到 底, 畢 來 德 身 上 有 著 某 種 如 同 司 儀 主 祭 的 東 西, 一 會 兒 是 一 個 手 勢 或 一 個 頷 首, 指 揮 眾 賓 客 之 進 退 步 伐 運 動, 一 會 兒 又 可 能 是 一 句 話, 語 氣 和 緩 卻 態 度 篤 定, 指 示 每 位 來 賓 應 當 採 取 的 行 為, 有 時 甚 至 會 大 方 得 體 卻 不 無 堅 決 地 糾 正 別 人 的 錯 誤 總 而 言 之, 他 為 數 不 多 的 發 言, 與 其 說 是 對 文 本 的 詮 釋, 不 如 說 是 導 讀 指 南 他 這 種 方 法 上 以 簡 御 繁 的 功 力 在 四 講 當 中 有 兩 處 表 現 得 特 別 突 出, 莊 子 同 一 個 段 落 的 翻 譯 前 後 出 現 兩 次, 而 通 過 了 天 知 道 怎 樣 詭 怪 的 一 手 妙 招, 我 們 對 文 本 的 理 解 卻 在 重 複 當 中 得 到 了 深 化! 文 中 玄 珠 之 謎 和 謀 殺 渾 沌 都 是 這 樣 處 理 的, 只 是 後 一 個 段 落 裡 引 入 了 一 個 細 小 的 變 奏, 倏 和 忽 巧 妙 地 換 成 法 語 的 Par-ci 和 Par-là( 中 譯 為 忙 忙 和 慌 慌 ) 讓 重 複 變 成 一 次 啟 示, 實 在 是 高 明 之 至! 這 樣 將 乍 看 起 來 完 全 是 質 性 迥 異 或 時 空 錯 置 的 文 本 與 形 式 組 合 在 一 起 的 作 法, 同 時 伴

10 388 中 正 漢 學 研 究 隨 著 一 種 清 修, 我 甚 至 要 說 是 一 次 齋 戒, 不 是 飲 食 上 的 齋 戒, 也 不 是 精 神 上 的, 像 顏 回 那 樣 的 心 齋, 而 是 一 次 漢 學 齋 戒 這 首 先 就 體 現 在 翻 譯 上 : 畢 來 德 就 如 他 自 己 所 宣 示 的 那 樣, 極 力 避 免 使 用 那 些 可 能 讓 讀 者 以 為 他 所 面 對 的 乃 是 某 種 中 國 專 有 的 概 念 觀 念 或 是 現 實 的 詞 彙 所 有 帶 著 中 國 意 味 的 元 素 都 得 消 失! 中 文 文 獻 的 徵 引 以 及 參 考 資 料 都 被 縮 減 到 最 低 程 度, 而 這 並 不 是 反 映 了 作 者 知 識 的 缺 陷, 而 是 顯 示 了 一 種 更 高 層 次 的 認 知 ; 正 是 因 為 他 濡 染 中 國 文 化 極 深, 他 才 可 以 不 必 忙 於 展 示 自 己 的 博 學 ; 他 提 出 的 比 較 恰 如 其 分, 拉 出 的 對 比 精 當 妥 貼, 這 就 足 以 證 明, 中 國 文 化 雖 然 隱 而 不 顯, 卻 依 舊 實 實 在 在 地, 以 一 種 無 形 的 方 式 準 確 無 誤 地 指 引 著 他 的 行 動 這 種 自 我 節 制 也 不 是 博 學 之 名 的 小 自 得, 而 是 研 究 者 認 定 的 一 種 必 須 的 方 法, 目 的 是 要 讓 讀 者 意 識 到 在 他 眼 前 實 際 上 是 一 種 普 遍 經 驗 的 描 述 不 過 這 種 做 法 也 不 是 全 無 風 險 要 真 正 達 到 效 果, 遺 忘 必 須 是 徹 底 的, 節 制 也 不 容 有 半 點 例 外, 否 則 就 可 能 掉 入 一 些 模 棱 兩 可 真 而 不 實 或 是 言 之 過 急 的 論 點 上 畢 來 德 絕 大 多 數 時 刻 是 避 免 了 這 樣 的 窠 臼, 可 有 時 候, 他 卻 彷 彿 半 懸 空 中 上 不 接 天 下 不 著 地, 保 留 了 一 些 本 該 抹 去 的 漢 學 鬼 影, 或 是 忽 略 了 本 應 銘 記 在 心 的 歷 史 情 景 中 某 些 重 要 的 面 向 一 個 例 子 是 在 他 少 數 幾 處 認 為 需 要 提 供 參 考 材 料 的 段 落 比 如 他 對 玄 珠 之 失 這 則 故 事 的 詮 釋 作 為 漢 學 家 的 畢 來 德 認 為, 黃 帝 登 上 崑 崙 山, 面 朝 南 方, 是 採 取 了 一 種 主 宰 的 姿 態, 有 意 識 地 完 成 了 一 種 君 臨 天 下 的 舉 動 玄 珠 之 失 反 應 的 是 這 種 行 為 的 錯 誤 這 種 詮 釋 的 確 頗 為 巧 妙 ; 然 而 畢 來 德 賦 予 黃 帝 行 為 的 意 義 是 不 通 的 崑 崙 山 乃 是 眾 神 的 居 所, 儘 管 是 在 西 方, 卻 構 成 了 世 界 的 中 心 這 則 寓 言, 在 我 看 來, 首 先 應 該 是 一 種 對 周 穆 王 西 行 傳 說 的 諷 刺 變 奏 莊 子 是 使 用 一 種 古 老 的 神 話 來 構 組 一 些 故 事, 這 些 故 事 正 是 透 過 對 本 源 傳 說 的 顛 覆 來 建 構 的 不 過 畢 來 德 的 這 一 誤 解 並 不 影 響 全 局 ; 對 其 理 解 整 體 上 的 正 確 性 也 沒 有 一 點 影 響 恰 恰 相 反, 分 析 因 為 對 文 本 的 扭 曲 而 自 有 其 別 樣 的 力 量 問 題 比 較 大 的, 在 我 看 來, 是 對 某 些 對 話 的 詮 釋 在 那 些 對 話 裡, 一 個 人 物 會 像 經 歷 一 場 催 眠 過 程 一 樣, 發 生 變 化 皈 依 畢 來 德 認 為 詮 釋 這 些 對 話, 有 必 要 提 到 戰 國 時 代 的 中 國 情 境, 包 括 其 一 連 串 的 暴 力 無 休 止 的 戰 爭 和 壓 迫 可 是 他 這 樣 提, 要 麼 太 過, 要 麼 不 足 ; 如 果 是 要 談 赤 裸 裸 的 力 量 對 比 和 外 交 手 腕, 就 應 該 要 進 入 當 時 政 治 形 勢 下 那 些 陰 險 的 手 段 和 誘 惑 恫 嚇 與 干 擾 等 操 作 細 節 而 對 於 那 個 時 代 的 材 料 稍 加 分 疏 就 能 發 現, 莊 子 所 描 述 的 那 些 引 發 事 件, 被 畢 來 德 拿 來 與 聖 恩 現 象 做 比 較 的 場 景, 其 實 並 非 莊 子 所 特 有 莊 子 其 實 是 在 嘲 諷, 或 者 至 少 是 在 挪 用 外 交 官 員 或 名 家 說 客 在 覲 見 君 主 權

11 無 限 親 近 與 幾 乎 當 下 簡 評 畢 來 德 兩 部 莊 子 研 究 389 貴 之 時, 那 種 類 型 化 的 情 境 3 由 此 看 來, 被 畢 來 德 認 為 是 典 型 的 非 意 向 行 為 特 有 的 手 法, 其 實 只 是 當 時 所 有 的 政 治 人 物 都 會 使 用 的 一 種 老 招 而 莊 子 正 是 在 這 一 情 境 約 定 俗 成 的 性 質 上 做 文 章, 促 使 我 們 去 反 省 政 治 的 虛 假, 同 時 為 我 們 應 對 那 各 式 各 樣 各 門 各 派 的 名 家 辯 士 提 供 了 良 方 此 外, 更 準 確 地 說, 我 們 還 應 該 注 意 到 Erickson 所 施 行 的 催 眠 術 與 莊 子 的 刺 激 技 術 之 間 有 著 一 個 重 要 的 區 別 前 者 目 的 是 要 安 撫 病 患 的 焦 慮, 而 莊 子 當 中 參 訪 聖 智 的 效 果 卻 正 好 相 反 ; 參 訪 者 往 往 是 陷 入 了 困 惑 的 深 淵 刺 激 的 確 是 有 效 的, 在 患 者 身 上 產 生 了 一 場 革 命, 令 他 頭 暈 目 眩, 想 要 皈 依 也 不 知 道 自 己 該 拜 哪 方 聖 神 不 得 不 說, 跟 真 人 們 打 交 道 實 在 不 能 算 輕 鬆 愉 快, 沒 有 一 點 撫 慰 效 果, 不 會 療 癒 任 何 情 結 ; 何 況 莊 子 的 聖 人 真 不 是 慈 善 大 師, 恰 恰 相 反, 他 們 痛 恨 人 類 的 救 星, 他 們 最 關 心 的 不 是 要 包 紮 受 苦 的 人 類 靈 魂 的 創 傷, 而 是 要 遵 循 天 之 自 然 去 生 活, 而 眾 所 週 知, 天 是 不 人 的 莊 子 的 療 癒 術 更 像 是 休 克 療 法 而 不 是 什 麼 順 勢 醫 學 畢 來 德 採 納 葛 瑞 漢 (Angus C. Graham) 的 怪 論, 宣 稱 老 子 只 是 莊 子 的 影 響 之 下 一 次 編 輯 行 動 的 產 物, 在 我 看 來 也 是 漢 學 鬼 影 在 作 怪 4 這 裏 不 僅 是 因 為 這 一 類 聳 人 聽 聞 時 空 錯 置 的 詮 釋 本 來 就 需 要 格 外 小 心, 更 是 因 為 這 一 解 釋 剛 剛 才 被 郭 店 的 考 古 發 現 徹 底 推 翻, 因 為 出 土 了 老 子 殘 簡 的 墓 葬 時 間 已 經 確 定 是 西 元 前 四 世 紀 同 樣, 當 畢 來 德 接 受 同 一 個 葛 瑞 漢 ( 他 的 邪 惡 精 靈 ) 對 莊 子 思 想 歷 程 的 猜 想, 而 且 在 兩 部 作 品 中 都 反 覆 強 調 時, 我 也 難 表 贊 同 實 際 上, 對 莊 子 的 解 讀 是 完 全 無 法 推 導 出 任 何 關 於 其 作 者 生 平 的 內 容 的 ; 那 純 粹 是 一 種 幻 想 我 不 禁 會 想 像 一 場 國 際 研 討 會, 世 界 各 地 的 專 家 們 齊 聚 一 堂, 陳 述 他 們 認 定 的 莊 子 作 者 的 真 實 生 平, 爭 先 列 舉 作 品 中 的 線 索 作 為 支 持 其 論 點 的 證 據 那 麼 莊 子 可 能 得 活 十 次 或 是 十 五 次 他 會 是 改 宗 道 家 的 儒 士 厭 倦 了 宮 廷 密 謀 的 外 交 家 領 受 了 神 召 的 盜 賊 被 罰 截 斷 了 一 肢 的 囚 徒 被 社 會 排 擠 的 殘 疾 人, 最 後 還 得 是 變 性 人 ( 正 如 化 蝶 寓 言, 還 有 書 中 反 覆 出 現 的 斷 腳 意 象 所 顯 示 的, 其 中 隱 性 表 達 的 正 是 一 種 被 壓 抑 的 自 宮 欲 望, 這 世 人 皆 知 不 是 嗎?) 這 些 意 見 對 於 畢 來 德 所 提 出 的 關 於 莊 子 真 偽 問 題 的 猜 想 也 同 樣 適 用 他 採 信 了 葛 3 4 無 論 是 荀 子 孟 子 還 是 呂 氏 春 秋 都 可 為 證, 更 不 用 說 戰 國 策 則 通 篇 皆 是 ; 另 外 還 有 詭 辯 術 的 祕 笈, 像 韓 非 子 文 子 鶡 冠 子 還 有 鬼 谷 子, 何 況 這 最 後 一 部 還 揉 雜 了 一 些 莊 子 的 段 落 參 閱 莊 子 四 講 法 文 版 第 頁, 中 華 版 第 頁 81 頁 這 一 論 點 葛 瑞 漢 兩 度 重 申 : 包 括 收 錄 在 Studies in Chinese Philosophy and Philosophical Literature 中 國 哲 學 及 哲 學 文 本 研 究 中 第 頁 的 «The origine of the Legend of Lao Tan» 老 聃 傳 奇 的 起 源 一 文, 及 其 名 著 Disputers of the Tao, Philosophical arguments in Ancient China 論 道 者 英 文 版 第 頁 當 然, 畢 來 德 在 莊 子 四 講 再 版 時 已 宣 布 放 棄 這 一 思 路 了

12 390 中 正 漢 學 研 究 瑞 漢 的 論 點, 施 展 一 種 臘 腸 策 略, 把 莊 子 切 成 真 偽 不 一 的 多 個 段 落, 還 標 舉 了 王 葆 玹 所 謂 莊 子 只 有 齊 物 論 一 篇 ( 而 且 還 不 是 全 部 ) 出 於 莊 子 之 手 的 說 法 5, 他 這 樣 做 其 實 是 在 反 駁 他 自 己 的 觀 點, 即 莊 子 是 史 上 第 一 位 以 其 個 人 名 義 從 事 書 寫 的 中 國 作 家 ( 見 研 究 法 文 版 第 133 頁 ) 假 如 莊 子 是 一 本 揉 雜 湊 合 而 成 的 書 籍, 其 中 一 切 都 需 要 小 心 甄 辨, 那 他 個 人 的 天 才 又 將 何 在 呢? 莊 子 成 書 這 個 空 洞 的 課 題, 阻 礙 了 研 究 的 發 展, 因 為 就 連 最 高 明 的 一 些 思 想 也 都 被 這 個 問 題 誤 導, 我 們 是 該 給 它 唸 個 咒 了 要 拆 解 那 種 考 據 論 證 的 謬 誤, 最 好 的 辦 法 是 朝 未 來 去 投 射 思 考 姑 且 想 像 一 下, 把 畢 來 德 各 種 著 述 彙 集 成 一 部 作 品, 名 之 為 畢 子 世 紀 推 移, 他 的 一 些 著 述 湮 沒 無 跡, 或 是 誤 歸 為 別 的 作 者, 而 未 來 的 某 位 葛 瑞 漢 有 心 整 理 這 一 切, 正 經 八 百 研 究 起 畢 子 的 成 書, 結 果 宣 布 其 學 說 真 正 的 核 心 只 有 莊 子 四 講, 莊 子 研 究 前 四 章 為 某 親 傳 弟 子 的 作 品, 附 錄 則 是 後 學 某 綜 合 型 學 派 雜 著, 至 於 沉 默 的 中 國 6, 則 是 與 大 學 者 毫 不 相 干 的 一 篇 情 境 主 義 檄 文 手 冊, 僅 僅 是 因 為 發 表 於 同 一 家 出 版 社 的 同 一 書 系 而 誤 列 為 其 作 品 而 已 其 實 真 正 值 得 討 論 的 倒 不 是 這 些 文 本 流 傳 問 題 本 身 畢 竟 這 些 問 題 對 於 文 本 最 主 要 的 論 點 並 沒 有 太 大 的 影 響 重 要 的 還 是 其 中 所 反 映 的 畢 來 德 在 研 究 莊 子 的 時 候 所 選 擇 的 大 方 向 又 或 者 換 句 話 說, 畢 來 德 之 所 以 採 信 葛 瑞 漢 的 漫 想, 呼 應 王 葆 玹 的 宏 論, 其 實 是 因 為 他 研 究 的 對 象 並 非 莊 子 本 身, 而 更 主 要 是 其 中 所 描 寫 的 經 驗 而 他 之 所 以 會 發 生 這 樣 墜 入 漢 學 細 枝 末 節 的 問 題, 是 因 為 畢 來 德 不 是 內 觀 作 品 自 身 而 且 儘 就 作 品 而 言, 而 是 外 視 參 照 對 象, 詞 語 所 指 稱 的 那 個 現 象 世 界 作 品 在 畢 來 德 看 來, 之 所 以 有 價 值 是 因 為 它 精 準 地 見 證 了 外 在 於 書 籍 的 某 個 經 歷, 而 書 正 是 經 歷 的 影 子, 儘 管 準 確, 但 也 只 是 影 子, 因 為 從 他 的 觀 點 來 看, 是 書 寫 符 號 與 對 象 之 間 的 吻 合 使 之 成 為 一 部 哲 學 作 品 的 畢 來 德 真 正 在 意 的 是 哲 學 所 以 一 切 與 作 者 相 關 的 信 息 對 他 來 說 都 很 珍 貴 因 為 作 者 被 認 為 是 書 中 記 錄 下 來 的 那 種 令 人 著 迷 的 現 象 學 經 驗 的 觀 察 者 只 是 敏 銳 如 畢 來 德, 他 應 該 很 清 楚, 這 一 切 都 不 過 是 一 種 幻 像 在 我 看 來, 這 造 成 了 一 種 雙 重 的 扭 曲 第 一 就 是 把 莊 子 的 意 義 放 到 了 作 品 之 外, 變 成 是 去 相 信 有 某 種 真 實 的 內 容 獨 立 存 在, 可 是 莊 子 當 中, 除 了 虛 構 的 故 事 以 外 是 沒 有 別 的 內 容 的 換 言 之, 我 認 為, 莊 子 跟 所 有 文 學 作 品 一 樣, 首 先 是 自 我 指 涉 性 的 這 意 味 著 要 把 虛 構 形 式 本 身 視 為 唯 一 的 內 容, 因 為 莊 子 向 我 們 敘 述 的 經 驗 就 只 發 生 在 作 者 與 讀 者 之 間 的 關 係 當 中, 哲 人 塑 造 的 人 物 都 只 是 反 映 了 二 者 之 間 透 過 想 像 對 話 所 建 立 起 來 的 關 係, 或 者 說, 都 只 是 其 象 徵 性 的 呈 現 舉 個 例 子 或 許 能 說 得 更 清 楚 對 畢 來 德 來 5 6 王 葆 玹 為 當 代 中 國 學 者, 研 究 馬 王 堆 帛 書 與 郭 店 楚 簡, 有 古 代 道 家 史 專 著 出 版, 敘 述 從 道 家 起 源 到 晉 代 玄 學 的 發 展 見 老 莊 學 新 探, 北 京,2002 畢 來 德 論 中 國 歷 史 的 文 集 Chine trois fois muette, 中 譯 本 沉 默 的 中 國 即 出, 無 境 文 化

13 無 限 親 近 與 幾 乎 當 下 簡 評 畢 來 德 兩 部 莊 子 研 究 391 說, 莊 子 像 聖 保 羅 或 是 福 音 書 作 者 一 樣, 細 緻 描 寫 的 是 一 些 真 實 的 皈 依 轉 化, 他 可 能 是 親 眼 見 證 甚 至 自 己 就 是 促 成 轉 化 的 人, 儘 管 他 托 名 於 一 些 歷 史 人 物 或 者 是 神 話 形 象 ; 所 以, 對 漢 學 家 畢 來 德 而 言, 認 識 顏 回 為 說 服 衛 君 放 棄 權 力 做 準 備 所 採 取 的 方 法 是 重 要 的 而 我 覺 得, 這 則 對 話 說 的 完 全 不 是 這 麼 一 回 事 顏 回 之 衛 的 使 命 只 是 個 藉 口 ; 沒 什 麼 保 證 說 顏 回 真 的 會 去 衛 國, 而 且 這 對 莊 子 來 說 毫 無 意 義 重 點 是 在 孔 子 提 出 的 論 據 孔 子 所 說 的 話 不 是 對 顏 回 講 的, 顏 回 死 之 久 矣, 宗 師 孔 子 也 是, 而 且 顏 回 也 從 不 曾 擔 負 過 任 何 使 命, 話 是 說 給 活 著 的 讀 者 聽 的, 是 要 向 他 證 明 一 切 使 命 之 枉 然, 所 以 文 本 沒 有 描 寫 任 何 具 體 的 情 境, 沒 有 敘 述 任 何 經 驗, 因 為 事 件 只 在 書 寫 行 為 當 中 呈 現 並 成 形 催 眠 畢 來 德 妙 思 所 得, 提 點 我 們 的 那 個 著 名 的 催 眠 術 不 是 別 的, 就 是 莊 子 所 採 取 的 話 語 手 法 它 就 在 那 樣 特 別 的 一 種 語 言 當 中, 如 醉 舟 一 葉 搖 晃 擺 蕩, 覆 沒 我 心, 以 其 癲 狂 話 語 如 汩 汩 洪 流 滔 滔 不 絕, 捲 走 我 們 所 有 的 偏 知 成 見 所 以 有 個 細 節, 就 我 所 知, 似 乎 還 不 曾 引 起 研 究 者 們 足 夠 的 重 視 : 心 齋 絕 不 是 為 行 動 而 做 的 準 備, 而 是 要 準 備 聆 聽 在 這 一 點 上, 這 則 寓 言 應 當 與 另 一 則 對 話 聯 繫 起 來, 那 則 對 話 裏 一 個 道 行 遠 比 孔 子 高 深 的 聖 人 就 對 一 個 新 徒 說 過 : 予 嘗 為 女 妄 言 之, 女 以 妄 聽 之 奚 我 試 著 對 你 妄 言 一 通, 你 能 不 能 做 到 妄 聽 以 待 呢? 正 如 宋 剛 在 對 這 句 話 的 分 析 中 所 指 出 的 那 樣 : 話 語 的 期 待, 不 是 同 意 或 讚 許, 而 是 某 一 種 聆 聽 的 質 量, 或 者 更 準 確 地 說, 是 人 的 一 種 內 在 狀 態, 一 種 促 使 我 們 參 與 一 切 話 語 都 必 然 包 含 的 交 流 訴 求 的 精 神 狀 態 7 在 我 們 所 關 注 的 這 段 對 話 裏, 孔 子 也 說 得 很 清 楚 : 齋, 吾 將 語 若! 齋 戒 我 再 跟 你 說, 有 心 而 為 之 你 心 裏 滿 是 成 見 習 知, 要 我 來 教 你, 其 易 邪? 怎 麼 行 呢? 可 是 弟 子 顏 回 還 不 明 白 齋 的 意 思, 以 為 是 腹 中 空 空, 所 以 答 得 也 很 逗 趣 : 不 飲 酒 不 茹 葷 者 數 月 矣 已 經 勒 緊 腰 帶 好 幾 個 月 了, 如 此, 則 可 以 為 齋 乎? 這 算 不 算 是 齋 戒 啊? 師 傅 於 是 把 話 說 得 更 明 白 : 他 說 的 是 心 齋 心 齋 既 是 一 次 考 驗, 也 是 為 下 一 步 行 動 所 做 的 準 備, 但 行 動 純 粹 是 虛 擬 的, 因 為 師 傅 提 倡 的 是 止, 所 以 並 沒 有 真 正 與 顏 回 的 人 道 使 命 有 任 何 關 聯 止 這 個 字 眼 在 文 中 反 覆 出 現, 所 以 在 字 面 信 息 之 下, 隱 隱 勾 勒 的, 幾 乎 是 在 下 意 識 的 層 次 上, 是 另 一 種 信 息, 更 為 隱 晦 也 更 加 強 烈 : 比 起 跟 一 個 瘋 狂 的 暴 君 打 交 道, 企 圖 拯 救 世 界 來 說, 我 們 還 有 更 好 的 事 可 做 與 此 同 時, 可 說 是 即 時 當 下 呈 現 給 整 個 場 景 中 並 未 出 場 的 讀 者 的, 是 有 效 行 動 的 方 法 而 讀 者 的 反 應 就 是 其 效 力 的 明 證 莊 子 不 是 一 套 實 踐 操 作 程 式, 也 不 是 一 本 現 象 學 導 論 所 以 其 中 有 模 糊 地 帶 並 不 奇 怪 : 語 彙 的 模 糊 作 者 與 闡 釋 者 所 用 概 念 的 模 糊 因 為 這 些 概 念 從 不 曾 經 過 準 確 的 定 7 Song Gang, «La fureur de Zhuangzi», in Cahiers du Centre Marcel Granet, n 1 (Du Pouvoir), 2003, p. 65. 莊 子 之 怒 : 試 論 古 代 中 國 一 種 權 力 批 判, 中 國 文 哲 研 究 通 訊 第 二 十 二 卷 第 四 期, 第 38 頁

14 392 中 正 漢 學 研 究 義 最 後 是 現 象 本 身 的 描 寫 及 其 分 析 評 論 的 模 糊, 而 這 一 切 並 不 會 對 思 想 的 嚴 謹 或 是 觀 點 的 有 效 性 構 成 任 何 真 正 的 威 脅 假 如 單 單 純 粹 只 是 要 以 一 種 精 準 的 語 言 去 說 明 現 實, 那 這 樣 的 不 確 定 性 是 必 須 排 除 的 所 以 畢 來 德 在 研 究 一 書 ( 法 文 版 第 頁 ) 中 說 : 莊 子 不 是 邀 請 我 們 去 相 信 或 是 思 考 ( 往 往 都 只 是 信 口 雌 黃 而 已 ), 而 是 要 我 們 去 觀 察 我 們 真 正 在 做 什 麼, 或 是 實 際 上 在 發 生 什 麼 的 論 斷, 並 不 能 說 服 我 因 為 假 如 真 是 如 此, 那 麼 為 什 麼 在 對 發 生 什 麼 的 描 述 與 分 析 上 會 有 那 些 不 確 定 的 東 西 呢? 畢 來 德 在 說 明 一 種 意 識 覺 悟 的 可 能, 也 就 是 說 對 最 高 級 的 活 動 機 制 做 陳 述 的 可 能 之 時, 解 釋 說 ( 四 講 法 文 版 第 68 頁 ; 中 華 版 第 頁 ): 意 識 在 觀 看 著 一 種 不 依 靠 它 來 執 行, 而 且 是 以 必 然 的 方 式 在 進 行 的 活 動 ; 後 來 更 說 ( 法 文 版 第 72 頁 ; 中 華 版 第 61 頁, 文 本 已 修 訂 ): 意 識 隨 意 變 成 與 活 動 分 離 的 觀 察 者, 變 成 一 個 靜 觀 的 意 識 這 時, 它 既 看 到 身 體 的 活 動, 又 在 同 一 視 角 下, 看 到 這 一 活 動 所 影 響 的 外 在 現 實 所 以 如 果 我 沒 理 解 錯 誤 的 話, 意 識 是 有 距 離 分 離 的 ; 這 樣 就 讓 莊 子 可 以 朝 它 之 外 發 生 的 活 動 投 去 會 心 的 一 眼, 而 這 一 眼 正 是 後 文 所 說 的 靜 觀 知 識 的 來 源 可 是 在 另 一 個 段 落, 論 及 渾 沌 的 那 一 講 當 中, 畢 來 德 再 次 提 到 這 一 類 經 驗, 用 的 卻 是 完 全 不 同 的 說 法, 他 說 : 因 為 對 自 我 的 知 覺 不 是 一 件 思 維 上 的 事, 而 是 自 身 (corps propre) 的 自 我 感 覺, 它 是 我 們 自 身 活 動 的 自 我 知 覺 ( 法 文 版 第 96 頁 ; 中 華 版 第 85 頁 ) 那 麼 這 是 否 與 觀 察 身 體 活 動 而 心 領 神 會 的 意 識 處 於 同 一 種 活 動 狀 態, 只 不 過 是 從 另 一 個 角 度 在 看 呢? 還 是 說 靜 觀 或 是 遊 的 一 個 更 高 的 層 次 呢? 我 們 不 知 道 或 許 這 只 是 個 用 語 的 問 題 但 由 於 這 是 關 係 到 這 個 體 系 運 轉 的 一 個 關 鍵 過 程, 所 以 當 然 是 希 望 一 切 的 曖 昧 都 要 杜 絕 假 如 說 曖 昧 是 可 以 杜 絕 的 話 還 有 一 個 在 我 看 來 不 甚 明 瞭 的 點, 其 實 很 能 說 明 問 題 畢 來 德 以 庖 丁 與 文 惠 君 的 對 話 來 闡 述 事 物 的 運 作 的 第 一 個 階 段 然 而, 這 個 例 子, 並 不 只 是 一 次 簡 簡 單 單 的 學 習 過 程, 甚 至 也 不 是 要 取 得 更 高 明 的 庖 人 技 術 知 識 的 問 題, 而 是 一 次 名 符 其 實 的 養 氣 的 工 夫 練 習 庖 丁, 還 有 輪 扁 或 是 游 水 丈 夫 都 一 樣, 他 們 不 是 滿 足 於 掌 握 自 己 的 技 藝 我 不 是 要 質 疑 畢 來 德 騎 自 行 車 的 高 超 水 準, 但 是 這 些 人 的 技 藝 跟 他 在 單 車 上 的 靈 巧 實 在 不 可 同 日 而 語 所 以 在 他 強 調 補 充, 說 一 個 這 樣 的 動 作 是 無 法 通 過 言 語 來 進 行 傳 遞, 就 是 宣 稱 說 動 作 有 什 麼 不 可 言 傳 的 東 西, 進 而 暗 示 說 動 作 不 可 知, 無 疑 是 極 其 荒 謬 的 ( 法 文 版 第 24 頁 ; 中 華 版 第 頁, 文 本 已 修 訂 ), 我 只 能 倍 感 困 惑 畢 來 德 所 提 到 的 三 個 案 例 當 中, 可 不 是 隨 便 一 個 什 麼 動 作, 而 是 完 美 動 作 啊 不 管 怎 樣 都 還 是 會 有 好 的 庖 人 誠 實 的 輪 匠 的, 而 桓 公 的 匠 師 之 所 以 不 能 由 其 子 來 代 替, 也 並 不 是 說 他 的 兒 子 們 不 會 釘 釘 子 或 是 剟 造 一 只 車 輪 輪 人 會 往 生, 庖 丁 要 退 休, 但 君 主 的 餐 桌 上 還 是 少 不 了 肉 糜, 而 王 公 們 還 是 會 繼 續 乘 坐 軒 車 唯 一 缺 少 的 將 是 動 作 之 完 美 莊 子 感 興 趣 的, 我 覺 得, 不 是 學 習 過 程 本 身 與 其 奇 蹟, 而 是 把 藝 術 家 與 普 通 匠 人 區 分

15 無 限 親 近 與 幾 乎 當 下 簡 評 畢 來 德 兩 部 莊 子 研 究 393 開 來 的 那 麼 一 丁 點 細 微 卻 是 天 壤 迥 異 的 差 別 庖 人 這 種 在 中 國 備 受 歧 視 的 低 賤 的 行 業 不 再 是 庖 人 了, 通 過 他 的 技 藝, 他 上 昇 到 了 桑 林 經 首 的 高 度 這 樣 將 專 事 宰 牛 的 庖 人 與 奉 祀 神 祇 的 舞 樂 相 提 並 論 可 說 是 很 有 些 驚 世 駭 俗 然 而 真 正 驚 世 駭 俗 的 其 實 是 動 作 之 出 神 入 化 的 奧 秘 正 是 透 過 這 樣 一 種 不 可 言 說 簡 單 說, 是 一 個 幾 乎 無 有 極 其 些 微 不 知 所 以 的 東 西, 沒 有 哪 一 句 話 哪 一 種 論 述 性 知 識 能 夠 把 握 或 是 定 義, 因 為 其 中 的 間 距 已 完 全 不 屬 於 理 性 層 次, 所 以 正 是 在 這 樣 一 種 深 層 次 的 存 缺 失 之 中, 才 存 在 著 事 物 之 運 作 真 正 的 謎 莊 子 思 考 的 焦 點 就 在 這 由 技 轉 藝 一 種 完 整 意 義 上 的 與 生 命 本 身 相 關 聯 的 藝 術 時, 這 一 極 限 情 境 上 行 動 在 觀 者 身 上 產 生 的 美 學 滿 足 感 與 震 撼 力, 只 是 一 種 動 員 了 自 身 身 體 全 部 力 量 的 過 程 顯 在 的 效 果, 而 這 一 過 程 因 此 就 既 是 技 術 知 識 也 是 生 命 藝 術 庖 丁 的 刀 用 了 十 九 年 還 如 新 發 於 硎, 則 只 是 以 一 種 物 性 可 見 的 方 式 顯 現 了 刀 的 主 人 精 氣 與 能 量 的 完 善 這 一 切, 其 實 畢 來 德 在 他 的 中 國 書 寫 藝 術 當 中 已 經 有 過 細 緻 的 分 析 這 樣 便 牽 涉 到 了 第 二 種 扭 曲 畢 來 德 意 識 到 了 經 驗 相 對 於 語 言 之 不 可 化 約 的 特 性, 否 則 他 不 會 使 用 無 限 親 近 幾 乎 當 下 這 樣 的 表 達, 這 些 語 彙 吸 引 我 們, 令 人 讚 嘆, 正 是 因 為 它 們 呈 現 了 矛 盾 修 辭 下 一 種 被 限 定 的 親 近 同 時 又 可 以 是 無 限 的 狀 態 但 是, 畢 來 德 並 沒 有 把 握 到 其 意 義 可 以 有 多 大 他 跟 我 們 講 的 不 是 當 下, 那 沒 有 什 麼 意 義, 而 是 一 種 幾 乎, 也 就 是 說 有 著 某 種 極 限 意 含 的 東 西 而 一 切 極 限 其 實 都 意 味 著 一 種 無 限 是 幾 乎 使 得 事 物 只 能 以 趨 近 的 方 式 去 瞭 解 ; 在 事 物 與 其 認 知 之 間, 總 是 會 切 入 一 種 不 知 所 以 的 無, 而 一 旦 我 們 是 居 身 於 時 間 當 中, 那 卻 又 是 一 種 意 味 著 一 切 的 無 做 的 經 驗 動 作 以 及 活 動 中 身 體 意 識 的 經 驗, 實 際 上 都 必 然 是 在 時 間 綿 延 當 中 呈 現 的 在 當 下 的 幾 乎 當 中 正 是 親 近 所 有 的 無 限, 而 這 是 因 為 一 切 之 無 就 等 於 整 體 之 一 切 換 句 話 說, 宇 宙 性 就 在 非 宇 宙 性 的 中 心 而 倘 若 果 真 如 此, 倘 若 莊 子 感 興 趣 的 就 是 一 切 完 美 藝 術 實 踐 當 中 那 個 無 法 言 傳 的 不 知 所 以 的 東 西, 那 畢 來 德 反 對 把 知 譯 作 savoir connaître( 法 文 版 第 27 頁, 中 華 版 第 18 頁 ) 就 不 大 容 易 理 解 了 知 識 誠 然 不 是 天 然 就 不 可 言, 可 是 道 這 種 事 物 之 運 作 當 中 那 個 不 知 所 以 的, 那 種 幾 乎 無 有 的 東 西 卻 只 能 透 過 Jankélévitch 所 謂 的 非 知 (nescience) 才 可 能 被 理 解 啊 我 想 再 引 用 Jankélévitch 的 一 段 話 來 補 充 說 明 這 段 話 放 到 莊 子 筆 下 也 是 可 能 的 : 鳥 兒 不 是 一 個 科 學 博 士, 能 夠 跟 牠 的 夥 伴 解 釋 飛 翔 的 秘 密 就 在 人 們 討 論 牠 的 狀 況 時, 燕 子, 一 言 不 發, 就 在 目 瞪 口 呆 的 博 士 們 面 前 飛 走 了 牠 只 一 下, 找

16 394 中 正 漢 學 研 究 都 沒 找, 就 已 找 到 了 答 案! 8 如 果 我 們 像 畢 來 德 那 樣, 理 解 說 人 不 能 同 時 言 說 又 專 心 觀 察 自 己 言 說 的 對 象, 那 不 過 是 陳 述 一 種 沒 有 太 大 意 義 的 事 實 而 已 何 況, 他 自 己 在 下 文 也 說 這 種 詮 釋 其 實 站 不 腳 ( 四 講 法 文 版 第 71 頁 ) 就 算 我 們 認 定 觀 的 意 識 可 以 分 身 為 二, 在 同 一 種 靜 觀 當 中 看 到 身 體 的 活 動 和 與 之 互 動 的 外 在 現 實, 這 種 經 驗 仍 舊 還 是 無 法 用 言 語 傳 遞 的 至 少 不 能 用 論 述 性 言 語, 因 為 它 們 是 處 於 完 全 不 相 交 的 層 次 上 的 莊 子 是 在 這 個 意 義 上 說 言 者 不 知 的 言 語, 作 為 區 隔 意 識 的 供 給 者, 同 時 又 是 形 式 世 界 的 表 現, 它 是 無 法 呈 現 那 些 在 一 切 形 式 之 外 的, 亦 即 是 說 是 脫 離 了 言 語 的 東 西 的, 因 為 言 語 為 存 有 所 限 定, 是 無 法 把 握 也 無 法 命 名 屬 於 無 的 世 界 不 過, 這 並 不 是 說 我 們 就 不 能 言 說 事 物 的 運 作 因 為 還 有 一 種 不 知 的 知 就 是 Jankélévitch 所 說 的 非 知 (nescience), 但 是 這 種 知 不 是 透 過 完 全 實 體 化 的 指 涉 方 式 ( 名 ), 而 是 採 用 趨 近 指 涉 ( 稱 ) 熟 知 莊 子 的 王 弼 在 對 老 子 的 評 點 中 便 很 明 顯 是 理 解 了 這 一 點 的 也 就 是 說, 在 對 道 這 種 其 實 就 是 存 有 與 無 之 間 的 辯 證 過 程 的 事 物 之 運 作 真 正 的 認 知 當 中, 是 有 一 層 晦 暗 基 底 的, 同 時 確 定 了 知 識 為 真 知, 又 將 它 限 定 為 對 不 可 知 對 不 可 限 的 一 種 趨 近 我 覺 得 Jankélévitch 對 這 一 弔 詭 狀 態 有 過 非 常 驚 人 的 陳 述, 他 說 : 現 在 就 明 白 了 為 什 麼 幾 乎 這 個 詞, 看 它 是 相 對 於 全 無 神 秘 的 整 體 還 是 相 對 於 無 限 的 整 體 時, 意 思 完 全 是 不 一 樣 的 [ 對 於 開 放 性 整 體 而 言 的 幾 乎 一 切 和 幾 乎 無 有 則 是 完 全 不 同 的 在 這 裏, 那 個 知 道 幾 乎 一 切 的 人 是 什 麼 也 不 知 道, 甚 至 更 少 ; 他 甚 至 還 沒 有 開 始 有 開 始 或 者 更 公 平 地 說, 這 個 幾 乎 一 切 也 不 是 什 麼 都 不 是, 也 不 盡 然 就 是 什 麼 都 沒 有, 但 你 可 以 說 它 卻 有 如 是 什 麼 也 不 是,nihili instar; 就 像 有 限 相 對 於 無 限 會 自 動 取 消 一 樣, 對 幾 乎 一 切 的 認 識 歸 結 起 來 為 零, 相 對 於 還 需 要 認 知 的 事 物 而 言 是 趨 近 於 零 9 所 以 我 們 可 以 把 這 種 模 糊 的 觀 (entrevision), 或 者 以 更 接 近 莊 子 的 話 來 說, 這 種 對 不 知 所 以 的 覺 知 看 成 是 一 種 對 極 限 的 跨 越, 一 種 質 性 上 的 飛 躍, 把 幾 乎 一 切 與 一 切 之 間 的 無 限 距 離 一 下 子 就 廢 除 了 那 是 一 種 不 知 的 知, 因 為 它 感 受 擁 抱 神 秘 是 以 之 為 神 秘 去 領 會 的, 而 不 是 試 圖 通 過 分 析 去 看 透 它 : 8 Le Je-ne-sais-quoi et le Presque-rien 不 知 所 以 與 幾 乎 無 有, 第 三 卷, 第 84 頁 9 同 前 註, 第 一 卷, 第 頁

17 無 限 親 近 與 幾 乎 當 下 簡 評 畢 來 德 兩 部 莊 子 研 究 395 我 知 那 不 知 所 以, 是 通 過 一 種 預 知 的 非 知, 一 種 中 間 的 或 是 不 齊 的 知 ; 就 像 否 定 神 學 中 的 docta ignorantia; 我 知 我 所 不 知, 不 知 我 所 預 知 10 莊 子 通 篇 講 的 不 正 是 這 樣 一 種 弔 詭 的 知 嗎? 中 國 的 註 家 當 中 最 為 敏 銳 細 膩 的 那 些 借 鑑 老 子 的 術 語, 稱 之 為 重 玄 三 世 紀 的 玄 學 家 在 那 些 不 無 抽 象 或 教 條 化 的 評 註 當 中, 也 是 以 他 們 的 方 式 表 達 了 這 幾 乎 無 有 與 無 限 親 近 的 弔 詭, 他 們 的 詮 釋 在 我 看 來 是 抓 住 了 莊 子 最 根 本 的 洞 察 的 實 際 上, 要 理 解 莊 子 文 本 經 驗 的 兩 個 面 向 ( 有 如 一 枚 硬 幣 那 樣 一 體 兩 面 ), 它 對 現 象 的 描 寫 與 其 風 格 形 式, 就 不 能 不 思 考 其 本 體 論 世 界 觀, 因 為 其 中 包 含 了 理 解 無 限 親 近 幾 乎 當 下 的 關 鍵, 因 為 它 意 味 著 不 知 所 以 與 幾 乎 無 有 的 玄 秘, 就 蘊 含 在 莊 子 所 謂 的 所 以 之 下, 再 經 由 回 歸 非 知 的 意 識 活 動 折 射 出 來 莊 子 文 本 自 身 的 語 言 正 是 通 過 其 洸 洋 多 變 的 形 式 來 表 現 這 一 運 動 畢 來 德 把 他 的 漢 學 齋 戒 變 成 了 一 種 存 有 論 齋 戒, 結 果 無 端 加 大 了 思 考 難 度 儘 管 我 們 可 以 理 解 他 為 什 麼 不 肯 認 為 莊 子 筆 下 的 道 有 任 何 特 殊 的 意 義, 但 是 他 一 旦 拒 絕 承 認 道 在 有 些 時 候 是 可 以 指 稱 事 物 的 根 源, 指 向 存 有 基 礎 之 虛 空 與 超 越 原 則 的, 他 就 拿 不 到 那 把 本 可 以 打 開 那 扇 他 最 先 發 現 的 秘 密 小 門 的 鑰 匙 了 在 莊 子 那 裏, 這 個 原 則 從 本 質 上 講 就 是 神 秘 的, 因 為 它 沒 有 限 定 性, 所 以 也 就 無 法 形 容 無 法 命 名 這 種 晦 暗 並 不 是 因 為 思 想 因 思 想 本 身 結 構 的 限 制, 不 可 能 捕 捉 某 種 神 奇 的 不 可 言 喻 的, 卻 被 認 定 深 不 可 測 的 東 西 時, 在 言 語 上 的 一 種 反 映, 而 就 是 道 本 身 的 一 個 特 性 其 中 永 遠 會 有 某 種 不 知 所 以 的 東 西 無 法 捉 摸, 因 為 它 就 屬 於 無 世 界 這 種 根 本 性 的 晦 暗, 是 因 為 一 切 存 有, 儘 管 都 是 從 純 粹 否 定 性 或 是 說 無 有 當 中 產 生 形 成 的, 卻 對 生 成 自 身 使 自 己 是 己 所 是 而 非 其 它 的 那 個 過 程, 一 無 所 知 這 便 是 玄 秘 之 玄 秘 所 在 事 實 上, 這 一 過 程 不 只 是 不 為 存 有 所 知, 而 且 是 就 過 程 自 身 而 言 也 不 可 覺 知, 也 正 是 因 此 它 才 構 成 了 事 物 之 運 作 構 成 了 道 齊 物 論 當 中, 在 畢 來 德 不 曾 翻 譯 的 部 分, 有 相 當 長 的 一 個 段 落, 就 是 在 處 理 這 個 問 題 主 宰 世 界 秩 序 的 原 則 是 外 在 於 世 界 的 相 對 於 其 法 則, 它 是 不 可 形 容 也 不 可 探 究 的 道 的 這 些 特 徵 同 時 就 是 非 特 徵, 這 要 求 我 們 採 取 一 種 存 疑 的 方 法 才 可 能 接 近 未 知 的 現 實 而 不 致 於 使 之 消 弭 無 影 我 們 是 別 無 選 擇, 強 為 之 名 : 它 本 身 則 是 本 無 存 有 就 它 而 言, 將 永 遠 只 有 各 種 說 的 方 式 ; 永 遠 不 可 能 只 有 一 種 而 不 能 有 別 的 定 義 它 的 方 式 它 脫 離 了 非 此 即 彼 的 邏 輯, 永 遠 不 會 是 a 或 b(b 被 定 義 為 非 a), 而 總 是 同 時 為 a 與 b 有 人 以 為 只 要 稱 之 為 玄 就 可 以 輕 鬆 過 關, 可 那 也 不 過 只 是 一 種 新 的 逃 避 所 以 它 只 能 通 過 對 言 語 的 另 一 種 實 踐, 對 書 寫 的 一 種 新 的 使 用, 才 可 能 被 描 寫 所 以 莊 子 會 把 它 轉 到 風 格 的 層 次 他 將 會 用 謎 語 來 表 達 10 同 前 註, 第 61 頁

18 396 中 正 漢 學 研 究 畢 來 德 因 為 首 先 是 對 作 為 關 注 親 身 經 驗 的 哲 學 家 莊 子 感 興 趣, 所 以 忽 視 了 這 些 謎, 甚 至 最 後 否 認 其 存 在 他 曾 坦 然 宣 稱 : 我 能 從 文 本 中 讀 出 某 種 具 體 的 經 驗 的 描 述, 那 就 說 明 我 讀 對 了 尤 其 是 描 述 我 們 處 身 其 中 的 最 普 遍 最 實 質 的 無 限 親 近 的 時 候 這 一 讀 法, 在 愛 好 玄 思 的 讀 者 眼 中 或 許 太 過 簡 單, 而 眾 所 周 知, 這 樣 的 愛 好 者 在 莊 子 的 信 徒 當 中 為 數 不 少 可 是, 我 感 興 趣 的 不 是 文 字 當 中 的, 而 是 現 實 當 中 的 奧 秘 ; 一 個 文 本, 越 是 能 夠 生 動 准 確 地 顯 現 這 種 奧 秘, 我 的 興 趣 就 越 大 ( 四 講 法 文 版 第 35 頁, 中 華 版 第 26 頁 ) 所 以, 莊 子 的 晦 澀 就 成 了 偶 然 現 象, 只 是 因 為 其 時 代 久 遠 的 緣 故 ( 研 究 法 文 版 第 9 頁 ) 可 事 實 上, 莊 子 自 始 便 如 謎 一 般, 他 本 性 如 此 在 齊 物 論 的 最 後, 他 自 己 不 是 親 口 宣 告 : 是 其 言 也, 其 名 為 弔 詭 我 的 話 全 是 謎 語 ; 萬 世 之 後 而 一 遇 大 聖, 知 其 解 者 也 許 要 萬 世 之 後 才 有 一 位 大 聖 之 人 會 理 解, 是 旦 暮 遇 之 也 可 那 將 是 一 次 純 粹 偶 然 的 相 遇 了 事 實 上, 莊 子 同 時 代 的 人 就 不 曾 理 解 或 是 幾 乎 不 能 理 解 他 了 11 老 實 說, 閱 讀 莊 子 也 的 確 不 是 件 輕 鬆 的 事 顏 回 形 容 孔 子 思 想 的 那 席 話 其 實 很 適 合 用 在 莊 子 身 上 : 仰 之 彌 高, 鑽 之 彌 堅, 瞻 之 在 前, 忽 焉 在 後! 越 仰 望 越 覺 得 它 偉 大, 越 挖 掘 越 覺 得 它 堅 固, 我 以 為 它 在 眼 前, 忽 然 它 又 到 了 身 後 ; 欲 罷 不 能, 既 竭 吾 才, 如 有 所 立 卓 爾 總 有 那 麼 一 種 似 乎 是 挺 立 在 我 面 前 而 不 可 逾 越 的 氣 度 12 莊 子 的 語 言 具 有 兩 種 功 能, 一 方 面 是 要 撼 動 讀 者 所 有 的 觀 念, 卻 又 要 保 護 作 者 免 受 法 規 的 責 難 13, 另 一 方 面 是 要 符 合 他 在 齊 物 論 中 所 定 義 的 有 效 話 語 的 模 型, 即 是 說 要 找 到 一 種 言 語, 能 夠 保 留 住 事 物 之 運 作 的 根 本 原 則 中 那 個 不 知 所 以 的 東 西 因 此 有 必 要 發 明 一 種 論 述 模 式, 不 會 把 客 體 對 象 固 化 在 一 些 名 謂 當 中 而 遮 蔽 真 相 表 達 的 形 式 於 是 不 是 一 些 簡 單 的 裝 飾, 而 就 是 哲 學 形 式 如 果 說 莊 子 之 晦 澀 不 是 偶 然 的, 而 是 出 於 某 種 我 們 不 妨 稱 之 為 必 然 的 因 素, 那 麼 我 們 必 須 問 的 一 個 問 題 就 是, 他 所 採 取 的 修 辭 手 法 哲 學 性 質 是 什 麼, 而 不 再 是 把 晦 澀 看 作 是 配 不 上 哲 學 思 考 的 一 種 弊 病 11 莊 子 天 下 以 莊 子 思 想 的 角 度 來 檢 視 各 大 學 派 時 就 已 經 強 調 莊 子 文 字 之 玄 秘 詭 異, 形 容 為 其 理 不 竭, 其 來 不 蛻, 芒 乎 昧 乎, 未 之 盡 者 他 講 的 道 理 綿 延 相 連 賡 續 不 斷, 茫 茫 乎 昧 昧 然, 至 今 還 無 人 能 真 正 領 會! 司 馬 遷 則 說 莊 子 其 言 洸 洋 自 恣 ; 而 依 五 世 紀 編 定 的 世 說 新 語 記 載, 當 初 向 秀 之 所 以 撰 作 莊 子 註 ( 後 為 郭 象 剽 竊 ), 就 是 因 為 當 世 註 莊 子 者 數 十 家, 莫 能 究 其 旨 要, 才 想 要 於 舊 注 外 為 解 義 的 12 論 語 子 罕 13 如 在 莊 子 寓 言 中 所 言

19 無 限 親 近 與 幾 乎 當 下 簡 評 畢 來 德 兩 部 莊 子 研 究 397 因 為, 說 到 底, 拒 絕 晦 澀 否 認 玄 秘 並 不 只 是 因 為 莊 子 所 遭 受 的 那 些 虛 玄 化 神 秘 化 的 解 讀 委 實 讓 人 厭 煩 其 實 對 明 晰 的 要 求, 在 畢 來 德 那 裏, 也 是 而 且 更 是 因 為 他 對 語 言 抱 持 一 種 古 典 的 觀 念 在 他 看 來, 語 言 相 對 於 事 物 應 當 是 透 明 的 ; 它 應 該 是 像 一 層 看 不 見 的 玻 璃 在 世 界 景 象 面 前 隱 形, 只 是 一 種 將 外 部 現 實 有 效 而 準 確 傳 遞 給 思 想 的 一 種 中 介 而 與 這 種 言 語 的 自 明 性 相 對 應 的, 就 是 話 語 意 義 的 確 定 性, 他 在 四 講 開 篇 便 寫 道 : 莊 子 可 以 有 百 種 讀 法, 但 原 則 上 只 有 一 種 是 好 的, 就 是 能 夠 準 確 把 握 作 者 賦 予 他 作 品 及 其 各 部 分 全 部 意 義 的 那 種 ( 法 文 版 第 9 頁, 中 華 版 第 1 頁 ) 與 畢 來 德 相 反, 我 不 認 為 一 個 文 本 只 能 有 一 個 意 義, 只 允 許 一 種 解 讀 一 個 文 本 引 發 的 詮 釋 越 多, 它 就 越 豐 富 越 深 刻 新 批 評 一 個 主 要 的 貢 獻 就 是 反 覆 強 調 了 一 種 語 言 的 多 重 性 ; 假 如 詞 語 只 有 一 個 意 思, 假 如 說 某 個 第 二 語 言, 甚 至 第 三 語 言, 遍 佈 文 本 經 緯 之 間 穿 梭 交 織 的 意 義 團 與 象 徵 網, 不 能 干 擾 並 釋 放 言 語 的 那 種 確 定 性 的 話, 那 文 學 就 不 會 存 在 了 14 翻 譯 便 是 一 個 最 好 的 明 證, 就 像 Borges 那 篇 荷 馬 譯 本 所 揭 示 的 那 樣 原 作 包 含 有 各 種 面 向, 而 翻 譯 只 提 供 其 中 一 個 映 像 因 為 那 唯 一 的 作 品 是 向 無 限 意 義 開 放 的, 所 以 別 的 譯 法 總 還 是 可 能, 總 會 有 別 的 選 擇 可 供 考 量, 對 文 本 的 另 一 種 理 解 還 是 可 以 提 出 來, 新 的 意 義 還 有 待 發 現 沒 有 哪 一 種 解 讀 可 以 像 一 把 鑰 匙 那 樣 就 此 鎖 住 一 個 文 本 所 以 畢 來 德 的 翻 譯, 無 論 有 多 麼 精 彩, 也 並 不 會 徹 底 窮 盡 了 原 作 的 意 義 ; 它 們 也 只 是 一 種 解 讀 而 已, 縱 使 它 們 使 過 去 的 版 本 過 時 了, 也 不 會 使 一 切 未 來 的 計 劃 失 去 意 義 所 以 我 們 可 以 想 像 譯 本 與 原 作 之 間 的 關 係 就 像 是 道 的 一 體 性 與 現 實 存 有 物 的 多 樣 性 一 樣 一 之 為 一 是 作 為 一 種 未 曾 分 化 的 潛 能, 是 一 切 存 有 的 基 礎, 但 是 在 其 具 體 的 表 現 上 卻 是 無 限 的 同 樣, 相 對 其 具 體 化 的 現 實 之 受 制 於 變 化 法 則, 它 又 是 永 恆 不 變 的 一 個 例 子, 莊 子 的 雉 雞, 可 以 作 為 一 個 代 表 我 就 以 此 作 結 好 了 那 是 一 段 很 短 的 文 字, 總 共 就 二 十 二 個 字, 在 第 三 篇 養 生 主 的 結 尾, 短 潔 如 謎, 以 其 簡 單 之 至 叫 眾 多 註 家 譯 者 無 從 下 手 畢 來 德 在 一 篇 手 法 高 明 令 人 目 眩 的 文 章 當 中 15, 逐 一 檢 視 了 現 有 的 所 有 譯 本, 再 有 根 有 據 統 統 予 以 否 決 之 後, 就 像 是 從 帽 子 裏 抓 出 一 隻 兔 子 那 樣, 提 出 了 他 自 己 的 譯 本, 確 立 了 這 段 文 字 的 意 義 其 唯 一 可 能 的 意 思, 似 乎 沼 澤 地 裏 雉 雞 得 走 上 十 步 才 能 啄 一 口 食, 百 步 才 能 飲 到 一 口 水, 但 牠 無 論 如 何 是 不 肯 讓 人 把 自 己 關 進 籠 子 裏 悉 心 照 料 的 牠 的 活 力 達 到 頂 點, 但 牠 全 然 不 以 此 為 一 種 善 14 關 於 這 一 問 題, 參 閱 Roland Barthes 在 Critique et vérité 批 評 與 真 相 當 中 對 索 邦 大 學 保 守 派 對 他 的 文 本 詮 釋 所 作 的 批 評 給 予 的 精 彩 答 覆 15 Etudes du Tchouang-tseu 莊 子 研 究 法 文 版 第 頁, 此 文 為 «Un fragment philosophique du IV e siècle avant notre ère, le Faisan de Zhuangzi» 公 元 前 四 世 紀 一 則 哲 學 片 段 : 莊 子 的 雉 雞 修 訂 而 成, 首 發 於 Etudes chinoises 中 國 研 究 XVIII-1/2, 1999, 59-79

20 398 中 正 漢 學 研 究 畢 來 德 為 了 證 明 自 己 的 譯 本 是 正 確 的, 請 我 們 去 想 像 那 個 場 景 我 們 就 會 看 到 一 隻 林 中 的 雉 雞, 或 是 在 鄉 野 間, 信 步 閒 啄, 再 停 下 來 在 水 塘 邊 啜 飲 清 洗 我 們 大 家 靜 止 不 動 專 注 觀 察, 見 證 到 一 種 高 級 的 活 動 形 式, 再 通 過 我 們 的 知 覺 整 合 到 我 們 自 己 身 上, 也 接 收 到 這 種 高 級 動 能 這 就 是 這 段 簡 短 而 生 動 的 描 寫 之 意 義 所 在 : 呈 現 在 那 隻 信 步 閒 走 自 由 自 在 的 飛 禽 身 上 的 生 命 衝 力, 因 為 毫 無 自 知 而 愈 發 強 大 我 本 來 對 畢 來 德 的 論 證 深 以 為 然, 我 以 為 他 細 緻 的 分 析 就 是 最 終 的 答 案 了, 直 到 最 近 我 自 己 親 眼 見 證 到 一 個 頗 為 類 似 的 場 景 ; 那 不 是 雉 雞, 而 是 一 群 肥 碩 的 鶇 鳥, 樣 子 傲 慢 而 兇 惡, 在 啄 食 牠 們 從 我 的 樹 上 叼 去 的 一 顆 梨 沒 錯, 牠 們 在 綠 草 間 騰 躍 不 休, 時 不 時 用 牠 們 長 長 的 嘴 殼 啄 食 一 口 樹 上 掉 下 來 的 果 子, 然 後 再 到 不 遠 處 一 片 水 塘 飲 水 滌 羽 ; 牠 們 也 的 確 充 滿 了 生 命 活 力, 而 且 無 論 如 何 也 是 不 肯 讓 人 捉 了 牠 們 去 關 在 一 個 籠 子 裏 餵 養 的, 可 是 牠 們 同 時 也 是 那 樣 一 種 自 得 自 滿 的 愚 蠢 的 真 實 寫 照, 那 樣 一 種 狹 隘 愚 樂 的 滿 足 於 是 我 又 想 起 了 莊 子 那 隻 雉 雞 的 場 面 ; 那 其 實 比 畢 來 德 想 的 要 曖 昧 許 多 因 為 那 隻 雉 雞, 那 麼 全 神 貫 注 在 自 己 的 小 快 樂 上 面, 難 道 不 正 是 那 些 以 為 自 己 優 哉 游 哉 生 活 其 中 的 那 個 可 悲 環 境 就 是 全 部 世 界, 而 對 鵬 鳥 高 飛 大 放 厥 辭, 或 是 對 著 汪 洋 大 海 驚 魂 難 定 的 愚 蠢 狹 隘 的 鳥 兒 的 表 親 嗎? 這 個 形 象 也 讓 人 聯 想 到 那 隻 被 魯 君 奉 為 神 鳥 最 後 抑 鬱 而 終 的 鳥 那 則 寓 言 當 然 是 在 嘲 笑 魯 君 不 知 以 鳥 養 養 鳥, 但 也 是 揭 露 了 禽 鳥 無 能 品 味 雅 樂 的 侷 限 何 況 講 故 事 的 智 者 不 正 在 後 悔 自 己 講 的 話 超 過 了 對 話 對 象 的 理 解 能 力 嗎? 其 實, 若 說 莊 子 引 領 我 們 見 證 生 命 力 量 自 發 狀 態 下 的 勃 興, 應 該 正 是 為 了 超 越 這 種 自 發 狀 態 於 是, 我 重 新 開 始 檢 視 文 本 結 果 發 現 畢 來 德 並 沒 有 分 析 所 有 可 能 的 不 同 解 讀 : 比 如 說 他 就 不 曾 提 到 高 亨 的 讀 法 高 亨 的 讀 法 很 巧 妙 : 他 斷 句 斷 得 不 同, 是 斷 在 樊 字 後 面, 於 是 中 就 成 了 動 詞, 有 了 擊 中 傷 害 的 意 思 : 澤 雉 十 步 一 啄, 百 步 一 飲, 不 蘄 畜 乎 樊, 中 神 ; 雖 王, 不 善 也 16 翻 譯 過 來 就 是 : 沼 澤 地 裏 雉 雞 走 十 步 啄 一 口 食, 走 百 步 飲 一 口 水, 但 牠 無 論 如 何 是 不 肯 讓 人 把 自 己 關 進 籠 子 裏 的 ; 因 為 那 會 傷 害 牠 的 活 力 ; 何 況, 縱 使 別 人 以 牠 為 王, 牠 也 不 會 開 心 的 不 過 說 實 話, 高 亨 的 解 讀 也 不 是 盡 如 人 意 ; 句 子 的 節 奏 被 打 斷 了 不 過, 這 是 一 種 可 能 的 解 法, 特 別 是 因 為 莊 子 在 使 用 樊 字 的 時 候, 從 來 都 沒 有 緊 跟 著 一 個 表 示 方 位 的 助 詞 中 在 後 面 這 個 解 法 最 大 的 優 點 在 於, 它 打 開 了 別 的 解 讀 的 可 能, 尤 其 是 最 簡 單 的 一 種, 最 從 字 面 去 解 讀 的 一 種, 就 是 把 神 解 讀 為 它 最 基 本 最 原 始 的, 註 家 都 似 乎 不 曾 想 過 的 神 仙 神 靈 的 意 思 那 樣 的 話, 這 個 句 子 最 後 一 段 的 意 思 就 成 了 : 縱 使 山 林 之 神 以 牠 為 王, 牠 也 不 會 以 此 為 樂 無 論 如 何, 不 管 牠 是 充 滿 生 命 流 動 也 好, 還 是 畏 懼 身 陷 牢 籠 也 罷, 又 或 是 被 神 靈 或 人 類 奉 為 大 王 也 一 樣, 這 隻 雉 雞 始 終 不 為 所 動, 繼 續 在 莊 子 那 永 恆 的 文 字 山 林 裏 走 著 啄 16 高 亨 莊 子 今 箋, 臺 北, 中 華 書 局,1971, 第 19 頁

21 無 限 親 近 與 幾 乎 當 下 簡 評 畢 來 德 兩 部 莊 子 研 究 399 著, 透 過 牠 短 暫 又 神 秘 的 身 影, 凝 聚 所 有 解 謎 人 的 猜 想, 直 到 某 個 地 老 天 荒 時 刻 終 於 到 來 的 俄 狄 浦 斯 最 後 發 現, 它 真 正 的 謎 其 實 就 只 是 那 解 謎 的 允 諾 而 已

22 400 中 正 漢 學 研 究